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待跳下床把越千秋闹起来,可他刚下地之后略一站,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他说的这些,越千秋那狡猾的小子十有八九都知道,再说,他不就是想找个地方说说?哪怕是个树洞也好,更何况大活人?唉,反正他已经仁至义尽,给那位程姑娘找了一个挺好的靠山,嗯,他真心只是觉得她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非常好,但他更喜欢现世报来得快!

不知不觉,小胖子往床上一倒,眼皮子渐渐耷拉了下来。嗯,房间里有个绝对能保护自己安全的人呆着,真的很好……

当萧敬先回到征北堂时,已经是天亮了。听院墙外守着的侍卫说越千秋再次跑了回来,如今在征北堂和英王李易铭同寝,他不禁露出了饶有兴味的表情,当下就悄然来到了那个自己用来起居坐卧的地方。

伸手一推门,见门闩已经下了,萧敬先哂然一笑,随手亮出了那把曾经用来撬过门的小刀,三两下轻轻巧巧拨开了门闩。开门的时候,他稍稍用了点巧劲,以至于那两扇日日上油的房门无声无息滑开时,他没有听到屋子里传来任何动静,只有两个呼吸声。

还没进门,他就分辨出,其中一个是小小的打鼾声,另一个则是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显然一个是真的在呼呼大睡香梦正酣,另一个则是正在清晨的练功。明白不是自己没有惊动越千秋,而是那个少年早就醒了,正在用功,一时半会分神不得,他就没有再掩饰脚步声。

反手关上门,萧敬先就施施然朝着帷帐放下一半拉起一半,地上还垂落着大半条被子的床边走去。还没等他踏上高一级的地平,就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这家伙昨天晚上打呼噜磨牙说梦话折腾了半宿,你能不能别吵醒他,让他安静点?我好容易才得这么点耳根清静,真是不想再听他唠叨了!”

萧敬先探出手去撩开那半边帷帐,见床上小胖子一动不动,四仰八叉,睡相极其不雅,他哂然一笑就转过身走到了软榻边。见越千秋五心朝天那架势已经收了起来,他就笑道:“不是回家去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忘了重要的事情。”

越千秋懒得再拐弯抹角,一口气把之前在垂拱殿见皇帝时的那点事一五一十说完,见萧敬先面色虽说纹丝不动,眸子中却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冷意,他就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会觉得我是丢包袱,随你怎么想。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设法去做,而师父带着阿圆和阿宁离开金陵,本来也会帮你找外甥。你的产业,你自己留着,日后也好养家糊口,别这么败家送人。”

说到这里,着实睡眠不足的他就打了个呵欠爬下了软榻。

“我该说的话带到,走啦。顺便和你说一声,昨天我和爷爷和霁月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大胆推测,不是我泼你凉水,你要找的人究竟是外甥还是外甥女不得而知,甚至是否存在这么一个人也不得而知。有的时候,希望别抱那么大,兴许还更好些。我觉得,哪怕是你,也未必了解你姐姐。”

当趿拉了鞋子走到门口时,越千秋又停下了脚步。

“还有一件事,霁月昨天送了萧卿卿的女儿萧京京去天宁客栈,结果发现了一件奇事。那位红月宫主病了,似乎还不轻。你要是关心就去看看,不关心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接下来这几天金陵多事,你提醒英小胖早点回去,安全要紧。”

第563章 小胖子挖坑埋次相

眼看越千秋消失在门外,萧敬先却默立了好一会儿,这才头也不回地笑了一声。

“醒了装睡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床上原本还在那打鼾的声音一下子就停了。紧跟着,小胖子有些狼狈地爬起身来,一只手把帷帐挂在了钩子上,这才小声说道:“我也就是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这才刚醒。”

“嗯,我相信,因为我之前到床前看的时候,你应该是真睡着了,但我和千秋才刚一说话,你就醒了。”萧敬先听到背后那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小胖子正在下床,他就轻声说,“如果你真的睡得那么深沉,那么也未免太没警惕心了。现在这样就很好,一会我送你回宫。”

小胖子一时情急,竟是没注意到送你两个字,只留心了回宫两个字,当即立刻抗议道:“就算这两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舅舅你也不用这么着急送我回宫啊?那个刺客的事情,我昨晚思来想去也觉得有蹊跷,不如就瞒下来,按照之前那个有贼的说法不就行了吗?”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竟是振振有词地说:“我觉得,近来几乎每一件事都指向裴相,这很不正常,虽说我也不喜欢他,甚至讨厌他,但总不能凡事都依照个人好恶来。既然如此,那昨天晚上晋王府的这件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是最好吗?”

萧敬先虽说和小胖子相处时间不长,可也知道这小子是个睚眦必报,而且是现世报的性子,能够这么宽容地对裴旭,绝不是这会儿那点冠冕堂皇的理由。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恐怕是避免因为所谓的刺客风波,晋王府被那些本就不满的大吴官员迁怒攻谮。

想到自己对小胖子虽偶有指点,可绝对谈不上给了什么非同小可的帮助,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南吴皇帝唯一的儿子,确实是对他好得过分了。就算他那个外甥还在,如今是货真价实的北燕皇子甚至是太子,只怕也及不上这个主动贴上来的南吴皇子。

因此,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淡淡地说道:“你这些话只说对了一半。就算现在从你父皇到越相,再到朝廷其他官员,全都知道裴相恐怕是中了别人的算计,可是,一件事情能说是别人诬陷,桩桩事情全都说是别人诬陷,让人怎么相信?”

“或者说,别人为什么要相信他是被诬陷的?相比扳倒他的价值,维护他又能得到多大的价值?他是不是做人成功,又或者做事成功到这个地步,以至于别人不惜顶着被扣上同党这个帽子的危险,为他查清楚这一桩桩事情的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眼见小胖子瞠目结舌,萧敬先这才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以为一时好心就能让人感恩,有时候,雪中送炭,远不如落井下石。认清楚一个人值不值得你出手拉一把,远比想着小恩小惠笼络人更重要。你要记住,高深莫测的孤家寡人之路,那才是你应该走的。”

越千秋并不知道自己走了之后,萧敬先和小胖子会说些什么和萧敬先一样,他之前虽说在萧敬先说话,却也注意到小胖子的鼾声和最初不同,明白人已经醒了可他知道,萧敬先绝对会略过那八家产业的事。

至于其他的提醒也好,教导也好,那都是人家“舅甥俩”的事了。

一晚上还没睡足两个时辰的他,还是回去补觉的好。

当一大清早,忙碌了一晚上的越九公子回到越府亲亲居,在听安人青说完小猴子再次跑了一趟送的口信,随即倒头就睡的时候,金陵城从皇宫到外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裴府一场大火,烧了那座传承百年的深宅大院将近一半的地方,火势甚至蔓延到隔壁,若非昨夜风不大,只怕一条街上的居民全都会倒霉。

而那个如同夜枭似的,让听到的人都觉得毛骨悚然的声音,也在一夜大火之后有了结果,竟然不是裴家那些男人,而是一个裴府中微不足道的侍妾。那侍妾不是裴旭的,而是属于裴旭的庶弟,才能平庸,之前一直在外担任知府的裴晦。

那侍妾长得非常秀美,也不是奴婢出身,家里乃是平民,因为被外出的裴晦看上,才被家里人悔婚送到了当时任知府的裴晦身边,往日规行矩步话很少,那天晚上却在和裴晦敦伦之际捅了他一刀。裴晦吃痛之下推翻了油灯,而那侍妾却趁裴府中人救火之际大叫大嚷。

那大半夜,裴府忙着救火,相邻几条大街上,衣不蔽体的那位裴家侍妾却是将裴晦鱼肉百姓,收受贿赂,草菅人命,逼良为妾,擅杀家奴……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嚷嚷出去多少罪状,最后一头碰死在了金陵那座赫赫有名的夫子庙之前!

于是,在萧敬先护送下回宫的小胖子,在宫门口遇到等在那儿的陈五两,和萧敬先一起被召到了大庆殿后,恰是见证了那位从御史大夫入政事堂,七年来一直和越老太爷分庭抗礼的裴相末日。

哪怕他们两人只字未提晋王府中那场乱子,可在大殿上略一站,小胖子就发现,一夜之间,裴家仿佛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不禁目弛神摇。

他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眼睛里密布血丝,甚至连辩驳都已经不能够的裴旭,想到数日前他被越千秋拽走的那一次,裴旭靠着出其不意地举荐余大老爷,暂且把泼过来的脏水给挡住,纵使他一直都不喜欢甚至讨厌这家伙,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悸。

这就是……墙倒众人推么?

突然,小胖子就只听耳畔传来了萧敬先的声音:“你觉得,昨晚上的事情还要说么?”

想到自己之前还打算帮裴旭瞒着点,趁机对这位刚刚荣升次相的大佬示好,想到自己之前在丽水园处置那些奸细时,也曾经想过趁机拿捏这些高官的把柄,现如今小胖子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

如果是换成之前的他,此时萧敬先这么一提醒,他不管是为了给裴旭留点余地,又或者是避免萧敬先被牵扯进去,一定会选择息事宁人,可这一次,小胖子没有和稀泥。

在一大群慷慨激昂朝着裴家踏出一万只脚的官员争相发表意见之后,小胖子突然站了出来,沉声说道:“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尽管小胖子并不经常上朝,每次也轻易不发表意见甚至还有不少人记得,这位皇子之前常常是和越千秋这个死对头一搭一档出现的,于是心有余悸地去寻找他背后有没有越千秋的影子,可却发现那个狡猾少年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面露戏谑的萧敬先。

这位晋王在册封赐官之后,几乎从来不上朝,这一次怎么会突然破例?

没有一个人想到,萧敬先不是不请自来,而是之前在宫门口的时候,陈五两在宣召英王李易铭的时候,一并奉圣命请进来的。

而小胖子何尝没发现有人在看自己身后?可这样的注视非但没有让他心里不舒服,反而还给了他颇大的鼓舞,似乎身后的萧敬先受关注,比他自己受关注还要令他高兴。

看到父皇对自己微微颔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非常谨慎客观地,把昨天晚上晋王府那档子飞贼之事来龙去脉一一讲了一遍,当说到那个疑似先混进自己侍卫,再混进晋王府侍卫行刺自己的人,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此人来历可疑,身份更可疑。儿臣怀疑,正是因为父皇派给儿臣的那个真侍卫是娶了裴家族女的鳏夫,方才有人看上了这个身份,又瞅准儿臣在晋王府的机会,冒名顶替,兴风作浪!儿臣恳请父皇从刑部征调最好的仵作,将前后两具尸体细细勘验,以防有诈!”

裴旭听着小胖子先是扯出刺客和裴氏有关,却又指出此事存疑,正惊喜于竟然在这当口还有一位皇子替自己说话,可紧跟着,他那刚刚振奋一丁点的心就又沉入了无底深渊。

因为,小胖子斜睨了他一眼,接下来的话乍一听挺客气,其实字字诛心。

“刚刚各位大人指斥裴相的那些罪名,我仔仔细细听了,归根结底,全都是指向裴相的家人,并没有涉及到他本身一星半点。从这一点来说,裴相自己的操守,实在还是信得过的。但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却没有管束好家人,甚至放纵他们为非作歹,这是宰相风范吗?”

小胖子这会儿的口气,甚至有些痛心疾首:“裴氏光是在我朝就有百年历史,可现在一夜之间,大宅被火烧得只剩下了一小半,险些祸及邻里,而究其根本,竟然只是因为一个纵横不法的贪官,裴相自己扪心自问,这失察两个字,怕是说不过去吧?侄儿不法是失察,弟弟不法是失察,儿子不法是失察,难道裴氏个个不法,你都要用失察来搪塞过去?”

听到李易铭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点出来了,裴旭终于面色遽变,眼睛死死盯着小胖子背后的萧敬先。要知道,刚刚虽然有众多官员对他展开全方位炮轰,角度多种多样,可却没有涉及到他儿子的。此时当朝唯一的皇子却剑指自己的儿子,这无疑是说……

自己那个蠢儿子派门客去联络萧敬先身边的聂儿珠,暗害越千秋的事,也被人洞悉了!

萧敬先看到了裴旭的目光,竟是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没错,这件事昨日一大清早越千秋出门之后,他就对小胖子挑明了。见裴旭如遭雷击,迅速移开了目光,刚刚还勉强昂着的脑袋渐渐垂落了下去,随即踉跄前行了一步,免冠叩首请罪,他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既然肯做出这样的表态,裴旭的官路前途,算是完了!

刚刚那么多人交相攻谮,次相裴旭虽说面色非常难看,但最初还在一直尽力辩驳,后来发现徒劳无益后,哪怕闭嘴不再说话,却也不曾真的服软,可如今英王李易铭就是这么一番话,裴旭竟是就认罪了,朝堂上众多官员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能站在这里的几乎没有蠢人,不过顷刻之间,大多数人就听明白了小胖子的弦外之音。侄儿这两个字好理解,裴南虚之前就干了一件蠢事;弟弟这两个字也好理解,要不是裴旭庶弟裴晦好色如命,怎么会被人一刀子捅掉半条命,而后又让传承百年的裴家大院给烧掉半边?

但是,儿子两个字作何理解?莫非裴旭的儿子还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被英王知道了?

越老太爷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小胖子,见人正好也朝自己看来,还憨憨地笑了笑,他不禁回了一个微笑,继而才看向了萧敬先。

尽管越千秋和萧敬先也不知道打过多少次交道,但越老太爷和萧敬先却从来没有单独见过面,此时目光交击,虚空之中仿佛电光四射,须臾,两人就不约而同转移开了目光。

而居高临下的皇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端详着裴旭那后脑勺,足足许久,这才轻轻叹息了一声:“裴氏世代为官,自卫朝就已经是名门望族,本朝初年从太祖起事,功勋彪炳,可近些时日却乱事层出不穷,实在是给家名蒙羞。裴卿便致仕吧,好好把家门清理干净,莫要再出现这等匪夷所思之事。”

说到这里,皇帝微微一顿,突然沉声喝道:“沈铮,裴晦的案子,裴晦之女身边出了刺客的案子,还有晋王府这怪异的行刺,朕都交给你了!”

眼看那个头发业已花白的精干老者业已出列,想到武德司此次又要插手此事,文武百官顿时发出了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而站出来的沈铮却旁若无人地躬身道:“臣领命。”

他终于等到了这个莫大的好机会。越家休想趁着裴家倒台的机会获取最大的利益!皇帝必定也是如此这般想,才会将这些事情交给他来查!

发现自己儿子有涉的那桩秘事不在其中,虽说被勒令致仕,但裴旭还是悄悄松了一口气,然而,勉力谢罪站起之后,他眼中凶光一闪,正要当众把越千秋昨日盘点产业,尽是萧敬先馈赠的事情公诸于众,在临走之前向越老太爷报一箭之仇,却不想皇帝突然又说了一番话。

“昨日千秋在金陵城里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恐怕现在满朝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一下子发了一注四五十万的横财吧?”

皇帝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疏,笑着递给了旁边的陈五两:“千秋小小年纪,倒是写得一手好文章,这奏疏情真意切,把晋王的诚意都说得明明白白。只不过,晋王还是太把朕当成外人,何至于借着千秋之手,把那些产业都献给朕?朕还不缺钱花,晋王初来乍到开销大,朕便借花献佛,把这些东西都赐还给你。”

袖子里正揣着弹劾奏疏的官员大为庆幸,打算观望一阵的官员更是幸灾乐祸,可昨晚紧赶着已经把奏疏呈上去,以求打越家祖孙一个措手不及的官员们,登时傻了眼。

早知道那小子心眼贼多,可这次连动作都贼快,他们又被坑了!

第564章 政事堂的新三巨头

皇帝再三赐还,晋王萧敬先再三推辞不敢接受,请罪称之前这些产业多有违法犯禁之处……反正在小胖子看来,这就是和册封辞让差不多的手法,全都是给外人看的。

之前装睡偷听到越千秋和萧敬先那番谈话时,最初他还觉得唯有自己被当成了外人。他倒不羡慕萧敬先送了那么大一笔钱给越千秋,他现在早就过了贪财如命的小财迷年纪了,也能理解越千秋和萧敬先多了同舟共济从北燕越境回来的患难之情,可心情并不好。

就算萧敬先托越千秋办事,又或者是之前从北燕平安归来的谢礼,那也不用这么多,这本来应该是萧敬先留给自己子女,又或者那个外甥北燕小皇子的!

哪怕越千秋后来明说了献给皇帝,皇帝赐还,可萧敬先那态度还是让他觉得心里没底。反而现在人和皇帝玩起推来推去的那一套,他才觉得这一幕真实了一些,料想萧敬先那姿态也就是做给皇帝和自己父子二人看的而已。

而且,知道那钱本来就不是给越千秋的,而是给他父皇的,他那心情总算是好了!

因此,小胖子忖度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出来做了一次最后的推手,眼瞅着萧敬先最终还是全盘接受了皇帝的赐还,这才脸上心里全都乐开了花。

而他的这种表情落在昨天告刁状,今天还没来得及看到百官弹劾就挨了当头一棒的沈铮眼中,自然就觉得格外刺人。

他实在是弄不懂,明明应该和越千秋是真正死对头的英王李易铭,如今看来却和越千秋分明关系不错。而这位大吴皇子明明应该和身为北燕降臣的萧敬先保持距离,却偏偏一直都和人走得非常近。最不可思议的是,皇帝竟对此听之任之!

一时间,沈铮原本那念头更坚定了。祸害不铲除,天下无宁日!

当这一日的朝会结束时,政事堂从短短没两天的四相时代,再次回复到了三相时代。看着裴旭离开大庆殿时那佝偻的脊背,落寞的身影,也不知道多少人这才想起,这位被勒令致仕的前次相,现如今才刚到五十,年富力强,原本很有希望熬死越老太爷成为首相。

如此一来,政事堂的格局依旧恢复了从前的旧观。一位世家子弟,一位当年的探花郎,一位……好吧,在本朝到前一位天子为止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从小吏做到首相的猛人!

要知道,从前政事堂也常常采用三相格局,但不是多一位寒门士子,就是多一位世家官员,于是每逢决议就是二比一的格局,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如今可好,货真价实地三足鼎立,难不成这就是皇帝扶持那老头的真意?

不但许多中低品官员这么想,当回到政事堂时,走在前面的越老太爷也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越老头,总算是把裴旭这眼中钉肉中刺赶了走,这下你该心满意足了?”

越老太爷头也不回地哂然笑道:“裴旭算什么,我从来不把庸才当对手。倒是小叶子你才是我的对手,不然咱们再练练?”

叶广汉当初被越老太爷抢先一步当了宰相,自己落后七年不说,现如今虽说是次相,可还是被人压在头顶,这会儿又被叫了一声小叶子,他顿时气歪了鼻子,早就忘了刚刚那讽刺的初衷只是为了逞口舌之利出出气,不是真的为了吵架甚至于动手。

“练练就练练,我还会怕你?”

落在最后的余建中眼瞅着前头两位目光交击火光四溅,仿佛随时就要动手,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得不上前当和事佬,免得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位赶明儿脸上带出可疑的伤疤,让人看政事堂宰相的笑话。总算他一向擅长劝和,三言两语总算把要挥拳的叶广汉给拦住了。

可偏偏叶广汉心里有气,指着越老太爷的鼻子就喝道:“天天就知道耍横,你这个首相怎么为人表率?哼,刚刚英王还指斥裴旭不知道管束家中子弟,以至于裴家接连出事,你越老儿的家教就很好不成?你别忘了,你那小儿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野着呢!”

刚刚还因为自己劝住二人而松一口气的余建中,这会儿顿时脸拉长了,看向叶广汉的目光未免非常恼火。

你们俩在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任上的时候,就一直因为一个的儿媳妇被另外一个抢了的问题动不动针锋相对,现在都已经是宰相了,而且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还有完没完?

要真的惹毛了越老头,你叶广汉能全身而退吗?

然而,在余建中看来一定会暴跳如雷的越老太爷,此时此刻却非但一点都不生气,还笑眯眯地揣着手冲叶广汉挤了挤眼睛,就仿佛老顽童一般。

“你那儿媳妇确实不错,当年我挑人的眼光可是很好的,不过小叶子,你儿子却不怎么样,远远比不上我儿子。我这个人不喜欢炫耀,我家小四人在哪,现在我不能告诉你,否则把两个人拉出来比比,保管你儿子羞到去跳河!更何况,你怎么不知道比孙子?且不说千秋,我那小儿子还给我添了个厉害孙子!”

嗯,他会捡孙子,越小四也不错嘛,现在那义子到底收下了没有?

朝中大多数官员都知道,从前越老太爷的禁忌就是出走多年的幼子,所以常有人在背后腹诽他教子无方,可眼下越老太爷说起幼子时,那分明是满脸自豪和骄傲,还说起了另一个孙子,余建中和叶广汉对视一眼,全都有一种见了鬼的错觉。

叶广汉更是猛地恍然大悟地一拍手道:“是了,我是听人说了,你家老大半路上遇到了你那小儿子小儿媳,没把人截住,只把你那小儿媳给截下了!”

见越老太爷也不答话,满脸高深莫测状,刚刚递补成为次相的叶相爷不禁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没有你这当爹的荫庇,你那惹是生非的小儿子能做什么?倒是你家老大,他这个正使在北燕磨蹭了这么久,到底都做了什么事?你可小心他这么晚回来被人弹劾!”

“这……是……机……密!”越老太爷拖了个长音,用一种贱贱的语气说,“天机不可泄露,泄漏就没用了。总之,等我小儿媳妇回来,让我那十全十美的大儿媳妇领衔,请你家媳妇们来做客,也让你们瞧瞧,我的儿媳妇运还是不错的!”

叶广汉差点没被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家伙给气死,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兴头完全被越老太爷给勾了起来。虽说越老头的二儿媳妇和三儿媳妇缺点不少,但家里和金陵城里那些闹家务的人家比起里,已经算是很消停了。至于那个旺夫旺子的长媳,确实一直都是金陵官宦人家教育儿媳妇的标准。可现在,老头对小儿媳妇评价竟然也这么高?

如果是因为越大老爷捎回来的信,那就很有些意思了。毕竟越大老爷是个严肃刻板,办事认真的文官楷模,正经进士出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越老头更是当官的材料,眼光应该是不会差的。

就连余大老爷也笑道:“如果真是如越老相爷所言,回头你家儿媳回来之后,我可要让我家夫人带儿媳妇也过去凑个热闹。”

“欢迎之至!”越老太爷下巴翘得老高,一副来者不拒的架势。

让那些绝对不可能见过北燕公主的妇人们接触一下平安公主有利无害。只要越家不是把藏着捂着,反而大大方方让她见人,那就不容易让人将其和那位早就“亡故”的北燕公主联系起来。而对于平安公主而言,这也是让人认同她作为越家小儿媳妇的最好方式。

一旦两国相争,平安公主夹在当中必定少不了伤心和牵挂,就当他是赔罪吧!

叶广汉见越老太爷的神情渐渐又怅惘怔忡,却也没有和人继续抬杠。眼看政事堂在即,他突然开口问道:“之前你家千秋在武英馆和钟亮对上的时候,有个号称受皇上征辟而来的红月宫主在场。可这女人后来就再没出现过,如今裴家事已了,这事儿是不是该有个结果?她到底是谁,皇上怎么会想起来征辟一个女人?”

余建中压根没想到叶广汉会提到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钟亮都已经被皇帝打发送北燕三皇子和十二公主回国了,谁还会记得当初钟亮针锋相对过的一个女人?他反倒是因此想起了另一件事,却也开口问道:“我听说千秋还招揽过钟亮的侄儿钟灵,结果如何?”

后一个问题还好,越老太爷原本并不希望和人谈论前一个问题。然而,身边两个也是宰相,如今局势已经发展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有些事情可以瞒两人,有些事情他却必须要说。

因此,他打量一眼四周,见他们这三个宰相说话,那些本来簇拥在周围的人全都避开远远的,他就轻声说道:“钟灵嘛,一个自视太高的小孩子而已,总会认清现实的。至于红月宫主,那不过是在外人面前的障眼法。”

“那是先头北燕皇后的密友兼谋士,霍山郡主萧卿卿。”

霍山郡主这个封号,今年还没到五十的余建中觉得有些陌生,只知道好似在哪听过。然而,始终密切关注北燕政局,尤其是那些重要人物的叶广汉,却陡然之间倒吸一口凉气。

“霍山郡主?这个萧卿卿就是霍山郡主?她不是销声匿迹很久了吗,怎么会到金陵来?”

“人家不但来了,还呆了很多年。”越老太爷呵呵一声,脸上却没多少真正的笑意,“所以,把人征辟过来,皇上也好,我们也好,就可以看一眼,亲眼瞻仰一下当年北燕那位传奇皇后的心腹是怎么一个风采。本来应该早就能见的,谁知道金陵最近事情这么多。”

说到这里,越老太爷突然瞅了一眼两位同僚,紧跟着就建议道:“昨晚上白莲宗周宗主因缘巧合,送了萧卿卿的女儿去天宁客栈见她,结果发现萧卿卿病了。周宗主和小影连夜又去了一次,应该还请了回春观的宋小姑娘去诊治,但我天亮上朝的时候,人还没消息传回来。你们谁乐意跟我去看看?”

被叶广汉和越老太爷先后一提醒,余建中终于想起,自己从前确实听过霍山郡主这个称号。可是,一听说越老太爷竟然打算亲自去见人,还要拉上他们,他不免还是觉得有些儿戏。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叶广汉竟是先接了口。

“我跟你去吧!至于到底怎么安排她,等看过之后再决定。毕竟,传闻中是北燕皇帝一度想要纳为妃嫔的女人,我可不希望多个祸害!”

余建中简直听傻了。

他知道的萧卿卿也就是一个有点名气的北燕贵女,也就是因为北燕皇后这才听说过名字,所谓谋士之说那也是第一次耳闻,更不要说什么北燕皇帝一度想将其纳为妃嫔了。他想要质疑此说真假,可是,看到越老太爷和叶广汉都是满脸肃然,到了嘴边的话立时又吞了回去。

越老太爷从小吏到首相,宦海沉浮的时间比得上他的年纪;叶广汉亦是比他年长,在对北燕最熟悉的兵部浸淫时间极长。两个人阅历更胜于他也不奇怪,他还是不要露怯的好。

既然已经商定了,越老太爷和叶广汉回到政事堂后无不加紧时间做事,午后申时不到,终于偷出了一点空闲。说做就做的他们托付余建中留值,若宫中皇帝召见,就实话实说,若是别人来见,就随便找点由头搪塞过去。交待完这些,两个宰相就联袂早退了。

他们这一走,余建中立时召来一个派给自己使用的小吏,沉声吩咐道:“去调一份北燕重要人士的名单给我。”

萧卿卿他可以日后再打听,可要是对北燕的人物把握不深,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而且还是天子问起,那就不是尴尬,而是失职了!

两位宰相出行,哪怕没有几十上百的仪仗,可为了不让人冲撞,防范刺客,必要的前导和护卫自然还是不可或缺的。于是,这浩浩荡荡的人马到了天宁客栈前,掌柜和两个小伙计几乎是屁滚尿流地迎了出来,战战兢兢地上前就想磕头。

早一步下轿子的越老太爷笑着摆手制止,随即就和颜悦色地问道:“听说住在你这儿的客人病了,情况可好些了?”

老掌柜几乎连声音都哆嗦了,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人没出来过,小的不知道。”

叶广汉晚一步下轿,听到这结结巴巴的声音不禁极其不耐烦。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在这浪费什么时间,见了人不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那个极其熟悉的身影从里头出来,径直来到了越老太爷面前,简单地拱手行过礼后就说道:“老太爷,晋王殿下刚刚也来了。里头那位状况确实不太好,听说是您和叶相爷来了,她说请二位一起进去,有话一块说了省事!”

第565章 人之将死?

听说萧敬先也来了,叶广汉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看越老太爷,待发现他同样面露诧异,他方才想起和萧敬先关系近的人是越千秋,而不是这个越老头。他看了一眼还在那沉吟的越老太爷,终究有些心急,当下轻咳一声道:“来都来了,别杵在门外了,进去再说吧!”

越老太爷见叶广汉撂下这话就急急忙忙快步进门,他不禁笑骂道:“这心急的家伙,都多少年了还改不掉这老脾气!小影,我们走,省得这家伙回头冒冒失失问出什么不该问的话,丢了咱们大吴的脸!”

直到正主儿进去了,刚刚噤若寒蝉的掌柜和两个小伙计才舒了一口气,可一看门外被这些黑压压的前导和护卫围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对视一眼,少不得陪着笑脸上前张罗。可没有人肯进店歇息,他们只好立时送了热水出来,进进出出忙了个半死。

然而,自打知道之前见过一次,今天来第二次的青年竟然是那位出身北燕贵胄,而后叛逃南投的晋王萧敬先,知道今天这后两位来的竟然是当朝宰相,他们恨不得更忙十分!

他们这号称百年老店的客栈能吸引到这么多达官显贵,只要这次能平安无事地度过,日后一定会兴旺发达,门庭若市!

而先走一步的叶广汉看也不看那些虎视眈眈的骠悍护卫,而且问也不问,哪里人多往哪里去,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后院。看到居中那座门口守着两个侍女的正房,他更是加快了脚步,结果还没到门前就只见一个青年打起帘子从里头出来。

两厢一打照面,他就记起对方是何人,当即颔首道:“原来是周宗主,这一夜辛苦你了。”

周霁月七年前就在东阳长公主府的水云天中见过叶广汉,去年入朝重修武品录时,她又再次见过这位兵部尚书,后来也偶有机会见面,自然对人谈不上有什么陌生的。

今日这位才刚因为赵青崖举荐而入政事堂的宰相荣升次相,她虽不知情,但自然不会失了礼数,立时快走两步出来,随即站定深深一揖:“叶相安好。晚辈后进,不敢当您这一声宗主二字,至于辛苦二字更是言重了,晚辈只是因缘际会,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嘴里这么说,自称也用了男女皆可,武林之中更常用的晚辈二字,周霁月心里却在奇怪越老太爷竟然会让叶广汉走在前面,略一思忖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叶相爷可要这会儿先进去见萧宫主?”

叶广汉敏锐地捕捉到了萧宫主这三个字,不由暗暗纳罕——难不成萧卿卿竟然抛弃了北燕霍山郡主这个身份,更认同在南边捣腾出来的那个红月宫?他本待先进去看看这位寻常人很少听说,可在兵部却名噪一时的北燕贵女,可步子迈到一半却停住了。

难不成他还能和对男人似的对萧卿卿说,久仰大名,今日方才相见不虚此生?今天从越老太爷这儿得到的消息太突然,他竟是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对人说什么,还是干脆再等一等越老头算了!

好在越老太爷并没有让叶广汉和周霁月等太久,不一会儿就带着越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没有和周霁月寒暄,点点头打过招呼后,就先进了正房,叶广汉连忙快步跟进,只有走在最后的周霁月瞅了一眼门口两侧那两个丝毫没有阻拦他们意思的侍女。

昨晚她带着宋蒹葭和越影去而复返的时候,还曾经因为这些人留难耽搁了一会,若不是萧京京闻讯出来接了一接他们,说不定她还见不到人。可现在,萧卿卿却毫不避讳地把人放进去,难不成宋蒹葭诊断出来的脉象是真的?萧卿卿命不久矣?

可是,有越千秋提过那位北燕皇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例子在先,她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同样不相信萧卿卿真的命在旦夕的人,并不止周霁月一个。越老太爷不信,萧敬先也不信,而萧京京这个做人女儿的,更加不信!

因为这个,宋蒹葭宋小女侠能够清清楚楚地从一个个人进来和萧卿卿说话的神态中觉察出来,心里不禁很有些嘀咕和委屈。

然而,早上周霁月将她悄悄拉到外头时,也把话说得很清楚。这些来自北燕的贵胄一个比一个高深莫测,神秘兮兮,就算是有秘药可以紊乱脉息,然后把自己弄得仿佛重伤垂死,避过名医,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否则,当年北燕皇后怎么从北燕金蝉脱壳?

可是,她从小学医,师父没告诉过她有这样厉害的秘药呀?难不成是因为她的医术还不够高,还没到出师的时候?回头她一定要去东阳长公主府问问苏师叔!

靠在引枕上的萧卿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位宰相对自己说着那些毫无意义的寒暄,足足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说:“我知道,各位肯定在想,这样一个曾经在北燕藏在幕后搅动风云,到了南边也不安分的妖女,怎么会突然病得七死八活,仿佛就会随时咽下一口气的死样子?明明上次出现在武英馆的时候,她还让不少人目瞪口呆,险些没失态闹笑话。”

叶广汉有些尴尬,越老太爷却呵呵笑道:“萧宫主说得没错,正因为你不是旁人,所以眼下看到你这样子,我才分外难以置信。毕竟,北燕皇后,晋王殿下的姐姐,可是做了个好榜样,现如今我宁可多疑一点。再说了,你看看你那可爱的闺女,你舍得装病甚至装死让她伤心吗?”

萧京京还是第一次见越老太爷,此时发现这位南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大人竟是如此和蔼可亲,说话诚恳,她不禁对其很有好感,竟是破涕为笑,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可萧卿卿却没理会这打趣揶揄,人往后头又靠了靠,淡淡地说:“其他人不知道,但小四你应该是知道的,我生来多病,出门又少,所以当年站在你姐姐背后的时候,别人方才不会注意到。因为,一个常常生病的人,自然会被认为是没有威胁的。”

越老太爷险些因为这一声小四,而想到自己那惫懒却又跳脱的小儿子,发现萧敬先笑了笑,他不由得在心里嘀咕了一声这事巧的,却没有贸贸然做声。

“阿姐说得没错。”萧敬先面上的表情极淡,眼神更是幽远,仿佛心神还在那遥远的过去飘着,一时就连话语声都有些鬼气森森,“就是因为觉得姐姐都说阿姐你不在了,我之前在北燕的时候才会冒用你的名义,走完了那一段最不容易的逃亡之旅。说实话,在南边遇到你,我很意外,可仔细想想才觉得那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我是没那么容易死。”萧卿卿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一字一句地说,“我父母去得虽早,但给我留下了很多家财,还有忠心耿耿的下人,而且天可怜见,让我遇上了非常好的大夫,所以我不但活了下来,他还告诉我,虽说病痛缠身,但只要我这辈子不嫁人不生育,那么,活过六十是不成问题的。”

见屋子里众人面色都变了,萧京京更是捂着自己的嘴,一脸惊惶失措的样子,她就咯咯笑道:“我知道,你们恐怕有人觉得,我是这样一个性子的人,京儿未必是我的亲生女儿,可当年皇后身边的那个女人设计,其实是成功了一大半。只不过事后我清理了干净,所以人人都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不错,京京不但是我的女儿,也是北燕皇帝的女儿。”

天大的秘闻啊!北燕皇帝竟然还有这样的血脉流落在外……可惜不是儿子,是女儿!

越老太爷习惯性地在心里叹息了一下,随即看到叶广汉呆若木鸡,萧敬先微微皱眉,萧京京大惊失色,周霁月扼腕叹息,他这个唯一脑袋还相当清醒的,便再次追问道:“萧宫主不惜说出这样天下恐怕再无旁人得知的秘闻,就是为了让我等相信你就要死了,恕我直言,以老头子我的多疑,恐怕非但不信,反而更怀疑。”

萧卿卿看了一眼这个在南朝堪称传奇人物的首相,冷笑一声道:“自从我住在这儿,四周围那些武德司和刑部总捕司的探子就没有少过,现在我声称病得快要死了,想来你们也是不放心我继续住在这儿。既然你们要证据,那便给我换个居处,把天下最好的大夫都请来,看看我是真病还是假病,如何?”

“阿姐若是要换地方住,我那晋王府大半还空着……”

萧敬先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卿卿打断了:“你问问你旁边这两位南朝宰相,他们能放心你和我混在一起吗?”

叶广汉见萧卿卿瞥了自己一眼,那点担心被人完全捅破,不禁大为尴尬。东阳长公主这样的女人,在他看来就已经够麻烦了,现在这位北朝的霍山郡主竟是更加难缠,他心里忍不住恶狠狠嘀咕着孔圣人那句老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脸皮更厚的越老太爷就不像叶广汉了,他完全没事人似的点点头道:“晋王到金陵时日不久,本来就有些官员对他严防死守,若是萧宫主再和他过从甚密,确实不大好。我倒是觉得,还有个地方更加适合你养病。”

“越老相爷想说的是皇宫,还是东阳长公主府?”

越老太爷仿佛没听出萧卿卿这话中的揶揄,捻须笑道:“萧宫主这回可是猜错了。皇宫虽好,可能住在其中的只有宫眷,难不成你连北燕皇帝的贵妃都不肯做,却愿意在我大吴皇宫里屈尊做一个小小的妃嫔?

至于东阳长公主府,现如今千秋他师父不在,里头只有女眷和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双身子的孕妇。而且千秋不懂事,已经送了个麻烦的女人过去,我怎么能再把你送过去,回头长公主不得捶死我这老头子?”

听到这里,饶是叶广汉早觉得越老太爷无耻,此时仍然很想翻白眼鄙视这老头儿。

不把人安置在皇宫,你不就是担心这个绝代妖姬魅惑了皇帝,回头硬生生造就一个妖后妖妃?不把人安置在东阳长公主府,你不就是担心这女人和那位据说是多家眼中最适合当英王妃的程家小姐勾结,又或者对严诩的媳妇又或者东阳长公主有什么不利?

担心就担心,别人在一个“重病垂死”的病人面前总得温和一点,你倒好,似乎生怕气不死人似的,没一点宰相风度!

嗯,换成他,就算是同样意思的话,也一定会说得稍微软和一点……

而周霁月虽觉得越老太爷这话太露骨,可她对越老太爷素来最敬服,因而眼睛一直都看着萧敬先,发觉这位晋王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她不禁暗暗纳罕,心想他明明一直在追寻姐姐和外甥的下落,如今很可能是当年之事唯一知情者的萧卿卿眼看仿佛就要死了,他怎的一点没有焦心和忧切?

难不成他知道,萧卿卿根本就不会死?

“不愧是越相,未雨绸缪。”萧卿卿却仿佛不在意越老太爷那直刺人心的话,哂然一笑就淡淡地说,“那你觉得,何处最适合我养病,莫非是你家?”

“萧宫主说笑了,我家人口多,除了我老头子之外,儿子孙子儿媳孙媳加一块,二三十号人,再加上役使的下人,上百号人口连屋子都快不够住了,哪里还能腾下地方给你养病?”

越老太爷见萧卿卿这才露出了一丝意外之色,他就笑眯眯地说;“老头子我也是慷他人之慨,霸州将军刘静玄镇守在外,妻子和幼子也在霸州,他的长子刘方圆呢,现如今跟着他的掌门师叔,也就是千秋他师父在外,刘府就空出来了,没有闲杂人等,正适合人养病。”

提出这个让外人大为意外的建议之后,越老太爷又不动声色地说:“刘家地方大,人少,你可以把这儿的人都带过去,少宫主也可以跟着去照顾你。我来之前已经去请示皇上,太医署的御医估摸着也快到了,回头诊治了之后,可以跟着一块去刘府。”

直到这时候,萧敬先方才突然问道:“阿姐去了刘府养病之后,我是否可去探望?”

“那自然可以。”越老太爷笑得眉头都舒展了开来,“你可以随时过去,如果真的不放心,甚至可以住在那随时照应嘛。”他说着突然看向了周霁月和宋蒹葭,冲她们点了点头。

“霁月,还有宋家小姑娘,这次多亏了你们热心。尤其是宋小姑娘,医者父母心,想必你如果半途而废,心里念头肯定不通达,你想去随时都可以去,毕竟你是女孩子,和萧宫主和少宫主肯定更说得来。病人要康复,有人陪着说话疏解情绪那才是最好的。”

见宋蒹葭顿时高高兴兴答应了,萧京京如释重负,萧敬先亦是略表感谢,其余人毫无异议,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找过这老头儿的弱点和把柄,却始终犹如面对光溜溜的鹅卵石,无从下口,萧卿卿饶是素来一颗心坚定刚硬犹如铁石,也不禁有些波动。

然而,看着越老太爷那张不动声色布置一切的脸,她突然笑了一声。

“刘府又不是龙潭虎穴,我就如你之意,搬去养病。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今天晚上,劳烦越相辛苦一点,回政事堂之后,就在宫里值个夜,不要回家,顺便请你这位最信得过的影子也一样,无论找什么借口,不回越府就是了。届时,说不定有一场好戏给你们看。”

她没有解释缘由,说着又看向了萧敬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至于小四儿你,就好好在你的晋王府呆着。我欠你姐姐的已经都还清了,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第566章 抓人和登闻鼓

拳打三山,脚踢五岳,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恍恍惚惚之中,越千秋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千人万人的血肉大磨盘之中,什么都不用想,也来不及想,只需要不停地打,不停地杀,直到再也挪动不了为止。

非常庆幸的是,他的力气仿佛永远都用不完,本领和手段也仿佛用不完,战无不胜,无所不能,到最后面前恰是尸横遍野,只有他一个人还站着。

这才是真畅快……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仿佛站在人生顶点的越千秋恨不得引吭高歌,唱出心头那畅快惬意,可他张了张口,却偏偏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他又惊又怒时,隐隐约约却听到了一个声音。

“越九哥,越九哥……”

越千秋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的瞬间,他这才感觉到意识一瞬间回归了身体。他有些僵硬地动了动脖子和肩膀,看清楚面前那个满脸急切焦心的人是小猴子,他这才将手背搭在脑门上,有气无力地问道:“小猴子你怎么来了?天亮了吗?”

“越九哥,什么天亮了,天都快黑了!”小猴子何尝看过越千秋这样迷迷糊糊的样子,虽说觉得好笑,但想到正事,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越千秋的肩膀,“武德司的人突然冲到我们住的地方,说我们和裴家那场火有关,庆师兄和令师姐掩护了我出来报信……”

沈铮,你这还有完没完!

越千秋那仅剩的一丁点睡意瞬间无影无踪。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见小猴子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我直接就找到这来了!”小猴子满脸愤愤,“那些人凶悍极了,根本不给人说话的机会,要不是我跑得快,说不定会被人射成刺猬!他们还说,裴家纵火的事情和我们有关,是越九哥你指使的……”

越千秋摆手示意小猴子不用再说下去了,他立时三刻下床穿衣,见小猴子过来搭手帮忙,他也没拒绝,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鞋袜穿好,他少不得又叫人进来梳头。然而,这一回进来的却不是平常的丫头,而是安人青。

这位美艳依旧的少妇瞅了小猴子一眼,见其尴尬地移开了目光,脸上已经红得犹如猴子屁股,她就笑着说道:“袁公子不用担心,你刚刚不是对徐老师说了吗?徐老师已经赶去武德司了,不说把人保下来,至少绝对不会让庆公子和他的心上人受半点损伤。”

此话一出,小猴子顿时喜上眉梢,越千秋却皱眉问道:“徐老师过去了?就他一个人?”

安人青有些诧异越千秋那非但不高兴,还有些恼火的态度,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影爷今天没回来,捎话说要去办点事,老太爷则是让人送信回来,道是今天晚上留值政事堂。徐老师想着庆公子他们是九公子的得力臂助,所以就决定去一趟……”

看到越千秋那脸色更不好了,她不禁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道:“莫非有什么不妥?”

“不是只有你们知道,庆师兄他们两口子和我来往密切,更何况是执掌武德司的沈铮?他既然敢抓人,还差点把小猴子射死当场,那么,他就知道这其中的后果。爷爷没回来,影叔也不在,你因为这只是巧合吗?我看沈铮就是想趁机动一动越家!”

安人青登时面上再无一丝血色:“今天裴相才刚被勒令致仕,难不成老太爷也被人盯上了?万一那个沈铮拿徐老师做靶子……不行,我要去看看!”

瞧见安人青甚至顾不得给越千秋梳头,转身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小猴子同样也觉得头皮发麻,慌忙对越千秋问道:“越九哥,如果武德司那个沈铮真的是故意的,那安姑姑过去岂不是也会遇到危险?我这就去追她!”

然而,他转身还没来得及跑,就被越千秋一把拉住了:“裴相被勒令致仕是什么意思?”

小猴子没想到越千秋竟然更惦记这个,虽说心急如焚,还是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随即正要开口催促时,却只见越千秋竟然笑了起来。

“我还想呢,沈铮什么时候竟然有这样的胆子,为了避免走漏消息,竟然险些把你当场灭口,原来是因为朝中出现了这样的变故。可惜了,他自以为这时候下手是最好的时机,毕竟裴家倒了,总不能让越家独大,可他却忘了揣摩上意不要紧,可一旦揣摩上意出了问题,那就是自寻死路!”

说到最后,越千秋赫然杀气腾腾,心里已经完全打定了主意。

沈铮,你这条疯狗既然找死,那我就成全你!

小猴子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道:“越九哥,不去追安姑姑真的好吗?”

“放心吧,他敢截杀你,是因为你那会儿不在越家的地盘上,只要他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回头抵死不认就完了,可徐老师和安姑姑就不一样了,武德司门前又不是荒郊野地,他要敢再乱来,那我就敢叫上一堆人把他那武德司掀了!”

小猴子一点都不觉得越千秋这霸气十足的话是在吹牛,心头压着的那块巨石猛地一松,随即就咧嘴笑了起来,可转瞬间,他就狐疑地问道:“越九哥,既然徐老师不会有事,你刚刚把话说得那么吓人干嘛?我看安姑姑就是被吓了一跳才赶过去的!”

“大人的事,你这个小孩子不懂。”越千秋笑嘻嘻地摸了摸小猴子的脑袋,随即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来,帮我梳头绑一下头发。”

安人青那女人嘛,心计和美艳并重,所以拖着拖着就成老姑娘了。他没兴趣小牛吃老草,安人青现在也不敢像当年那样没事色诱他,既然如此,自己人之间解决一下终身大事,不是挺好吗?最重要的是,他故意把徐浩眼下的处境形容得十万分危险,安人青果然吓坏了。

所以说,患难见真情,古人的话真是一点都没错。

小猴子虽说有些不忿被越千秋当成小孩子,可越千秋实在不肯说,他也没办法,只能嘀嘀咕咕地帮着越千秋梳头。当然,期间有没有顺便抓掉两根越千秋的头发泄愤,那就只有他和越千秋两个人知道了。

把自己拾掇整齐,越千秋出正房时顺便拐去了小厨房,捎带了两块点心垫肚子,等出了亲亲居,他看到只有自己的白雪公主被虎头牵着等在门口,他瞅了一眼背后的小猴子,微微一沉吟就开口说道:“小猴子,你和我骑一匹马,我们敲登闻鼓去!”

此话一出,对登闻鼓这种事物丝毫不熟悉的小猴子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可亲亲居的两个门房却同时吓了一跳。

虽说越府上下这么多自己拥有独立院落的老爷少爷,可只有越千秋的亲亲居是得到越老太爷特许,可以直接在越府墙上另外开门进出的,就连门房也都是越千秋自己的人,其中王一丁还是越千秋从当年倒台的余家挖过来的。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就真是应声虫。

这会儿,王一丁便是一个滑步到了马头前,一把抢过了虎头手中那缰绳,随即转身对越千秋苦苦劝谏道:“公子,您可要三思啊,登闻鼓不比其他的东西,真的敲响了,惊动内外,甚至整个金陵都要震动,这可玩笑不得啊!”

小猴子听了满头雾水,正寻思敲个鼓有什么了不得的,后头另一个门房也已经窜了出来,和王一丁一块挡在了他和越千秋跟前,就差没磕头了。

“公子,就算有什么事,也千万别去敲登闻鼓玩儿,那是给蒙受巨大冤屈的百姓鸣不平的,您不是有宫籍吗?有什么话夤夜求见皇上去禀明那也是可以的,这登闻鼓动静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