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中央,两匹骏马后,一个四人轿子缓缓行来。轿子并不奢华,可偏生却有一种沉敛而不容侵犯的气息。

远一些老百姓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言。但是当这列人马走近了,他们却忍不住发出声声惊叹。这些惊叹,都是为骏马上的两个人。

一人身着玄色朝服,面如冠玉,乃是京华城第一俏公子,小王爷阮凤。

可他身边一人,却能夺其风华,争其锋芒。只见他一身牙白长衫,外罩月蓝长衣,袖口处镶有星月图腾。一袭长发如墨,以白玉松松束了,一双眸如冷泉,里面流转万千华光。

这是大瑛国师的装束。

这个人,是英景枫,亦是瑛朝官拜一品的国师,穆临简。

神州数国,都重风水之说。阮凤万万没想到,方才在南俊王前,自己准备的千种辩白,万种言说全都作了废。英景枫剑走偏锋,将册封圣旨一撂,不论朝政,不论兵伐,仅以一句“风水崩坏”,便将南俊王杜祁请去明荷偏苑。

景枫尚记得那一夜,云沉雅与自己说的一番话。

当时,他假拟了圣旨,云尾巴狼看过后,便道:“联兵符,牵扯之广大,南十二国,北九国,全在兵伐盟约之中。我原想直接毁掉此符,可如今你既来了,我们倒可以变个法子。”

“以南方地势而言,南俊一国,得天独厚。只是立国数年,一直有三大家族分散皇权,所以百姓对皇族归属不强。这也是南俊王最头疼的一点。”

“三年前,我来南俊,夺联兵符的同时,毁了三大家族的根基。我的作为,南俊王虽心知肚明,但不闻不问,反倒遣了杜修在帮我,借力铲除三大家族。杜祁杜修父子心机之深,不可小觑。”

“然而,三大家族虽铲除,联兵符却全全由杜凉父子掌控。即便杜凉再忠心耿耿。杜祁身为国君,最忌讳的一点,仍是臣子功高镇主。”

“是以,杜凉一直是南俊王杜祁的一个心头病。”

“杜凉想要阻我,想要修复联兵符,为南俊博得兵力。可这桩事,对杜祁来说,并非是最重要的。对杜祁而言,瑛朝、北地、南国三方制衡,修养生息,国富物博,这才关键所在。”

“更甚之,杜凉要修复联兵符,其实并非全为南俊,更为了自己,为了了却自己当年的一桩心愿。倘若南国联兵符被修复,杜凉被记一功绩,百姓赞他,捧他,这个情况,是杜祁最不愿看到的。”

“可是,倘若联兵符不被修复,他日南俊被铁蹄踏践,无力复国。这个后果,杜祁却更不愿看到。所以杜凉一力与我暗斗,杜祁却坐视不管。”

“如今,你既已到来。我们便可里应外合,利用杜凉杜祁之间的芥蒂,提出条件,以南俊王杜祁,先除掉杜凉。”

转眼间,明荷偏苑近在眼前。

景枫的目光扫过偏苑大门,扫过阮凤,淡淡道出一句话:“风水崩坏之地,在琼花小榭。”

话音落,便有护卫传话给轿中的南俊王。

少时,长音起:“皇上有令,去琼花小榭…”

阮凤一怔,随即看向景枫。谁想景枫看了他一眼,目含笑意,腿夹马肚,随即便入了明荷偏苑。

偏苑内,众侍卫本来受六王爷吩咐,不予理会琼花小榭里的拼杀,可这时,他们见南俊王来到,皆皆傻了眼。

琼花小榭渐近,风拂来,夹杂着隐隐血腥味。

景枫眉头一蹙,忽地持鞭打马,越过竹林,奔向小榭。

湖水中,石桥里,四处都有血色浸染,周遭零落着尸体,是黑衣的刺客。

空中不知几人缠斗在一处,身形之快,无法辨认。只能见白光剑气纵横,杀戮声声。

顷刻,那一团身影分散开来,分落而下。几人踏于水上,几人踏于亭上,而立石桥头最近的这个人,手拿十二骨折扇带刃,可十二刃中,已折断九刃。他一身染血,伤势不轻。

这个人是云沉雅

另外七人也各带伤势,喘息不止,可他们却不给云沉雅丝毫休息的机会,纵身而起,又发起攻势。

云沉雅本欲接招,可奈何背心一阵钝痛,退了几步,竟有些不敌。

景枫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身无兵器,手里只有一个马鞭。然而当下,他踏马腾空,持鞭一挥,直接逼退攻来的死士。

景枫落于云沉雅面前。看见他一身是伤,眸光先是一紧,可尔后,却笑了起来。

“我却不知,你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云尾巴狼听了此言,倒不介意,他一扬眉,喘息着道:“我也一直觉得可惜,没能够瞧见当年你争战沙场,兵败如山倒的样子。”

这话出,景枫目光猛地一滞。

北荒之战,一直是他的心结。

然而片刻后,英景枫却淡淡笑起来。

哪怕心结,可也会有淡去的一天吧。做个人,总该有些生生不息的精神。

这亦是与云沉雅重逢之后,他的兄长一直想告诉他的。

又有死士从另一侧袭来。不等景枫挥鞭,竹林深处,忽又有两个身影掠空而来。司空司徒逼退死士,护于云沉雅另一侧。

他们一脸焦急之色,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云沉雅道:“呵,来得倒是晚了些。”

七个死士还欲再攻,然而这个时候,明荷偏苑内,却传来一声长呼。

“皇上驾到――”

第69章

湖水岸,石桥头,四周皆是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两列侍卫分道而立。一名太监悄步上前,掀开轿帘。

南俊王杜祁年近不惑,眉目却清秀俊朗。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云沉雅与景枫身上,点头道:“大皇子,二皇子。”

景枫今日本是以“穆临简”的身份面见南俊王。此刻杜祁称他为“二皇子”,并且亲临明荷偏苑,无疑是在表达一份诚意。

阮凤听了这声“二皇子”,脸色顷刻一白。

云沉雅与景枫回过礼,杜祁又道:“两位皇子远道而来,我南俊之国多有怠慢。”

云沉雅听了这话,不禁嗤笑一声。这时,司空幸已暂时帮他封穴止血。云尾巴狼挑起折扇,往四周疮痍指了指,慢悠悠地道:“这待客之道,确实不怎么好。”

四周还遍布着黑衣人的尸体,原先碧粼粼的湖水浸上暗红血色。而那七名死士却留在原地,并未离开。

杜祁的神色依旧从容。他袖管轻拂,似掀起一缕清风,“那么,依大皇子的意思,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

云沉雅晓得这七个死士留在原处的因由。

他们七人,是六王府暗养的杀手。如今东窗事发,他们留在原处就地受罚还好,可他们若逃离,那便给了南俊王一个顺藤摸瓜,查处杜凉的机会。

只不过,云尾巴狼向来的原则是,他人伤我一分,我杀他人全家。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如此重创于他,尾巴狼自是不肯放过。

“要我说――”云沉雅勾唇一笑,目光淡淡扫过那七个死士,一字一句地道:“处死他们。”

杜祁一怔。

“处死他们,将他们的尸首,送去――六王府。”

杜祁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微眯着双眼看向云沉雅,片刻却笑起来:“大皇子以为,当着众人之面说出这样的话,可还妥当?”

云沉雅之言,无疑于是说今日之事的主谋,便是六王爷杜凉。

“确实不妥。”云尾巴狼悠然地道,“可这些人今日伤我,莫非活着的余地么?”

“再有,南俊王今日肯来此, 难道不是想借我之手,除掉自己的心头大患?”

话音一落,琼花小榭内所有人的呼吸皆是一滞。风声过境,刹那间,四周深而寂静。

杜祁脸上并无甚错愕的表情,只是他的眸光一灭一闪,令人捉摸不定。倒是南俊王身旁的太监似是不堪忍受,压低声音道:“信口雌黄,皇上怎会…”

不等他说完,只听“锵”的一声,飞刃破空。一枚利刃扎入一个死士的脖颈间。鲜血顷刻四溅,无人再敢发出一言。

云沉雅收回掷刃的手,“今日之事,我等心知肚明,何须再做掩饰?”说着,他又将目光移向杜祁,缓缓从袖口取出一物,声如金石掷地有声:“南俊王,我英景轩来你京华禁地,却遭如此待遇。这一身伤,我不计较便罢。我若计较,后果如何,且可拭目以待!”

他手中之物碧色鎏金,乃是象征大瑛皇权的玉玺。

所有人心头一震,脸上皆惊。唯杜祁一人淡淡而笑:“那么,便待大皇子伤好之日,来我南俊宫中,与杜凉父子一起,共议此事。”

言罢,他伸手一拂,转身入轿:“摆驾,回宫。”

夕阳西斜,明荷偏苑被笼上一团绯色。绯色如血,染了翠竹,染了湖石。一辆马车停在竹林口,白贵跳下马车,看着云沉雅一身的伤,虽是焦急,但却并不惊愕。

他上前两步,跪地行了个大礼,认真道:“大皇子为大瑛社稷劳心费力,我大瑛子民有皇子如此,乃是天佑之福,臣白贵惶恐不已,感激不尽。”

方才撑着伤势,迫得南俊王拿出十分诚意与自己合作,已耗尽云沉雅的气力。他这会儿被景枫扶着,只能勉力一笑,喘息着道:“莫来这套虚礼。”

白贵听他声无底气,忙从袖囊里取出一瓶丹心丸,倒了两粒让云沉雅服下。

几人正欲走,竹林里,却有人轻笑一声。

方亦飞笼着袖子,自一片翠竹后绕出来。他上下打量云沉雅一眼,又将目光移到景枫身上,缓缓拍手道:“大皇子,二皇子,好计谋。”

几人脚步顿住。景枫回头,看向方亦飞。

“我原还奇怪,以大皇子的为人,怎可能因为与唐玉的一个承诺,就赴汤蹈火,弄得一身是伤,来救我这一个废人。”

“原来…”方亦飞只手攀折一支竹,放在手心里缓缓而敲,“原来你早晓得杜凉今日要重创于你,而你却将计就计,故意受伤,又利用皇上与杜凉之间的芥蒂,将南俊王搬来。”

“这倒还是其次。关键是,我尚不知二皇子又是何时被册封,何时又重新官拜一品国师呢?”

“不过这样好。以国师的身份,见证自家大瑛皇子在南俊禁地受重伤,还让南俊王瞧见。这个场面,生动之极,日后三十年内,你大瑛王朝但凡想出兵攻打南俊,都有了个极好的理由,让人不服都不行。”

“最妙的是,大皇子你还暗藏一方象征大瑛皇权的玉玺,在最后关头以此再做胁迫。意思是什么?意思是你大瑛即便现如今内有乱臣,北有敌国,可你们仍能分出兵力,先踏破南俊除去这个心头之患?”

“如此一来,皇上也只有与你们合作。表面上,是他借你之手除去杜凉。可事实上,却是你大瑛借他之手,将南俊的联兵符掩于尘土!”

方亦飞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凄凉辽阔,响彻高空。

“好,真是太好!三年前,我欲以联兵符之力集结兵力,为南俊扩展疆土,可却惨遭杜凉父子背叛,遭南俊王利用,假以手段,灭我方家,唐家,秋家三大家族。”

“世有轮回,今日我方亦飞三生有幸,能见他杜氏一族受制于人,沦为棋子!”

他一番言辞激昂,说到最后,声音几近沙哑。

景枫静静地看着持竹而笑的方亦飞,心中几起几浮。

三年前的这个人,必也是踌躇满志,心怀抱负,一如北荒之战的自己好大喜功。

可盈则损,满则亏,这世上,唯独心怀从容,淡而处之的人,大抵才能真正在翻手覆手间,指点江山。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真正的帝王气魄。

只是这样的人太少,英景枫不是,方亦飞更不是。

景枫想到此,不由抬目看向自己的兄长。饶是伤得狼狈,这个人,却依然敛着一身金贵气含而不露。

“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云沉雅也淡淡笑了。

“我今日来救你,确实是顺便为之。你现在得了自由,大可以不履行我和唐玉之间的约定,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只是…”云沉雅挑眉,目色里尽是玩味,“容我提醒你一句,今日有幸见证明荷偏苑这一场变故的宫女侍卫太监,还有哪个能活命?”

“自然,你身份特殊,能苟且于世上。可你但凡妄为,想必杜祁也不会留你。”

短短几句话,便逼得方亦飞走投无路。

方亦飞闻言,瞳孔猛地收缩。一时之间,竟是怒极。然而片刻后,他却笑起来:“我虽被软禁,宫外的消息却笑得不少。最近倒是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

“不知――”他往前一步,“不知大皇子与那舒家小棠的亲事到底怎样了?”

云沉雅身形一顿。

方亦飞见状,更笑得开心:“对了,大皇子三年前便在找修复联兵符的方法。其实这方法很简单,只需要一个人的血。”

“那个人是谁,大皇子你可想知道?”

喉咙涌上一股腥甜,云沉雅闭眼凝气,令喉间血气慢慢消散。

他回过头,忽地笑了:“我不想知道。”

方亦飞讶然一惊,亦笑起来:“呵,你――”

“你信不信,”蓦然间,云沉雅的语气变得狠厉而决绝,“这天下,只要我愿意,就没有我英景轩得不到的东西,就没有我保护不了的人!”

舒棠守在棠酒轩的门口。她原先在铺子里等,可见天已黄昏,暮色四合,忍不住出了铺子,在门口张望。

那天,阮凤林林总总与她说了一些事情。她虽仍是懵懂,可心里头却有了几分明白。今天她起床之后,就忍不住一阵心慌意乱。去寻阮凤,只道他是入了宫。来棠酒轩找云沉雅,别说云尾巴狼,连景枫等人的身影都没见着。

酒铺里的小厮本来让她隔日再来,可舒棠却执意在铺子里等。

入秋的夜间有寒气,舒棠一边张望,一边踱脚取暖。

天被浓墨浸染,街头的灯色如夜狼的眼睛。街那头,一辆马车驶来。

司空撩开车帘,不禁却瞟见铺子门口的身影。他心中一急,顷刻不知所措。云沉雅一身共伤九处,背心的一刀扎得最深。方才在马车上略作包扎,他的血虽止住,可却发起高烧。

重伤时发烧,是最坏的情况。

云沉雅眼前如蒙上一层浓厚的雾气,看人不清。一时间,他只能辨出司空神色犹疑,欲言又止。

“怎么了?”云沉雅问道。

司空想了片刻,答道:“大公子,小棠姑娘…等在酒轩门口。”

云沉雅神色一怔,然片刻后,他又缓缓闭上眼,低声道:“你们先下马车,就说我没回来。”

白贵闻言,不禁大惊失色。以云尾巴狼的性子,若是一般伤势,他定会利用这机会,施苦肉计好好逗弄舒棠一番。可如今,听云沉雅的语气,他的伤势重得连自己也无把握了。

景枫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国师服,沉声道:“我随大哥留在车里。”

马车停在棠酒轩的门口,舒棠连忙迎上去。车帘掀开,从马车里走出来的却只有三人。

白贵见了舒棠,并未作出一副讶异的神色,只道:“小棠姑娘,怎得如此晚了还在这里?在等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