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每逢遇到你就没个好事!”

面对气势汹汹的越千秋,面对这直截了当的埋怨,身着青衫,性相清癯的萧敬先淡淡一笑,和从前那种凛然贵气不同,如今的他被伤病纠缠了这么久,多了几分萧疏淡然。

这两年他深居简出,少见天日,脸色亦是呈现出一种微微病态的苍白,此时这一笑,竟似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如果面前是那些最爱形貌的姑娘妇人,也许看到他这般样子立时便会讷讷难言,可面前是越千秋,哪里吃这一套。而萧敬先深知面前的越千秋比他当年还要更任性,因此自然不会吝惜解释:“我既然在金陵当着富贵王公,北燕又已经倾颓至此,那么有些事既然要做,便不妨让我信得过的人来做。”

“有些功劳既然要归人,那么就不如归我看重的人。”

“你们就不能让我好好当我的纨绔子弟吗?”越千秋只觉得心头烦燥,突然勒马停下,扭头看了不远处不紧不慢跟随着的萧壹和萧贰,这才再次盯向萧敬先,“越家下一代主人是我大伯父,再下一代是我大哥,再往下两代是长安。我没指望建立不世之功,再说我之前已经是开国郡公了,你,还有皇上,我爷爷,难不成还希望我继续再接再厉,干脆封个王?”

“你们这是成心想让英小胖觉得我碍眼是不是?”

萧敬先依旧是那样轻描淡写的口气:“千秋,你错了,太子如果觉得你碍眼,这两年就不会有事没事都硬拉着你出席某些重要场合了。再说,这次没人逼你一定要离开金陵那个安乐窝,你是自愿的,不是吗?”

“屁的自愿!你们把我的师父我的媳妇我的朋友全都给赚来了北燕,我一个人呆在金陵干什么?发呆吗?”

越千秋冷哼一声,重重往虚空一挥马鞭,一阵风似的疾驰了出去。可如今年纪已经稍稍有点大的白雪公主虽说风驰电掣,可不多时,却仍然被旁边那匹马追了上来,赫然并驾前驱。而马上的萧敬先依旧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可你之前两度出入北燕,出生入死,这次就算留在金陵,没有人会怪你。说到底,千秋,你自己探一探你的心,那本来就是热的,本来就有一腔英雄血。”

“呸呸,别咒我,真英雄大多都死了……”嘀咕归嘀咕,但越千秋不得不承认,萧敬先确实说得没错,他这个人素来放不下感情和义气,没法干看着别人披肝沥胆,出生入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强行岔开话题道,“既然都是你安排好的,那干嘛非得是我,来个人直接招降不就行了吗?让甄师兄出面岂不是更好?”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萧敬先用某种神仙看凡人似的目光看着自己,顿时火冒三丈:“就算甄师兄身份尴尬,日后朝廷也不会放任他这么个在北边名声赫赫,功高盖主的留在北燕,那也可以是别人!他身份尴尬,我就身份不尴尬了?”

“你是越家的孙子,上了族谱的,又不姓姬,更不姓萧,怎么谈得上身份尴尬?”

萧敬先寥寥数语把越千秋堵得哑口无言,继而就淡然若定地说,“至于为什么是你,很简单,你那些同伴大多把我当成洪水猛兽,除却和我搭档过很多次的你,谁还能配合默契,轻轻巧巧把那位神武王噎得说不出话?别忘了,你当初对燕帝叫出的那一声阿爹,至今还有很多北燕人记得。”

“和收了北燕天子六玺,只不过是传言和我姐姐有关的太子,你本来就更容易让萧家人接受。神武王是他自立的名号,在此之前,他是我萧家收养的孤儿,如果不是他调出秋狩司,也许不会有姐姐在之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局面,更不会有汪靖南和楼英长什么事了。”

越千秋早就觉得自己这所谓招降实在是儿戏,此时听到这样的内情,他那张脸顿时更黑了:“敢情这就是演一场戏给人看?好,这次的事我就不说了,我只问你,大老远跑这么一趟北燕,难不成就只为了这么一个总共就只据有三城半州之地的所谓神武王?”

“当然不是。”萧敬先微微偏了偏头,日光照在他的半边脸上,竟掩盖了那苍白消瘦,显出了几分丰神轩举。接下来,他就笑吟吟地打趣道,“既然皇上和你爷爷对北燕这山头林立的局面不满,已经打算一举荡平某些人,一家投降怎么够?”

“你如果希望尽快解上京之围,那么就不要怨天尤人了,动作要快。接下来,我们还需要去见四家人,每成功一家,上京那边围攻的大军就会多一分犹疑,毕竟谁也不愿意腹背受敌。一旦全都谈下来,那边绝对会解围。所以,能不能保全你的师父和朋友,全都得看你。”

“要知道,不会再有神武王这样轻易的好事了。”

如果还有那样的好事,我才会觉得不正常!

越千秋暗自腹诽,但心情终于得以完全调整了过来。他轻轻抖了抖缰绳,面无表情地说:“很好,那我赶时间,能不能快点?早点料理完,我也好早点去休假!”

“如你所愿!”萧敬先微微一笑,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身下骏马瞬间加速,不一会儿就把越千秋甩下一大段距离。随着白雪公主不服气地立刻四蹄纷飞追了上去,萧壹萧贰对视一眼,也连忙去追,路上瞬间扬起一片烟尘。

尽管上京城被围困已经将近一个月,然而,消息却始终未曾断绝。虽说有来自辽东的海东青在空中盘旋,但仍然放了不少漏网之鱼。更何况,严诩也好,甄容也好,需要的只是信鸽从外界传递到上京的消息,大多数时候并不需要将上京的消息给传递出去。

唯有一次严诩用暗语向外通报人员负伤情况,放走了四只鸽子,此后在战况激烈的时候,他再也没有滥用过这种通讯工具。如此单向传递,信鸽损耗不大,而且保全了更宝贵的人命。

当这一日登上城墙的时候,甄容手按佩剑,对那些已经彻底杀出一身血气和勇气的流民们沉声说道:“如今围城那些兵马背后的主子,正进退两难。因为就在他们所在地盘的背后,已经有三家被人劝降了。所以,也许三两天,也许就在今天,这场上京围城战就会结束。”

“死了这么多人,我知道,各位之中,也许有人想着,只要杀了我,献了这座上京城,接下来就能荣华富贵……呵呵。”甄容的脸上,那笑容却显得有些冷。临时募兵能有多少战斗力,是个人都能算出这笔帐,如果不是这上京城还藏着义父的一批人,恐怕上京早就破了。

正是有那么一批人的响应从军,他有了相当坚实的军官根底,这才能把流民之中的失地农民给遴选出来,集结成军,又用最快的速度让这些人能够升任守城的重任。

“你们能够到上京来,也经过很多家势力的领地,这里有亲人被抢掠为奴的,也有亲人被杀的,更有自己都是好不容易逃出一条性命的。如果有人三心二意,不妨自己想一想,除却之前死了的那位长安公主驸马因为手下没兵,方才供着城防营的那些兵爷爷,有哪一方势力不是把流民军甚至战俘当成死士驱赶了冲锋陷阵?”

在眼下这种时候,甄容没有再许诺丰厚的赏格,而是切切实实地说了这么一番话,一时间,城头上原本肃杀之中带着几分悲壮的气氛倏然一变,恰是完完全全的杀气腾腾。北燕素来权贵横行,蚁民小心翼翼过日子,流民就更是连猪狗都不如。

如今卖了这上京城,也许可能捞到好处,但谁知道会不会被城外那些兵马踏成齑粉,就和之前那位长安公主驸马草菅人命一样?

城头上,正和严诩站在一起的庆丰年等人彼此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小猴子小声说道:“甄师兄越来越有气势了。从前他不像个打打杀杀的武人,也不像仙风道骨的道士,反而像是温润文雅的君子,现在倒像是个杀伐决断的大将了……”

“人都是会变的。”严诩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唏嘘,随即突然恶狠狠地扫了一眼众人,“千秋也到了北燕的消息,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却故意都瞒着我?”

“不知道,我们当然不知道。严将军你都被蒙在鼓里,更何况我们?”小猴子连忙叫起了撞天屈,紧跟着,耳畔就传来了庆丰年的一声厉喝,“床弩来了,不想死的全都给我趴下!”

小猴子之前差点被那床弩给捅了个对穿,多亏了千钧一发之际严诩踹在屁股上的一脚这才逃出生天,此时他不由得怪叫一声,立时直接趴在了地上。下一刻,他却听到身边传来了众人低低的笑声。意识到是庆丰年在逗自己玩儿,他顿时恼羞成怒。

“好啊庆师兄,连你也耍我!”

眼见小猴子和庆丰年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旁边人嘻嘻哈哈地看热闹,严诩不禁嘴角轻挑,心想之前险些破城那天城头鲜血淋漓,残肢死人遍地,这些小家伙人人厮杀到脱力的惨状,到底还是成为了过去,也不知道这些小家伙是真的忘记了,还是装出来的平静。

毕竟,现在还有两个重伤员正在城中医馆躺着,他很庆幸那只是流矢,如果当初是被那床弩射中,他恐怕只能亲自出手替人了断了!

因此,当甄容来到他身边时,一身亲兵打扮的严诩直截了当问道:“守,还是攻?”

打仗的事情,他这是第一次经历,真的不如甄容!

甄容目光一扫嘻嘻哈哈的少年们,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之前血腥厮杀后的惊恐震怖,只有依旧昂扬的斗志,或者说不正经,他不禁沉默了片刻,随即就吐出了言简意赅的几个字:“士气可用,反攻!”

“决定了?”

“决定了!”

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严诩不禁笑了起来。他转头看了几个眼巴巴的少年一眼,这才吩咐道:“听见你们甄师兄的话了吗?还不快去准备!全都给我好好把所有心思都用上,这是战场,一个不好就真的死了,而且还是尸骨无存!”

眼见这些少年一哄而散,显然是下去准备甲胄和兵器,严诩看了一眼城下那骂阵的几个人以及更远处的军营,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丝丝寒光。虽说他从来不曾自诩为英雄,但心中却始终有个英雄梦在。之前一直被人压着打到现在,他早就快忍不住了!

这一趟北燕之行,应该是最后一次了,相比继续躲在这座乌龟壳似的坚城之中,不如出去痛痛快快战一场!

第803章 番外三 英雄梦(下)

寒风之下,上京城外骂战的几个兵卒全都有气无力,早已没了最初那些天的劲头。他们都是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嗓门,变着法子能骂出无数脏话来,所以尽管战力平平,在军中却也颇有地位,可谁知道只不过是站出来骂战,竟然也会死!

还记得最初那回,他们一字排开在城下骂战,因为隔着两百步的距离,自认为投石机也好,床弩也好,利箭也好,哪怕射程可及,却也难以伤到他们,可谁曾想便是一支劲矢越过两百步的距离,直接把他们当中那个嗓门最大的人钉死在了地上,紧跟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

而这时候,方才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传说晋王萧容在所谓逃出南吴回到北燕之后,就招揽了曾经逃离上京的神弓门残党。有这么一群神射手在,萧容方才能够稳固了大本营,此后合纵连横,哪怕被人洞悉实则和南吴有勾结,也终究站稳了脚跟。

可不管怎么说,死了整整五个人之后,骂战的这些兵士便不得不退到三百步开外——这还不是他们惜命,而是上头的将军们担心骂战的人死多了,实在损伤士气,这才把他们放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可即便如此,和城墙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的声音根本难以传到。

也就是说,扯开喉咙却等于徒劳无功!虽说不管如何,总比那些不得不蚁附攻城送命的小兵强,可让这些轮换骂战,喉咙已经折腾到极限的骂阵者能够一连这么多天却保持精神奕奕,那却是不可能的。

此时此刻已经快到日落时分,两个精疲力竭的汉子退了下来,眼见两个同伴苦着脸上前接替了他们的差事,喉咙嘶哑地在那骂着别人肯定听不到的话,他们在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水后,便低低嘀咕了起来。

骂了两句城中那些躲在乌龟壳里不出来的人,他们的话题就渐渐拐到了连日以来某位九公子四处劝降的传闻。

“这也太邪门了,好些都是称霸一方的豪雄,竟然就这么轻轻巧巧被一个毛头小子说降了,真的假的?会不会是那个晋王萧容放出来的假消息?”

“这些天军营里的气氛你还没察觉吗?如果是假消息,那几位会这么慌?看着吧,没几天估计就要撤军了。我告诉你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消息,去打晋王萧容大本营容城的那一拨兵马大败亏输,据说去的老将军直接就没能回来,而他背后的那位大成王……被掀翻了。”

两个汉子你一句我一句,嘀嘀咕咕说了老半天,正当打算回去休息的时候,突然就只听城头爆发出一阵声入云霄的呐喊,紧跟着,恰是战鼓鸣响,号角连天,那一刻,好歹经历过一点战阵的他们登时心头咯噔一下。

难道上京城中竟是出击了?

而比区区两个小兵更加惊怒的,却是此次联军之中的几位将军。在得到自家主子的消息后,他们骑虎难下,私底下也对自己人商议过何时退兵,然后把盟友推出来挡灾断后,可谁都不认为甄容既要压制城中城防军,又要编练那一支所谓平安军的流民,会有本事出击。

而且,之前就算投石机和床弩一度打得城墙上的人几乎难以抬头,蚁附攻城的人甚至一度登上城墙,可也没见城中有兵马贸贸然出击,让联军早就准备好的伏兵没了用武之地。

哪怕后来联军中出了奸细,突如其来的一把大火烧毁了不少攻城器具,甚至连粮仓都被殃及,可那些也只是死士。

现如今城里的人怎么会出击,怎么敢出击?是因为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根本就知道联军已经不可能长久下去了?而且,为什么不是夜袭偷营,而是在这日落时分出击?

然而,得到消息匆匆整兵的将军们气急败坏地发号施令时,却发现了一个让他们全都大惊失色的事实。这个时候看似不如夜里偷营隐秘,可就在这会儿,军营中四处都在造饭,将士们正在准备吃晚饭,除却原本就放在外头以防万一的兵马,其他的兵马不是饿着肚子,就是刚刚吃了点东西。最重要的是,从上至下,根本就是战意全无!

没人料到城中兵马会杀出来!

一马当先的严诩手提长刀,有些不那么习惯地一直轻轻用手腕掂着长刀的分量,眼神颇有些闪烁。玄刀堂虽说更擅长的是步战,但他这样的出身,从小自然骑术精熟,师父云掌门当初也教过他不少马战要诀,可这样正儿八经地打仗,却还是第一次。

他的眼前犹如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张张亲人和朋友的面孔,最终画面定格在了满脸不高兴的越千秋,紧跟着,那张画面又非常粗暴地被另一个人给挤开,却原来是越小四正在对他吹胡子瞪眼。

“就我偷了你的路引这件事,你念叨多少遍了,算我对不起你行不行,算我认了你是英雄行不行?你以为我在外头真的一直都那么风光?好几次我都差点死了!要是现在时光倒退十几年,我肯定直接到北燕上京去把平安拐跑,至于其他事情,谁爱干谁去干!”

“阿诩,听我的,别逞能!尤其是带着一帮嗷嗷直叫的小家伙去逞能!真的出了事,你会后悔的!我当初是想着家里还有三个哥哥,老爷子少我也没事,可你现在是有妻子有儿子的人,你都不让千秋去,干嘛还要自己去?”

耳边似乎还在回荡着越小四的劝阻,严诩突然一笑,双腿夹紧马腹,趁着势头往前赶上了两个人,恰是出现在甄容右边稍稍靠后半个马身的地方。他紧紧抓着刀柄,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小四,已经当过英雄的你怎么会不明白?男人总有一个甩不掉的英雄梦啊!”

“我这一辈子,最最任性的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这一回!”

甄容听到了这个感慨似的声音,侧头看了一眼明显已经流露出狂热杀气的严诩,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吞了回去。他当然知道严诩念叨的人是谁,自打知道义父的身份之后,他就觉得这世道实在是荒谬到了极点。而且,对于年轻的他来说,英雄两个字却已经很遥远。

多少人对着他欢呼雀跃,称颂褒扬,仿佛他是个大英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不过是个适逢其会,拼命挣扎的凡人而已。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因为他的心肠并没有被血和火熏陶到坚不可摧,在见到无辜者死伤的时候,他依旧觉得心中难受,仅此而已。

眼见稀稀拉拉的箭支朝他们这边射了过来,眼见那些惊慌失措的敌人就在不远的地方,甄容手中的阔刃剑已经高高扬了起来,一声仿佛早已在心头积压许久的喝声已然出口。

“杀!”

随着这一声杀字,这一队马军的速度瞬间暴增何止一成。面对这样出乎人意料的马军提速,仓促之间好容易整军迎击的一位偏将登时面色大变。然而,他很快就不用去考虑如何应对了,因为几乎瞬息之间,一支长箭便精准地径直扎进了他的面门。

“庆师兄好样的!”小猴子兴高采烈地大叫了一声,可换来的只是一声低低的闭嘴。他讪讪然住了口,眼见身边这位南吴神弓门内定的下一代掌门连续拉弓,每一声弦响就必定有一个敌军军官倒地,他不禁暗自咂舌,心想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建议神弓门全体随行。

反正除却令祝儿,那些曾跟着徐厚聪叛逃北燕的神弓门弟子,不都早已经投靠甄师兄了?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在他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因为接下来小猴子就没工夫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随着突入敌阵,他就只见无数兵器朝自己身上招呼了过来。

如果不是在城头上经历过好几次死生一瞬,他甚至连刀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迎。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上阵,他还是本能地抖了一下,直到旁边一把长枪一扫,把他的对手连带一旁另一个敌人一块扫落马背。

“啊呀,谢谢慕大哥!”见早已将弓箭背在背上的慕冉一支铁枪如同游龙一般见谁扎谁,替自己解围之后也来不及再理会他,叫了一声的小猴子这才如梦初醒。

终于进入状态的他便犹如一条灵活的鱼儿在大海中遨游似的,人马如一,在战阵中左冲右突,那一把明明平平无奇的钢刀一次又一次阴狠地从敌人兵器的空隙之中钻了进去,随后在某些部位非常轻柔地搪上一刀,那手法娴熟,下手极轻,乍一看仿佛挠痒痒一般。

就是那看上去无力或者说温柔的一刀,往往只会造成一道非常不起眼的伤口,以至于那些敌人浑然没有把伤势当成一回事,在继续拼杀之后突然虚弱无力落马的时候,都不曾意识到问题出在哪。

唯有百忙之中还不忘周顾同伴的甄容终于发现了这一点,等他率众将敌阵完全捅穿,稍稍调整了一下步调,预备发起第二次冲锋,随即出声招呼了小猴子重新回到他身边,这才低低问了一句:“你小子还是下手这么狡猾,没受伤吧?”

“好着呢!”小猴子身上脸上全都是血污,眼睛却亮得惊人,“都是别人的血,没有我的,只可惜杀了这么多人,却没能砍下谁的脑袋,斩首功是没有了……哎,要说这一点,没人及得上严将军!”

此时刚刚结束了一场厮杀,少年们正在急急忙忙地检查各自的损伤,顺便清点是否有人在之前那一战当中永远留在了敌阵之中,当听到小猴子在那惋惜时,也不知道是谁带头笑了一声,一时间,笑声此起彼伏。

虽然谁都没功夫去计算到底杀了多少人,但马头上挂着好几个血淋淋首级的严诩,无疑给人带来的冲击力最大!

这笑声也感染了四周围其他的骑兵,哪怕加在一起还不足三百人,可那笑声却仿佛能惊落鸟雀,士气恰是激昂到了极点。

甄容能够短时间内硬生生把流民募集成军,城中军马却有限,而哪怕那些流民会骑射,他也根本没有打算带着这群乌合之众出击。至于火牛阵之类的战法,他也根本没有在此时此刻拿出来,而是仿佛自视太高似的,只凭着这三百马军强行冲阵。

因为他知道,如此一来,哪怕他们势如破竹,敌人却一定会抱着剿灭他们的侥幸!

甄容看了一眼正揉着手腕的严诩,见那精钢所打的长刀上赫然有好几道米粒大小的缺口,想到刚刚严诩那犹如魔神一般的杀人场景,就连他也不禁生出了几分心悸。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小猴子嚷嚷了起来。

“敌军杀上来了!”

联军帅帐中的吵嚷已经持续了许久,尽管一支支兵马被紧急调拨了上去,但随之而来的往往就是被击溃又或者大败的坏消息。亲兵们就只见各自的主将在恼火嘶吼的同时,也不知道顺手砸了多少东西,而主位上那位被公推的临时主帅更是脸色极其阴沉。

“见鬼,晋王萧容难不成就是铁打的?他就算有三头六臂,我们就算用人都把他堆死了!”

“你去堆?如果我没记错,你那支兵马是垮得最快的!”

“你还敢说,是谁的兵里头逃兵最多?”

“都闹够了没有!都已经拉上去整整六支兵马了,可人家就是摧枯拉朽!再这样吵下去,人家就这么打到帅帐来了!”

在那位临时主帅,某位之前因为德高望重——或者说年老没威胁而被推举上这个位子的老将军这一声怒骂之后,骂骂咧咧的众人终于安静了下来。然而,还不等众人紧急商量出一个妥协的办法来,外间突然传来了无数嚷嚷。不用人吩咐,就有亲兵慌忙抢出去询问究竟。

等到那亲兵仓皇回来时,就只见那张脸都恐惧得扭曲了,张大嘴巴叫喊道:“有兵马朝联军背后直插过来了,至少有几千人,黑压压看不清楚!”

对于刚刚还在争执不休的众将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噩耗。在极度震惊导致的沉默过后,那位年迈的主帅忍不住拍案而起道:“侦骑呢?哨探呢?他们都是死的不成?”

“都没回来……因为晋王萧容的突然出击,没人顾得上哨探……”

顷刻之间,帅帐之中再次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很快,就有人不管不顾地起身冲了出去,随之而来的便是第二个第三个。不过须臾,刚刚还人满为患,互相指责谩骂的帅帐中,就只剩下了那位如同雕塑一般的年迈主帅。面对那个满面惊惶的亲兵,他不由长叹了一声。

“大势已去,尽人事,听天命吧!”

站在那座曾经被联军设了哨所,如今却已经易主的瞭望台顶层,眺望底下那胜负分明的战场,越千秋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庆幸地喃喃自语道:“总算还是赶上了!”

在他背后的萧敬先悠悠问道:“既然是你搬来的救兵,为什么不亲自领兵和甄容汇合?”

“那是我的兵吗?”越千秋头也不回地反问了一句,随即没好气地说,“我又没什么领兵杀敌的经验,而且人家也未必听我的,既然如此,去战场上凑什么热闹?那是大吴三司苦心孤诣在北燕的杀手锏,我这个外行人就别去指挥人家内行人了,看着他们打胜仗就好!”

说到这里,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眼神却极度清明:“英雄这种角色,不适合我。”

萧敬先哂然一笑,慵懒地靠在了那木质栏杆上,丝毫不在意那嘎吱嘎吱的声音。他也从来就没想过当什么英雄,所以从不在乎骂名,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会遇到一个脾气和他很像的小子……不,并不像,因为越千秋是真的对建功立业兴趣不大!

英雄梦对于他来说,也许真的只是一个梦……

第804章 番外四 将来(上)

在豪宅林立的金陵城中,突然有一座原本被抄家封存的宅邸打开,随即官府派人重新整修,又运送来一大批一看便材质不错的清油家具,继而大批仆人进入,这对于素来最重视这座帝都中任何一丁点格局变动的富贵人家来说,自然是一个很不小的消息。

然而,当最终这座人们暗中猜测的宅邸终于迎来了主人时,窥探的眼线几乎顷刻之间就撤得干干净净。原因嘛,自然非常简单,因为第一个带着一大批随从呼啸而来的人,竟然是当朝太子!自从有人窥伺太子的行踪而被发配到岭南数星星之后,再也没人敢这么做了。

再者,匆匆退避的人在路上还看到,以越千秋这等在金陵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跋扈家伙为首,不少年轻人纷纷打马扬鞭前往之前他们盯着的那座府邸,仔细看看全都是武英馆里的那一批,自然也就想当然地认为,那府邸是皇帝特赐给太子又或者武英馆的。

在一个个眼线想当然地回去向自家主人禀报时,志得意满的小胖子已经在府邸大门口下了马,大步从正门口进去,他东张张西望望,对那焕然一新的前庭非常满意。看过前庭中央的正堂,左右跨院,他就来到了中门,可还没来得及进去,他就听到外间一阵喧哗。

知道是其他人来了,他也不忙着踏进后院,转身就朝外走去。等到一打照面,见一个个人躬身行礼,有的叫太子殿下,有的直接叫殿下,还有如越千秋这样熟不拘礼的则是笑吟吟做个揖就当见过了,他也没放在心上,只冲着被几个女孩子围在当中的萧京京努了努嘴。

“萧姑娘,你看看这宅院满不满意?今天大伙儿替你来温居,你要是觉得不满意,我立刻捎话给工部,让他们重新再设计修缮!”

送了母亲的骨灰去北边,依照遗言撒入那些指定的地方,随即又在令祝儿和庆丰年的陪同下悄悄在北边转了一大圈,当萧京京再次回到金陵时,已经是两年之后了。当初那个不谙世事娇纵任性的小姑娘,如今没了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但圆滑两个字却依旧没学会。

“太子殿下,我只是说要找个地方作为红月宫在金陵城的大本营,可没说要这么招摇啊?这座宅子可是从前那位裴相爷的宅邸,封存这么久如今突然为了我打开,到时候别人会怎么说?我看这地方是很好,日后不如就作为太子殿下你的别业,大伙儿也多了个聚会的地方!”

小胖子不禁一愣,随即就苦着脸说:“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我就是在父皇面前随口提了提,是父皇说当初裴旭的宅子不错,空关着浪费可惜,不如赐给红月宫的……”

听到这话,好几个人惊咦了一声,还是越千秋拍了拍手道:“咱们的皇上素来赏罚分明,这一次萧姑娘大老远地跑了一趟北燕,打听到很多虚实动向,自然有功,这座宅子不是赏给红月宫的,而是赏给你个人的。当然,你要是觉得烫手,捐出来给大家日后聚会也并无不可。”

话音刚落,萧京京就恼火地叫道:“既然是皇上赏功勋,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收的,你都已经是郡公了,还好意思和我抢东西!红月宫反正现在人手不多,也不可能在金陵城这么扎眼的地方放一堆人,日后我这儿空得很。宋姐姐和峨眉三位姐姐尽管过来住,周姐姐我也举双手欢迎……唯独你,越千秋,以后你给我少来!”

听到这种不受欢迎宣言,越千秋呵呵一笑,却是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还非常无所谓地拿到面前轻轻一吹,直到把萧京京给气得扭头就走,一大堆男男女女们笑呵呵地围了上去问东问西,就连媳妇儿也暂时丢下了他,他这才耸了耸肩。

可紧跟着,他就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不用侧头,他也知道那是还没跟进去的小胖子,当下就随口说道:“别误会,不是帮你说话,我觉得皇上真心是这意思。”

“你是我父皇的儿子,还是我是我父皇的儿子?”一句如同绕口令似的话说完之后,小胖子就压低了声音,“你别打岔,这次父皇的态度真的很奇怪,我也是想着萧京京是萧卿卿的女儿,红月宫的宫主,这次从北边回来小有功勋,所以提了提,谁曾想父皇会这么大方。”

说到这里,小胖子甚至还朝四周围望了望,颇有些鬼鬼祟祟,声音又压低了不止一个八度:“而且,是工部来整修的房子,这代表什么你明白吗?平常就算是你家老爷子,赐第之后工部来修缮修缮,这是可能的,一般大臣压根就没这待遇!说白了……”

小胖子停顿了一下,对着漫不经心的越千秋一字一句地说:“那是皇族的待遇。”

在小胖子起头解释这件事很奇怪的时候,越千秋就已经意识到了一点玄虚。再说他对萧京京的身世本来就猜测挺多,这会儿就故意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你担心那是你姐姐或者妹妹?”

“姐妹又不是兄弟,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萧姑娘比我那些姐姐妹妹开朗多了,没心眼,不算计人,我那些成天扭扭捏捏的姐妹都要照顾,照顾她有什么?”小胖子一副我很大度,我不计较的表情,可在越千秋那玩味的目光之下,他最终还是露了馅。

“我就是担心,萧姑娘她母亲……”

“人已经烧成灰了,你还担心什么?”越千秋哥俩好似的和小胖子勾肩搭背进了中门。果然,这会儿人都已经早没了,想来是三三两两去参观这座昔日宰相豪宅。他知道小胖子的随从一般只要看他们在一起都会主动回避,当下少不得把小胖子的脑袋拉近了一点。

“就算真的过去有什么,从萧卿卿临死之前皇上都没去看过,你就应该瞧出一点端倪了。再说,萧京京是不是萧卿卿的亲生女儿,这都根本没办法考证。所以你愿意把她当成姐姐或者妹妹看待,这很好,没关系,但你可别让太子妃误会了!”

小胖子登时恶狠狠地瞪了越千秋一眼:“只要你别到她那边去乱说话,她怎么会误会!”

“这可说不准。也许她看到你召集了这么多人来替萧姑娘温居,然后就……”越千秋故意拖了个长音,见小胖子已经是被自己撩拨得勃然大怒,他这才打哈哈道,“好吧,逗你玩的。出来之前我就已经在太子妃那儿打过了招呼,一大堆人不过是借这个机会聚一聚吃吃喝喝。太子成天忙得脚不沾地,还要被大臣时时刻刻盯着,偶尔放松一下而已。”

见小胖子面色稍霁,他就坏笑道:“对了,我还特别邀请了太子妃,说不定人会过来。”

这一次,小胖子是货真价实变了脸色。他这个媳妇是自己挑的,可成亲之后,他才知道那种该真性情的时候真性情,该绵里藏针的时候丝毫不含糊,这种性格有多厉害。被人顺毛捋的时候固然觉得这妻子真体贴,可一旦被她说起来,那还真是够头疼的!

于是,他再也顾不得姐姐妹妹那什么顾虑,急急忙忙转身出去,却是忙着和自己那些随从去串口供了。难得出门,他今天特地早出来,然后在几个听说挺新奇的集市逛了老半天,如果这点小事被他媳妇知道了,虽说不会到父皇那儿打小报告,可他却少不了吃两天苦头。

须知太子妃一句最常说的话就是,想干什么去父皇那儿说一声,否则私底下偷偷摸摸被人捅到父皇跟前,那不是平白送给人一个告你状的机会?

用太子妃作为幌子,三言两语送走了心急火燎的小胖子,越千秋抱手站在那儿,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呵呵笑道:“皇上虽说很满意太子妃,可要是看到太子现在这样的态度,恐怕就得暗自嘀咕太子惧内了。老爹,你说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越小四在现身的同时,颇有几分悻悻然,“我就不信你这耳目功夫被你师父训练得这般灵敏!”

“要想知道你在附近,那当然很简单。”越千秋轻轻摇动着十指,笑容可掬地说,“娘亲自给你绣的香囊,我不信你敢不戴。里头的香料是我特意调配好的,清淡却特别,我的鼻子可是很灵的……”

否则,就这么个神出鬼没的越小四,他万一在外头办什么隐秘的事情时被人窥破,那岂不是麻烦至极?就算是自己人,平白在人手里落一个把柄那可不划算!

见越小四登时气得够呛,越千秋立刻轻飘飘岔开了这个话题:“老爹你没事跑到这干嘛?”

“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了那个不肯嫁人的小十二,还有里头那丫头。”越小四往旁边那棵刚刚自己藏身过的树上随便一靠,这才沉声说道,“平安说自己当年受她嫡母的那点情分要还,可人都没了,都不知道还给谁,当然也就着落在这两个和她有点关系的丫头身上。”

“停,停!”越千秋本能地伸手阻止越小四继续往下说,“十二公主好说,毕竟是姐妹,可萧京京和她没关系吧?”

“也许没关系,也许有关系。”越小四嘿然一笑,随即吹了一声口哨,“萧卿卿和北燕皇帝春风一度固然是后来被人算计,可当初她跟着萧乐乐南来,眼看萧乐乐和咱们皇上不清不楚,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和萧乐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性格,生出同样的心思不奇怪。”

面对越小四这不知道有证据还是没证据的胡说八道,越千秋只觉得嘴角直抽抽:“你干脆说萧京京不知道是皇上还是燕帝的女儿得了。”

“我可没这么说,这么说的是你。”越小四毫不客气地讽刺了越千秋一把,随即就朝着那喧哗声渐大的内院努了努嘴,“武英馆中不错的小家伙很多,让你媳妇和几个姑娘使点劲,让萧京京挑个好的,以防有人乱点鸳鸯谱。小十二也是一样,小小年纪玩什么心如止水?”

“你以为都是你这么厚脸皮吗?”越千秋只觉得越小四实在是吃饱了没事干才来干这种催婚的事,干脆撂下人径直往里走去,同时头也不回地嘀咕道,“武英馆里大家伙都是把彼此当成兄弟姐妹,要撮合还要等现在?早就成了!”

“是啊是啊,我忘了不是人人都像你和庆丰年,下手快,感情从娃娃抓起!”

没等越千秋一怒扭头找自己算账,越小四溜得飞快。但上树之前,他也不怕暴露行踪,慢条斯理地说:“至于我刚刚说的话,自然不是信口开河。同病相怜的不止你们三个,还得再加上那丫头。你和太子都有主了,不如让阿容把萧京京又或者小十二娶了也不错。”

“呸呸,快滚,谁要你拉郎配了!”越千秋恼火地一个飞身上树打算去踹越小四,结果那一脚蹬得树干好一阵震动,正主儿却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他只能悻悻呸了一声。

越小四说的言之凿凿,其实他也早有相应的猜测,只不过一直懒得说。他和小胖子再加上甄容三个男人也就算了,牵扯人家一个女孩子岂不是没事找事?他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没理会直到这会儿也没回来的小胖子,大步朝内院走去。

循声找到后花园,他才刚进月亮门,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嚷嚷声:“我就说越千秋绝对会哄了太子去干活,又或者干脆把人撇下独个过来,我没说错吧?愿赌服输,你们输了吧,把你们身上的钱全都交出来!”

最后这半句话的霸道程度,越千秋忍不住为之侧目,等看到那个正示威似的瞪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萧京京,他暗叹岁月还真不见得能完全改变一个人,随之就懒洋洋地说道:“萧京京,拿我和太子开赌,你还真敢啊!红月宫是不是想掉级,嗯?这武品录可又要重修了!”

事到如今,掉级这种理当不该是这个年代的话,他已经丝毫不怕人听不懂了。见四周围一片寂静,随即立时哄闹了起来,他就笑眯眯地说:“武品录明年重修,不止萧京京,我也好,大家也好,全都有份。这一次,大家一鼓作气,把话语权再夺一部分回来!”

“我们武人没给他们文官定品,凭什么他们要给我们定品?这个定品机构,我们要重新建,不能全都让他们做主!”

激起了众人同仇敌忾的情绪,越千秋这才冷不丁说道:“不过要办好这件事,还得有一个重点。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大家自己看看,咱们中间老大不小的男男女女有多少?是不是自觉一点,彼此配个对,等武品录重修完就可以成亲去了?”

第805章 番外四 将来(下)

越千秋上下嘴皮子一动,正当青春年少的少男少女们,自然而然……思春了。尽管武英馆中大多是爽利开朗的江湖儿女,可好几年的同窗之谊,再加上其中不少还是同门,彼此之间哪怕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个个小圈子,但男多女少,血气方刚的少年们总难免会生出情思。

因此,在最初的尴尬和沉默之后,竟是有人鼓起勇气站了出来,用很大的声音嚷嚷道:“宋师姐,我喜欢你!”

“鹿小七,你敢胡说八道!宋师妹那样兰心蕙质的人,你也配打主意……哎哟!”那个拍扶手骂人的家伙话还没说完,就只觉得脑门一痛,再一看恶狠狠瞪自己的竟然是宋蒹葭本人,意识到那颗砸脑门的果子也是对方扔的,他顿时讪然。果然,下一刻他就挨喷了。

“什么兰心蕙质!姑奶奶我就是个暴脾气,谁要是喜欢我,先摸摸自己的脑袋硬不硬,经不经得起我试药,回头要是一不小心吃了我识做的新药可别哭天喊地!”

宋蒹葭一面说,一面用杀人的目光扫了扫越千秋,随即才气咻咻地说:“还有一条,要打我主意的先想好,是不是愿意当我回春观的上门女婿!”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再次冷场,就连到了门口的小胖子也吃惊不小。这样大大咧咧地说要招赘,也只有这位回春观的宋小女侠了。就连他的表嫂,严诩的妻子苏十柒,当年固然脾气非凡,和严诩第一次见面就是直接用打的,也不曾如此离经叛道。

在这样的霸道宣言下,刚刚两个明显对宋蒹葭有些意思的少年顿时哑口无言。毕竟,招赘这两个字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恐怖。就算他们同意,师门长辈肯定会觉得脸上无光,更不要说他们的父母了。

只不过,在一片死寂之中,终究是响起了一个不同的声音:“宋师姐,我愿意!”

宋蒹葭刚刚还神气活现,心想让你们再打姑奶奶我的主意,先吓住了你们再说,可如今真的听到这么清晰的三个字,这却换成她自己被吓住了。她死死盯着那个满脸认真的少年,最后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当真?”

慕冉鼓足勇气叫出我愿意那三个字的时候,实际上心里还直打鼓,别说勇气,他几乎都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然而,当紧张到已经几乎不会动弹的他听到宋蒹葭那明显比他更紧张的反问,他却一下子懵了。直到背后不知道是谁用手突然猛地推了一把,他这才如梦初醒。

“当真,自然当真!我是孤儿,没爹没娘的,再说神弓门有庆师兄呢,如果宋师姐你嫁给我,总不至于不许我再帮神弓门对不对?我愿意去回春观当赘婿!”

随着一阵哄堂大笑,叫好声起哄声此起彼伏,而刚刚自认为提出了一个极其苛刻条件的宋蒹葭登时脸上发烧,哪怕她自己看不见那如同煮熟虾子一般的颜色,却也能够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下一刻,平素如同男孩子一般的宋小女侠竟是一个转身,径直从侧门跑了出去。

她这一跑,屋子里登时呈现出片刻的安静,紧跟着,越千秋就第一个叫道:“小慕,还傻站在这儿干嘛,还不快去追?能让一个姑娘害羞,那就说明你的表白成功大半了!听我的,准没错,你庆师兄那是运气好早早有青梅竹马的令姑娘,其他人全都是单身狗!”

越千秋这层出不穷的新词,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可单身狗这三个字带着森森的恶意,就算平时对他再服气的人,也忍不住怒目相视。眼看慕冉真的一溜烟追出去了,峨眉三姝中的老幺紫葭不禁没好气地叫道:“越师兄,你太过分了,哪有你这样乱点鸳鸯谱的!”

“我没有啊!”越千秋无辜地挑了挑眉,脸上满是认真和诚恳,“你看,我只是建议大家勇敢表白,不要辜负了这大好青春,被表白的不愿意直接当场拒绝就行了。这又不是长辈做主推不掉的那种姻缘,咱们大家自然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就和这会儿小慕似的……”

越千秋比划了一个手势,随即笑容可掬地说:“如果这会儿小慕表白不成,挨了巴掌回来,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不是吗?”

刚刚可是你自己硬是挤兑慕冉出去表白的!

就连还没进来的小胖子,听到越千秋这振振有词的话,也不禁好一阵无语,暗想就没见过你这样厚脸皮的人。然而,等到他一只手去打帘子,正打算进门,就只听屋子里又传来了一个仿佛铁了心豁出去的声音。

“白葭师姐,我也对你有话要说!我……咦?”

说话的青城弟子小齐也算是鼓足勇气,然而,当看到白葭赫然朝自己走过来时,他可是比慕冉更加发懵。眼见曾经多少次幻想过的梦中女神就这么在身前不过两步远处站定,那呼吸仿佛都能喷到脸上,他更是战战兢兢,唯恐接下来人家和越千秋说的那样给他一巴掌。

然而,武英馆这些女孩子当中脾气公认为最好,甚至温柔到稍微有些腼腆的白葭,却是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个表白者一番,随即突然问道:“我不但有两个师妹,还是峨嵋派这一代所有女弟子的大师姐。我们峨眉也没有不许弟子成婚的规矩,但是……”

见那个因为自己的话而满面狂喜的青城弟子瞬间脸色绷紧,白葭的脸上就绽放出了一丝笑意:“要做峨嵋派的大姐夫,那可是要求很高的。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扑哧——

顷刻之间,屋子里笑声此起彼伏,小胖子也适时在这时候直接进来,因笑道:“这倒说的是,下头一大堆师妹要照顾,这个大姐夫可是很难当的。不说别的,等回头上峨眉拜见娘家长辈的时候,光是给小师妹们的见面礼,大概就能愁死你!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堂堂太子殿下竟然如此待人亲和,熟不拘礼,这要是放在外头,能让一堆大臣眼珠子掉落一地,可这儿的人全都习惯了,一时间竟是起哄得更多。以至于白葭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两步,随即轻咳一声道:“太子殿下和大家别打岔,我不是和他开玩笑。”

“峨眉派大师姐从前大多不嫁人,所以没这个麻烦,我还没想好日后是修道练武,传承门派,还是挑个志趣相投的道侣,卸掉肩头担子。宋师妹刚刚直言说招赘,我倒没这个意思,但回春观还有男弟子,宋师妹没有继承门派的重担,我却不能只顾自己,把峨眉丢给师妹们!”

直到众人听见最后这句“不能只顾自己,把峨眉丢给师妹们”,屋子里刚刚那欢乐的气氛方才稍稍降低了一些。而那个刚刚鼓足勇气表白的青城弟子呆呆站在那儿,竟是有些失魂落魄。

同为上三门,他怎会不知道峨眉每代弟子之中的大师姐往往都是掌门候补,地位相当重要?而且,上溯几代,峨眉的大师姐好像,似乎,确实都没有嫁人……

可如此一来,自己梦牵魂萦的白葭,岂不是要为了门派,孤孤单单一辈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觉得不能嫁娶的门规是不对的!青城弟子也大多是道士,可不能嫁娶的是和尚,道士是可以成家生子的!从前卫朝也有很多女冠,不都成亲嫁人了吗?我觉得,志同道合的道侣和传承门派不冲突……”

慷慨激昂说到这里,他突然发觉情况不对,再看到所有人都用莫名的眼神盯着自己,就连白葭也一样,他这才有些慌乱,可紧跟着,他就只见越千秋带头抚掌大笑,一时间,热烈的掌声充斥着整个屋子,他一时间竟觉得不知所措。

“说得好说得好,这才是表白!互相扶助,一生共进的伴侣,这话说得真好!”小胖子同样一边鼓掌一边称赞,眼见气氛热烈得有些过了头,他正要继续开口再说点什么,却不想越千秋轻轻咳嗽了一声。

“小齐,你刚刚这话说得很好,但有一点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武学理念,青城和峨眉是有一点冲突的,这也就算了,而对于一个道字,两派的长辈嘛,好像也有不合。而且,你刚刚那一句不能嫁娶的是和尚,就没想到两位玄字辈的师兄是什么感受吗?”

此话一出,也不知道多少人立刻去看屋子里唯二的两位大光头。而两位从小就剃度点了戒疤的少林弟子又好气又好笑,两个本来就是双胞胎的和尚竟是异口同声地叫道:“九公子你今天是故意来捣乱的吧?”

“就是就是!”红葭眼见白葭脱身不得,本来就恨得牙痒痒的她不禁叫道,“周姐姐快收拾他,成天就是唯恐天下不乱!骗了别人还不算,现在又来折腾我们……”

然而,她这话还没说完,角落里就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红葭师妹,你能……考虑一下我吗?”

眼见刚刚还张牙舞爪的红葭一时瞠目结舌,紧跟着,萧京京那边竟是也有两个男孩子鼓足勇气表露心意,越千秋不禁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直到肩头被人狠狠拧了一下,他回头瞧见是周霁月,这才笑了起来:“别瞪我,我真的是为了大家着想。”

“我有了媳妇,也得给大家一个机会嘛!”

“我看你就是故意捣乱!”周霁月正板着脸低低责备了一句,就只见小胖子已经闪了过来,顿时闭口不言。果然,就只见小胖子对她先笑了笑,随即就硬是在越千秋旁边那张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却竟然对越千秋竖起了大拇指。

“越小九,算我服了你,要真的能撮合出几对来,我到时候一定亲自送贺礼亲自喝喜酒!”

“那还用说,都是和你有同窗之谊的人,你不表示表示,怎么好意思?”

越千秋笑眯眯地斜睨一眼小胖子,随即就淡淡地说:“北燕那一局棋就快到收官的时候了,到时候说不得有谁会去那边建功立业。要建功立业,就会有死伤,在去之前不管成不成都能了无遗憾,那不是很好?”

“你又来了,总说些长他人志气的话!”小胖子强笑一声,等看到萧京京正在手忙脚乱地应付两个少年,他不禁悠悠叹了一口气道,“我觉得萧京京和我们俩也挺像的,还有甄容……”

“只希望日后天下一统,别再有像我们的人了。”越千秋笑吟吟地打断了小胖子的感慨,既然小胖子不知道曾经那段往事别有玄虚,那就不用知道了,更不要因此胡思乱想。他歪了歪头,朝小胖子靠近了一点,随即就轻声说出了自己一直都很想说的话。

“这天下,哪怕不是每个人都能自主的天下,但至少不应该是文贵武贱的天下,不应该是某些人的声音主宰一切,某些人的声音则被彻底压制的天下。”

“就比如现在,如果眼前这些人仍旧在各自的门派里,可能要按照长辈的设计和吩咐去活,也很可能婚姻大事任由长辈做主,哪怕要和不喜欢甚至讨厌的人过一辈子,也没有反抗的余地,可现在,大家至少拥有选择和拒绝的机会。”

“就如同当初的太子妃一样,你至少有一个在范围中选择和拒绝的机会。我今天并不是纯粹开玩笑,只是想试一试,无所谓成功还是失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这样的将来,才更有趣,不是吗?”

小胖子没想到越千秋看似开玩笑的举动,实则竟然还有这样一层意思,不禁有些发怔。他扫了一眼那些精力充沛,神采飞扬的少男少女,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如果真的可以,那样的将来,真好……”

知道小胖子在这些年的潜移默化之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越千秋不禁嘴角一挑,微微一笑。再过一段日子,他就会以鹤鸣轩的名义,印几套平面几何之类的书出来。不管能不能推广,什么天文地理生物,离经叛道的东西,他会都往武英馆中塞。

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这里会代替国子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