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阳光歇在墙头,墙根没在阴影中,微湿。景枫眯了眯眼,望向来者。那人还是这副模样,流俗闲散的表情,笑起来风华绝代。

英景轩是天生的王者。没有人能与他相争。

景枫默了一默,唤了声:“大哥。”

云尾巴狼挑眉看他一眼,抚了抚折扇的扇面,转而又望向白贵。

“白老先生,你好像――欠我一个解释?”

白贵吓得浑身一哆嗦,欲就地跪下。景枫见状,不由蹙起眉,上前两步道:“大哥,不关白大人的事。”

云沉雅的目光掠过他二人,将折扇收起,淡淡道:“回云府再说。”

云府后院偏厅,司空幸等三人立在一旁。云沉雅听景枫说完,手指在三足几上敲了敲,平静道:“不行。”

景枫先是一愣,垂下眸子,亦是静静回了句:“我心意已决。”

云沉雅看他一眼,却没将方才的话题接下去,他思索片刻,对白贵说:“打点一间屋子出来,给枫儿住。”

景枫一怔,抬头看向云沉雅。

云沉雅道:“联兵符一事未了,南俊京华是个是非之地。你这次前来,我只当你是散心。方才言及之事,日后不必再想。”语罢,他起身,从景枫身旁走过,又停住脚步,“也不必想尽办法找我的软肋,这桩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白贵等三人屏息凝神,看着云沉雅拂袖离去。自打初春来了南俊,他们还是头一回见云尾巴狼如此动怒。

景枫喉间动了动,在云沉雅推开轩门时,一字一句地说:“既然大哥不同意,这一趟,只当我没来过。但是小遇的仇,北荒万千将士的仇,我无论如何都要报。”

云沉雅身形顿住。片刻,他回过身。日晖倾洒在他周遭,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有说不出的冷冽:“你别忘了,你的发妻柳遇,就是因你而死,若要报仇,你怎不先自行了断?”

语气虽轻,可字字如利刃,扎入景枫心间。景枫脸色一白,不由退了一步。

云沉雅淡笑一声,平静道:“柳遇去世,你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又遑论报仇?”

景枫敛着眸,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成拳,复又松开。过得半晌,他低声道:“大哥,北荒之战,确实是我的错。我不该…孤注一掷与窝阔军相抗争。当时,小遇也劝过我耐下性子等援军。我若听了她的话,万千将士,还有小遇,就不会因此丧生!”说到这里,景枫忽地抬头,“大哥,若有一天,你因一己之私而背负万千人的性命,背负你心中最珍贵的人的性命时,又会如何想?!”

偏门外,有风声袭来,扬起云沉雅的衣衫。他冷笑起来:“所以,你将身后事托付给我,要一人暗闯北荒窝阔驻军?所以,你明知这样做并不理智,还向我讨十名影卫追随于你?到那时,你若丧命,大不了去九泉之下陪着柳遇,另外十个人呢?”

景枫的眸子里,似有何物明灭不定,最终却归于一片死灰。

司空幸见状,心觉不忍,不由劝道:“二公子,其实事情并非…”

“司空!”忽然间,云沉雅沉声一呼。

司空幸一怔,转而望向云沉雅,只见方才的笑意渐渐从他的嘴角淡去了。明明是盛夏的天气,可偏厅里,却犹如寒冬一般冰冷压抑。

四周很安静,景枫抬眸,忽见偏厅外,花圃中,有一棵绿柳迎风摇曳。他心中渐沉,恍然忆起他们的初相遇。那个姑娘立在垂柳下,一脸好奇地看着他,对他说:“我没有名字,从前的事我忘了,你就唤我柳遇吧。”

柳遇,柳下相遇。

其实景枫明白,云沉雅说得并没有错。他不仅冲动,时隔年余,他也无法从往事的阴影中走出来。可是,有些事说来容易,真正去承担,却有千钧之重。

景枫沉了口气,道:“大哥,我…”

“住哪里?”云沉雅忽地问。折扇敲了敲掌心,他又说,“我随你去看看。”

景枫愣了愣。片刻,他垂下眸子,走出了偏厅,一边道:“大哥要来便来吧,事已至此,我过两日便走了。”

云沉雅看他一眼,拂了拂袖,也径自离开。

白贵三人面面相觑,正要跟上去,忽见云沉雅顿住脚步,微侧过脸,投来一道凌厉的目光。白贵只好作罢。

司空幸将方才之事在心头过了一遭,转身拱手道:“白老先生,在下有一事不解,何以大公子不告诉二公子沈眉小姐就是柳遇,而两年前的北荒之战,也并非全是他的错?”

白贵白他一眼:“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想了想,又忧心道,“二公子是个倔脾气,大公子今天又动了怒,两人这番,少不得要动一回手。”

司空幸闻言,亦担忧地蹙起眉来。

这时,司徒雪忽然迟疑地说:“司空,白老先生,我记得,小棠姑娘好像好等在前面厅堂里?”

此话出,司空与白贵互看一眼,白贵猛拍一把脑门,“对啊,不是还有个舒家的小棠棠嘛!”

云沉雅与景枫刚走出棠酒轩,便听街头一阵叮铃声。舒棠笑得灿然,从骡子车上跳下,道:“穆公子,原来你真是云官人的兄弟。”

景枫一愣,垂下眸,没有答话。

云沉雅看他一眼,对舒棠说:“怎么等在这儿?”

舒棠指了指骡子车,道:“方才司空公子与我说,酒铺子的马吃坏肚子了,拉不动马车,又说云官人想随穆公子回家一趟,让我驾骡子车载你们去。”

语罢,不等云沉雅和景枫应声,舒棠又跑回骡子车边,将帘子掀开,道:“骡子车的车棚小,不过坐两个人还是可以的。云官人,穆公子,我替你们铺了两张软和的布垫。”

云沉雅与景枫同时一怔,都不知如何答话。

舒棠见他们神色,只当是自个儿骡子车不够体面。她又跑去车前,牵了两只骡子,老实道:“云官人,穆公子,骡子虽没有马驹跑得快,但我家的骡子,我都好好养的。”想了想,她又道:“你们如果不喜欢这骡子车,把骡子换去拉云府的马车,也是可以的。”

景枫闻言,不由道:“小棠姑娘误会了,我与…大哥,并未嫌弃这骡子车。”

舒棠听了这一声“大哥”,不禁看向云沉雅。云尾巴狼被她一望,莫名愣怔,可片刻,只见舒棠抿唇笑起来,像是有些欣喜。

景枫的住处,离棠酒轩并不算远。骡子车跑了不到两柱香的时间,便在一家宅邸前停住。

下午阳光太烈,舒棠将骡子车系再树旁,抬手在眉间搭了个棚。云沉雅见状,一边扬开折扇替她挡太阳,一边对景枫说:“你这两年,都是一个人?”

景枫的背影一滞,片刻,他答:“北荒之战结束后,起了瘟疫。我在香合镇留了半年,后来疫情得到控制,我便离开了。”说着,他将宅门推开。

宅子很旧很小,只有一进深,院里开着木槿花。袅袅柳树旁,有一口古井。云沉雅入得院内,只觉这宅子太过简陋,而景枫堂堂二皇子,哪怕抛却功名,也不应屈就在这样的地方。他眸光一黯,沉声道:“你去收拾收拾,随我回云府。”

景枫听了这话,却不应声。他推开正房的门,见云沉雅并不跟来,便对舒棠说:“小棠姑娘稍等,夏日暑气重,我去倒些茶来。”

到此刻,舒棠也觉察出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她对景枫点了下头,又看向云沉雅,犹疑道:“云官人,穆公子他…”

云沉雅眸色更黯了些,没有说话。

少时,景枫便端了一个瓷盘出来。瓷盘上一个茶盏,两个酒杯。天上有云遮了阳光,院子没在一片阴影之中。景枫将茶端给舒棠,退后两步,垂眸道:“大哥,今日之事,我心意已决,这杯酒,算是我与大哥道个别。若大哥日后,帮我寻到小遇家人的下落,景枫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将这恩情,深铭五内。”

云沉雅愣住,片刻,他轻笑一声,从瓷盘上拿起酒杯在指尖转了转,问:“你方才说,北荒之战结束后,你在香合镇留了半年,那之后呢?”

景枫一怔,抬头看向云沉雅,须臾,他道:“我去?州置办了一处宅子。因小遇遇见我时,是失了忆的,我后又去找过她的家人。只是寻寻觅觅,一直…”

“荒唐!”景枫还未说完,便被云沉雅沉声打断。

云沉雅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掷,冷笑道:“我不记得我有这么没出息的弟弟!”

景枫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酒杯,和倾洒出的酒水,喉间动了动,说:“还望…还望大哥成全,若大哥能帮我找到小遇的家人,我…”

“柳遇的家人,不就是你吗?”忽地,云沉雅道,“诚如你所说,柳遇与你相遇时,并不记得前尘往事,所以她作为柳遇这个人,是因你开始,因你而终,也只有你这一个家人。”

他弯身拾起一块酒杯的碎片,递给景枫,戏谑道:“这么有出息,不如抹了自己的脖子去见她,何苦苟且于世上?”

景枫闻言,眸色一伤。片刻,他从云沉雅的手中接过碎片,垂手于身侧,手握紧成拳,碎片扎入掌心,渗出血来。

舒棠看得心中一紧,正要劝云沉雅,可她转头一看,只见云沉雅看着滴在地上的血,眸光明灭不定。

景枫沉静道:“嗯,她虽小聪明奇多,可人却是极好的,有一次,她也与我说,世间虽大,她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

云沉雅沉了一口气,定定地看向景枫,声音极其平静:“逝者已逝,人若耽于往事,就永远无法往前。该放弃时,便要放弃,该决断时,便该决断。你若无法从这桩事中自己走出来,日后若遇上更大的挫折,又当如何。你从前的傲气哪里去了?你的自负哪里去了?你不是一直想与我争那个位置?一直想与我一决高下?景枫,你的骨气呢?”

云沉雅说到这儿,忽地勾唇,闲散地笑起来。他抄着手,往柳树上一倚:“你是不是,连面对柳遇去世这桩事的勇气都没有呢?”

“枫儿,倘若这么一个挫折,就让你如此消沉,倘若我见不到你从阴影里走出来,那么你信不信,日后我一旦找到柳遇的家人,便会随便寻个由头,令她全家都去九泉之下陪着她?”

景枫闻言,身形一晃,怔怔地道:“大哥?”

云沉雅懒洋洋地一笑,笑容盛着日晖,说不出的和煦。然后他说:“回屋,取你的剑。”

景枫一怔。

云沉雅直起身,折扇在手中急速一转,但闻铮铮几声,利刃便从十二扇骨处伸出来。

“你今日若能废我一只手,我便收回方才的话。从今后,你要去窝阔也好,要找柳遇也好,我都不再管你。”

第59章

宅子虽小,但院内空旷,四周只有垂柳,古井,和一株高大的梧桐,倒不失为比武的好场所。

景枫手持长剑,眸光明灭,问:“怎么比?”

云沉雅将手中折扇转了转,从容笑道:“尽全力。”

两兄弟从小习武,彼此之间不是没有比过,但一直不分伯仲。这会儿艳阳折射入院,透过树梢屋檐,在地面洒下点点光斑。又似有风,吹起两人的青衫。衣袂飘动的猎猎声,使整个院子更加寂静了些。

舒棠站在屋檐下,一脸慌张地看着他二人。她从小接触的,不过是些戏耍功夫,然而眼前这阵仗,与她印象中的比武全然不同。

少时,空气中像响起一声剑鸣,剑鸣直抵心间,拨动心弦。舒棠猛地一惊,抬头望去,只见方才还立在原地的两道身影顿地而起。

伴着阵阵清脆的兵器碰撞声,半空中,清影如鬼魅,寒刃如冬水。景枫提剑挽花,连连直刺,云沉雅仰身避开,足尖在柳梢上稍一借力,腾空起落,展扇倒刺。

景枫见状,不由一滞。他本以为两人比武,点到为止即可。谁想云沉雅招招致命,不给他留半点喘息的空间。景枫双眼微微一阖,也只好横剑于身前,以杀招相搏。

一时间,两人以内力带起刃影,天风海雨一般交织于这一方院内。

数招过去,景枫忽然倒提长剑,腾空翻身,从后方攻向云沉雅。身后风声疾劲,云沉雅将折扇一合,一枚利刃随即从扇柄倒伸而出,往后挡去。

兵器碰撞带起的力道,令两人同时后退。

景枫左手撑地,稳住身形,右手即刻将长剑掷出。

但见如水剑光破空袭来,云沉雅本想以扇刃在树梢借力,就势避开,可这时,他的目光在树梢掠过,不由一愣,原本已经探出的折扇,竟不知不觉收了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长剑带起的猎猎风声,伴着舒棠的一声惊呼,利刃直扎入云沉雅的右肩。

云沉雅闷哼一声,单膝着地,血即刻从伤处浸染开来。

景枫这会儿却愣住了。方才那一招,明明是个极简单的闪避招式,云沉雅的武功登峰造极,怎会…想到此,景枫仰头往梧桐树梢一望。

树梢间,一块坠着红穗子的木牌迎风摇曳。

原来,方才云沉雅收招,是怕斩断那一截坠着木牌的枝桠。

景枫一时怔然,半晌,只轻声唤了句:“大哥…”

云沉雅看向屋檐下的舒棠,见她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不由笑了笑。他慢慢直起身,封住左肩穴道,又将剑拔出,抛给景枫,淡淡道:“比武未完,依照方才的约定。你只要能废我一只手,去北荒,去窝阔,我便不阻你。”

长剑铿然落在景枫面前,可他却没有将剑拾起来。

天边云遮阳,院里风声渐歇。景枫的心沉了又沉,静静地说:“不比了,今日算我输了,可是…”他喉间一动,眉心忽又拧紧,只是后半句话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叹息。

景枫仰头,望向苍茫的天,恍然又忆起万千将士厮杀的声音,忆起一抹红嫁衣,以及绣了一只鸳鸯的裙摆。他复又垂眸,在原地怔了一会儿,看向云沉雅。

“若觉得闷,就自个儿出去走走。”云沉雅道。

景枫一愣:“大哥?”

云沉雅挑起折扇,指了指院门,一脸不耐烦的模样:“出去出去,我见不得人这么一副消沉样,想明白想通透了再回来。”

景枫的目光在云沉雅的左肩停留一瞬,再未说甚,径自走出宅院。

舒棠见状,只当是两兄弟又闹了矛盾。她急忙跑到云沉雅身边,无措地喊了声:“云官人。”言语间,舒棠的目光定定锁在云沉雅左肩的伤,眉心写满焦急。

云沉雅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由一笑,说道:“不碍事,习武之人,受伤是常有的事。”

听了这话,舒家小棠点了下头,然而她的目光,仍是聚焦在伤处血色。须臾,她似想起什么,又连忙对云沉雅道:“云官人,你等等,我去将穆公子追回来。”

云沉雅一怔。

舒棠再往他的左肩看一眼,亟亟提了裙,就往院外追去。

须臾片刻,宅院里只剩云沉雅一人。

这会儿已是近黄昏的天了。云沉雅退后两步,在眉骨搭了个棚,望向梧桐树间的小木牌。

虽然同是皇子,但景枫是庶出,一直到六七岁,才被接回宫中。而云沉雅是嫡出,从出生起,便在深宫之内受尽荣宠,也磨尽心智。

他们一起长大的两年,虽经常吵闹,可每当景枫提及宫外生活,云尾巴狼总是无限神往。

有一回,景枫说,宫外过节,有一种许愿的木牌子。牌子分两面,一面为自己写心愿,一面为最亲的人写一个心愿。写完之后,在木牌子下坠一块铜板,抛在自家院子里最高的树上。这样天上的神仙,说不定就能瞧见自个儿的心愿了。

这会儿,云尾巴狼目测了一下自个儿与树梢的距离,勾唇一笑。他足尖一顿,在树梢上微一借力,伸手一勾,便将那块木牌子取了下来。

木牌子极简朴,背面只写着四个字――景枫柳遇。

没有渴望长久,没有期盼重逢。大抵在柳遇去世后,他于自身也再没了愿望,只是这么将两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挂于树梢,铭入心底。

云沉雅默了一瞬,又将木牌的正面翻过来,然后,他愣住了。

木牌的正面写着,惟愿家兄长安,世无干戈。

惟愿家兄长安,世无干戈。

斜阳余晖透过树影,映在云沉雅的眼中。他的眸子如水中一块碧玉,温润无暇,又似一口幽幽古井,深邃不见底。

犹记得当时年少,九岁的尾巴狼追着小景枫,问他会在木牌子上许何愿望。景枫被他烦得没奈何,索性反将一军,问他的愿望是什么。

尾巴狼从小便是个坏胚子,景枫这一问,正中他的下怀。彼时他奸诈一笑,一边将自个儿的木牌子递给景枫,一边说:“你看,为亲人许愿的正面,我写的是你的名字,以后你许愿,也得在正面写我的名字。”

景枫听了,十分诧异,将木牌拿起一瞧,差点背过气去。

木牌的反面写着:愿英景轩娶个好媳妇儿。

木牌的正面写着:愿英景枫娶个坏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