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秋半点不懂号脉,所以见这位文质彬彬的年轻太医在床前坐下,将小枕头放在了越老太爷手腕之下,凝神静气三指把脉,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连二老爷和三老爷一面端详老爷子,一面悄悄审视自己的目光都完全忽略了。

“寸脉涩……”

二老爷刚刚从衙门匆匆赶回来,此时连忙问道:“这寸脉涩是何道理?”

“寸脉过滑,则肺金不敛而痰嗽生。但如果仅仅只是过滑,那不要紧,往往是因为饮食,伤食、伤寒、寒食的缘故,缓缓调养就行了。但如果是过涩,这就是病了,寸脉应滑而变涩,便是气盛,气痞而不通……”

越千秋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位徐太医神情自若口若悬河说出了一堆他听着都头疼的医理,见二老爷和三老爷果然面面相觑,有听没有懂,不由越发好奇地打量这位信誓旦旦的徐太医。

徐太医一口气说完,又煞有介事地询问一旁的越影,越老太爷前几日起居饮食如何,这才舒了一口气说:“虽然有些凶险,但还不妨事,我开个方子,老大人先服几剂看看,如若有效,休养十天半个月就能渐有起色。”

眼瞅着二老爷和三老爷如获至宝地亲自送了徐太医出去开方子,越千秋见越影过去关了门,他就冲着床上仍然眼睛紧闭的越老太爷小声问道:“爷爷,这真是太医?怎么看着这么像江湖骗子?”

越老太爷立时睁开了眼睛,他没好气地敲了敲越千秋的脑袋骂道:“臭小子,你别看小徐就那么点岁数,那是皇上都要赞一声国手的,家里三代都在太医院供事,再说,太医院里那些老古板可不好打交道,我请他们来瞧病,万一穿帮怎么办?”

“这么说您是和徐太医串通好的?”

“什么叫串通好,这叫默契,默契懂不懂?”

越老太爷眼睛一瞪,随即就轻哼一声道,“我还没和你算账,你送给余家的对联怎么回事?还说是我写的,我怎么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两句?”

越千秋暗叫糟糕,想要岔开话题,可偏偏老爷子眼疾手快,直接拎住了他的耳朵。

“臭小子,对联确实不错,你也痛快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下子把天下读书人都骂了!你爷爷我本来就被人骂不学无术,这幅对联一出,我岂不是被读书人唾沫星子淹死?”

看到本待要挣扎的越千秋顿时怔住了,随即喃喃自语说口滑了,脑袋立时耷拉了下去,越老太爷倒有几分不忍,松开手后就揉了揉他的脑袋。

“我听小影转述那邱楚安余泽云嘴脸时,尚且气得发抖,想来你当场听到的时候肯定更生气。所以,你就算话说得再过头,我也不怪你。”

老爷子越是这么说,越千秋越是觉得心里不好受。

他之前挤兑邱楚安和余泽云的话,前头那些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最后那一副对联却是画蛇添足。

读书人这三个字,骂的是一整个阶层,他又说对联是老爷子作的,如此一来,本就不受读书人待见的老爷子岂不是更加拉仇恨了!

“不过那副对联解气,骂得爽快,我就瞧不起那些求官的时候对你百般奉承,事后一抹嘴不认人的狗鼠辈!读书读到狗身上去了!”

越老爷子眉飞色舞地瞅了一眼从门口回来的越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小影,你的字比我遒劲有力,回头给我写出来,这幅对联我要挂到正堂去!”

越千秋正在那深刻自我反省,可听到老爷子这吩咐,他也来不及想越影的字为啥比老太爷更好,哭笑不得地抗议道:“爷爷,那您刚刚这话到底是骂我还是夸我呢?”

“骂也有,夸也有!”越老太爷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用有些复杂的眼神端详着越千秋,“我这书房里的书,自己也没翻过多少,没想到竟是你翻得比我多。那里头不少前朝末年大乱,宫中一把火时流传出来的,我当年在老师那儿抄了好些。哼,幸好你没敢在那些书上乱画!我真是老了,忘了年轻时借书看时的废寝忘食,读书须年少啊……”

咦,老爷子好像是把那副对联脑补成他三年看书偶得了?还好还好!

刚舒了一口气,越千秋就只觉得耳朵又被拎了,立时龇牙咧嘴了起来。

“但你爷爷我一辈子好强,就吃亏在这出身二字。余建龙那种当面自称门生孙儿的货色,得志了就敢和我划清界限,余氏宗家送个秋波,他就敢对我捅刀子!

我倒是栽培提拔了一些人,可都还不成大气候,仅有的一个离三品还差口气。今天的事一出,很多读书人只怕更要离我远远的!所以,你小子惹的事,你得负责任!”

越千秋只觉得耳朵都快被老爷子揪长了,一面拼命抢救,一面急急忙忙地问道:“爷爷,您直说吧,究竟想怎样?”

“你趁着我这次病……不对,是装病,去给我见一位名士。”

越千秋顿时眉头拧成了大疙瘩:“爷爷,邱楚安那教训还不够吗?还要见名士?”

猛地松开手,越老太爷重重敲了敲越千秋那脑袋。

“不趁着那幅对子的事情传开之前,赶紧定个西席先生,难不成你真等着我又或者小影来教你读书写字?笨!”

越千秋越发糊涂了:“可这和我负责任有什么关系?”

“谁会信你那副对联是我做的?你爷爷我要是有这水平,回头人人都来找我讨教指点,我上哪给他们吟诗作赋写对联去?我倒想说是我捡来的小孙子做的,可那也得有人信!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人以为我招揽到一个才华横溢的幕僚坐镇。”

老爷子你简直太奸诈了!这样玩真的没关系吗?人家会配合你吗?

越千秋实在掩饰不了那受到巨大惊吓的表情:“爷爷,这实在有点难度啊!”

“所以你得动脑子,得好好表现。”越老太爷循循善诱地说,“那位名士可不是邱楚安这种沽名钓誉的货色,那是要家世有家世,要学问有学问,要品貌有品貌……”

“总之就是要什么都有了,那他怎么还会收我这种恶名在外的学生……”

越千秋小声打断了越老太爷的话,心里仍然不大乐意。

邱楚安实在是让他恶心了名士那两个字!

“总之,你惹出来的首尾你收拾,没得商量。你回去取换洗衣裳,先在鹤鸣轩陪我两天。”

见越老太爷死活不松口,越千秋不禁捧着脑袋烦恼到无以复加,怏怏往外走去。

直到他离开,越影才悄然走到床头,低声问道:“老太爷不对九公子挑明缘由?”

“他骂邱楚安和余泽云,那也是为了越家,我哪里会真的就要他去担责?可他才七岁,碰到严诩哪里是对手,迟早被人把我刚刚那番话套出来。可是,严诩那小子现在心心念念想的是什么,你应当知道,一般人去根本找不到他。要你去,难不成打翻了拖回来?以他的个性,我从前卖的好就都白费了。”

吹胡子瞪眼说到这里,越老太爷面上的温情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气急败坏。

“那些狗东西,生怕我再上一步当了宰相,这回倒不是弹劾我了,而是出了这么个馊主意!那风声也诡异,完全不可能的事,竟然满城风雨。他娘的,天下男人都死绝了,我这个六十多的老鳏夫竟然吃香了起来?”

纵使素来对老太爷忠心耿耿,越影也忍不住心生嘀咕。

谁让不论世家还是寒门,都想把您这个对皇上那么有影响力,眼看就要当宰相的泥腿子给赶出中枢?您这下扛不住,只能装病拖延时间,然后把严家郎君请回来打擂台……

希望九公子能旗开得胜!

第18章 好人的光环

从鹤鸣轩出来,越千秋耷拉着脑袋。这一幕被其他人看见,自然就等同于一个预兆。

老太爷状况很不好!

而直到迈进清芬馆的院子,闷头寻思的越千秋才突然一个激灵醒悟了过来。

他竟然被带沟里去了,他都没问老爷子为什么要装病!

还有那小丫头周霁月的事,他原本打算和老爷子商量一下的,刚刚也被这大起大落的剧情给闹得完全忘了!

和老爷子一比,他真是太嫩了!

“公子!”

听到这迎面的叫声,看到落霞和追星逐月全都满脸焦急地眼巴巴看着自己,越千秋知道她们担心的和自己发愁的不是一件事,便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得去鹤鸣轩陪爷爷两天,你收拾几件替换衣裳给我。”

闻听此言,落霞也顾不得想那许多,连忙转身冲进了屋子里收拾去了。

见追星和逐月分明六神无主,越千秋便安慰道:“放心,爷爷福大命大,哪里那么容易有事?我过去之后,你们干脆把院门锁了,省得别人没事过来给你们气受。”

说完这话,见两个小丫头死命点头,他沉吟片刻就直接进了东厢房。

透过门帘缝隙,看到里头床上原本背朝外头睡得好好的那个小丫头,突然猛地翻了个身面对了自己,随即睡眼朦胧一般睁开眼睛,仿佛正正好好看了过来,继而就支撑着要坐起身,他忍不住暗自嘀咕了一声。

这真像是只警惕的猫儿似的!

“九公子?”

“我不进来,你躺着说话就好。”

越千秋把门帘挑起半截,就这么站在了门口:“爷爷病了,我得去鹤鸣轩守着他,这两天不会回来。你既然记不得家在哪,那就好好在这里养伤,回头我会让人帮你找家人。”

清芬馆之前一团乱,周霁月自然发现了。所以,她从追星和逐月口中,已经想方设法探听到了越老太爷突发重疾的消息。

如此骤逢巨变,而越千秋在大街上都已经表明了自己只不过是越府养子,显然身份尴尬,又是在要去侍奉老太爷的节骨眼上,却还没忘了她这个路人!

她之前是不是太卑鄙了?虽说她是因为从马车上支撑不住掉下来,这才被人误以为撞着,不得不硬着头皮赖上越家的,可到底还是骗人……

见越千秋转头要走,她突然说道:“九公子,我已经没事了,明天就可以走……”

不等她说完,越千秋就头也不回地打断道:“落霞说,你身上新伤叠老伤,从前一定吃过不少苦。你放心,爷爷当初能把无亲无故的我抱回来养,我今天就能把受伤的你带回来。爷爷在朝中能够扛住吴尚书那些见天找茬的对手,我也能扛得住家里的闲话。”

这自说自话却着实铿锵有力。因为越千秋心里很清楚,自己给周霁月留下的是什么印象。

讨论百年前旧事的那段暂且不提,应付拦路检查,街头平息撞人纠纷,他每次都是二话不说挺身而出,坐实了是个大好人。现在这番话一说,如果再不能打动一下这个小丫头,那他就太失败了!

更何况,他还用对比的手法,特意把老爷子和刑部吴尚书的恩怨都给点明了!

果然,当越千秋放下门帘要走时,他突然听到门内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

“九公子,我有事想对你说!”

来了!

越千秋一下子打足了精神。如果没有老爷子这场……装病,他能够有充足的时间,慢慢和周霁月套近乎,拉家常,打感情牌,然后套出对方在吴府的收获。可接下来几天,只怕他不是被拘在鹤鸣轩侍疾,就是被老爷子支使去见某位名士,十有八九顾不上她了。

而万一她这几天伤养好跑了呢?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对老爷子坦白,请老爷子决断,可他的耳朵刚刚已经被虐得惨了,不想再受荼毒。再说,如果能从小丫头口中套出重要东西来,兴许他就不用去见某名士了呢?

越千秋徐徐回过头,放下门帘的手还僵在空中,脸上露出了恰如其分的狐疑。

“九公子,你是好人,其实之前你家的马车没有碰到我,我是在别处受伤的……”

尽管声音小得好似蚊子嗡嗡,可接到这辈子第一张好人卡,越千秋还是听清楚了。

他面色一变,却没有转身回去,而是甩下门帘到外头,招手叫来院子里的追星和逐月低声吩咐道:“看好院门,不许一个人进来,连通爷爷鹤鸣轩的那道边门也先给我锁上!”

等到两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去照办,越千秋确定有了之前那教训,她们绝不会再犯错,这才重新进了屋子。然而,不等周霁月开口说话,他就抢在了前头。

“周姑娘为什么这样说?要是觉得爷爷病了,越家就因此不管你,那你就太小看我,太小看越家了。越家虽不是那些上百年的老世家,也算不上,但该有的担当还是有的!”

周霁月不意想越千秋还在自说自话,自己根本插不进去,不禁大为焦急。眼见得人一脸正色撂下这番话,再次转身就走,她一咬牙就跳下了床,跌跌撞撞冲上前去,拦住了去路。

“我是说真的……其实,我就是那个在吴尚书府上偷东西的飞贼!”

“你说什么?”

见越千秋满脸不可置信,周霁月压了压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我就是之前官兵拦路搜捕的那个飞贼!”

越千秋盯着面前那个咬着嘴唇大义凛然的小丫头,他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把手放在自己的头顶,然后和小丫头比了比身高。紧跟着,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了那顶多寸许的身高差别,面色异常古怪。

“周姑娘,看你和我差不多年纪,又只比我高这点儿,居然说自己是飞贼?”

吐露出这最最关键的秘密,周霁月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思想斗争,可如今发现越千秋质疑的不是别的,竟然是她的身高,她顿时炸了!

她气恼地挥拳道:“我个子不高怎么了,只不过从小练家传武艺,压了个子而已!我十二岁,比你大多了!”

见越千秋面色微妙,她就咬咬牙从脖子上取下了一根红绳,那红绳上竟还系着一个香囊。

“这就是我在吴府拿到的东西!”

这动作对成年人来说自然旖旎,但在两个小孩子之间,便有些过家家的架势,但周霁月做得丝毫不拖泥带水,越千秋自然更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他信手接了过来,却没有贸贸然查看,而是仍然满脸怀疑地看着周霁月。

“我好不容易才打开了吴家书房的暗格,可紧跟着就被发现了,只来得及拿了这个。”

这一次,越千秋立时三刻解开了香囊外头那圈绳子,取出了里头几张薄薄的纸片,却仍然没有先看,而是又问道:“纸上写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周霁月小小的脸上涨得通红,“我……我不认识字。”

但她旋即强调说:“可既然藏在那么隐秘的地方,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那可就不一定了……

心里这么嘀咕,越千秋眼睛却没闲着,打开之后一张一张扫了一眼,脸色就微微一变。

他的运气……或者说这小丫头的运气,会不会太好了一点?这东西偷得……真够本了!

第19章 歹竹出好笋

越千秋看了一眼满脸期冀的周霁月,一本正经地说:“周姑娘,其实我也不大识字。”

小丫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可想想落霞说过越千秋才七岁,她又沮丧地耷拉了脑袋。

教她的师父大字不认识几个,再加上一门心思督促她练武,所以她也没时间认字读书,根本不知道纸片上头写着什么。如果不是再次确定吴尚书和越老太爷是对头,又觉得越千秋是好人,不是那种会骗人的大人,她死也不会把东西交出来的!

现在……怎么办?

此时,越千秋坦坦荡荡地把那张纸片放回香囊中,随即递回给了周霁月。

“就算你真是之前官兵搜捕的那个飞贼,你这么小年纪,居然一个人潜入吴府,连个帮手都没有?你家大人是不是太狠心了,万一吴府防备森严,你又失了手,没跑出来呢?”

“我的家人都没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霁月面色煞白,整个人微微颤抖,连嘴唇都在哆嗦。

“我的门派六年前被武品录除名,我爹他们都死了,就连师父也被那个狗官让人乱棍打死了。我妹妹和我进京的路上失足落水,我只剩下一个人了!”

看到小丫头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床上,随即扑到被子上痛哭了起来,越千秋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欺骗小孩子的罪恶感。

然而,他又不是真正的七岁孩童,也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某些事情,比方说,如果今天不是巧遇,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呢?这个小丫头其实并不单纯呢?

他状似笨拙地安慰了两句,随即低低问道:“你既然是一个人,怎么想到去吴府的?”

“到金陵之后……我一直都住在城西的关帝庙,如果不是一家包子铺的伙计好心,每天给我留一个冷馒头,我早就饿死了……我听说,那个狗官要当宰相了,这才一个忍不住……我其实想在吴家放火的,后来运气好进了书房,才想到偷东西……”

尽管那声音因抽噎而断断续续,但越千秋还是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世上最让人绝望的事,无过于自己过得悲惨交加,仇人却飞黄腾达!可听到放火两个字,他还是打了个寒噤。

侠以武犯禁,怪不得朝廷对门派武人严防死守,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那有人看到你的模样了吗?”

“我戴了蒙面巾,吴府那个护院高手被我扔了满脸沙子,应该没看清我的样子……”

越千秋哀悼了一下那位倒霉的高手,最终打定了主意。

“周姑娘,爷爷病得很厉害,我也不敢把这事告诉家里其他人。”

他说着顿了一顿,见小丫头抬起头来,眼睛鼻子发红,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却没有露出怨色,他这才继续说道:“但如果你信得过我,就把东西交给我,我想办法弄清楚写的是什么,然后再想办法帮你。”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周霁月二话不说直接把香囊递了过来。他郑重其事接过塞进怀里,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那好,你安心住下来,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当走出东厢房的时候,越千秋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有些愧疚。

可这种东西留在小丫头身上,她又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只会成为行走的麻烦。

看到追星和逐月一个守着院门,一个守着通向鹤鸣轩的那道侧门,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落霞则明显在正房没出来,他不由得万分庆幸今天早些时候自己吓唬她们的那一套伎俩。

否则万一刚刚又有人闯进来,那番对话被听见,那就麻烦大了!

当他带着捧了一个大包袱的落霞,再次回到鹤鸣轩时,却和来探病的二老爷三老爷碰了个正着。和大太太之前频频示好相比,一见着他,这两位的脸色立时变得相当僵硬。

“二伯父,三伯父。”

“谁是你……”三老爷恼火地迸出了三个字,这才醒悟到这是在鹤鸣轩前头。等看到二老爷旁若无人地径直推门进了屋子,他就更懊恼了,对越千秋重重冷哼一声就跟着快步进了门,心里再次气急败坏地抱怨着老爷子的偏心。

对于这种冷遇,越千秋这些天已然习以为常。反正从前他与这两位伯父就谈不上亲近,如今也犯不着在乎他们的冷眼。他接过落霞手中的包袱,打个手势示意她快点回去,等人很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离开,他正要进鹤鸣轩,却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叫声。

“喂……”

回头见越秀一冲进了院子,他就似笑非笑地说:“爷爷病了,难道我的名字也变成喂了?”

越秀一顿时面色一红,站定之后就期期艾艾地说:“九……九叔,我能不能见太爷爷?”

听到那个称呼,跟在越秀一身后的两个丫头恰是面面相觑。

邱家求学的事因为大太太吩咐,不曾声张开来,所以她们怎么都不明白,长安少爷从前分明最讨厌九公子,前几天还吵了一架气呼呼从鹤鸣轩回去,今天从外头回来之后,怎会先是乖乖跟去清芬馆小坐,这会儿居然还叫出了一声九叔?

越千秋却没理会丫头的狐疑目光,大太太之前分派了各房来鹤鸣轩探病的时间,越秀一得排到晚上了。所以,越千秋一看他就知道是根本没知会大太太,而是偷偷跑来,

他略一沉吟,就冲着越秀一点点头道:“进来吧。”

有了越千秋这句话,越秀一顿时喜上眉梢。

可他跟着越千秋一进里屋,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声呵斥。

“长安,你不在晴方院好好读书,到这里做什么?”

越秀一在两位叔爷面前当然不敢耍横,一时讷讷难言。

见二老爷板着一张脸,越千秋斜跨一步挡在越秀一跟前,淡定地说道:“是爷爷说,想瞧瞧长安,和他说说话。”

三老爷顿时暴跳如雷:“胡说,老太爷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二老爷这次也不再是单纯地忽视了,沉着一张脸斥责道:“千秋,老太爷虽说点了你侍疾,可鹤鸣轩还容不得你一个晚辈自说自话!”

“我说得是真的。”越千秋毫不理会那快要戳到鼻尖上的手指,张口大声叫道,“爷爷,您说句话呀,长安是不是您叫来的?”

二老爷和三老爷没想到越千秋竟敢直接嚷嚷,一时又惊又怒。然而,正当三老爷一个箭步上前,想要去捂住越千秋的嘴时,听到的却是咚的一声。扭过头去的他骇然看见,老爷子眼睛睁得老大,死死瞪着他,一手还捏拳抵着床板,分明刚刚捶过床!

而在这当口,二老爷已经抢在他前头跪在了床前。

“爹,您真的醒了!”二老爷一副大孝子的派头,又惊又喜地说,“我刚刚还以为千秋是在打诳语,没想到您真的……”

“我还没死呢!”老爷子气息虚弱地嘟囔了一声,瞥见三老爷双腿一软,跟着二老爷直接跪下了,他气恼地扫了一眼三老爷身后,满脸无辜看着他的越千秋,嘴里直哼哼,“我要真死了,你们还不得直接在我灵床前头打起来?”

“儿子不敢!”

“你们已经敢了!让千秋和长安陪着我,你们出去把小影叫来。就连他也躲懒去了,不像话,我还没死呢!”

老爷子说得有气无力,却是反反复复强调自己还没死,二老爷和三老爷忙不迭磕头认错。

接下来,越千秋按照老爷子的吩咐,把这两位面色很不好看的长辈送出鹤鸣轩,随即直接把外头大门给关了,这才回到了里屋,却只见越秀一已是长跪在了床前。

“太爷爷……呜呜呜……我担心死了……祖母不让我来看您……可我就是忍不住……”

面对哭得如同大花猫似的越秀一,越老太爷着实有些手足无措,眼瞅越千秋站在后头笑得满脸幸灾乐祸,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兔崽子,假借他的名义把越秀一领进来也就算了,居然还在那看笑话!

可相比次子和三子的私心,看着哭得伤心的重长孙,他还是生出了几分真心的喜欢。

“歹竹出好笋,除了千秋这小兔崽子,总算家里这块烂地还有根没长歪的苗!”

这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那小兔崽子的好心提醒:“爷爷,您这话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第20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春光明媚,风和日丽,恰是踏春好时节。

从大清早开始,同泰寺中就是青烟缭绕,香客如织,其中也有不少成群结伴的女香客。

换成别处,少不得登徒子搭讪,可同泰寺是佛门庄严之地,更有历任天子御准,养着二三十个武艺精熟的棍僧,因而市井青皮绝迹,反倒成全了不少才子佳人的美谈。

今日满打满算才是第二次出门,越千秋虽没有游寺看美女的兴致,可仍是一进山门便开始左顾右盼,直到一旁传来了一个不满的声音。

“你能不能别每次出门都东张西望?马车上也就算了,到同泰寺还这样!”

越千秋瞅了一眼越秀一,他穿着一身大太太刚送的玉色杭绢直裰,越秀一则是天青色湖丝衫子,两人脚下都是一模一样的玄鞋白袜,看上去倒像一对同年兄弟。

叔侄俩年纪太小,今天出来都没有戴头巾,为了显得年纪大些,原本的垂髫改成了红丝绦系着的总角,幸好头发勉强还够长,瞧着像是大了两岁。

越千秋那一日之所以帮越秀一在越二老爷三老爷面前圆谎,把人带去见老太爷,其一是对老太爷说的名士那一茬不大感冒,寻思着多找个人一块顶缸。其二则是二房和三房那嘴脸实在太让他反胃了,大太太既然示好,越秀一本质不坏,长房正是很适合的盟友。

于是,今天受老爷子之命,他们叔侄正是来同泰寺寻访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名士大人。

此刻听了越秀一这嘀咕,越千秋就挑眉问道:“你认识爷爷说的那位严先生?”

“当然不认识。”

越千秋指了指身后跟他们出来的越金儿:“那是越金儿认识?”

看到越金儿连忙摇头,越千秋就没好气地说:“那我要不东张西望,怎么找人?”

越秀一不禁嘀咕道:“我知道你在找严先生,可万一找不到,我们不是正好可以早些回去?我们拜师求学的事哪有太爷爷的病要紧,有时间我们还不如多陪陪他。”

“我也不乐意。可你打的这主意,爷爷早想到了,他特意吩咐,万一找不着,那就不用回去了,让我们借着给他祈福,在同泰寺住几天。你说,那不是更耽误时间吗?”

只有越千秋知道,越老太爷那掩盖在拜师求学之下的匪夷所思谋划。可就算如此,他也没觉得这事有那么紧急。

更何况,老太爷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压根没告诉他所谓严先生具体叫什么,只说对方常住同泰寺,又形容了一下对方平日装扮。

年三十许,羽扇纶巾,葛袍芒履,眉目清俊,如谪仙人……

听到老爷子那几个干巴巴形容词,他根本就不想来了。他对这种爱装的家伙最没好感!

别又是个邱楚安那样的货色!

叔侄俩一路煞有介事地进殿拜佛,几乎把整座同泰寺翻了一遍,却始终没找到老太爷形容的人。最后,捐了十两香油钱,拿到一个结缘木牌,越千秋就带着越秀一和越金儿来到了客堂。

按照他的本意,此时自然是顺势赁下一间屋子,可才刚到客堂门口,他没看见知客僧,正四下找人的时候,却只见迎面一个中年秀士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

发觉此人低头走路根本不看人,他慌忙伸手把越秀一往旁边一拉。他们两个年纪小的堪堪避让了过去,但身后的随从越金儿却和那中年秀士结结实实撞了个正着。

一声闷响之后,两个人各自踉跄后退了好几步。

越金儿意识到刚刚若非越千秋和越秀一叔侄躲得快,险些被撞翻,禁不住后怕,捂着鼻子就破口大骂。

“充军佬,你没长眼睛吗!”

吃这一骂,那中年秀士登时恼将上来:“狗贼骂谁?”

之所以用秀士来形容这中年人,实在是越千秋刚刚瞅了第一眼的印象。可此时再细细端详,他就只见对方胡子拉碴,脸色憔悴,一身半旧不新的蓝色儒衫,双手手指匀称修长,隐约能看到薄茧,瞧着不像是一般读书人,他不禁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安置在清芬馆的周霁月。

记得哪本武侠小说里提过,女人、小孩、和尚、书生,好像这几类江湖人最不好惹……

正在这时,一个知客僧就匆匆从外头进来,看到这两相对峙的一幕,眉头立时紧皱了起来:“寇明堂,这是怎么回事?”

“惠安师傅,小误会,小误会而已!”

被知客僧惠安叫做寇明堂的中年秀士先是一愣,随即如同老鼠见猫一般收起了满脸怒容,连声解释。下一刻,他突然瞥见越千秋和越秀一,怔了片刻之后却转怒为喜,竟是快步走上前来。

“二位公子骨骼清奇,眉宇间自有一股勃勃英气,将来必成大器!”

刚刚才险些冲突了起来,此时对方突然变脸恭维,少和外人打交道的越秀一顿时愣住了。

所以,当越千秋跨前一步把他挡在身后时,他竟有些如释重负。

越千秋一本正经地颔首为礼道:“相公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定然大富大贵。”

发现这寇明堂明显傻眼了,他才故作迷惑地问道:“刚刚你差点撞着我们,但我这随从也骂过你了,算是两边抵过……现在你恭维我一句,我再反恭维你一句,还没扯平吗?”

这一次,听明白事情原委的知客僧惠安不禁乐了,对越千秋颔首笑道:“这位小公子说得好,确实扯平了。”

见惠安心情似乎不错,越千秋立时撇下那寇明堂,拽着越秀一来到了他面前,笑意盈盈拱了拱手,又奉上了那块结缘木牌。

“惠安师傅,听闻同泰寺香火灵验,我们想借住几日,不知是否方便?”

惠安听越千秋这么上前一说,他瞅见那结缘木牌的形制,就知道这赫然是捐了十两以上香油钱的慷慨施主,当下就更客气了起来。

“小公子要住多久?几间屋子?小僧这就让人去打扫收拾。”

“一间足矣,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越千秋发现惠安好说话,当下又少不得提出了一个要求,“最好左邻右舍都是风雅好学的,也好让我们沾一沾这同泰寺的文翰之气。”

希望那严先生能凑巧是邻居,否则老爷子那任务不好完成啊!

惠安眼睛都笑得眯缝了起来,只觉得这总角童子实在会说话,当下满口答应了。可不等他叫小沙弥去安排,刚刚那个被冷落的寇明堂就一个箭步抢上前来。

“我隔壁正好空出一间屋子,雅静安适。”

这一次,没等越金儿反唇相讥,惠安就斜睨了他一眼。

“寇明堂,你自从住到同泰寺,几乎就没一天是消停的,不是和人吵嚷,就是拖欠外间饮食开销以至于闹到寺里,上个月的赁钱都还没给。要不是方丈容忍,你还能住到现在?昨儿个你就险些在院子里和人打起来,你还有脸说和你当邻居雅静安适?”

当面被人这么揭老底,寇明堂面色一变,眼睛却看向了越千秋和越秀一。见前头那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后头那个则正在皱眉,他只得再次打叠出了满脸笑容。

“惠安师傅,我知道同泰寺客堂大,但统共五六个院子,现在全都住了人,空屋子是有,但肯定不如我住的院子清静。那院子东南西空了三面,尤其是北面坐北朝南的正房,总共三间,昨天那和我吵架的客人刚搬走,不是最适合这两位小公子的?”

看到知客僧惠安忍不住踌躇了起来,越千秋品出了几分滋味。

无事献殷勤,是非奸即盗,这家伙难不成有什么别的盘算?

见惠安似乎在等越千秋一行人拿主意,寇明堂立时满脸堆笑对越金儿打躬作揖连连赔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越金儿哪怕原本确实恼火,可一个儒生这样放低姿态,他还是渐渐平了心气。而安抚了他之后,寇明堂就再次对越氏叔侄露出了笑脸。

“两位公子,刚刚不慎冲撞,确实是我的过失,我给二位赔礼。我刚刚真不是恭维,两位公子确确实实骨骼清奇,将来必定是不世之英才。刚刚你们说要和风雅之士当邻居,其实我亦是饱读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