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打散拆开,分别镇守两地,那倒好了,至少你不用这么屈才。”刘静玄想到师弟大才,在北燕官阶尚且一直和自己平齐,如今却不得不屈居他之下,此时就觉得大为过意不去,“你在这小小的安肃军做一个副将,真的太委屈你了!”

“我们毕竟在别人看来是变节之人,若非咱们打回来时正好收复安肃军,怎么能正好镇守此地?我若是去别地,绝不可能一上任就是主将,顶了天也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副将,谁能像师兄你这么容我?”

戴静兰看竺骁北已经走得越来越远了,当下也不再提这一茬,连忙拉起刘静玄快步追了上去。尽管两人谁也没有知会下属兵马去迎接,可他们俩尚且跟着那位大将军出了军营,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须臾就惊动了上下好些军官和士卒。

使团来了!

一时间,等远处官道烟尘滚滚,继而一行队伍出现在视线中时,竺骁北突然回头一看,就只见身后黑压压一片人群,何止三五百人。这下子,他忍不住笑骂道:“都没有正经事了吗?全都挤在这儿,不怕回头被人参你们一个谄附权贵!”

见麾下军官士卒们无不讪讪,刘静玄便干咳了一声:“大将军都不怕,我们怕什么?”

随着一片哄笑声此起彼伏,竺骁北只能张口又笑骂了一声凑热闹,当下别转头去,再不理会身后那些乱七八糟的嚷嚷。等到车马渐近,目光敏锐的他一眼就捕捉到,其中一个一马当先身穿红色官袍的中年人。

他自然认得那是越宗宏,更发现老好人似的河北西路安抚使杜怀珍跟在后头。眼见曾经打过交道的老友在这四十出头年纪意气风发,一身绯红官袍异常得体,他不禁捋须笑了起来。可即便如此,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不错,竟然是骑马来的,我还以为这些读书人只会坐车!”

竺骁北正在那用几乎比拟嚷嚷的声音自言自语,却只见一骑突出疾驰了过来。看清楚马上骑手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他立时想起了传闻中的那个小家伙,眼睛不禁微微眯缝。须臾,那一骑人就已经飞驰到了他面前十几步远,几乎在勒马的同时,马上人也一跃跳了下来。

见人快步上前拱手行礼,他正要开口,对方却一本正经抢在了前头。

“敢问各位将军,眼下是来迎接的呢?还是来围观的呢?”

此话一出,不但竺骁北笑了,就连刘静玄和戴静兰也不禁哑然失笑。后头更是有年轻的校尉觉得来人年少,起哄似的嚷嚷道:“迎接和围观还有什么不同的吗?”

“当然不同。”率先疾驰过来接洽的越千秋笑吟吟地说,“如果是迎接,越大人传话,只不过是过境安肃军,不敢当将卒们如此多礼,大家请回。如果是围观,那么越大人传话,大家尽管看个够,有什么话想问的也不妨直言,只要能说的,他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话一出,如果说之前竺骁北和刘静玄戴静兰之外的其他将卒纯粹是好奇来凑热闹,那么这会儿他们就是完完全全大生好感了。这年头的文官,十个里头有九个都瞧不起他们这些赳赳武夫,迎接是应该的,要敢说围观,不被疾言厉色训斥一顿才怪!

还不等有人说话,竺骁北这位大将军就声若洪钟地说:“越大人如此大度,那还有什么说的?我们自然是来围观我大吴前所未有高规格的使团!还请越大人和严大人不要嫌弃我们这些粗人,让大伙儿好好看看,敢在这节骨眼上前往北燕的,是何等英雄好汉!”

越千秋顿时眉开眼笑:“各位等着,我这就去陈情!”

眼看越千秋弯腰深深一揖,随即转身一溜烟就跑到坐骑边上,一跃而上拨马就往回路去了,加上七年前去金陵,这才是第二次见越千秋的刘静玄忍不住看向了戴静兰。

哪怕他没说话,戴静兰也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得苦笑道:“一晃咱们玄刀堂的掌门弟子也已经长大了,我刚刚都险些没认出来。”

“闻名不如见面……”刘静玄也不知道从儿子刘方圆的信上看过多少有关越千秋的“丰功伟绩”,当然,儿子也没少抱怨被越千秋欺负。可此时此刻,这个笑脸常开的少年给他的第一印象虽说非常不错,可他反而有些担心,看上去并不魁梧的越千秋到北燕会不会被欺负。

直到那浩浩荡荡几十人的使团终于来到面前,他才暂且打消这点担忧,跟着竺骁北迎上前去。眼见得头前那个身穿大红官袍的中年人利落地下马,他还没来得及打叠心情与人相见,可就只见竺骁北竟不由分说大步上前,竟是与人来了个熊抱。

饶是刘静玄半辈子戎马,也不知道战前战后拥抱过多少袍泽,此时还是呆了一呆。

竺骁北和越大老爷,竟然是认得的吗?

下一刻,他就只见竺骁北松开手之后,退后一步,目光似乎又在人群中打转,不多时就锁定了越千秋身边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竟是又大步走上前去。正当他以为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将军也要依样画葫芦来上刚刚那一手时,他却听到人嘿了一声。

“我见过你!我当年回金陵时,你小子曾经跑来死乞白赖说要从军的!”

第279章 斗气抬杠

越千秋觉得,如果此刻有条地缝,严诩一定会立刻钻进去把自己埋起来。

死乞白赖……这四个字用得真精准!现在想想,他那会儿和越秀一在同泰寺遇到严诩的时候,那个落魄到他以为是中年穷秀士的师父何尝不是在死乞白赖想收徒弟?没想到啊,现如今在这距离金陵千里之遥的地方,还会遇到见识过严诩昔日光景的熟人!

正如宝贝徒弟预料到的那样,严诩这会儿尴尬极了。事实上,眼睛很好的他大老远就看到了竺骁北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列,那会儿就已经想溜了。奈何越千秋因为越大老爷的吩咐上前接洽,他身旁还有甄容和庆丰年,后头还有个好奇宝宝小猴子,想溜却走不掉。

结果,硬生生就被竺骁北大步上前,拆穿了当日的笑话!

好在严诩之前在皇帝面前自诩准备了一大堆面具,在最初的尴尬之后,他立刻若无其事地笑着走上前,随随便便一拱手道:“没想到竺大将军还记得我,那时候我实在是恼火朝中某些人尸位素餐,不知边军疾苦,所以才一怒离家想投军,只想着总好过在金陵醉生梦死。”

他说得好像是真的似的,此时一面说一面还露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可竺大将军你当初竟然嫌弃我没有从军经验,不但让亲兵把我轰了出去,在金陵时还和那些尸位素餐之辈打得火热,若非你后来力拒北燕,我还一度认为你和那些只知道夸夸其谈的家伙是一丘之貉!”

越千秋看到,这一回尴尬癌犯了的,变成刚刚那位状似豪爽的竺大将军,他终于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他当然不会去没眼色地问大伯父和人家有什么旧交,竟是一见面不是官场叙话,而是直接一个熊抱,也没再去理会大眼瞪小眼的竺骁北和严诩,径直来到了刘静玄和戴静兰面前,笑着拱了拱手。

“刘师伯,戴师伯,差不多有六七年没见了吧,千秋有礼啦!”

刘静玄虽说刚刚还在惊诧于竺大将军和那边两位的相见如此动静天大,可此时此刻越千秋主动上来见他们,他还是立时三刻把自己的身份从边将修正成了玄刀堂弟子。

他伸出手去搀扶越千秋,可双手一触碰到越千秋的双臂,他刚刚那原本还有点公式化的笑容立时变成了惊喜,不由得狠狠加力捏了捏。

只这一入手,他就试探了出来,那双看似并不十分健壮的手臂中,蕴藏着足以将玄刀堂赖以为豪的陌刀挥舞起来的极致力量!

“好,好,贤侄别多礼。有你这样的掌门弟子,玄刀堂后继有人!”

虽说严诩的掌门之位是已故云掌门给的,又是严诩苦心孤诣扳倒了仇人给他们洗冤,同时将玄刀堂重新带回了武品录,他和戴展宁早就决定不论严诩如何,一定会认这个掌门师弟,可越千秋如果真被严诩挑中了当下一任掌门,他们就一定得仔细看看。

两任掌门全都出自朝中权贵,这已经让玄刀堂在江湖武人当中享有“盛名”了。当年初见时,越千秋还是个七岁稚童,几乎不会什么武艺,那时候他们自然可以把严诩的话当成戏言,可如今就不一样了。显然,这七年,严诩对越千秋没少下工夫!

戴静兰深知师兄是什么样性子的人。因此,见刘静玄喜滋滋地抱着越千秋的双手,竟是不放了,他品出了其中滋味,但还是少不得在旁边提醒道:“师兄,竺大将军和严大人那边,你还不去劝一劝?”

没看两人竟然杠上了,河北西路安抚使杜怀珍在那干着急!

“啊!”刘静玄这才看到竺骁北和严诩竟然还在彼此互瞪,他连忙松开手,略有些不自在地说,“千秋,你和你戴师伯说话,我去那边瞧瞧……竺大将军一把年纪的人了,为人处事却偏偏天马行空,这次突然只带着没几个人过来说是巡视,一开口居然还揭你师父短,唉!”

等刘静玄真的跑去那边当和事佬了,戴静兰回头看到越大老爷浑然不以为意,竟是撂下严诩和竺骁北不管,也没在意满头大汗调解的杜怀珍,径直笑吟吟上前,真的去给一群将卒们答疑解惑了,他不禁哭笑不得。

反正支使了刘静玄去理会此事,他索性仔仔细细端详着越千秋,随即低声问道:“贤侄此去北燕,陌刀带上了吗?”

“当然带了。”越千秋见戴静兰目光在自己周身转了一圈,继而又落在了那批连褡裢都没有的坐骑身上,最终看向了马车,他就冲着这位师伯眨了眨眼。

“戴师伯慧眼如炬,马车是特制的,车轴里藏着三段式的陌刀。因为我从前年纪小,爷爷和长公主根据师父的图样试制过一把,这些年又做了好些,我这次就带上了。”

戴静兰轻轻吸了一口气,眼神一凝,声音变得无比低沉:“三四十斤的一把陌刀藏在车上,未必不会被人察觉。”

“师伯说的是。”越千秋从戴展宁就知道其父戴展宁是何等缜密的人,当下笑着解释道,“这个也就是进入北燕最初的时候放着防身,到了上京是肯定蒙混不过去的。不过没事,我不完全靠这个,师父就更不用说了,他这些年武艺精深了不少,再说我们还有其他准备呢!”

刚刚师兄试探了越千秋的功夫,此时自己又问及了此行的预备,戴展宁此时终于确信,戴展宁往日在信上提到越千秋的那些字句并不是溢美之词。他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去追问其他准备到底是什么。

而这时候,越千秋扭头一瞧,顿时呵呵笑道:“刘师伯出马果然是厉害,师父和竺大将军总算是能好好说话了。”

戴静兰愕然看去,果然,刚刚一见面就杠上了的两个人,这会儿总算消停了,只彼此之间都把对面的人当空气。而刘静玄杵在那儿,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哪里像是大功告成的和事佬?反倒是河北西路安抚使杜怀珍长袖善舞,和两边都似乎能攀谈两句。

知道师兄为人方正,戴展宁不得不苦笑着随越千秋转身迎上。

见戴展宁和越千秋一块来了,严诩立时拉了刘静玄迎了过去,笑吟吟地说:“多年不见,两位师兄风采依旧,只是你们要这样老不回金陵,日后阿圆和阿宁可要不认得你们了!”

某位刚刚打趣人不成却被反将一军的老将军见那边同门四个旁若无人,却是抱手而立,若有所思地发起了呆。就在这时候,他只听一旁传来了杜怀珍的声音。

“竺大将军别和严大人计较,到底是贵介公子,我行我素惯了。这一路上越大人都被他常常噎得不轻,听说之前还把北燕使团伺候三皇子的一个内侍给打了,要不是越大人出面安抚,这事情连怎么收场都不知道!”

“哼!”竺骁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等看见那边厢和众将卒亲切交谈的越大老爷,他就痛心疾首地说,“我只是替越大鸣不平,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家伙当副使,此去北燕简直是前途多桀!刚刚那小子说的话你听到没,我不过取笑了他一句,他竟敢骂我!”

杜怀珍暗想要不是你非得一见面就毫不客气踩人家尾巴,严诩也不见得要反唇相讥。可再想想自打他见到严诩之后,也不知道领教过其多少次坏脾气,他自然而然只觉得和严诩外加竺骁北这两个人打交道实在是心力交瘁。

不论如何,一边是河北西路的顶梁大将,大不了这边捋顺了毛,回头他再去安抚严诩?

当这乱糟糟的一幕终于变得安定祥和,一顿接风宴后,竺骁北找了越大老爷单独说了一小会的话,刘静玄和戴静兰则是和严诩攀谈了一阵子。

到了入夜,鞍马劳顿的使团一行人都已经吹灯**,各睡各的。而就在兵马四处巡查之际,谁都没瞧见,房顶上却有个人影在鬼鬼祟祟地挪动。

当那人如同一片树叶一般悄然飘落在了一间屋子门口时,他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两扇门竟是几乎同时拉开,紧跟着一只手犹如鬼魅似的伸出,一把将门口的人拉了进去。

第280章 翻脸如翻书

“唔!”

任凭是谁,突然被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捂住嘴拖进房里,都会生出一种最不好的念头。此时此刻,越千秋便差点要手段全出,给人一个厉害看看了。好在房门虚掩之后,捂着他嘴的那双手就立时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嘿然一声。

“我还以为夤夜过来拜访的是你师父,没想到是你这小家伙。”

越千秋轻轻舒了一口气,他随手拨拉上了门闩,头也不回地说,“相对于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老将军来说,我才十四岁,确实挺小的。”

面对如此揶揄,竺骁北却没事人似的,双手一抱,也不点灯,就这么似笑非笑地说:“虽说我没带几个护卫,门外也没两个人,但你能不惊动人摸过来,本事也差不多能够过关了。说吧,什么事?”

“不是老将军你特意暗示我来的吗?”越千秋这才转过身来,见对面黑暗中的这位老将仿佛有片刻的惊愕,他就一挪步子窜上前去,满脸笑嘻嘻的,也不管人家看不看得见。

“我爷爷曾经说,老将军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可却心思细腻。我寻思着,我师父怎么都担当着此次的副使,又是东阳长公主的儿子,除非您想下次去金陵,被东阳长公主丢白眼,穿小鞋,否则您无缘无故翻旧帐干什么?既然事有反常,我就来问个究竟呗?”

竺骁北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伸出铁扇似的大手。然而,这一次他却捞了一把空,因为就只见越千秋敏捷地一个蹲身,不但避开了他这一抓,反而还溜到旁边一张椅子旁边,气定神闲地弹了弹衣角坐了下来。

老将军有些气哼哼的:“那要是你弄错了,我就是瞧不起严小子那种纨绔子弟呢?”

“弄错了就是爷爷和我弄错了您的度量,我就给您赔不是呗?”越千秋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漆黑的瞳仁在黑暗中仿佛会反光,“反正老将军刚刚还叫我小家伙不是吗?我爷爷说,年纪小是有特权的。”

竺骁北终于被越千秋这口口声声的爷爷说给逗乐了。他没好气地一屁股在越千秋旁边的位子上坐下,这才淡淡地说:“安肃军和广信军这种地方,北燕谍探无孔不入,而且很多都是当初北燕打过来时,收买的当地人。你大伯父不用说了,没人奢望能撬动他,你师父嘛……”

“我师父就是软柿子,就是很容易被苍蝇叮的有缝鸡蛋?”

越千秋这一反问,竺骁北顿时捧腹大笑。奈何在这寂静的深夜中还不能笑太大声,他只能死死捂着肚子,那古古怪怪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他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

他也没再东拉西扯,直截了当地点点头道:“你师父既然连北燕大公主送给三皇子的内侍都甩了好几巴掌,如今碰到我这个倚老卖老的,他不顶牛,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名头?”

“可我是真心没想到,他竟然是当年翻墙找我要投军的那家伙!想当初要不是我那几个护卫身在金陵,下手不得不谨慎几分,不把身手太好的他当刺客拿下才怪!”说到这里,竺骁北少不得瞪了越千秋两眼,“你小子动不动就飞檐走壁,肯定也是和你师父学的!”

“那是,想当初师父背着我,上我家也好,去长公主府也好,从来不走大路。就连皇宫里头,他也飞檐走壁过。”

越千秋笑得贼贼的,知道竺骁北肯定是一副我不是在夸奖你的抓狂表情,他就赶紧恢复了正经:“老将军应该是和我爷爷交情不错吧?毕竟,我大伯父从来都没来过北边。这么说,是我爷爷让老将军帮忙,帮我师父那冲动暴躁的形象再加深一点儿?”

“差不多吧。”竺骁北没有细说,他轻轻敲了敲扶手,随即笑眯眯地说,“谁让你们师徒在金陵就从来不安分,眼下出使要是安分老实,处处都听越大的,岂不是反常?”

“已经有确切的消息,你们出了安肃军之后,北燕边境已经准备了一支兵马迎接你们,不是边军,是禁军,其中还有秋狩司的司官候着。北燕三皇子身边的内侍既然招摇,你们俩不妨也招摇一点,越是显得有恃无恐越好……”

接下来是另一番面授机宜,越千秋自然听得认认真真,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在了心里。要知道,这是镇守边关数十年的长者智慧,有些东西甚至不好留在纸面上,如此机会自然难得。就在竺骁北顿了一顿,仿佛在琢磨还有没有什么未尽之意的时候,外间突然喧哗了起来。

在那些大呼小叫之中,混杂着一个非常明显的声音:“有飞贼!”

是有飞贼,而不是有刺客,这区别可就大了。越千秋不由得呆了一呆,随即正想要开口,他突然捕捉到了竺骁北那嘴角一抹坏笑。几乎毫不犹豫的,他直接一蹬地逃离了那张椅子。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砰的一声,却是老人家一脚把他的椅子给踹飞了。

“大晚上的鬼鬼祟祟跑到我这来,非奸即盗!”

靠,这老家伙翻脸如翻书啊!

越千秋简直给气坏了。他怎么想得到,这位老将军在一本正经了这么久之后,突然趁着外间那喧哗,给他来这一招。要不是他躲得快,这会儿那张四分五裂的椅子是不是就是他的下场?可正当他龇牙咧嘴要还击的时候,却只见黑暗中竺骁北似乎对他眨了眨眼睛。

“在这里闹什么闹,出去打才有动静哪!”

虽说声音很轻,但越千秋到底还不笨,当即气呼呼地往大门疾退,可临走时也没忘了直接一脚踹翻了那张高几。随着那高几翻倒时的咣当一声,当他用后背撞开门时,他根本头也不回,看也不看那些闻声突入的护卫,只深深吸了一口气,陡然之间暴喝一声。

“呔!”

与其说这是为了震慑其他人,还不如说这是纯粹的吸引注意力。耳听得四周人声渐有朝自己这儿汇聚的迹象,越千秋这才忿忿不平地嚷嚷道:“老狼辱我师父,现在还说我非奸即盗,呸,我和你势不两立!”

竺骁北闻言一愣。老狼?这是骂人还是损人来着?可他转瞬间就想起来,这会儿不是斗嘴的时候。

“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心眼狭小,就因为那么点小事这么晚跑我这瞎胡闹,如今还倒打一耙?看在越老相爷面上,我不和你计较,快滚!”

见竺骁北嚷嚷的时候,那嘴角上翘,分明因为嘴上占了便宜而得意,越千秋不禁气歪了鼻子。虽说不知道外间嚷嚷飞贼,到底是这老家伙设计,又或者是营地中真的出现了不明人士,可这样的情景使得他来得容易去得麻烦,那却是铁板钉钉的。

虽说没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本事,可在金陵威风八面的他却不想在这军营被人撵跑了——哪怕只是演戏——他恶狠狠地一拍腰中革囊,气急败坏地叫道:“今天我就姑且看在你人多势众的份上,不和你为难……看镖!”

这前头半截,像极了纨绔子弟解决不了事情之后,色厉内荏的撂狠话,可最后两个字却让越千秋身后的侍卫们齐齐为之大惊失色。可当他们扑上前去时,就只见面前的少年已经足尖点地腾空飞起,两个借力起落就窜到了围墙上。

“皇上要我滚蛋还差不多,你算什么!”

随着这个声音,竺骁北眼看越千秋对自己做了个鬼脸,就此几个转折消失在了视线之中,虽说接下来那边仍然传来了阵阵呼喝,显然越千秋还撞见了其他人,可很快就消停了下来,他哪里不知道是刘戴二将已经出动,及时弹压住了可能把那小家伙当飞贼刺客的将卒?

见几个护卫围拢上来问东问西,他没好气地摆了摆手,等到一言不发转身回到屋子里,反手掩上了门,他才恼火地低低骂了一声。

“这臭小子,真真一点不肯吃亏!”

越千秋出手的时候恰是一开始说话的时候,当看镖两个字出口时,东西早就无声无息扎在他发髻中了,就连他都被这小家伙给骗了!

竺骁北一面骂一面伸手到发髻上掏了掏,等把东西掏出来,他的脸色就更加古怪了。

屁的暗器,明明是个玉坠儿。还不是普通的玉坠儿,那居然是个栩栩如生的猪!

难道那臭小子竟敢讽刺他是猪?翻了天了,他给这小子的颜色还不够!

第281章 深夜里的来客

这一晚上,安肃军的营房鸡飞狗跳,前半夜根本就没得消停。

越大老爷怒吼训人的声音,严诩抗辩维护徒弟的声音,隔着两三重院子都能听见。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地里嘀咕,道是皇帝选对了正使,选错了副使,更不应该任人唯亲,把越千秋那么个会闯祸的惹事精给放进使团里。

好容易从越大老爷房里出来,在这万籁俱寂的下半夜,打着呵欠回屋,正准备钻入被窝补个觉的越千秋,却在刚走到床边时,就听到外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这声音非常微小,非常有节制,因此他侧耳倾听了片刻,就大致猜测出了人是谁。他转身大步走到门边,拉门的同时就出了声。

“甄容,你大晚上不要睡觉了……咦?”

越千秋本来猜测眼下来的百分之七十是甄容,百分之二十五是庆丰年,百分之五是其他任何人,可此时此刻面对那个站在门口的人,他惊咦了一声,足足好一会儿方才结结巴巴地叫道:“影……影……影……影叔?”

“我不记得我叫越四影……”越影面无表情地说了个冷笑话,等推开越千秋进了屋子里,他四下瞟了一眼,见越千秋慌忙关上门又绕到了他的身前,那惊诧的眼神仿佛要在他脸上钻出一两个洞,他便淡淡地问道,“看够了吗?”

“当然没有!”越千秋理直气壮,又或者说气咻咻地丢出这四个字,随即便扑过去一把抓住越影的胳膊质问道,“影叔你上次不是说,长公主请你跟我们去北燕,你说爷爷离不开你,所以你爱莫能助吗?那你现在怎么又来了?你这是出尔反尔!”

“成语倒是用得越来越顺溜了,没白在老太爷的鹤鸣轩看书。”越影轻描淡写地把越千秋的指责给搪塞了回去,见人气鼓鼓的,他方才环目四顾,声音平稳地说,“我自然不会跟着你们去北燕,但安肃军这边却不得不来,因为老太爷有事情和人商量,他却又离不得金陵。”

“是吗?”

越千秋这一回是再也不愿意轻易相信越影的话了。要知道,上次就是这位根本连解释都不解释一声,随即把他拎回了家,然后让他听到了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所谓真相。此时此刻,他姑且将那解释听在耳中,随即就气势汹汹地问道:“那今天晚上那飞贼,难道也是影叔?”

“我要是飞贼,就算是这安肃军防卫再森严,也不至于被发现。”越影挑了挑眉,“你都尚且太太平平摸到了竺大将军那儿,没人发现,我又怎么会惹出那么大动静?”

这下子,越千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是影叔你?那是谁!”

天底下还有人能在越影的眼皮子底下当飞贼跑来跑去?他才不信!

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越影却是给了他答案:“不过所谓的飞贼我看到了,是甄容。”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可听到这个名字,越千秋还是忍不住骂道:“怎么又是他!他和我犯冲是不是!要不是他,我怎么会险些挨了那为老不尊的老狼一脚!”

“不叫竺大将军老贼,也不叫老匹夫,却叫老狼,这词新鲜,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看来你虽说性子活络,尊老敬老的习惯却还是一直延续到现在。”越影毫不留情地揶揄了越千秋两句,这才终于改换了正题,“甄容去见了安肃军中的一个校尉,我跟着过去了。”

越千秋原本还在寻思越影竟然会开玩笑,同时心中还在懊恼又给人背了黑锅,可此时听到后半截,他那刚刚生出的一点点愠怒立时丢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忍住的好奇:“影叔,你可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人家是青城还俗弟子,甄容问的是由此北行之后要注意点什么,人家说的也是这些。至于有没有私相授受,暗语甚至暗信交接,我有顺风耳没千里眼,就不得而知了。只不过,我在甄容出来的时候发出了点动静,有人趁机大叫来了飞贼,只没想到竺大将军会借机把你给揪了出来。”

越千秋这才知道,外间那突然叫飞贼的嚷嚷是怎么回事,而自己又是怎么误打误撞,不得不破釜沉舟和竺骁北装翻脸的,不由又气又恨。

“就算竺大将军那一声吼把人都吸引过去了,可甄容就这么顺顺当当溜了?”

“当然不是。”越影的嘴角上翘了一个不小的弧度,“嚷嚷有飞贼的就是你师父。他刚巧去你房里找你却没见人,少不得就和你一样,仗着身手高超四处找你,没想到却发现了甄容。他嚷嚷了一声飞贼,见人都被你和竺骁北吸引去了,他就干脆把甄容打昏关到他房间去了,然后再出面维护你,和你大伯父理论。这会儿应该正在房里审人呢!”

敢情是师父……

越千秋稍稍舒了一口气,再一次觉得有严诩这个师父实在是不错。不论是平日,还是如今,严诩全都在自始至终关心维护着他这个徒弟。他歪头想了一想,最终回复了平常心,当下笑吟吟地歪头看着越影道:“影叔,你特意跑来找我,不是就只说这些的吧?”

“本来只是奉老太爷之命找人说事,谁想到你竟然这么胆大包天,哪能不来见见你?”越影微微眯起眼睛,脸上表情似乎没什么波动,可只有越千秋这样和他熟悉的,方才知道,这位影叔眼下的心情绝不如表情那么古板,而是可称得上相当不错。

因此,越千秋完全不信地嘀咕道:“大晚上敲门,真是就来看看我?”

“本来是不想来的,可没想到你这么会演戏,忍不住就跑来看看你这个最会惹是生非的小家伙。”

越千秋猝不及防,脑袋被越影的大手抓了个正着。他躲得过越老太爷,躲得过竺骁北,可唯独本事还不够大,躲不了这个自己到现在都不知道本事有多大的影叔。此时此刻,他只能无奈地忍受着头发被揉成了鸡窝,心想影叔这些年来,情感外露的次数真是越来越多了。

“到了北燕之后,如果遇到根本没办法解决,又或者很危险的场面,那就逃,别管你爹,他比你更贼。你的遁逃功夫一直都不错,再加上有安人青和你师娘的那些小玩意,逃出生天的几率还是很大的。到了那时候,反而是如何离开北燕才是难点。北燕上京有一个专卖泥人的匠人,你去找他。无论户籍和路引,他都会假造,而且还能给你换张脸。”

直到这时候,越影方才说出了最重要的一番话。见越千秋先是认真,随即皱起了眉头面露诧异,他就知道,这个聪明的小家伙又觉察到了什么。

“影叔,爷爷也好,你也好,这种消息明明可以早在金陵就提醒我的,为什么非要你现在来对我说?是北燕那边又有什么变故?还是爹传了什么信过来?”

微微犹豫了一会儿,越影就沉声说道:“北燕太子,估计应该是被废了。官方渠道还没传出这个消息,只是综合各方面情报得到的推论,至少有**分准。”

越千秋觉得脑袋有点发懵,好一会儿才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什么罪名?”

话一出口,他就看到越影那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在嘲笑自己,他顿时醒悟了过来。

废太子这种事,需要罪名吗?莫须有三个字虽说是岳飞一案方才名震天下,可历代君王在废太子的时候,哪次不是因为莫须有甚至根本就子虚乌有,也挥起屠刀大下杀手的?从这种程度上来说,身为皇帝独子的英小胖现如今还没坐上太子之位,未必就不是福分!

当上太子再被拉下来,那才是最倒霉的!

想也知道,这会儿北燕京城那会是何等风起云涌的大场面!

“是我们恰逢其会,还是北燕皇帝故意的,又或者是……”

咕哝到这里,越千秋和越影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同时迸出了一个人来。

越小四不会和这件事有什么牵扯吧?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第282章 麻烦和找麻烦

这一夜,越影是否还见过其他什么人,越千秋不得而知,至少当他一大早被人叫起来的时候,打着呵欠无精打采的他丝毫都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也没有听到任何相熟的人提到越影。仿佛昨夜这位冷面冰山从天而降,只是越千秋的幻觉一般。

知道越影来无影去无踪,在见过自己之前甚至之后,恐怕又找了要紧人物商讨要事,他也就不去想这些了。他无视了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善意或敌意目光,径直走到严诩身旁。

昨晚上他和竺骁北这个为老不尊的大将军那么一闹,现如今他们师徒俩周边三尺之地,除了庆丰年和小猴子甄容,就再也没有一个其他的无关闲人,因此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师父,昨晚上那飞贼有眉目吗?”

此话一出,心直口快的小猴子不由得问道:“飞贼?那飞贼不是九公子你……”

话没说完,小猴子就直接被庆丰年捂住嘴拽到一边去了。而严诩似笑非笑扫了一眼一旁的甄容,见这位青城高足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就耸了耸肩道:“我昨晚听到动静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你和竺大将军闹翻了,至于其他小蟊贼,还真是没瞧见。”

眼见甄容仿佛稍稍轻松了几分,不动声色转去庆丰年那儿和小猴子说话,越千秋一抬头,正好看到严诩的眼神紧随着甄容,哪里像是说的话这般轻巧?

大概是因为昨夜闹腾一场,越大老爷一夜没睡好,这会儿黑眼圈宛然。而竺骁北根本就没有出现,仿佛忘了昨日相见时还和越大老爷熊抱了一回,人人都认为老将军是生气了。

而明眼人全都瞧得出来,出面送行的刘静玄和戴静兰二人笑得非常勉强,和严诩越千秋师徒俩道别的时候,更是一副恨不得你们快走的送瘟神的架势。当戴静兰亲自领着一队兵马,将使团护送到边境,眼看对面北燕兵马过来把人接了过去时,他更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算是走了!”这话却不是戴静兰说的,而是他身边一个亲兵说的。

发现主将立时侧过头来,面露责备,这亲兵虽说有些惶恐,但还是满心不忿地说道:“刘将军和戴将军何等英雄,严大人和越九公子虽说出自同门,可实在是差远了!”

戴展宁面色一时更加阴沉。见另一个亲兵连忙用胳膊肘使劲给了那嘴快的家伙一下,他仍是冷冷训斥道:“使团之事也由得你多嘴?等回去之后自己去领军法!”

见那亲兵唯唯应是,脸上却分明不以为然,他不由得暗自懊恼。越千秋昨日代越大老爷传话,分明让上下将卒很有好感,可昨天晚上夤夜入竺骁北房间那一闹,之前的好印象立刻无影无踪,一见面就和人抬杠的严诩就更不用说了。

他固然看出这是演戏,可如此是不是过头了一点?这可是送上门给别人弹劾的把柄!

还有昨夜越影突然来见他和刘静玄,提到的那个消息以及接下来的某些动向,这分明是一场风暴眼看即将席卷北燕。这个时候还去出使,有必要吗?

越千秋纵使是顺风耳,也听不见戴静兰的心声。而就算是听到了,他也只能对这位戴师伯苦笑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北燕废太子这种事,事先谁都料不到。可越小四还在北燕,他他自己身上那块刺青也是一颗定时炸弹,再说,总不成都到边境上了,突然反悔说不去吧?

那样的话才会被人笑话!

之前使团一路到吴朝边境都是骑马,可如今进了北燕境内,护送的那支兵马几乎是把使团前后左右团团围住,严诩也不耐烦在外头杵着让人围观,干脆就拽上越千秋上了马车。

这是行前东阳长公主特意给他们师徒俩预备的马车,陈设奢华,地上铺着织纹锦毯,座位设在正中和两侧,最多可以容纳六人,一色都是柚木清漆,又在上头铺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毯子,坐垫和引枕中絮着丝棉,甚至还有丝棉薄被供他们盖着休息。

担心北边入春依旧寒冷,脚炉手炉一应俱全,连车窗都用的无色琉璃,可以说价比千金。

而考虑到滞留的可能性,下头抽屉里还放着夏天用的藤席,以及用来替换琉璃窗的碧绿窗纱。从这些林林总总的细节之中,全都把严诩包装成了一位生活豪奢的贵公子。

可眼下,贵公子却光着脚丫子踩着贵重的锦毯,人懒洋洋靠在引枕上,四仰八叉,很有点葛优躺的架势。如果没见着之前在吴朝境内,严诩一路都是骑马,别人定会以为这是一个马都不会骑,只知道享受的贵介。

越千秋看着严诩一面躺着,一面轻轻用手指轻轻敲着底下的隔板,他就知道,严诩是惦记着车厢底下暗藏的机关,是惦记着那把分成三截的陌刀。

虽说随从护卫之中,也有带着陌刀的,其中就有适合他们师徒俩使用的尺寸,就连马车中暗藏的这把也只不过是另一种障眼法,可对于更自豪于身为玄刀堂掌门的严诩而言,出门在外,手边没有这玩意,就觉得心神不宁,这是显而易见的。

之前这辆马车根本没有使用的机会,眼见此时严诩躺得看似舒服,可眼神涣散,心不在焉,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越千秋就旧话重提道:“师父,我让庆丰年和小猴子把甄容绊住了,马车外头也都是长公主和影叔挑的护卫,这下你可以说了吧,昨晚上那飞贼怎么回事?”

“我是打昏了甄容,又喂了他一颗**,可之后我就把他拎出营房去了。”见越千秋赫然瞠目结舌,严诩就眉飞色舞地说,“刘师兄和戴师兄总得给我这个掌门师弟留面子,所以我这没人看着。我直接把甄容往荒郊野地里一扔,然后躲在暗处观察,结果……”

越千秋饶有兴致地听着严诩显摆,听到这儿发现没有了,他不禁有些急切地追问道:“结果呢?有人去救他?”

“结果他苏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被人扔到营地外头的荒郊野地,就这样一骨碌爬起来,想了不少办法诈我现身,我当然只当没听见,不理会他。可我真没想到,他竟是在那儿哭了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哭得和个孩子似的,口口声声就是师父,为什么,问得我心烦得很,差点没忍住出去打他一顿!”

严诩说到这里,简直是郁闷得不得了。

“云中子之前来找我的时候,说什么甄容痛悔当初,他已经和这个徒弟推心置腹,把他出自狼窝,而不是北燕人的身世说开了。此去北燕,他已经安排好了,甄容定然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可我看甄容这脓包的样子,不闯祸就不错了!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看他那痛哭流涕的挣扎样子,别是真的在怀疑自己是北燕人!”

越千秋顿时心里咯噔一下。他这身世谜团就是被甄容勾起来的,可他倒是真的无所谓自己是吴人还是北燕人,因为在他心目之中,从来只当自己是越老太爷养大的孙子,别的都不重要。

可他是什么来历?

而且,他一向就心宽,又有那样一心护着他的爷爷和师父,换成突然被云中子灌输了那么一堆东西的甄容,真的能相信那所谓诸派合力培养,是对付北燕的绝招之类的鬼话?说实在的,自从被越老太爷这么一说,他自己的身世暂且不提,连甄容的身世他都开始怀疑了。

说不定越影昨天晚上突然出现,也还有这方面的缘由呢?

想归想,可越千秋还是没有对严诩吐露自己那点小秘密。毕竟,越老太爷对他的吩咐是别惹事,少逞强,千万保护好那个秘密,别没事给自己找麻烦。

他冲着严诩咧嘴一笑,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道:“之前北燕那位三皇子可是任凭那个内侍一路找茬过去的,咱们总不能输给那个阉奴吧?怎么招摇过市,师父拿定主意了吗?”

严诩顿时苦笑了起来:“办法倒是想了几个,可惜都不咋的。”

越千秋顿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手从下头抽屉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来转了转。

“师父没有办法,我倒是有个鬼主意!”

第283章 麻将和暗号

出使异域,在驿馆中鸡蛋里挑骨头,盛气凌人指桑骂槐,招摇是招摇了,但惹急了护送的兵马痛殴你一顿,在异国他乡根本找不到人主持公道。在越千秋看来,那个北燕大公主送给北燕三皇子的内侍牙朱已经用血的教训证明,这不是招摇过市,这是嘴贱找死。

非常值得庆幸的是,他那个有时很靠谱,有时很不靠谱的师父,非常同意这一点。

人家才在驿馆狠狠打过那个北燕的内侍,能不赞同吗?

所以,接下来在大军护持之下缓缓北上,无论投宿驿馆,还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露宿野外——其实他们师徒俩可以舒舒服服歇宿在那辆奢华的马车中——越千秋和严诩并没有出任何幺蛾子。事实上,在一天之中的大多数时间里,师徒俩都根本没下过车。

因为这年头的纸质不过关,再加上阿拉伯数字的普及至今还只限于金陵商圈,所以越千秋虽说让秦家做出了各种各样的棋牌游戏,唯独扑克牌却没办法做出来。所以如今坐在这颠簸的马车中,他和严诩选择的娱乐活动自然不是跳棋,也不是飞行棋,而是……麻将!

即便他们两个人武艺不错,能够尽可能拢住牌,避免马车颠簸造成砌好的骨牌又或者面前的牌面翻倒被对手看去,可仅仅两个人打麻将自然是不可能的。

这下子,东阳长公主特制的那辆马车上就成了移动的棋牌室。

最先被拉来当牌搭子的,是庆丰年和小猴子。只不过,小猴子也就罢了,庆丰年却很不擅长这种博戏,哪怕规则最简单的也是输到自己都不好意思,到最后只能下车拖了甄容来。

而甄容同样好不到哪去,也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对棋牌类游戏实在是没兴趣,他几局过后就借故告辞。这下子,越千秋只能笑眯眯地去拉使团之中的其他随员和护卫将卒,除却越大老爷,其他人都被他拉了个遍。虽说都是初学者,但也有入手极快,瘾儿特大的。

但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娱乐,原本被那些北燕兵马当成犯人一般押送的使团终于找到了乐子,终于有了一点点的休闲机会。

不论是一点就通的麻将爱好者,还是根本打不来的麻将苦手,几乎每个人都很享受每天那么一段躲开北燕将卒那虎视眈眈的视线,然后上马车去娱乐的美好时光。

入北燕境内一连五天,护送他们这一行人的北燕将卒,就只见每天都不断有人被邀上了严诩那辆奢华宽敞的马车。有人不多时就苦着脸下来,有人却能泡上大半天才喜滋滋地下车,久而久之,就算是再经过严苛训练的军士,也忍不住很好奇,这马车里到底在干什么。

到了第六天,那位四十出头,一副凶巴巴面孔的中年北燕将军就终于按捺不住了。当傍晚再次投宿驿馆的时候,他就丝毫没理会吴朝使团的一众人等,直接来到了马车前。看到严诩打着呵欠下车,他直截了当地迸出了一个问题。

“严大人,每天都能听到车里稀里哗啦的声音,你们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干什么?每天被你们挡着前后左右,连风景都不能看,当然只有搓麻将啊!”

严诩懒洋洋伸了个懒腰,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我说,北燕就是小气,你们的使团在我们大吴虽说也有兵马护送,可那是大大方方地护送,哪像你们,恨不得连出恭都跟着,好像一个没看住我们,我们就会去你们地里拔根萝卜偷根菜,一点泱泱大国风度都没有!”

“咳咳!”

眼见那中年将军死板着一张脸,分明气得不轻,听到越大老爷从后头过来,突然发出非常大声的咳嗽,严诩就头也不回地说道:“千秋,去,到抽屉里找找,有没有多余的麻将,送一副给这位到现在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将军开开眼界!”

这一回,就连听了这话的越大老爷脸色也非常不好看:“严大人,这位是吴钩将军,早就报过名,是之前介绍的时候你自己心不在焉!”

“是吗?原来叫吴钩……啧,我那会儿肯定没听见,否则知道是这么个名字,我怎么都要好好和他攀谈攀谈。当初越老太爷捐给武英馆的绝本古书里,不是有一首诗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好一首豪迈诗!”

严诩一边东拉西扯,一边非常没正经地一挑眉,随即不耐烦地叫道:“千秋,找个东西而已,要这么久?”

就在这时候,越千秋终于从严诩身后探出了脑袋:“师父,咱们这次带了好几副麻将呢,送他那副象牙的,还是玉的,又或者是玛瑙的,还是竹的?”

“废话,送值钱的出去,回头北燕岂不是要怀疑这位吴将军的操守,回头指责我们贿赂他,图谋不轨?去,就送那副最不值钱的!”

吴钩虽说如今是土生土长的北燕人,可祖上本是卫国遗民,后来北燕立国,在其统治地域内的卫人代代繁衍,沿用的仍然是祖上的汉姓,操着的也依旧是南方官话,他也一样。

此时此刻,完全不会曲解严诩这意思的他不禁气歪了鼻子。当看到严诩身后那少年捧着一个木盒子跳下车时,他的视线便落在了这上头,可当越千秋打开盖子,看到里头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块块长方形的物体,而且上头还刻着各式各样的花纹时,他就有些眼睛转不过来了。

这真是玩器?不是暗号?不是用来传递信息的东西?

不行,此物立时要交给悄悄随行的秋狩司暗探,好好查一查!

入夜时分,驿馆之中大多数屋子都已经熄灭了灯火,一片寂静,可还有少数几间屋子灯火通明。其中一间原本属于驿丞的屋子里,此时此刻便站满了人,除却偏将吴钩之外和几个校尉之外,还有秋狩司派来的一个司官和几个谍子。

这十几个人围在一张桌子旁边,眼睛无不死死盯着那一堆竹块。竹块上刻着他们只觉得犹如暗号似的图案,一个细心的谍子,正在按照图案的不同,将这些竹块分门别类。好容易整整齐齐分了足足十几堆,他才回头瞥了一眼自己的顶头上司。

“贺大人,这东西看着和双陆等等其他博戏用具有点像,但复杂程度大为不同。那些南朝人说是来出使的,实则肯定抱着外人不知道的目的,得防着他们耍诈。据秋狩司之前查探所知,那个副使严诩是南朝东阳长公主之子,东阳长公主为人极其富有智计,此人也可能是故意麻痹我们。就连那少年,也是次相越太昌的养孙,不可小觑。”

“没错,对这些人,怎么提防都不为过!吴将军,你这次做得好!”

为了监视南吴使团,秋狩司此次派出了司官贺万兴带头的整整八个人。贺万兴虽是汉姓,祖上是卫人,但同样是北燕土生土长,对于南朝只有提防警惕,此时此刻赞过吴钩之后,他就攒眉沉思了起来。

而在他思量之际,却有个校尉忍不住开口说道:“既然贺大人和吴将军都参不透这东西的玄妙,之前那个南朝副使又盛气凌人说我们小气,不如我们也派人去那辆马车,假装好奇想要一块玩玩,探一探其中虚实如何?他们既然说这只是博戏,我们就陪他们博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