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诩的表情顿时冻结在了脸上,随即拼命转动起了脑子。

不负责任的夫妻俩全都忘记了,今天是大年夜,他们那一对儿子还丢在越府没接回来……

第235章 年关话亲情,元日传新词

年三十晚上,越府这一顿团圆饭,越老太爷很高兴,头一回在越府过年的诺诺很高兴,越千秋是只要和爷爷在一起就好,别的都不放在心上,如今多了个跟屁虫似的妹妹,他就更加无所谓旁人是什么感受了。

而大老爷和大太太言笑盈盈,仿佛对即将去北燕出生入死的远行丝毫不担心。

长房的其他人虽说各有思量,但既然大老爷和大太太主意已定,越秀一守着自己的母亲,活脱脱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像极了大老爷,自然而然显得气氛融洽。

可二房和三房就不一样了。

二太太时不时称赞今天这团圆饭办得怎么怎么好,盛赞三太太管家这些年的辛劳苦劳,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她真的非常喜欢这顿三太太亲手张罗的年夜饭,好像从明天元日开始,她要去帮忙的,不是大太太而是三太太。

于是,听着这些口不对心的奉承,三太太忍不住一个劲虐待手中的帕子,倘若不是三老爷郑重警告,娘家哥哥又再三提醒她好好忍耐,她简直想掀桌子。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老太爷居然一句话就要让她让出这管家大权!

一顿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的年夜饭之后,等到围炉守岁时,便是各房归各房,只有越千秋和诺诺被越老太爷叫到了鹤鸣轩。

越千秋兴致勃勃地烤着年糕分给爷爷和妹妹,眼看子时刚过,诺诺就从最初的精神奕奕到眼下的忍不住直打瞌睡,当越影抱了小丫头去后头床上歇息,他就笑眯眯地拎出了之前自己藏在书桌下的包袱:“爷爷,这是送您的新年礼物!”

越老太爷斜眼看着笑得神秘兮兮的小孙子,努努嘴问道:“这是献的什么宝?”

“爷爷看看就知道了。”

见越千秋分明就是打算卖关子到底,越老太爷没好气地一把扯开了包袱,等翻了翻里头的东西,他的手渐渐就停住了,眼睛更是瞪得老大。足足老半晌,他才看向越千秋,手指了指那包袱道:“你小子,我不是让你好好先把各门各派的事情理顺吗?你折腾这个干什么?”

“好玩呀!就许别人一个劲给咱们使绊子,不许咱们给别人下套?”越千秋振振有词地说,“人家瞧不起我们,可我倒要好好给咱们造一造势!”

越老太爷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心里却在犯嘀咕,越千秋这东西到底是从哪弄出来的。只不过,到了他如今的地位,敬畏之心常有,戒惧之心却不常有,微微沉吟片刻就一锤定音道:“好吧,你去做,出了问题爷爷给你兜底!”

“我就知道爷爷最好了!”

越千秋兴高采烈地一下子扑过去,使劲抱了抱爷爷的脖子,等松开手站起身时,他就笑着说道:“有您首肯,我可就放心了。我现在先去补觉了,爷爷回头见!”

见越千秋打着呵欠往外走,越老太爷顿时没好气地叫道:“子时刚过,都这么晚了,在我这儿凑合一夜,别回你那亲亲居了,身子被风吹凉了怎么睡得好?去,在诺诺床前打地铺!”

这些年大多数时候作息良好,如今捱到这么晚,越千秋虽说还不至于撑不住,可想想正月初一要四处拜年,睡不了多久,他想了想也就没坚持,乖乖跟着越影去了里屋。等到了温暖的房间里,铺好被褥,他躺下挨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而越影直到确定一大一小都已经睡熟,这才悄然出来。见越老太爷还枯坐在书桌后头的太师椅上,他就走上前去,一如既往默然伫立在了椅子身边。

“小影啊,又是一年新年,千秋、诺诺,长安那些孩子,一个个又大了一岁,我又老了一岁。”

越老太爷眉头上的皱纹越发深沉,可那笑容却清晰可见:“看着他们大了,有出息了,我实在是说不出的高兴。我这辈子穷过苦过,爬过跪过,挣扎过奋起过,得意过失落过,如今坐在这位子上,儿孙里头,有人拖我后腿,可也有人在拼命帮我,我也知足了!”

越影知道越老太爷不是想听奉承,可他嘴角弯了弯,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千秋一直都是好孩子。”

“是啊!”越老太爷呵呵了一声,心里却生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只不过,这小子的秘密,还真是一直都很多!

正月初一,当朝中有头有脸的各家各户开始忙忙碌碌过年拜客的时候,各处酒肆以及饭庄茶馆一大半关门歇业过节,还有一小半却顾不得过节,照旧开门招揽生意。

达官显贵们在这时节多数没时间下馆子,可那些游学金陵,博取功名的士子们,在这日子呼朋唤友聚会的人却很不少,而也就是这么一批人,是最会认认真真听那些坊间小曲的。毕竟,给歌女留诗词让她们传唱,这素来是打响名气的不二法宝。

甚至有时候,两方争斗时,就是随便点一个歌女出来,然后比谁的诗词歌赋女唱得多。

只不过,金陵那么大,才子不计其数,大多数时候,歌女五六首唱下来,对战双方同时挂零汤团,这也绝不稀罕。

而这一天,两个斗文斗到斗气的士子,便最终拍桌子叫来了一个歌女。年纪大的那个怒气冲冲地瞪着对手,轻蔑地喝道:“既然你要和我比,那我就成全你!来,唱首新曲儿听听!”

年轻的那个却也不甘示弱:“唱就唱,我还怕你不成?谁不知道你顾三郎江郎才尽,哪里还有什么新词!”

抱着琵琶的歌女见两位客人全都是衣衫光鲜,知道必定家境殷实,不愁没有赏钱。可她初来乍到,真的不认识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因此犹豫了片刻,她那素手在琵琶弦上轻轻一拨,随即轻吐樱唇,曼声唱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这四句一唱,两个斗气的对手顿时齐齐一愣——是新歌词!不但他们俩如此,四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不禁全都竖起耳朵倾听了起来。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这等山水诗,原本并不是坊间歌女喜欢传唱的,也不是客人们爱听的,可如今在这琵琶轻拢慢捻之间吐出来的一字一句,大多数人却不觉枯燥,反而有人和着节拍敲打桌面,有人不断默背诵念,试图把全文都记下来。

当曲到终了,那歌女猛然击弦,恰是用几分铿锵的力道唱出了最后一句时,无论是周围人的节拍声,还是诵念声,一时全都消失不见,刹那之间满场皆静。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两个刚刚唤了歌女想要拼诗词的对手面面相觑,许久,年长的顾三就颓然叹气道:“如此雄奇的山水诗,真是平生仅见,这最后一句更是我这辈子都不能及……真是贻笑方家了!”

“我刚刚说话也是一时情急,若有冒犯,顾兄还请多多包涵。”年轻的那个也有些讪讪的,坐下来之后遮掩似的喝了一口酒,这才不自然地扭头看向那抱着琵琶站起身的歌女,随手抓了一大把赏钱递了过去,“曲子是老的,歌词却是新的?谁写的诗?”

那歌女见四周围一大堆人都在看着自己,放下琵琶双手去接钱的她,不禁有些小小的慌乱:“是昨日傍晚刚有客人留下的,也没说名字。我瞧着这诗实在是好,就配上老曲子,想着新年唱个新鲜。”

这下子,四座顿时一片哗然,不时有人嚷嚷了起来。

“居然留诗不留名?”

“诗是好诗,就不知道是何方高人所作!”

“他就不怕被人冒名吗?”

从这个初一开始,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就这么旋风似的传唱了开来。

第236章 虚名诱人心

正月初一到初三,首相赵青崖家的贺年帖子堆成了小山。

他三十岁状元及第,官场三十一年,去年刚过了六十岁整寿,比次相越老太爷年轻,又做到首相,在寒门书生看来那是一等一的表率,在世家子弟看来亦是要追赶的目标。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首相的位子有多不好坐。

不说别的,政事堂那另两位同僚,裴旭一直都致力于当世家的领袖,无奈刑部尚书余大老爷余天成从六年前入朝开始崛起,大事不拖后腿,小事却常常力争,所以裴旭有那样一个对手,他虽说不时要应对人家的争权,可终究还不用太过费心。

奈何那位连宫中陈五两都常常以老太爷称之的次相越太昌,却是时时刻刻都会出幺蛾子。自从人进政事堂开始,他就只觉得自己比从前老得快。

总算如今是一年到头难得的休息日,作为当朝首相,又是文坛领袖,赵青崖的家里汇聚了一大堆门生故旧,谈诗论文,他难得安享了一段惬意时光。这会儿,他再次心满意足地品了一口幼子刚刚孝敬的好茶时,突然捕捉到了一个说话的声音。

“那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只听意头就知道心存愤懑,也不知道是哪个愤世嫉俗的名士写的!”

赵青崖虽说从不奢望野无遗贤,可此时身为宰相的敏感却让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你们在说什么诗?”

“师相,是一首这两天风靡一时,四处传唱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抢着答话的,是刚刚调任监察御史的赵青崖门生闵志远。他根本没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用最快的速度将这首诗从头到尾吟了一遍,末了才冷笑道,“这诗分明是有人借此抒发怨望,否则怎会匿名?”

这一顶怨望的大帽子扣上去,在座也不知道多少人眉头大皱。见此情景,赵青崖忍不住责备道:“本朝从来不因言治罪,若是一首诗就算怨望,也未免太过严苛。从古至今,自负有才华却不为所用的隐士高人,多半都会写一两首这样的诗,不足为奇。”

赵青崖下了定论,闵志远虽说怏怏,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其他人更是如释重负,甚至还有人借此逢迎首相大人胸怀宽广。可在这一片说笑声中,却钻出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这首诗可不是什么怨望,只不过是有人心怀不平,直抒胸臆而已。”

说话的是礼部主事冯昆,见众多目光一下子聚集到自己身上,他就矜持地欠了欠身道,“首相大人,诸位大人,想来你们都听说过邱楚安这个名字。想当初越老儿家中那对叔侄去邱家求学,事情不成就狠狠羞辱了他一顿,六年了,难道还不许这位金陵名士发泄发泄?”

“是邱楚安写的?”

“倒是有可能,听说这位文采出众,曾经教过不少学生。”

“这几天大家四处打听,也一直都没打听着这首诗的作者,若是邱楚安,倒也难怪。”

“首相大人,当年越家小儿小小年纪就敢大放厥词,说什么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现如今他年岁渐长,越发嚣张跋扈,足可见邱楚安当年那般狼狈,非他之过,而是越家小儿太猖狂,辱我等儒生太甚。”

说到这里,冯昆就霍然起身,慷慨激昂地说:“更何况,越老儿从六年前开始就偏向那些草莽武夫,此次更是纵容得神弓门叛逃,此等国贼若不铲除,简直是我大吴之耻!”

他本以为自己一言既出,必定四方附和,可让他尴尬的是,在他说完好一阵子之后,四周围既没有响应,也没有驳斥,有的只是一片冷场似的寂静,就连赵青崖也没说话。大为难堪的他很想用拂袖而去表达自己的风骨,可终究脚下如同生根似的没法动弹。

就在他渐生懊悔之际,上首终于传来了赵青崖的声音:“邱楚安当年也是一时名士,因孩童受挫,确实有些可惜了……”

冯昆只觉心中大喜,立时接上话茬道:“首相大人今日文会,金陵城内英杰几乎汇聚于此,何妨把邱楚安也请来?毕竟是这几日风靡一时的那首诗的作者,如若他应召而来,首相大人坐镇政事堂,野无遗贤的名声,必定能让无数人称颂。”

赵青崖本能地觉着冯昆如此撺掇,恐怕背后目的绝不单纯,说不定就是受了邱楚安的好处,一时对刚刚那首听来颇觉惊艳的诗也生出了几分厌恶。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通报声。

“相爷,外间越九公子来了,说是奉越老大人之命来送年礼。”

刹那之间,屋子里一片寂静。这次却不是冷场,而是不知道多少人想到了越千秋的“凶名卓著”——这位九公子从六年前到现在,斩落马下的人不在少数,就几天前那朝会,裴御史也遭到惨败。他们背后说人坏话可以,但当面和人对上,斗嘴斗得过,可拼背景拼得过吗?

越老太爷和东阳长公主母子也就算了,可皇帝不知怎的也一心维护这个身世成谜的小子!

赵青崖也同样有些头痛。好好的休息日,他可不想放进一个煞星来,当机立断地说道:“请他去见夫人吧,让夫人斟酌回礼。”

虽说这等于把烫手山芋推给老妻,有些对不起她,可总比越千秋跑到这儿,搅和得鸡飞狗跳来得好!

赵青崖固然决断做得快,可事与愿违,门外下一刻就传来了一个声音:“首相大人今天高朋满座,所以就容不下我这个不请自来的小子吗?话说回来,刚刚我还听到有人替邱楚安喊冤的,还说他来了,就能昭显我大吴野无遗贤,那我这个当事人不应该凑个热闹?”

此话一出,齐刷刷一大片目光再次聚焦在了礼部主事冯昆身上。这一次,冯昆感觉到的就不是之前那种一语惊人受重视的飘飘然了,而是额头背后都有些冒汗。总算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露出半点怯意,否则刚刚造势就会成为笑话,因此只能把心一横。

“首相大人在此开文会,你一介黄口小儿居然不请自来,还在外听壁角,更是妄议选才纳贤的国家大事,越府家教就是如此放肆吗?”

“放肆还是放伍,不是尊驾上下嘴皮子一合说了算的。再者,你刚刚说得这么慷慨激昂,我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如今却还来指责我听壁角,岂不是恶人先告状,实在没人品?嗨,带路的大叔,你可得给我做个证,我刚刚可没有靠近过赵相爷宴客的这座大堂,耳朵好难道也怪我咯?”

随着这句话,越千秋直接把身边那个苦着脸的管事给拽进了大堂,后头还跟着手上捧了一个长盒一个方盒,整个人显得雄赳赳气昂昂的伴当虎头。

他从容自若地扫视了一眼满座宾朋,随即方才松开拽着那中年管事的手,对赵青崖做了个揖,笑眯眯地说:“相爷安好,我也不大想当不速之客的,可实在是爷爷之命不敢违。”

赵青崖瞥了一眼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冯昆,心想没那本事却非要自取其辱,实在是不自量力,可他嘴上却还不得不维护冯昆,当下沉着脸说:“越九郎,冯主事好歹是朝廷命官,年长你十几岁的前辈,你就不能收敛一些,不要这样不饶人?”

“相爷责备的是,对不住,我实在是口快了。”越千秋这才斜睨了冯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和邱楚安那点过节,早就过去了,既然冯主事想请相爷召人过来以表野无遗贤,那就请呗。说起来,都快七年没见了,我也很想看看这位邱先生如今是何等风采。”

前头说邱楚安,后头却改口称邱先生,谁都不会觉得越千秋那是尊老敬贤,赵青崖也不禁眉头大皱。可他不想沾越家和邱楚安那点过节,却禁不住门生中有血气方刚的人,如闵志远等年轻官员就先后站起身来。

“师相,既然越九公子这么说,何妨就把那位邱相公请来一见?”

“学生也很好奇那位能做出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名士。”

“今日群英荟萃,何惜一个邱楚安?”

在这些撺掇声中,哪怕赵青崖看着气定神闲的越千秋,心里颇觉不对劲,可最终,他还是淡淡地说道:“既如此,就劳烦冯主事去代老夫相请,让大家看看邱生如今是何风采。”

听到赵青崖开了口,越千秋顿时露出了浅浅的嘲弄笑容。

他让人宣扬李白的名篇是另有盘算,可既然有人见猎心喜欺世盗名,那就别怪他借机再抽一次旧仇人了!

第237章 碰壁

多了个来意不明的越千秋,赵青崖只觉得今天这文会犹如变了滋味,再也没了之前那舒心惬意的感觉。因此,眼见下头那些吟诗作赋的门生和子侄们,也显然不如之前活跃,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往越千秋身上一瞟,突然心中一动。

“越九郎,你说是代你爷爷给我送礼的,人来了,礼物却还捂着,这是什么意思?”

“相爷,真的没什么意思,就是我这人爱卖关子,所以迟点再送给您而已。”越千秋挤挤眼睛做了个鬼脸,一副顽皮少年的架势,“反正我肯定不敢据为己有的,您尽管放心。”

放心个屁,你小子绝对有花招!

赵青崖轻哼一声,终究不想以大欺小——他还不想那个护短的越老头打上门来讨公道,更不想那个二十四孝师父跑来找他算账,至于东阳长公主那女人他就更不想招惹了。

可他有这样清醒的认识,却不代表别人有。刚刚才被越千秋喷了个满脸花的礼部主事冯昆,就忍不住出言讥讽了一句。

“听说越府重长孙小小年纪就已经考出了秀才,不知道九公子何时下场去考?”

“我为什么要去考?”越千秋眉头一扬,语气赫然是说不出的理所当然。

冯昆顿时被噎得胸口发慌,当即恶狠狠地说:“也是,天底下本来就不公平,多少儒生十年寒窗兢兢业业,苦苦拼搏,尚且可能落榜,却有人落地便有出身,十几岁便有六品,一步登天!”

“啧啧,这话怎么听着像吃不着葡萄却说葡萄酸呢?”

越千秋掏了掏耳朵,满脸的不以为然:“长安爱读书,我喜爱武艺,所以他考他的秀才,我办我的武英馆,这就叫人尽其用,各司其职。要说不公平,这年头考武举还要参加文试,可儒生参加的考试却没有武试吧?岂不是说,有人忘了君子六艺不止礼乐书,还有射御数?”

赵青崖眼看下头一片哗然,知道再争下去就算侥幸赢了越千秋,那也徒劳无益,只能没好气地拍了拍扶手,把这点争论给暂时按下了。就在他快速思量应该如何岔开话题的时候,外间恰是传来了一个通报声。

“相爷,邱先生到了。”

这么快?

正当赵青崖闻言刚刚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时,他只听到旁边又是一个嚷嚷声:“这么快?”

嚷嚷出来之后,见好些人瞧着自己,越千秋就呵呵笑道:“敢情这位邱先生早就等着相爷召唤。原来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佩服佩服,果真好算计。”

冯昆只觉得众多视线又一次汇聚在自己身上,这一回,他比之前更加如坐针毡。情知就算一会儿邱楚安真把越千秋杀一个大败亏输,他还是必定会在赵青崖面前留下一个诱其入彀的坏印象,他终于有些懊悔不该贪图邱楚安送的那份厚礼,来做这个引介的中人。

“姜太公和文王一则贤臣名相,一则明君英主,越九公子这比方若是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随着这句话,门帘高高打起,一个瘦削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只见他鬓发霜白,脊背直挺,额头上较之六年前多出了几根深深的横纹,分明是岁月留下的深深痕迹。和当年相比,邱楚安的气质更加深沉了许多,看向越千秋的眼神却显得很平静。

可谁都知道那是假象。如果不是越千秋,这位曾经风光无限,刷名声刷得风生水起,只等一道招贤令就可以轻而易举跻身朝堂的金陵名士,怎会混到眼下这地步?

六年前,在始作俑者的余家父子被江陵余家抛弃之后,邱楚安遭到了越家和姻亲金家的联手打击,曾经桃李满天下的胜景不再,虽说有些学生会记得邱楚安过去的教导伸手相助,但更多趋炎附势的人因为邱楚安名声太差,再不提自己是邱门弟子。

“邱先生说得对,我这比方打得确实不太恰当。”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越千秋竟是让步了,可接下来的话却更加犀利,“这世上只有一个文王,也只有一个姜太公,至于其他的,不过是东施效颦而已。”

邱楚安早就从当年的经历以及这些年的例子知道,和越千秋斗口,斗赢了要面对后头老的,斗输了则更是难堪屈辱,此时心头虽恨,他却强迫自己从越千秋身上移开了视线。

在正月初一那一天听到这首诗,此后又发现三日之间席卷整个金陵城,他就意识到那是一种造势的手段。类似的手段他也曾经用过,更知道这是籍籍无名之辈在京师这种地方立足屡试不爽的招数,因此在辗转反侧一晚上后,他就做出了截胡的决断。

他这几年著书立说,虽也有拿得出手的著述,但还有什么比这首风骨硬挺的山水诗拿来当敲门砖更妙?

至于得罪人……他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怕什么得罪人!再说就算原作者出来站在他面前又怎么样?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和他这个一度受重挫的名士比起来,谁的话更可信?

过去的关系他只是不动用而已,一旦动用,他轻易就能找出一堆证人!

正因为这么想,邱楚安只当越千秋不存在,对赵青崖略拱了拱手,便沉声说道:“相爷,我朝代卫立国,至今已经有百年。当年编纂卫史的几个史官,多数都出自世家,于是也不知道多少文苑英华,今人竟是不得而知。我在家苦心十余年,著卫史文苑传补遗,为寒士张目。”

此话一出,四座顿时传来了无数惊呼声,不少人看向邱楚安的眼神中便大见钦佩。

历朝历代史书中总有文苑传部分,记载的是儒林中有名的文士。而大多数没有出仕,又或者出仕时间极短的人,自然而然把跻身其中作为人生目标。

不论何时,能想到补遗文苑传的人,总是相当受人尊敬的。

而越千秋则是嘴角一挑,心中呵呵。想当初你邱楚安和余泽云混在一起,不外乎是想抱江陵余氏的粗大腿,现在余家父子倒台,江陵余氏自然不会再理会你一个失败者,你就拿出一部所谓的卫史文苑传补遗,想对赵青崖为首的寒门党摇尾巴?

哪怕邱楚安此刻双手空空,可人人都知道,他必定带了东西来,只要赵青崖开口说一句,那所谓的卫史文苑传补遗就会送进屋子。一时间,主位上的首相大人顿时享受到了集体注目礼的待遇,每个人都在思量首相大人会如何应对。

“卫史补遗……名头不小,想把私史变成国史,野心更是不小。”赵青崖看到邱楚安那陡然色变的样子,他就淡淡地说道,“卫史重修是一件大事,我虽忝为宰辅,却也不敢一言决之,邱生若是有这雄心壮志,不如上书直言。本朝从来不禁处士上书,你大可往直中取。”

此话明显是讽刺邱楚安行事不往直中取,偏向曲中求。这下子,四座嗡嗡嗡的声音就更大了。越千秋大略猜到,赵青崖恐怕是因为邱楚安通过冯昆造势游说,心中不喜,故而做出了如此答复,可当他看到邱楚安长叹一声,拱手行礼后转身就走,他却突然扬声叫了一句。

“邱先生还请留步。”

眼见邱楚安身子一僵,停是停下了,却没有转过身来,他就笑吟吟地说:“重修卫史这可是名扬千古的大好事,我回去一定好好对爷爷说说。毕竟,卫朝史书和典籍散佚这么多,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邱楚安才不信越千秋会如此好心,此时干脆**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我就多谢九公子热心了。”

“不谢不谢。其实我更好奇的是,邱先生这些年卧薪尝胆,除了那首坊间传唱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可还有什么别的佳作让大家赏析赏析吗?”

不好!

邱楚安只恨自己刚刚在没有打动赵青崖时,不曾当机立断拂袖而去,更恨自己在越千秋出口叫人时停了一停——因为只要他走得快,就不用面对这质疑了!

然而,他除了买通冯昆通过那首诗造势之外,很难有机会见当朝首相,此时也只能按下懊悔,把心一横说道:“诗词小道,我已经多年不曾涉猎了,那不过是游戏之作!”

“哦,原来是游戏之作。”越千秋不以为意地咧嘴一笑,这才站起身来,从旁边侍立的虎头手里接过了那个长盒子,“刚刚相爷问我今天送的什么礼,我卖了关子,可现在见到邱先生,我可就不敢再藏着掖着了。这是爷爷偶尔得到的卫朝一卷古画,赠给相爷赏析。”

他亲自打开盒子,取出了里头的长卷,双手捧到了赵青崖眼前,又不由分说将其展开。等到赵青崖有些犹疑地接了右边的轴头,他就将画卷往左徐徐打开,等露出了最左边的题诗时,他方才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而下一刻,就只听当朝首相大人喃喃自语道:“这画上的题诗……梦游天姥吟留别?”

刹那之间,邱楚安就如同被烧了屁股一般,倏然一蹦转过身来。

第238章 天意在我

当赵青崖出声之后,四座的其他人,也有不少惊呼出声。至于那些迟钝的,也有邻座反应快的人立时低声提醒。这样彼此商量提醒,很快,每一个人都用异常古怪的目光看向了邱楚安。

卫朝的古画上,怎会有邱楚安作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邱楚安已经维持不住那古井无波的表情了。他恶狠狠地瞪着越千秋,声音透出了难以名状的痛恨和怨毒:“越千秋,你竟然一而再再而三毁我名誉!”

“你有名誉可言吗?”越千秋懒洋洋地挑了挑眉,用气死人不赔命的声调说,“你是谁,我哪有功夫找你的茬?我吩咐我那些兄弟伙伴们去外头宣扬一首诗,谁知道竟然会冒出个不知所谓的人声称这是自己写的。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用在别的读书人身上也许不合适,但用在你身上实在是合适极了!”

“你……”邱楚安一口气上不来,险些被噎死。

见此情景,冯昆只觉得面色煞白,可他已经上了贼船,此时要立刻跳下船实在是有些来不及。因此,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他强打精神质问道:“越九郎,你自己都说了喜武厌文,那为什么还会平白无故宣扬什么诗?你敢说不是和邱楚安有过节,于是故意坏他名声?”

“谁说我是平白无故?我当然是有充分理由的。”

越千秋一面说,一面指了指赵青崖手中的横卷,随即又斜睨了一眼虎头手中捧着的方盒子:“第一,那首《梦游天姥吟留别》,本来就是这幅古画上的;第二,我还在爷爷鹤鸣轩的故纸堆里,翻出这位大诗人写的其他诗,正打算印了出来给武英馆当教材。这不是很多人都嘲笑我的武英馆没底蕴,没老师吗?就算没底蕴没老师,可武英馆有谁都比不上的古籍!”

说到这里,他就将刚刚还拿在手中的轴头塞到了赵青崖空余的另一只手里,随即才接过了虎头递过来的那个方盒子,轻轻屈指在盖子上弹了弹,脸上笑得越发灿烂了。

“如果邱先生说,那首《梦游天姥吟留别》是你写的,那我这儿似乎还有作者其他几首惊才绝艳的诗,你不如当场再吟诵一两首,让在座的宾客们开开眼界?”

一般来说,要生生造出一个在如今这历史上不存在的人,那么就要连其生平一块造假,这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然而,卫朝末年那位幽帝实在太奇葩,几乎把历史上所有亡国昏君作过的死全部都来了一遍,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还一度效仿秦始皇焚书坑儒!

而带队搜书烧书坑儒的,正是那位疑似出自弥勒教的戚悠然。

最终,这位亡国昏君杀了不少反对他的儒士,烧了不少书,以至于卫朝以及前朝的典籍也被毁了很多,尤其是皇家和民间几处赫赫有名的藏书阁藏书楼付之一炬,到最后吴朝建国的时候,卫朝的起居注和实录几乎不剩几本,幽帝年间的更是完全找不到。

要不是有这么一位奇葩天子,要不是卫朝末年的历史有大段空白和缺失,越千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把李杜元白之类的给硬造出来,还打算科普唐诗三百首……哦,三百首有点多,他自己都背不全,但三五十首传世佳作是绝对没问题的!

至于别人是否会在潜意识中认为,本朝那些修史的家伙是否故意漏掉这些名人,而杂谈笔记中不见这些名人,是否也属于政治打压故意遗漏……那不是一举两得吗?据越老太爷说,当年编卫史,本来就有一大堆人吃相难看,褒扬自己祖上和亲朋故旧,顺便贬低政敌。

所以,他本来打算好好的——塑造几个生在前朝末年,出自草根,“被世家大族埋没”的诗人文豪,然后往武英馆捐一批诗集文集的孤本,骗一点嗜书如命的君子过来当老师!

谁让邱楚安硬跑出来往自己脸上贴金!

看到邱楚安面如死灰,看到越千秋笑容可掬,在场每一个人都盯着越千秋手中盒子,心里简直觉得今天这事儿匪夷所思极了。

之前先是鄙视过那首“怨望诗”,紧跟着却又支持请邱楚安过来的监察御史闵志远同样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可他刚要开口打破沉寂,越千秋又说话了。

“邱先生当然可以说,诗词小道,你自己从前作的诗未必现在还记得住。那我可以给你提个醒。嗯,我送给相爷的这本简版诗集里有一首《月下小酌》,我起个头念给你听听。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后头还有十句,你能记得吗?”

“还有这一首《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后头还有八句,你能记得吗?”

“还有这一首《宣州饯别》,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后头也有十句,你能记得吗?”

“还有……”

越千秋每次都是念一首诗的前几句,然后硬生生打住,这循环往复几次下来,邱楚安固然被折腾得心灰意冷,其他宾客何尝不是心痒痒的?能够被赵青崖召来参加这种文会的,大多是一时才俊,谁受得了一首听上去不错的诗才刚开始就戛然而止了?

就连赵青崖本人,此时都想把越千秋这个恶劣卖关子的小子给掐死。终于耐不住性子的他重重一拍扶手,眼见得越千秋终于闭嘴,而邱楚安耷拉着肩膀,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精气神,仿佛下一刻就会栽倒在地昏厥过去,他终究还是没有痛打落水狗。

“好了,邱生想来是闭门著史,有些精神恍惚记差了,还请冯主事送他回去。”见礼部主事冯昆张大了嘴巴,最终不得不站起身来,垂头丧气地把泥雕木塑一般的邱楚安给拽了出去,赵青崖耐足性子等到人一出门,旋即立时合上了手中的画卷,面色不善地看向了越千秋。

“送礼居然送一件留一件,你家老爷子凡事就爱卖关子的坏习惯全都给你学去了!还不把那盒子给我拿来?”

“喏,这就送给相爷!”越千秋笑容可掬地把方盒子双手送上,见赵青崖打开之后,翻着里头那本散发着新鲜翰墨味的诗集出神,他这才轻咳一声道,“这是刚抄录好,还没来得及付梓的李太白诗集,只收录了《梦游天姥吟留别》和我刚刚念过的三首诗,别的还来不及。”

瞥了一眼四座宾客,他就摊手笑道:“至于原本,我爷爷打算捐献给武英馆。因为这书当年散落在外保存不当,所以爷爷正在请高手修补,大家要看原本,还得等一等。”

“你说的这李太白是谁?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面对闵志远的质问,越千秋气定神闲地说:“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卫朝末年人士。那时被埋没无人知的,又何止一个李太白?所以刚刚邱楚安千错万错,唯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卫史文苑传,实在是遗漏太多了。”

“爷爷鹤鸣轩里的孤本书里,除了李太白集,还有别的,爷爷没时间一一看完,我小时候翻了记在心里,直到现在才确认这些诗不为人知,否则早就拿出来了。不过现在也不晚,爷爷说,捐给武英馆当教材正好!”

说到这里,越千秋方才笑意盈盈地对赵青崖拱了拱手:“首相大人可有闲暇功夫,提笔为这卷诗集写个序言?”

赵青崖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目光只停留在那仅有的四首诗上,心情着实复杂。可对他来说,相对于这四首个人风格鲜明独特,确实称得上一等一的诗,书中最后几页那洋洋洒洒上千字的李太白生平,这才是他最重视的。

只有诗没有生平,怎能还原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直留意着赵青崖的眼神,越千秋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当冒牌文豪的天赋,肚子里的诗掏光之后就会成为哑巴,所以最初也就打算用这些别人肯定没有的名篇,进行大规模古籍造假,把鹤鸣轩包装成一个大图书馆,给爷爷脸上贴金。现在阴差阳错变成了这样子,他自己都没想到。

要不是幽帝的胡作非为,他怎么把几个这年头不存在的人嫁接到历史之中?要不是有人打算把他关进国子监读死书,他怎么会想到推出一个学生自治的武英馆,把这些诗文拿去当古籍捐献,一面当筹码,一面吸引师资?要不是邱楚安跳出来,这一出造势怎能如此成功?

嗯,一切都是天意,绝对的!

第239章 鹤鸣轩出品

当这一日赵青崖召集的文会散去之后,那一波三折的剧情立时传遍金陵城。

邱楚安冒认《梦游天姥吟留别》的作者,固然彻底把这位曾经的名士钉在了耻辱柱上,可经由越千秋送赵青崖的一副卫朝古画和那本卫朝诗集,所谓的卫朝末年诗人李白,却一时间成为了无数人口中热议的人物。

如果李白是今人,也许还有文坛才俊担心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大放光芒,必定压得自个透不过气来,可既然是百多年前的古人,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赞颂推崇一个古人,根本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没见人家赵相爷也赞口不绝吗?

至于越老太爷的鹤鸣轩,更是转眼之间收获了无数关注。越千秋趁热打铁,从大年初四开始,印着鹤鸣轩出品,秦家书坊刻印的,和赵青崖手中那抄录版同款的李太白集第一卷 ,就这么突然上市,因为首相大人那场文会的加成效应,首批总共四百本竟被一抢而空。

哪怕那薄薄的小册子里就只有四首诗……

而同一天傍晚,摆在越老太爷面前的,却是纸张泛黄,墨迹却依旧坚挺,古色古香的一卷书。他非常小心地翻了翻,随即就抬头瞥了越千秋一眼。

“倒还真是看不出破绽。”越老太爷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问道,“万一做这东西的人露出口风,那可不是小事。”

越千秋笑嘻嘻地站在越老太爷背后,揉着爷爷的肩膀,“首先,秦家是因为有爷爷这门姻亲,这才能够有今天。对于只是商贾的他们来说,借着这些风雅的东西,把铜臭味洗掉一点,这是最划算不过的。第二,有谁给他们的好处,能超过我们越家?最重要的是,他们怎么能确定,咱们手里没有真正的孤本,正等着别人循着秦家这个破绽寻上来痛加反击?”

“哦,照你这么说,我这鹤鸣轩里还真的是混进了前朝的孤本?”越老太爷犹如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伸出手把越千秋给抓了过来,使劲揪了揪小孙子的左颊,“小兔崽子,我的书几乎都是你影叔一本一本买进来的,你造假问过他了吗?”

“当然……没有。”越千秋含糊不清地吐出四个字,等到老爷子松手,他看了一眼越影,这才理直气壮地说,“什么造假,这明明是影叔眼光好,从不识货的人手中搜罗来,这才放进鹤鸣轩的。从现在开始,金陵城里立刻就会流传一句名言。鹤鸣轩出品,必属精品!”

越老太爷敏锐地察觉到了越千秋的言下之意:“照你这么说,之后还会有?”

“当然,这还只是第一卷 呢。”越千秋揉了揉左颊,这才若无其事地说,“否则我打着爷爷的名头去给赵青崖送礼干嘛?不就是为了借这位文坛领袖首相大人的东风?这下子,人人都知道爷爷的鹤鸣轩藏书多,又准备把这些古书捐给武英馆,到那时候嘛……”

饶是常常另辟蹊径,出招犹如羚羊挂角,让人捉摸不透,此时越老太爷听了小孙子这馊主意,刚刚喝出去的一口茶还是差点喷了出来。

武英馆虽说被不少人视之为儿戏,可那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国子监下辖最高等级官学之一。一旦这些书过了那样一道明路,甚至到了皇帝面前,那么其古籍的身份就相当于铁板钉钉了。

直到这时候,越千秋才笑吟吟地说:“而借着这机会,爷爷上书,说是当年的卫史文苑传不全面,请求重新修史,再请皇上向天下征求典籍,编一部可以传给后世的大典,这不是正好吗?这下别人的目光就会从神弓门叛逃的事情上转移出来,我们干什么事情不方便?”

“好小子,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被你用来打掩护?”

敢情他从前任由越千秋胡闹,自己在后头不紧不慢出招的技法,全都被小家伙学去了!

越老太爷这才明白越千秋的真实目的,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眼神中却颇见惊喜,可转眼间,他那惊喜的表情就变成了意味深长,“说来说去,你最大的目的,是打算让你需要的老师送上门来吧?”

仿佛是印证了越老太爷的这句话,外间立时传来了越影的声音:“老太爷,原翰林院刘学士,金陵处士石欢、凌源联袂求见。”

越老太爷斜睨了喜笑颜开的越千秋一眼,没好气地笑骂道:“人都被你骗上钩了,这下你心满意足了吧?还不快去?”

“那我可就去啦!”越千秋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到了门边上方才回头说道,“爷爷你可千万别给我穿帮,别人问就往我身上推。要保持神秘……”

“得了得了,臭小子快滚!”越老太爷不耐烦地挥手赶人,等越千秋一溜烟出去了,他这才轻哼道,“你爷爷我自己都没瞧过你说得那几本古书,连内容都不知道,我怎么给你穿帮?小影,你听听,这小子刚刚赞你眼光好,以后你在读书人当中也要出名了!”

越影正好进了屋子,掩上门的同时,看到越老太爷那分明戏谑的目光,他就淡淡地说道:“我就算出名,也顶多是被人赞一声运气好。老太爷这鹤鸣轩出名,却是万千之喜。只不过,家里已经有些声音,说那些书全都是稀世之宝,为什么不传给自己人,而是捐给武英馆。”

“二房还是三房?”越老太爷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见越影默然不语,他就气咻咻地说,“我怎么就生了头尾两个好种?中间那两个鼠目寸光的混蛋,从前生怕千秋多分了一份家产,现在又觊觎千秋捣腾出来的古书,他们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去扎扎实实做点事?”

对于老太爷的恨铁不成钢,越影非常明智地没开口说话。历来朝中名臣,十之八九都是老子英雄儿狗熊,软蛋脓包不计其数,甚至有的高官膝下五六个儿子,结果却一个成器的都没有。说来说去,那都是因为当官的不得不把全副精神都用在朝中,家里儿子缺乏管教。

越老太爷出身草根,早年丧妻,自己一面做官一面养儿子,替其娶妻,开枝散叶,本来就比别人更加费劲。奈何大老爷运气好遇到一位贤妻,二老爷运气平平摊上一个中庸的妻子,三老爷则遇到三太太这个小心眼的,越小四更是不满婚事直接跑了!

然而,那三门姻亲,却全都和越家自始至终站在一条船上。就如三太太这般小心眼的人,其兄长秦大舅和秦二舅,却是和越千秋捣腾各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小生意,素来亲近得很。

所以,越老太爷此时骂归骂,最终也只是没好气地说道:“你去给我传个话,我百年之后,鹤鸣轩就传给千秋,他们少打主意!”

知道他说越千秋那些古书是不知从哪来的,家里也必定没人相信,越老太爷索性不解释。

越千秋并不知道爷爷上下嘴皮子一合,直接把鹤鸣轩传了给他。这会儿有赵青崖那儿的经历打底,他舌灿莲花,把爷爷的鹤鸣轩吹嘘得天下少有,忽悠得那位致仕的老翰林,两位连官都从来没做过的老处士唏嘘不已。

“老夫家中高祖曾说,幽帝末年,搜书烧书,捕儒坑儒,也不知道多少文士逃入山野,湮没无踪,更不知道有多少古籍和典籍散落无存。想不到时隔百年,你能从故纸堆中翻出这些前辈才俊的诗文来,让他们的名字能传遍天下。”

刘老翰林说到这里,更是用一种极其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越千秋:“邱楚安一大把年纪的人,尚且放不下功名之心,想要将别人的作品占为己有,你却能够不为所动,着实是难得。要知道,之前那诗集上的四首诗,谁都不曾听说过,你明明可以说是你自己做的。”

越千秋那是多厚的脸皮?他想都不想就摆出了异常诚恳的表情:“都是因为爷爷从小都教导我,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该是我的不可痴心妄想。我让人宣扬这首诗,为的是替前辈先贤扬名,真没想到有人会冒认作者。”

熟人都知道,越千秋素来是随心所欲千变万化的性子,只要他愿意,可以拿出最能打动人的真诚面孔来。所以,当他与今天来拜访的三人攀谈了半个时辰之后,他就成功礼聘到了三位才学品行都不错的教授,代价只是……以后但凡有书印好,先给人送去!

第240章 拜年送诗集

一大清早,应越千秋召集而来的一大群人齐聚亲亲居,对于越千秋放在桌子上的三张聘书,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个个全都欢欣鼓舞。自来熟的小猴子虽说和大多数人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可他上窜下跳,到最后干脆一个跟斗翻到桌子后面,这才探出头去想看个仔细。

可一看他就傻眼了,正着的字他勉强还能认一下,可倒着的字实在是……

还是朱鹏俊体谅他,捞起一张聘书倒转过来摆在小猴子跟前:“看看,这就是聘书?啧啧,这三位在金陵城可是很出名的,这下子,咱们武英馆可把那劳什子文华馆给压下去了!”

今天来的除了越千秋的小伙伴,小猴子以及两位追风谷的年轻弟子,还有峨嵋派和回春观的四位小女侠。在女孩子面前,一群男孩子无不昂首挺胸,想要展露出最好的一面。可这其中却不包括压根还没开窍的小猴子,他似懂非懂端详了一会儿聘书,随即傻乎乎问了一句。

“这些老先生听说都是最死抠世俗礼法的,他们愿意连几位师姐一块教吗?”

此话一出,宋蒹葭和峨眉三姊妹的脸色就全都黑了。而小猴子也遭到了集体白眼,他却还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见此情景,越千秋干咳一声道:“没事,不用担心,武英馆女学我已经拜托长公主上书了,到时候长公主和我家师娘一块出马当老师!”

这下子,刚刚还在犯嘀咕的宋蒹葭顿时眉飞色舞,紫葭更是大呼小叫道:“真的?苏前辈出马给我们当老师?还有长公主?那我们的运气岂不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