“怎么没有?书上说,在很远很远的西边,有一个曾经壮阔,后来却干涸成了荒漠的湖,叫做罗布泊。在这荒漠中有个小绿洲,也是唯一有泉水的地方,后来建了一个哨所,叫做辛格尔。传说这三个字在另一种语言中,意思是雄壮,阳刚……”

越千秋情不自禁地说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用一种梦呓一般的语气。

辛格尔是他前世丧父之后,遵遗愿探访其当兵时呆过的那座哨所。

他没有说核爆,没有说荣誉,没有说坚守,也没有说七个战士徒步八千多里,断水断粮濒临绝境,却发现一咸一甜两口泉的传奇。

可想着当初自己行驶过漫漫黄沙,抵达那个哨所时,听到一个小战士唱过的《战士与清泉》,即便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歌词,仍然不禁轻声哼起了那曲调。

听着这从未听过的奇怪曲调,对着窗外映照进来的目光,落霞只觉得眼皮子渐渐耷拉了下来,困意渐生的同时,她却不由得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九公子难不成是在想家吗?难不成他的家就是来自那什么罗布泊,辛格尔?可是,九公子明明那么小就被老太爷抱进府,连名字都不记得……

哼唱完那首名声不显的小歌,床上的越千秋只觉得眼睛酸涩,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一首静夜思,道尽思乡意。相比那些还有归乡日的游子,他却早已没有归处。

在鹤鸣轩三年博览群书,不见归途,他没有必要再思故乡,是该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人了。

不提什么有出息,老太爷一把年纪了,他总得还上那份抚育之恩吧?

落霞咀嚼着短短二十余字,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九公子为何对自己网开一面。

在这偌大的越府,他们都是异乡人。她何尝不是忘记了自己的家,忘记了自己的父母?

第4章 糟书

一大清早,还算睡得不错的越千秋拖拖拉拉起床,大大伸了个懒腰。

尽管习惯了这个缺乏娱乐的年代早睡早起,但习惯不代表喜欢,哪怕睡得再早,让他这个时候起,他依旧觉得困顿。

等瞥见给他穿衣的落霞双眼红肿,分明昨夜哭过不止那一次,他就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开口安慰什么,直到洗漱用过早饭要出门时,他方才突然吩咐道:“落霞,今天你送我去鹤鸣轩吧。”

落霞是照管清芬馆内外细务的大丫头,平时送越千秋出门向来是两个小丫头的事,可昨夜才经历过那样一遭,越千秋既然吩咐,她自然立时答应了下来,却少不得用湿透的软巾仔仔细细敷了眼睛,即便如此,红肿依旧难消。

鹤鸣轩就在清芬馆东边,隔着一道门,越千秋被抱回越府就住在这里,竟是比真正的越家人距离老爷子更近。

越老爷子每日寅时天不亮就得起床出门赶着上朝,所以在越府,晨昏定省这两样,早上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不拘礼数的越老爷子早年间就大手一挥省了早上那趟,只有黄昏甚至晚间他回来时,儿孙们才会集合到鹤鸣轩,所以早起一般就只越千秋一个会往那儿跑。

可这次他和落霞刚过东西向的这道月亮门,就只见南门那边也进来了一行人。

两边一对上,他就认出了那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童子。见对方仿佛没看到自己似的,径直就想从他面前走过去,他就懒洋洋地开口叫道:“长安。”

来的是越府大少爷的嫡长子,越老太爷的重长孙越秀一,长安是他的乳名。

他和越千秋身量差不多,玉面朱唇,眉目俊秀,若是和越千秋并肩站在一起,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是一对兄弟。只不过,和老太爷老喜欢让落霞等丫头给越千秋穿的那些艳丽衣裳相比,他却要朴素得多。

眼下的越秀一通身豆青色衣衫,只有腰间用红绳系着一块玉佩,相形之下,越千秋那一身翠色就鲜艳多了。

越秀一被越千秋叫住,他的脸色顿时黑了。从前他就心里不痛快,为何自己和越千秋差不多大,却要叫其九叔,可碍于辈分,还不得不忍气吞声。可如今知道越千秋根本不是越氏血脉,他怎么也不愿意再叫这一声九叔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故意省略了那两个字,扬着头说道:“我来鹤鸣轩借书!”

越千秋不在乎对方叫不叫那一声九叔,可听到这个理由,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道:“可爷爷眼下不在。”

“太爷爷不在怎么了?”越秀一登时恼羞成怒,提高了声音说,“你能天天进鹤鸣轩,为什么我不能?我四岁就开始认字读书,你呢,仗着太爷爷宠你,四岁就开始糟书!”

听到这动静,白天在鹤鸣轩伺候的两个丫头青草和青茵全都赶了过来。见越秀一正在顶撞越千秋,她们便立刻选择了看热闹。

越千秋从小就是在鹤鸣轩长大的。他会走就开始学着爬梯子,最大的乐趣就是糟蹋书架上那浩如烟海的书。

可越老太爷却全然不在乎。用这位霸道老爷子的话说,这些书物尽其用就好,总比积灰腐烂来得强。

要不是老太爷吩咐,之前看到越千秋在书上各种画线,涂鸦,她们早就忍不住喝止了。

突然,青茵发现今天是落霞跟着越千秋出来的,瞅见她亭亭玉立,偏偏只有眼睛红肿,她不禁心生嫉妒,上前就刺了几句。

“放嫁的名单才刚出来,三太太批过,姐姐是知道自己要嫁人了,欢喜得哭了一个晚上?”

听到这明是戏谑,暗为讥讽的话,落霞忍不住将手帕紧紧揉成了一团,连一个勉强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耳听六路的越千秋注意到这边的暗箭,他压根不搭理气势汹汹的越秀一,扭过头对落霞说:“回去拿两个煮鸡蛋,剥了皮浸在凉水里,然后敷在眼睛上滚一滚就好。”

听到这话,青茵登时眉头倒竖:“拿鸡蛋敷眼睛?这不是糟践东西吗?”

“敷完之后洗干净吃了就得了,哪里就是糟践?还是说,当初落霞在你家的时候,连鸡蛋都吃不上?”

青茵见越千秋转头看向自己,一时心头愤然。

当初落霞刚进府认了向妈妈为干娘,在她家学规矩时,别说鸡蛋,就连饭菜都是她们兄妹剩下来的!

而越秀一没想到越千秋非但不在乎自己,反而还有心去管一个丫头,登时快气炸了:“你自己糟蹋东西不够,还教别人糟蹋东西?”

直到见其憋得面色通红,越千秋方才背着手走过去,竟是委实不客气地拍了拍越秀一的脑袋,随即才退后两步,打量着这个呆若木鸡的侄儿。

“乖侄儿,既然你是来鹤鸣轩借书的,就应该对代理主人客气一些,否则万一我心情不好,不放你进去呢?”

见越秀一脸色一下子黑了,越千秋这才故意得意洋洋地说:“不过我现在心情好,你进去吧,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个当叔叔的会和你这侄儿一般计较?

被人戏谑到这份上,越秀一又羞又怒,哪里还有借书的心思,竟是气急败坏扭头就走。

这下子,青茵顿时慌了。她的母亲向妈妈就是越秀一的嫡亲祖母大太太的心腹,怎么敢得罪真正的小主子?

见青茵拉上青草拔腿去追越秀一,越千秋趁机悄悄对落霞嘱咐道:“记住,回去就关院门上门闩,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许进清芬馆。”

尽管不明其意,但落霞看着满脸认真的越千秋,不知不觉把疑问吞回了肚子里,重重点了点头。

当青草和青茵根本劝不回怒气冲冲的越秀一,垂头丧气回到鹤鸣轩时,就只见越千秋正自顾自地爬梯子拿书,不禁都恨得牙痒痒的。

在青草和青茵眼中,七岁的越千秋又不是越秀一,没有大太太和大少爷这样的长辈启蒙教导,怎么看得懂那些又厚又重的书,明显只是糟蹋东西。

越千秋折腾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在软榻上小憩了一个时辰之后,又开始爬上爬下,花了大半个时辰挑了好几本书,却是抱了一本足有三指厚的书下来,直接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架津津有味翻看,还拿着一支笔蘸墨写写画画。

看到这一幕,想到早上越千秋还把越秀一气走,青草终于忍不住了。

“九公子,人家多少读书人买不起书,只能去书铺抄了回去读,您就不能爱惜一点吗?”

“穷措大寒窗苦读十年,一朝金榜题名,不过当个八九品的小官。比不上有些人凭运气就能荣华富贵,糟践圣贤书玩。”

青茵也刻薄地讽刺了两句,见越千秋仿佛没听见似的,她就没好气地说:“九公子你好歹顾惜一下东西,府里哪位少爷有这么斯文扫地的?”

“斯文扫地这个成语用得不错。”越千秋埋头翻看着手中那厚厚的大部头,许久才抬起头说,“不过我就喜欢糟书,那又怎么样?”

他弹了弹手中的书:“我这三年书也不是白糟的。左手第三个书架,三层第一格架子,少了一套三卷书。四层第二格架子,一套十二卷的书全都不见了。还要我再回忆一下,其他几个书架少了哪些书?我听说你家里那个游手好闲的哥哥,最近出手却挺阔绰。”

那一瞬间,青茵登时面如白纸,整个人剧烈颤抖了起来。

看她这幅光景,青草立刻意识到这里头的猫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和青茵是表姊妹,向妈妈是她的姨母,她能到鹤鸣轩这种轻省的地方做事,也多亏了向妈妈。如今听到表姐可能偷书,她哪能坐视?

青草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容:“九公子又不识字,许是记错了。”

越千秋头也不抬地说:“当初我刚开始糟书的时候,爷爷身边的影叔花了好几天功夫,把这鹤鸣轩里所有的书抄了一张书目下来。毕竟我糟了哪些书,他补上的时候,总得心里有数。那时你们两个还没分到鹤鸣轩来。要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回头请影叔清点清点就行了。”

听到这话,青草终于意识到越千秋虽说今日才挑起这个话题,可必定在此之前就发现了端倪。饶是她再想帮一帮青茵,此时此刻也再不敢做声了。

越府根基浅薄,家规都是老太爷一条一条定的,别的好说,唯有手脚不干净这一点,是一旦被抓到必定会引来严厉处罚的罪名!

发现青草不自觉地往旁边躲了一步,赫然要和自己撇清,青茵脸色发青,双手死死绞在了一起,看向越千秋的目光中,终于再也没有了轻蔑和鄙夷,却多了深深的怨恨。

“那些书放在这书房也只是给你糟践,还不如拿出去给真正的读书人!”

脱口而出嚷嚷了这两句之后,青茵终于意识到自己等于亲口承认了。面色惨白的她踉跄后退了几步,突然夺门而出。闯了这么大的祸,她能够指望的只有身为大太太陪嫁丫头,如今府里极其有头有脸的母亲向妈妈了!

她丝毫不知道,看着她跑掉的背影,越千秋一没有嚷嚷,二没有起身,嘴角却是带笑。

第5章 四两拨千斤

鹤鸣轩门口,青草满脸不安地来来回回转着圈,心里七上八下。

尽管刚刚青茵的话等同于亲口承认偷了书,而且还直接跑了,可她想到自己是走了向妈妈门路上来的,却还是不敢做什么多余的事。更何况,越千秋就仿佛没事人似的,根本就没有在意跑了的青茵,这也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

兴许九公子只不过因为被青茵冒犯,所以才揭破了她偷书,并不打算闹开呢?

也正因为如此,当她远远看到青茵跟了个中年妇人往这边来时,连忙提了裙子一溜小跑迎了过去。

面对这位容长脸,高颧骨,薄嘴唇,长相极其一般,一身簇新的绸缎衣裳却显得很体面,手上还戴着一只赤金手镯的内院红人,她赔笑屈了屈膝,这才说道:“姨妈,您来了。”

“养了这么个连话都不会说的蠢丫头,我能不舍下这张脸过来一趟吗?”向妈妈嘴里骂着青茵,眼睛中却流露着刻薄的寒光。

她的女儿,她的儿子,怎么能让那个连父母都不知道是哪个乡野草民的小杂种威胁?

“九公子真是出息了,刚气走了长安少爷,现在又拿着鸡毛当令箭,吓唬起了丫头!”

向妈妈冷笑一声,看也不看青草一眼,径直往前走去。直到鹤鸣轩门前,她才稍微犹豫了片刻。

如今管府里庶务的是三老爷,在内当家的则是三太太,可大老爷是整个府里除却老太爷之外,官当得最大的一个,已经是一郡太守,因而大太太虽只管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和几个儿女,在这家里的地位却不可动摇,就连她这个大太太心腹也是走到哪里,别人都敬上三分。

可这鹤鸣轩不是别的地方,这是老太爷起居坐卧的内书房兼寝室!

虽说心里犹豫,但最终,想到越千秋那卑贱寒微的出身,想到他身上并没有越家的血脉,向妈妈还是挺直了腰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迈过了门槛进去,就只见越千秋竟是坐在左面第一座书架的顶上,一只脚还垂了下来直晃悠,手中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仿佛看得津津有味。

发现越千秋旁若无人,根本看都没看进来的自己一眼,向妈妈顿时恼将上来,抬起头就叫道:“刚刚是九公子说这鹤鸣轩的书少了?”

越千秋这才把目光从书上移开,往向妈妈脸上瞥了一眼,他就不感兴趣地一手托着下巴,径直看向后头的青草问道:“青草,爷爷的鹤鸣轩什么时候阿猫阿狗都能乱闯了?”

此话一出,别说青草变了脸色,就连青茵也气得七窍生烟。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着母亲的袖子叫道:“娘,你听听,他明明见过你,却还装蒜!”

向妈妈同样怒火高炽,可她终究还有点城府,一把将青茵拨拉到了身后,却是仰着头说道:“我是跟大太太的……”

没等她把话说完,越千秋就饶有兴致地说道:“哦,是大伯母身边的人?原来家里有这么个规矩,大伯母身边人能管爷爷鹤鸣轩的事?”

向妈妈这才意识到,越千秋人小却狡猾,刚刚这一字一句全都是死死扣着老太爷来压她。知道自己小觑了这野种,她便收起了轻慢之心。

“九公子不要口口声声拿着老太爷唬人,您在这府里是晚辈,白日里老太爷不在,这鹤鸣轩里既然出了事,大太太过问一声也是正理。”

见越千秋果然不吭声了,她满以为自己压住了对方的气焰,当即昂首挺胸地说:“这书房里就数九公子你呆的时间最长,听青茵说,每日里也不知道要损耗多少书,就算真的少了一本半本,焉知不是被折角翻烂没法摆在架子上,于是她和青草两个收拾了出去?”

“再者,九公子不会是自己忘了,把鹤鸣轩的书带回清芬馆了吧?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九公子嚷嚷开来,府里人心都乱了!”

说到这里,向妈妈自觉这番话有理有据,从各方面堵住了越千秋的嘴,正自鸣得意时,却不想听到了几下清脆的击掌声。抬头看去,她就只见越千秋正拍着巴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鹤鸣轩但凡有字的东西,都是影叔经管。青茵和青草不识字,平常就是擦擦灰,打扫屋子,就算真有什么书被我翻烂了撕坏了,也轮不到她们理会。你说我把书带回清芬馆去,等爷爷回来,我请他叫影叔去我那找找好了,反正我又没出过门,这书也不会长腿跑了。”

越千秋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脸色渐渐铁青的向妈妈,托着腮帮子说,“而且,鹤鸣轩丢了那么多书,这居然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向妈妈终于感到后背心有些发热,额头也不知不觉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这是第一次正面和越千秋打交道,直到此时才发觉,她有些想左了。

她强装镇定地吞了一口唾沫,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异常色厉内荏的话:“好,九公子既是这么说,我去回禀大太太就是!”

青茵做梦都没想到,母亲气势汹汹而来,可被越千秋三言两语之后,竟是这样轻轻巧巧就败下阵来。眼见得向妈妈气冲冲地出了鹤鸣轩,她终于生出了深深的恐慌,竟是愣了一愣方才转身飞奔去追。她们母女这一走,站在屋子里的青草顿时进退两难,简直想要哭了。

“爷爷大概快回来了吧。”

听到越千秋这句嘟囔,青草慌忙看了一眼门外,等意识到此时已过了申时,她终于一颗心渐渐沉了下来。如若老太爷不回来,向妈妈兴许还能借着大太太的势,捣鼓出一些对策来,可在这老太爷随时可能回府的当口,向妈妈能打的牌还能有几张?

就在这时候,她只见越千秋将手中那本书搁在了脚底下的那一层书架上,随即敏捷地从楼梯上爬了下来。

当双脚落地之后,越千秋轻轻拍了拍手,随即笑吟吟地看着青草说:“青草,鹤鸣轩这儿的活计应该挺轻省的,你说是不是?”

青草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这位年少的九公子问这种问题,一时竟是完全呆住了。

她一会想到向妈妈是大太太面前的红人,一会想到昨日老太爷问都不问清楚,就把那个声称是越千秋舅舅的人送去了应天府打着问。可正犹豫时,她看到那看似满满当当,实际上却缺漏极多的书架,猛地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

九公子就算身份再尴尬,此次至少没犯错,错的是竟敢从鹤鸣轩偷书的青茵!

就在这时候,她就只见越千秋毫无风度地盘腿坐下,若有所思地捏着头上的头发。

“向妈妈跑到鹤鸣轩大吼大叫,确实够威风。说不定一会儿她还会冲去清芬馆,惹出一场轰动越府的闹剧来。听说你娘和向妈妈是姐妹,一道跟着出嫁的大伯母过来的,脾气却好得多,怎么她和向妈妈境遇就相差这么大呢?”

想到母亲一向被精明外露的向妈妈压一头,青草终于做出了决断,当下低眉顺眼地屈膝行礼道:“九公子,奴婢突然想起有些事情,想回去一趟。”

“嗯,早去早回。”

越千秋抬起头,看着青草那一溜烟跑开的背影,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昨儿个越老太爷已经出面解决了一桩强盗风波,今天这窃书事件怎么能再让老爷子出马?

而且,他想看看,昨天那个丁有才后头除了向妈妈,到底有没有府里人人发怵的大太太!

第6章 借刀杀人

清芬馆前,向妈妈纠集了七八个仆妇气势汹汹地过来,一到门前就傻了眼。

就只见两扇黑漆大门紧闭,墙里丝毫动静都没有,仿佛没有一个人在家。

面对这一幕,向妈妈察觉到那几个仆妇如同针刺似的质疑目光,她便叉腰怒喝了一声。

“落霞,大白天的关什么门?莫非是在里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不赶紧给我滚出来开门?”

然而,平日里只要她一发威,立刻就卑微恭顺的落霞,此时却压根没有露面。不但不露面,偌大的清芬馆里根本没有任何应答的声音。

意识到此刻竟是进退两难,向妈妈几乎要把牙给咬碎了。她在肚子里骂了一千遍野种,一万遍贱货,最终直接捋起了袖子。

“给我去找棍子,砸门!大白天关门,非奸即盗。这群小蹄子肯定在屋子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非得抓她们一个现行不可!”

向妈妈的前襟鼓鼓囊囊,正藏着几本刚从家里搜寻出来,儿子还没来得及卖掉的书。她只希望趁着一会儿骚乱之际,不拘丢在清芬馆何处,把女儿和儿子惹出来的这场祸患给平了。

可是,她这一声令下,几个仆妇四散不久再回来时,却只找到了两条棍子。几个人轮番上去抡着棍棒上前砸门,一记记乒乒乓乓落在门上,动静天大,竟连漆皮都没掉下几块,更不用说把门砸开了。

清芬馆的正房明间,落霞和两个小丫头躲在门后,却不知道外间的向妈妈已经骑虎难下。

她们之中最大的落霞也不到十七岁,最小不过十二岁,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个小丫头瑟缩着往素来和气的落霞怀里钻,带着哭腔道:“姐姐,我怕……要不,咱们开门吧?”

“不开。”落霞那苍白的脸上却多了几分宁折不回的煞气,也不知道是越千秋给的,还是弱者被欺负到极点之后的破罐子破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地说:“有本事她们就打破这清芬馆的大门闯进来。”

这时候,另一个小丫头却突然插嘴说:“姐姐,就算门砸不开,她们还可以爬墙!”

话音刚落,落霞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向妈妈尖利的声音:“砸不开门就去找梯子,我就不信这群小蹄子能翻得了天!”

面对外间那巨大的动静,三个丫头一时惊慌失措,落霞更是手指甲几乎陷入了掌心。

她不知道越千秋究竟出了什么幺蛾子,以至于向妈妈如此疯狂,可昨夜之后,她已经把那位九公子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几近崩溃绝望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两个小丫头强挤出了一丝笑容:“真要是被她们闯进来,你们就什么都往我身上推……”

落霞这话还没说完,外间那砸门声、脚步声、喧哗声猛地戛然而止,竟是一片死寂。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不由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大几岁的落霞镇定些,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在屋子里别动,我出去看看!”

蹑手蹑脚出了屋子的落霞还没到大门边,她就听到了一个似熟悉似陌生的威严声音。

“这都是在干什么?”

“太……太太。”

落霞倒吸一口凉气,却顾不得心头惊骇,一个箭步窜到了门边,透过那一丝门缝往外看去,视线一下子落在了那个打头的中年妇人身上。

那妇人打扮并不华丽,头上不见金翠,只有一支银珠钗,上身穿着琥珀色大袖衫,黄栌色的百褶裙,外头罩着秋香色的褙子,端庄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可几个绮年玉貌的丫头簇拥在她身边,却硬生生被反衬得如同绿叶,可不正是大太太?

而在其右侧虚扶着她手的,落霞也认得,恰是向妈妈的嫡亲妹妹,府里常常称作向二娘的管事媳妇。

向妈妈那滔天气焰仿佛完全被一桶凉水浇透了,此时在大太太犀利的目光注视下,她不由自主缩着脑袋,竟是丝毫说不出话来。

她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那些被她叫来的仆妇?也不知道是谁双膝一软没能站住,一时间七八个人纷纷跪了一地。

向妈妈终于再也站不住了,慌忙屈膝行了礼,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佯装镇定地说道:“太太,我是看这清芬馆大白天关门……”

“不用说了。”大太太不经意似的目光在向妈妈那鼓鼓囊囊的怀里打了个转,随即淡淡地说道,“我如今是不大管事了,但也容不下有人打着我的旗号在这家里作威作福。来人,把她捆了。”

听到这最后四个字,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身后,两个健妇闪了出来,上去就一左一右扭住了向妈妈的胳膊,手脚麻利将向妈妈捆倒不说,还顺带往她嘴里塞了一团破布。

“连带她家里那对无法无天的儿女,每人二十大板,打完了给我送到城西庄子上去。”

眼见刚刚还威风八面的向妈妈如今仿佛成了瘟鸡,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落霞原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尤其是当她看到大太太临走时朝清芬馆瞥过来一眼,她明明知道两扇大门遮挡了对方的视线,应该瞧不见自己,却依旧不由得为之战栗。

她依稀听说过,老太爷当初给大老爷娶妻,那门亲事是高攀的,大太太过门时不但带来了丰厚的陪嫁,十几个婢仆,还有娘家对老太爷的支持。

哪怕如今大太太娘家对于如日中天的越老太爷来说,早已不算什么,可只看大太太刚刚的威势,她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她是暂时摆脱了向妈妈,可九公子却惹上了大太太,这值得吗?

当青草匆匆返回鹤鸣轩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恰是满头大汗,鬓发都有些散乱,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

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目光瞥了一眼越千秋,一改前些日子的避若蛇蝎,走到越千秋身前,小心翼翼地屈了屈膝。

“九公子,向妈妈一家子明天就会被送去大太太陪嫁庄子上种地,鹤鸣轩这儿少了的书……”

越千秋这才抬起了头,满脸无所谓地说:“爷爷前几天还对影叔说,书房里该汰换一批书了,少了就少了呗。”

言下之意是,没人说,爷爷怎么知道。但你得给我补上才行……

青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里却是如释重负。

向妈妈倒台,母亲一跃成了大太太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可谁能想到,这竟是因为九公子惹出来的事?

第7章 慕少艾

傍晚,当越老太爷走进鹤鸣轩时,他压根没注意到少了个青茵,反倒是一眼就看见越千秋正兴致勃勃在那儿翻书。

尽管短胳膊短腿的小家伙认认真真翻书的情景着实有些滑稽,可他想起年纪最小的幼子是他当官之后生的,记事起就最喜欢流连在书房,不禁恍惚了片刻。

老爷子毕竟是心志极其坚定的人,似这般的失神不过须臾而已。见越千秋终于看到了自己,连忙放下书起身跑过来叫了声爷爷,他就笑着点了点头,先到后头更衣,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闲适的家居便袍。

不多时,越府一大家子人陆陆续续到了,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

光是看着和自己同辈以及晚辈的十几号人,越千秋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别人对他会这么羡慕嫉妒恨。

子孙满堂的越老太爷还需要捡个孩子回来当孙子养?就算怕幼子四老爷绝后,随便在孙子辈中挑一个过继还不容易?

越老太爷是多年老鳏夫,只有每日三房一大堆人提早过昏定的时候,越千秋才会见到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这三位名义上的伯母。

出身草根的越老太爷,当年在官职不高,前途也不明朗的时候聘下的三个儿媳妇,全都有相当的身家背景。

大太太金氏雍容端庄,是老爷子还是县尉时,老爷子顶头上司的上司,堂堂太守之女。

二太太言氏家世虽说清寒了些,却是老爷子一任县令期满之后,当地一户世代有感于他断案公道,不畏强权,竟把女儿嫁了过来。

可越千秋却从下人们闲言碎语中隐隐觉得,老爷子当初那明显帮着言家的判例,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冲着平衡当地世家和寒门读书人去的,得了个儿媳妇则是意外之喜。

三太太秦氏家财万贯,家里世代豪商,如今管着一家大小开销,正可谓是人尽其用。

而据说那位没进门就吓跑了他“养父”四老爷的四太太,竟是将门虎女。

当年这门婚事黄了之后,当时的左相大人曾经想把那位娶过门当儿媳妇,结果被兵部尚书截了胡,如今兵部尚书家那位曾经眠花宿柳的三公子,根本不敢在外沾花惹草。

此时此刻,众人行过礼后,一如既往围着越老太爷说了些话后,二老爷二太太和三老爷三太太便带儿女辞了出去,大太太却没有挪窝,而是带着长子留了下来。

老太爷一看这光景就知道大太太有话要说,当即直截了当地说道:“大郎,搀着你娘坐下说话。”

大少爷越廷钟这一年二十有六,膝下一儿一女,论年纪当越千秋的父亲都没问题,可在越老太爷面前,他却比越千秋更显局促。

他相貌随了父母,显得端方有余,秀逸不足,这会儿依言搀扶了母亲坐下,自己在旁边站了之后,目光却不由得落在了越千秋身上。

越千秋当然不会忽略这位便宜长兄的审视,笑嘻嘻回看了过去,见对方反而先承受不住,避开目光看往别处,他这才又看向了大太太。

比起儿子来,大太太从容得多,她根本不在乎越千秋的视线,反而还温和地对他颔首一笑,这才对越老太爷欠了欠身:“老太爷,千秋和长安都已经七岁了,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按他们的资质,寻常先生反而耽误了他们。”

见越老太爷显然正聚精会神听着自己的话,大太太心里更有了几分把握,当下进一步放缓了语调:“前时我家里兄长写信来,举荐了一位邱先生。说那是皇上屡征不起的一位贤达,著书立说无数,弟子桃李满天下。说是如今这一批最后的关门弟子出师,他就不教了。”

说到这里,大太太就笑看着越千秋说:“千秋自小跟着老太爷长大,聪颖天成,不如就带着长安一块儿,叔侄俩同去试一试。若是有幸拜入门下,日后有家人照应,有师长师兄提携,求学也好,前程也好,都能事半功倍。”

越老太爷沉吟片刻,不置可否地说道:“你有心了。大郎,你父亲在外为官数年,你娘在家里照管你们儿孙几个,日日操劳,你要好好孝顺她。”

越廷钟在祖父面前素来唯唯,当下连忙答应不迭。而大太太话说完了,自然不会在公公的鹤鸣轩多留,当下就起身告退。

临走时,她再次看了一眼越千秋,却见这位两天在府里搅动了好大风波的越氏养子,笑呵呵地冲她挥了挥手,俨然告别。

大太太只字不提青茵,她深知老太爷对于白天在鹤鸣轩的两个丫头根本不放在心上,自己随便挑个人就能解决这件小事。

毕竟,只有每日老太爷回来之后,能留在这座内书房的方才是亲信。除却越影,也就是后罩房里专伺候越老太爷笔墨以及日常起居的那个大丫头元宝了。

大太太走了,越千秋同样不提青茵,当然更不会说下午那场窃书闹剧。

他上前拽住了老太爷的袖子,一本正经地说道:“爷爷,我求您一件事。”

“嗯?”越老太爷还以为越千秋要说大太太提到的求学之事,顿时玩味地挑了挑眉。可下一刻,他就意外了。

“我想留下落霞。她嫁人还太早了。”

越老太爷费了点神才想起落霞是什么人。他先是错愕,随即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兔崽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好色了?”

越千秋早就习惯了从越老太爷口中不时迸出来的粗话。

老爷子从不掩饰自己贫贱的出身,浅薄的学识,干巴巴的文采……用老爷子自己的话来说,他天生能记住无数最复杂的数字,却只能倒背如流一本论语,其他经史都是马马虎虎,所以,能够从一县小吏一路当到户部尚书,那是天生大运,无人能比。

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在家里喜欢直来直去的爷爷,越千秋自然很坦陈:“爷爷,我不习惯身边换人。再说落霞才十六,留两年,十八岁再放她出嫁好了。到时候我也大了,可以亲自挑个好男人,嫁女儿似的把她嫁了。”

“你才多大,说什么嫁女儿,她年纪再大几岁就够当你娘了!”越老太爷笑得前仰后合,蒲扇似的大手在越千秋脑袋上揉了好几下,最后少有地拽起文来。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

见越千秋眨巴着眼睛,越老太爷就笑眯眯地问道:“知道什么意思吗?”

老爷子难得有讲古的性子,越千秋自然不会煞风景,当下非常配合地摇摇头:“不知道。”

“人在还小的时候,就敬慕父母;长大了,就懂得追求年轻美貌的姑娘;有了妻室儿女,就迷恋妻室儿女;做了官,就讨好君王;得不到君王的欢心,就内心焦躁。”

越老太爷说着就一拍大腿,大声嚷嚷道:“我一向不喜欢孟子,这话后面还有半截,是说五帝中的舜如何如何忠孝,要我说就是纯粹放屁。但单单前几句,简直是至理名言!”

“所以,臭小子,你今天能开口和我留人,算是勉强长大了。”

越老太爷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大伯母刚刚说的这事,你觉得如何?”

第8章 祖孙

越千秋瞅了一眼如同影子一般侍立在越老太爷身边的越影,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去,我要影叔教我。”

越老太爷不禁为之愕然,好一会儿方才捧腹大笑,竟是指着越影说:“你要小影教你?你知道他认识几个字?”

“我知道影叔能帮爷爷整理书架,抄书目,把乱了顺序的书放回原位,把损耗的书再买回一模一样新的来。能做到这些,影叔就肯定是会读书写字的。我只要能读写就行了,鹤鸣轩这么多书,看完了,总比当年的爷爷强吧?”

在这鹤鸣轩翻了三年的书解闷,再加上偷听老爷子和越影说话时流露出来的意头,越千秋好歹管中窥豹,知道眼下的天下是个什么光景。

当今皇帝登基四十年,最初二十年,下手诏经常被官员顶回来,给妃嫔升个级得看大臣脸色,想吃什么都没人做,林林总总全得忍着。

最悲惨的是,前后两位皇后,第一位是太后决定的,好容易太后皇后都死了,再立后还是大臣做主,结果后妃们生了四个公主,几个儿子却都养不活,不得已从宗室中抱了个儿子入宫充当养子。

可这二十年,再次死了皇后的皇帝一头挑着世家和寒门文官斗,一头苦苦栽培越老太爷这样的草根,自己在宫里亦是埋头耕耘,终于成功有了一个儿子,年方七岁整,和他一个样。

然而,天下并没有因为皇帝老儿夺回了些许权柄,终于有了个带把的儿子而太平昌盛。各地山贼匪患不断,甚至还有过乱民攻占县城。而世家寒门两看相厌,摩擦渐深,之前甚至出现过一个县令被灭满门的惊天大案,案子至今仍是悬而未决。

老爷子官当得大却愈发吃力,他与其指望读书出仕,八九品官起步,还不如从越影这儿先学好武艺自保!

要是世道真乱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有个屁用!

越老太爷起初还满脸好笑,等到听完了越千秋的话,他脸上的笑容就渐渐不见了。

端详着自己几乎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家伙,他突然觉得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那个自己抱在怀里时会冷不丁揪他胡须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沉默了一会儿,这位在越府位居顶点,在朝堂亦是说一不二的老爷子,突然一拍扶手道:“好小子,有点志气,竟想和我比!”

正当越千秋认为老爷子十有八九会答应的时候,越老太爷接下来的话却不是那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