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舒棠立在楼子里,诚如一颗土白菜长在翠竹林,整一个不搭调。

这番光景瞧得尾巴狼直乐呵。谁料那土白菜竟熟门熟路,跟跑堂的招呼一声,便将云沉雅带上二楼。

二楼一派风月闲。两人坐定后,云沉雅就好奇了。他展开扇子摇了摇,问:“小棠妹,你喜欢这种地方?”

方才在来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气氛已然和缓不少。听得云沉雅如此问,舒家小棠便认认真真地答:“我没瞧出这地儿有多好,不过苏相公与我说,京华城里,但凡有点修养的人,都爱好这里的风雅劲儿。”

言下之意,她认为云沉雅也文气十足,与这里很合称。

苏白苏相公是谁,云尾巴狼自然是知道的。可一听舒棠提及,他心里便老大不痛快。将折扇合了往桌边一放,云沉雅提壶斟茶,一言不发。

舒棠以为他还在膈应之前的事儿,便垂眸去瞧手边的布囊。

云沉雅慢腾腾地将斟的茶推给舒棠,又给自己斟了一盏,但气氛又僵起来。过了一会儿,舒棠低低唤了声:“云官人…”随即将布囊往桌上放去。

她仍垂着头,声如细蚊:“我、我跟你赔个不是。”

那头没人应声。

舒棠又道:“我爹与我说,无论是谁,都会有个难处。有时候,也是我自个儿见识短,没法儿理解别人的不得已。那日我晓得你会武功,有点不开心,但也没怨你。这几日我想明白了,我觉着我、我觉着我…”

话到这里,她的眉头紧紧锁起来,似是不知怎么开口。须臾,她又伸手将布囊往云沉雅跟前推了推,抬眼小心翼翼地将他望着。

秋日楼头,日光明灭。云沉雅脸上神色不清晰。他顿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是什么?”

舒棠也沉默。等了半晌,她将布囊打开。桌上摊着几根丝瓜,又突兀又好笑。可云沉雅却笑不出来了,突然间,他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舒棠就说话了。她说:“云官人,你是做大事的人,出手也阔气。我呢,我是寻常人家的丫头,没什么见识。你能教我读诗念词,一送礼,便能送我玉镯子玉笛子。可我什么都教不了你,回礼也只能回些桃子丝瓜。”

“可缘分吧,就是很奇怪。我初初遇着你,就觉得咱俩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没能有什么交集。但是后来,你却认我做了干妹子,时时事事都为我好。”

舒棠挠了挠头,唇线紧紧绷着,似有点难过:“我、我就是想说,你为我好,我都知道明白。我虽送不了你大富大贵的东西,但也是打心眼儿里在乎你的。桃子是我用攒着的铜板买的,丝瓜也是我自己栽的。”

“我觉着我…我觉着咱俩一个天一个地,有这缘分,也忒不容易。我觉着我挺珍惜的,所以不愿与你怄气,就来跟你赔不是了…”

话毕,舒棠却将头埋得更低了。

云沉雅看着她。从他的角度望去,能瞧见她凝脂的肌肤,眼角的泪痣,以及渐渐红起来的眼眶。

“你…怎么了?”他问。

舒棠抿着唇,干涩地问:“云官人,你日后还回神州大瑛的吧?”

云沉雅愣住。

舒棠又道:“我爹与我说,咱俩的缘分,说长也不长。”

楼下有人在沽酒,虽是穷酸秀才,也自得一份豪情一份安乐。窗外有楼阁,有长街,有绿水青山,虽是小小南俊京华,也自得一片浮世烟云的喧嚣。

可也有人,自小注定坐拥江山城池。哪怕高高在上睥睨万生,他也是头一遭,在市井间遇到一场别离事。如骨鲠在喉。

云沉雅没说什么,品茶如酒,一饮而尽,这才道:“还记得你原先那两只土狗?”

舒棠点头。云沉雅笑道:“原先它们离开了,你看不开。可到了后来,你还是能过得好。那时你也明白,凡事有个命数。能相伴一时,便是缘分。何况既然是生离,就一定有重逢日。日后、日后我若再有机会来南俊,定来寻你。”

舒棠听得这话,心情才稍霁。她抬头冲云尾巴狼一笑,道:“云官人,你对我真好。”

云沉雅又笑起来。眼里有几分黯然,舒棠没瞧见。“你怎知道我在对你好?”他问得有点自嘲。

舒棠想了想,没答,却将话题一绕,说:“对了,云官人,你前些日子相亲的那姑娘怎样了?”

云尾巴狼一愣,这才忆起自己前阵子诓舒家小棠,说自己相亲相了个姑娘。他无所谓地朝窗外看一眼,道:“不娶了,不想娶其他人。”停了一下,他又明知故问:“倒是你,相亲得怎样了?”

舒棠讪讪地笑起来,将苏白的事一五一十地与云沉雅说了,又说亲事定在深秋,估摸着最多也就剩两个月了,若届时云尾巴狼还没离开,便来受他们一拜。

云沉雅转着茶盏呷着茶:“这苏相公,你满意么?”

舒棠点点头:“他挺好的,是个老实人,又跟我爹爹说得拢。我觉着日后要能嫁了他,日子一定很和顺。”顿了一下,她又有些遗憾,“就是不知他以后能不能带我去神州大瑛瞧瞧云官人。我还想着往后要对云官人更好些。”

云沉雅笑起来:“那我日后也…”

那我日后也对你好些。

这句话他还没能说出来,便被人打断了。

“小棠。”苏白甫一瞧见舒棠与另一个公子坐在一起,心底不由一紧。

苏白虽以为云沉雅与舒棠,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一个是千年宝玉,一个是路边石子,反正不能成事。不过自己的准媳妇儿跟另一个人一道有说有笑,他心底便畅快不起来。

苏白走上前来,礼数俱足:“原来是云公子,幸会幸会。”

云沉雅也朝他点了点头。

苏白又道:“今儿早路过六王爷府。王爷让我进去吃茶,我又推脱不掉。可巧的是,我在府里竟瞧见阮凤阮大官人。阮官人与我闲谈,也提及云公子,说云公子虽无一官半职,但文采风流,可谓人中龙凤。”

有的人,捧高踩低成了习惯。云沉雅听出他的意思,笑了笑,没理他。

苏白又转头去看舒棠,惺惺作态地捏了捏她的手,便道:“入秋天气凉,怎得才穿这点衣裳便随便跟人出来?冻着了吧?”

舒棠默了默,将手从苏白手里抽出来,又转头去瞧云尾巴狼。

云沉雅神色清淡,眼风相接,便朝她笑了笑:“既然苏公子来了,云某便先走了。”话毕,他也不等人答应,连看也没看苏白一眼,起身便离开。

舒家小棠愣愣地看着尾巴狼的背影,回过头来,不说话了。

苏白问她怎么了。舒棠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忍了忍,终是道:“你方才不该那么说云官人。云官人虽没官职,人却是顶好的。”再默了一会儿,她又道,“我去瞧瞧他。”说着便追下楼去。

云沉雅还没走远。见舒棠亟亟追来,便笑着立在原地等她。

舒棠走得急,喘着气觍着脸,道:“云官人,你莫要跟苏相公计较,他不是有意的。”然后她又说,“云官人,你别不开心。”

空空荡荡的街头,远处天翠烟霏。可霞光及不上舒棠脸颊绯色。云沉雅不由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软软的,柔柔的,一如她老实单纯的脾性。

“我没有不开心,我很开心。”他说。

接着他又温声道:“小傻妞,以后如果我离开,你别追出来。这样留在原地等你的人,才会不开心。”说完这话,他便走了,摇着扇子悠哉乐哉,在长街渐行渐远。

舒棠看着,觉得荒芜得紧,像是心里头有什么东西,慢慢在缺失。

当夜,云尾巴狼逛回府。去后院儿瞧了几眼鸡仔。鸡仔长得快,入了秋,个头已经翻了倍。云沉雅看着,自个儿诡异地笑了一会儿,又去草棚寻了个小铲子。

他蹲在花圃小池塘边的时候,天上月色正好。莴笋白菜在不远处欢快蹦跶。更有木芙蓉如深霞,二十四里香不断。

云沉雅用小铲子铲了会儿土,左瞧右瞧,一脸不解。老管家看到他,便上来试探着问:“大公子,你这是…”

“松土呢。”云尾巴狼一本正经地答。他指着面前那个小土胚,说,“我早前在这里种了个桃核,没好好养着。这会儿给它松松土。”

老管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那桃核是入夏时种下的,如今才想着打理,早就错过了时节。

云尾巴狼却不依不饶。

他蹲在原地,默默地舀了水浇在土胚子上。

夜色清清冷冷,云沉雅背朝着老管家,又问:“你说我这会儿好好种这桃树,它在我回瑛朝前,能开出花来吗?”

第25章

云沉雅阖着眼,窝在后院儿藤椅上晒太阳。半泓秋光半池水,人似在画中。偶尔三两个丫头路过,看见尾巴狼,皆皆羞红了脸。

原来男子若有绝色,亦能倾城倾国。

司空幸长相虽不错,但他这会儿大步流星地杀入这片画境,便忒煞风景了些。

觉察到有人来了,云尾巴狼便懒懒地问了声:“如何?”

司空幸拱手道:“禀大公子,查到了。”

听得这话,云沉雅才将眼张开。他只手在眉骨搭了个棚,瞧了瞧秋阳,忽然问:“司空,你可有瞧上过哪家姑娘?”

司空幸虽是个木头,但对情爱一事,也浅尝过一二。云沉雅这会子问得清楚明白,他一听,霎时间便羞红一张脸。

尾巴狼顿觉有趣,直起腰板探过身:“哦?是谁?”

司空幸脑子里嗡嗡地响,说话也结巴起来:“大、大公子,属下、属下可、可以不说吗?”

云尾巴狼慢条斯理地端起手旁的茶来喝,敛了笑容直视他,开始摆谱。

皇子有令,为人臣者,不可不从。司空幸咬了咬牙,脸像浸着猪血:“禀、禀大公子,是、是…是吏部沈尚书之女…沈、沈眉。”

司空幸甫一说出这名字,云尾巴狼一口茶便直接喷出来。他呛了好半晌,这才道:“那姑娘,不是给弄丢了吗?”

司空幸不语。

云沉雅又问:“你怎么能瞧上她了呢?”

司空幸忍了忍,终是一本正经地答:“禀大公子,属下素来与莫少将军交好。眉、眉儿姑娘与少将军是青梅竹马。属下常听莫将军提及她,又、又见过几次,所以、所以…”再一顿,司空幸将语锋一转,说,“属下自知比不得莫将军,所以对眉儿姑娘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莫子谦也喜欢她?”云尾巴狼一惊。

须臾,他“啧啧”了两声,将茶碗盖阖了,语重心长地说:“那姑娘我见过几次,算是名动永京城的一美人儿。但我好歹也劝你几句,找媳妇儿,样貌是半点不顶用。这沈眉可正儿八经是个焉儿坏的小妞。你这种老实人到了她手上,栽一百个跟斗也不见得能爬起来。”

其实云尾巴狼甚少说大实话,但他今日这句奉劝之言,可谓是字字肺腑。但,忠言逆耳,谁也听不得旁人说自己的心上人不是。司空幸忍了忍,终还是闷着声,顶了一句:“小棠姑娘长得也好看,且她的心地也是一等一的良善。大公子如此说眉儿姑娘,未免、未免言辞有些偏激。”

奇怪司空幸这话,明明是反着云沉雅的意思说,可入了尾巴狼的耳里,却格外的悦耳。于是云沉雅从藤椅上站起来,抖了抖袍子,笑着拍了拍司空幸的肩,说:“也成,你要真愿意栽在那小妞手上,等找着她了,我给你做个主。”

想了想,云尾巴狼又无限感慨:“今年秋天,可真是春光烂漫。早前听说枫儿在北荒娶了个媳妇儿,没想到你也有了心上人。到时候我们回永京,若找着小眉儿妞,不如你跟枫儿就一前一后把亲事办了,我来做媒。”

司空幸诚惶诚恐:“怎敢、怎敢劳烦大公子?”

“不劳烦不劳烦。”云尾巴狼笑眯眯地,“我近来也想着做点善事,积点功德,但思来想去,没能寻摸出什么可做的善事。你这一桩忒不错。”

说完这茬儿,司空幸便跟着尾巴狼一道去了梅斋。届时唐玉也来了。司空幸把查得的事情一说,几人果真看出端倪。

司空幸查得的,是十四年前,在穆东发生的事。

开启联兵符的关键,是一个眉心刺有朱砂的女子。且这个女子,定要是皇室的人。因眉心有朱砂这样明显的标志会将这女子至于险地,所以这个女子在年幼时,要和数千名同龄女童一同被刺上朱砂,然后离开皇室,送入民间生养。

这整个过程,原是个叫做“衡天”的仪式。但是衡天仪式,历来只在南俊皇族里流传。十四年前不知何故,却由穆东方家进行的。

司空幸以为,当年叶小宝与叶爹便是撞见了这个仪式,所以才遭到迫害,以至于一死一疯。

这整桩事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可细细推敲起来,因线索不足,也找不着漏洞。

唐玉听了也沉默半晌。过了会儿,他说:“若事情真正如此。那么方家早在十四年前或者更早,便生了狼子野心。”说着,他又看向云沉雅,“既然有数千名女子同时被刺有朱砂痣,那小棠兴许只是其中之一,抑或者根本不是。”

云沉雅听了这话,没答,敛眉思索起来。

过了一会儿,司空幸又一拱手,问:“大公子,属下已将叶氏母子囚禁,等候处置。”

唐玉一惊。叶妈叶小宝二人何其无辜,云沉雅竟要对付他们。

谁料云尾巴狼摆摆手,笑了:“囚禁做什么?放出来。”

唐玉松一口气。

接着云沉雅又说:“凭空消失两人,倒显得欲盖弥彰。我听说南俊民间有种药叫三生散,十分珍贵。叶氏母子帮我们一个大忙,找些三生散给他们做谢礼吧。”

三生散,药力分三层。一生,人的四肢渐失知觉;二生,人的五官渐失知觉;三生,人的神志渐失知觉,犹如行尸走肉。服用此药,虽无苦痛,但在前两层药力时,神志清晰,然而眼耳口鼻与四肢不听使唤,却令人万分痛苦。

因叶小宝本有疯病,云沉雅对叶氏母子用此药,倒是绝佳的法子。

司空幸得令后,便退出去了,余得唐玉一人目瞪口呆。

云沉雅瞥他一眼,淡淡到了句:“妇人之仁。”

唐玉眸色一动。其实他心里头晓得,既然穆东家十四年前的事,是从叶小宝的疯病顺藤摸瓜查出来的。若这二人改日对他人言,难免会被方家人知道。因此,灭口是最好的选择。但,即使他知道这个理儿,也做不出这种事。

云沉雅说得没错,他非但妇人之仁,并且优柔寡断。

唐玉沉默一阵,垂眸道:“我只以为,叶小宝性子虽怪异,心地却单纯。叶妈死了丈夫,儿子患了疯病,本就十分命苦。你却…”

云沉雅没说话。

唐玉又道:“大抵正因为此,我才、我才一直没能为唐家做些什么,很…很没用。”

云沉雅默了一会儿,笑道:“如果不满我的做法,你大可以离开。”

离开能去哪里。回临南,唐家被人疼着?被人护着?明明知道唐家的基业岌岌可危,可自己仍做一个旁观者,半点忙也帮不上?

唐玉紧抿着唇,摇了摇头:“不,我没有质疑你的做法,我只是…”

云沉雅看着他,扣指敲了敲桌案,一字一句地说:“我找联兵符,为保我大瑛的江山。你找联兵符,为保你唐家的基业。大瑛多少人,你唐家多少人?这桩事,半点闪失也不能有。是要为两人一时心软,还是斩草除根,孰轻孰重,你可分得清?”

不等唐玉答,云沉雅拿起一只羊毫转了转,“啪”一声掰断:“你也不必分清。不过我只告诫你一次,日后若再遇这种事,收起你这张猫哭耗子的脸。”

说着,他又笑了:“我英景轩在南俊,除了你们唐家,还有很多选择不是?”

唐玉沉了口气。不过片刻,他的目色便平静下来:“那…那小棠和多喜如今也知道了叶氏母子的事,倘若小棠不是皇室的人,你可要对付她们?”

“秋多喜不必。”云沉雅冷静地说,“秋家人本就是替皇室看管联兵符的。”

“那…小棠?”

云沉雅看唐玉一眼,默了一会儿,说:“不了。”

唐玉一怔。

云沉雅敛着眸,眸色不清。过了须臾,他说:“因为阮凤。”

“阮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