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糊沾衣
作者:沉筱之


Chapter 1
阮湖分手后哭了半年,之后再也不会哭了。那个时候她大三刚结束,大四找实习那阵,由于哭得脱水,身子还有点发虚。本来不报太大希望,谁料否极泰来,简历投了不到一月,便被一家外企公司录了,三个月让她转了正,做了一年文书工作后,调到房产部门做后期宣传策划。
公司钱多,在几个方面都有投资,说不清正经做哪门,但效益一直不错。名字叫软封,英文是Softfont,总之很奇特,但阮湖不在意这些,她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年末的红包够她去欧洲转三圈。开销不大,渐渐有了积蓄,每月数钞票的哗啦声让她觉得自己很幸福。两年一过,她二十有五,阮母挂电话来说,湖儿啊,年龄也不小了,找一个吧?阮湖说行,就是没遇见配得上我的。
有的话是不能乱说的。第二天,阮湖便听说公司里的设计部门新到任一个总监,在英国留学一年回来,原先在国内学的建筑。邻桌的同事荞麦说,那人跟你一样,北X大毕业,名牌生。阮湖点点头,嘴里只嘟囔着两个字:“建筑?”当然比起刚分手的时候,她现在对这个词条已经不太敏感。
新人派头挺大,总部的副董事长也来了,拍拍手,聚齐众人。荞麦又说,听说这位是在剑桥读研,镀的金都是香的。阮湖这次反应够大,连打了三个寒噤,半晌问:“多大啊?”荞麦眨眨眼,一脸坏水地笑了,“二十四,未婚,无不良嗜好,绝对的王老五。”阮湖呆在原地,“言魏之?”
“大家好,我叫言魏之。”人群中央,一个西装革履的新好男青年笑得凤仪都雅。碎额发,修竹眉,寒星目,标准的明星气质。阮湖听到这个声音后退两步,前进三步,总算以蜗牛速挪到了聚众处。脸埋在人群中,百分百围观打酱油。
一番介绍结束。副董事长叫了总经理谈话,阮湖不小心听到第一句,“英国大股东看重言魏之,说都是剑桥的校友,现下几个地皮子盘下来,全让他做设计。哦对了,公司是不是有个做策划挺不错的叫阮湖…”腿脚发软,眼神发晕,阮湖将自己淹没在人群中,随众散去。
言魏之的办公室是独立间,在左边角落,墙壁上有块白板,四周的落地窗是超强隔音玻璃,黑木流线长桌,多角不锈钢物架,简明,空旷,整一个后现代风格。公司房产部几个小设计挖空了脑袋想要往里挤,画过的废了的图纸可抵一片小森林。阮湖却成天指着那空屋子打趣说,摆上桌桌椅椅,整一个小学生教室。
公司规模大,楼高十多层,三楼房产部人满为患,阮湖的办公桌在正中央偏右的大众位置,不显眼不突出,上面还放了一盆仙人掌,若不是人长得有点姿色,估计就是做了变性手术回来,也不会有人记得她。
这天午餐时间,阳光明晃晃的刺眼,荞麦磨唧了许久也不见动作,阮湖把文件一拍说:“行,您愿意等王小五您自便,我五脏庙可耗不起这折腾。”随即召唤过一追求她的小设计佘涛,钱包一抄,往电梯踱步而去。走两步又回头,咧嘴笑道:“别怪我不提醒你,这新来的钻石王小五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连几天平安无事。言魏之忙着翻阅公司从前的资料,也未曾刻意与同事见面,不过趁午餐时间与众人打打交道。按一刚结婚的女策划茹姐的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可这小之之啊,就是后浪前浪间腾得最高的那朵浪花,风趣,大方,又帅气,我怎么就结婚了我?!”阮湖连连摇头说:“茹姐此言差矣,所谓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茹姐笑了:“阮湖今天好生奇怪,说话跟演古装剧一样。”
正巧那边厢门开了,英俊男人身着墨青衬衫,愈发像翩翩佳公子,手里持一份文件朝众人走来。阮湖急忙往厕所撤退。更巧这边厢泡完咖啡的荞麦蹬蹬跑回来,一拍阮湖的肩,大笑道:“偷懒呢?!”本来她就是开玩笑吓吓阮湖,未料此女退到半路,被她这么神出鬼没的一叫,吓得伸手便向后扇去。
手掌击中咖啡杯,哐当落地。荞麦及时跳开,滚烫的水溅在阮湖的丝袜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来想退避三舍,结果成了众人的焦点。阮湖也不觉得多疼,直到一个人走来,蹲下身,拾起地上的碎瓷片,然后扶住她的胳膊,让她在椅子上歇下:“疼吗?”
阮湖吞了吞口水,不敢看来人,只摇头。
沉默了一阵,那边又道:“来,把你的丝袜脱下来。”
阮湖猛然抬头,伸手护住自己的双腿:“当众耍流氓啊你?!”
言魏之愣了愣,继而笑起来:“再不脱,丝袜就黏在伤口上了。”
阮湖吞了口唾沫,无助地看了看双腿,此刻又隐隐的刺痛浮上来,越来越剧烈。她皱紧了眉头,咬着牙不喊疼也不动作。言魏之见她这般模样,愣了片刻,忽道:“我先回避一下。”
刚起身没走几步,只听身后一阵“撕啦”声,惊悚可怖。空气寂静了三秒,忽然一声如闹鬼般凄厉尖叫响彻整幢写字楼。言魏之觉得脖子发僵,转头时仿佛发出“咔咔”的响声,下一刻,一条浴血的小腿便出现在眼前。
阮湖疼得神智不清,指指自己的小腿,望着言魏之笑了。
新来的设计总监方寸大乱,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横手将阮湖一抱,吼了句:“你满脑子装得都是浆糊吗?!”随即大步流星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横着把阮湖抱出了办公室。
阮湖已经有些恍惚了,但是她听到那句话时,条件反射地将头向身边的胸膛靠拢了些,嘴角露出一丝略带苦意的笑容:“浆糊,哈。”
这个夏天热得让人烦躁,言魏之在暴日下拼命地拦着出租车,额头的汗水如雨而下。浆糊,哈。他的拳头握紧,一根一根青筋凸显出来。

Chapter 2
烫伤不算重,脱皮流血的面积也不大,上药包扎后五天不得沾水。阮湖却得了一个星期的休假。那天,言魏之很绅士地将阮湖送进医院,再送回家。阮湖脑子清楚点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无营养亦无公害的话。
后来言魏之要回公司,阮湖哗啦哗啦将手里的病假条甩得脆响:“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朋友多了路好走,也不枉费咱俩一年的实在交情。”
言魏之听了这话,把脸一沉不说话了。在门口立了半晌,抛下一句:“咱俩就这交情?”绝尘而去。
阮湖也沉下脸来了,良久,她又挑起嘴角邪笑,就那段破破烂烂的垃圾感情,最后换张一星期的假条,真值当。
然而第二天,阮湖就叮呤哐啷蹬着高跟鞋上班去了。公司同事没有向她投来异样的眼光,除了小设计佘涛酸醋地朝后现代总监室瞄了两眼,荞麦赞了句阮小湖你运气来登了。阮湖估摸着言魏之对当日的行为有所解释,又或者,这样英雄救美的事情发生在言大帅哥身上是最理所应当的。
果不其然,午餐时间,言帅哥的桌上便多了三两位女同事,以及小设计佘涛。言魏之余光一瞄,见阮湖有说有笑地扒饭,一根豆芽黏在嘴角,像根小白胡须,智障般的模样颇像她大学的时候。
看着看着,自己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笑意。佘涛一惊,问:“言总监谈过朋友吧?”这一问一针见血,满桌姑娘们的心声都在此挂着。佘涛却未料到有此效果,他不过是想找一个够刺激的话题,将言魏之的眼神从阮湖身上挪开。
“谈过。”言魏之淡淡一笑,“大三谈了一年,大四又有一个,只谈了半年。”
“然后呢?”一女追问道。
“没有了。”言魏之的余光又若有若无地落在阮湖身上。两桌隔得不远,若仔细听是听得见对方说话的。阮湖埋头汹涌澎湃地吃饭,嘴角又沾了几颗豆芽。
荞麦兴奋了,推搡阮湖一下:“你不是跟言总监一个大学的吗?认识他的女朋友不?”
几颗饭粒子卡在喉间,阮湖猛地呛了起来,咳了一阵,抓起水杯一饮而尽,朝四周一望,危机还未过去,无数双闪烁地眸子如同碎钻星子,熠熠生辉。
“啊,这个…”阮湖又望了言魏之一眼,大帅哥正笑得奸诈。放下水杯,正襟危坐:“不认识。”阮湖姑娘大甩其头。
“真的假的?”一群人质疑,语气失望。
“真的真的。”阮湖真挚的目光可以用“惊天地,泣鬼神”六字形容之。
言魏之笑道:“等把手里的项目忙完,大家出去玩一次,也好增进了解。”
众人附和,排山倒海;唯阮湖一人击箸长叹:妖魔乱世,人心不古,世道浇漓,可悲啊可泣。
下午,阮湖便被言魏之叫到办公室去了。理由倒是堂而皇之:为了熟悉业务。其实她的工作是宣传策划,与他设计部八竿子打不着,全等他设计图出来了,开个小会,想个主题,然后在报纸电视上宣传一番。谁知言魏之一来便慢条斯理地堵了一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办法,副总说过去几期工程你最熟,找你熟悉业务最合适。”阮湖又欲说“公司人才济济”,但言魏之连她这点小心思也看穿了:“按理外资企业甚少做房产,软封不但做,炒地皮,修房子,做广告一条龙到底,英国老总的心思,我们也不便揣摩,当下属的就该照章办事。”
阮湖冷笑两声:“言总监这是仗着自己的职位比我高两级,下圣旨呢?”
言魏之也笑,温柔和煦如三月杨柳风,“随你怎么想。”然后挑挑眉,“等两天,陪我去城东的星湖花园看看。”
阮湖又冷笑,“你一设计总监,还勘察以前的项目,搞得跟市场营销一样,怎么,当了两天大臣不满意了想造反做皇帝?”
言魏之道:“你觉得我会一直做下去吗?”这句话倒是没什么,但是言魏之眼神中星芒闪烁,分明写着“你很了解我”几个大字。阮湖退后两步,强笑道:“言总监的私事。”
其实她心里比明镜还光可鉴人,言魏之在大学的时候,不止一次跟她说,以后积累点工作经验,就在咱家边上自己开个工作室,承包项目。他还说,这样,就算我忙的时候,你每天回家也知道我在。
大二大三的时候,阮湖还是个多情小女生,没事患点失眠症。后来跟言魏之在一起,大帅哥每逢有空,便往她宿舍里跑,要看着她睡着才走。
从言魏之的角度望去,阮湖的脸上分明闪过一丝凄迷的色调,映着午后斜照的日晖,像一根金针扎来。“言总监先忙,既然太上皇下令了,您有事就吩咐一声。”最近阮湖老爱用这个语调说话,其实她没怎么看古装剧。
一个人若老以一种奇特的形式说话或做事,八成是想掩饰什么,比如慌张,比如无措。
“你讨厌我么?”言魏之忽然问道。
阮湖的脚定在远处,哈哈几声:“瞧您说的,大家都是同事。”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不认识?”言魏之面沉如水。
阮湖这次的微笑十分迷人:“那我说什么?我认识,并且您大三交往一年的女友就是我,后来言帅哥为了学业冠冕堂皇将我甩了。去你个大头鬼,当我白痴啊?”
阮湖一甩门,耀武扬威地走了出去。走了几步,忽然闪过一个不寒而栗的念头:还好那屋子用的是超强隔音玻璃。
城市的傍晚灯火阑珊,高架桥上归家的车如同一个个微型方舟。阮湖摁摁喇叭,心想:地球被洪水覆灭,诺亚舟太小,上面肯定装不下我。有骨气自己游泳,何必找个人牵绊。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阮母,寻惯例地说了一遍找婆家的事,又将高材生李某留学生左某介绍了一番,方才步入正题:你姐怀孕了,你隔得近,周末不忙了去看看。
阮湖大惊:“这才结婚一个月就怀上了?”过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又道:“知道了,婚前性行为,八成是为了孩子才结婚吧,这个让人绝望的城市啊。”阮母叹了口气,劝道:“好孩子,别这么不相信爱情,你姐夫很爱你姐姐,早八百年就求婚了,你姐非要拖到东窗事发了才肯嫁人。”阮湖道:“行,哪天我也整个东窗事发。”
阮母吓得抖了抖,忽然喜道:“孩子,有眉目了?”
阮湖沉吟一阵,说:“有。”过了一会儿,又说:“没有。”于是到底有没有她也不清楚,把阮母搞糊涂了后,其母怒道:“你就说是谁!”
“公司搞建筑设计的。”阮湖说出来自己手心忽然渗出一堆汗液,压低的声音有些悲戚:“叫佘涛。”
高架桥上通车了,阮湖鸣笛,在万千车海流光之中呼啸而过,天边挂着绯色晚霞,璀璨如某一年的辉煌韶华。

Chapter 3
不紧不慢挨到周末,言帅哥至上次谈话后,再未找过阮湖。阮姑娘每每路过设计部的一小片方地,脖子扬得像长颈鹿。
公司聚会定在周六傍晚,都是年轻人,去城里最大的酒吧,名字俗气的掉渣,叫“前尘梦回”。周五晚上,阮湖稀里糊涂地买了些婴儿奶粉婴儿衣服尿不湿以及玩具,上城西姐姐家登门造访。
阮河一开门吓了一跳,问:“今天超级市场大减价?”
阮湖七窍生烟,将东西往沙发一扔,怒吼:“这都是原价品,你妹妹的血汗钱,就算是假冒伪劣,你也得用了!”说罢,眼神才望阮河的肚子上瞟,疑道:“看不出来啊。”
阮河笑了:“才两个多月,当然看不出来。你当年心理学不是学了育婴的课,全还给教授了?”
阮湖往沙发一个空处一倒,生了个懒腰,“我现在只研究消费者心理,百分百好员工。”又到处一看,问:“姐夫呢?”
“去城北给我买烤鸭了。”阮河甜蜜幸福一笑,坐在阮湖旁边,用手指点点她的脑袋:“照我说啊,你还跟往常一样,从前那建筑小帅哥说什么来着,满脑子浆糊,小浆糊。”
心中忽然有些发凉,阮湖打了个激灵坐起来,眼神慌乱往茶几一扫,抓起一张破碟,道:“姐,左右无事,陪你看片吧?”阮河道:“看这个?”阮湖点头如捣蒜,然后将碟往DVD机里一放,电视画面跳动一番,飘荡出悠扬的音乐,阮湖彻底傻了——安胎课程。
阮湖为了掩盖自己满脑子浆糊这个事实,装出兴味盎然的样子与家姊一同学起安胎。其实这类课程心理学有接触,有一门发展心理学专门讲婴幼儿的生育成长心理过程。当时她学得特带劲,边上课还边跟言魏之发短信说,将来我怀孕第一个月每天多吃一百卡路里食物,最后一个月要多吃五百卡路里,你记住了,这是为保咱们的胎儿健康发育。
言魏之回了个笑脸,问:想要男的女的?
阮湖想了一阵子,回:男的。跟你一样,对我好,伺候我。
叫什么名字?
言小阮。
行,二胎生个女的,叫言小糊,字浆糊。
妖孽,小心师太灭了你!
其实好多事情也就这么摔碎了,过去了。阮湖想,只是有的时候,回忆的碎片就像玻璃渣,总清不干净,指不定哪天被挑出来,扎得人生疼。其余的,怎么开始,怎么结束,怎么一步一步走出来,她都记不明白所幸忘记,因此每一天醒来都是灿烂千阳。
第二天,她神采奕奕打扮一番,紫色露肩紧身裙,黑丝袜,Aldo的十二厘米紫黑高跟鞋,一袭秀发披洒在肩膀,心情明媚可称得上是万里无云,走在大街回头率百分百。
公司同事一见,无一不赞道:“阮小湖仔细打扮起来,活脱脱的大美女啊。”
佘涛双眼发直,脑子被迷得短路,说了一句话后全体冷场:“不是活脱脱,难道是死翘翘吗?哈,哈哈。”
过了一会儿,几个给面子的尴尬矫情笑了几声,喝了点酒,跳舞去了。荞麦豪迈说了句:“走,言帅哥,赏脸跟姑娘跳一曲。”言魏之绅士般地点头。这天,他穿的是黑色敞领T恤,清新飞扬,英姿焕发,颇有大学时光的朝气。
佘涛凑近了些,颤经经地说:“咱们也跳个舞吧。”
此时阮湖已经喝了两杯香槟,没醉,但是脑子有点热。她愣了愣,低头笑道:“以前有人说我跳舞不好,傻兮兮的。”灯光迷离,阮湖如墨如缎的头发顺势滑下,遮住她脸上的表情。
手中动作一滞。阮湖想:我这是怎么了。于是转头朝佘涛一笑,又道:“来喝酒。”随即连饮了三杯威士忌,脑子全晕了。
言魏之回来时,便看到阮湖如一摊烂泥躺在沙发上,未睡着,但也没什么神智。“她怎么了?”言魏之问。佘涛摇摇头,指着桌上空了半瓶的威士忌道:“本来好好的,后来说别人说她跳舞傻兮兮的,就喝了这么多,拦不下来。”
音乐声十分嘈杂,如浮浮尘浪,万丈迭起。言魏之心中荒凉,扶起阮湖,坐在她身边。阮湖半睁着眼,看着言魏之笑了,喃喃问:“这酒吧,叫什么名字来着?”言魏之神色一凝,低声道:“前尘梦回。”阮湖笑得更开心了:“真他妈的好名字。”
后来大家往来随意,喝一两杯酒,又回到舞池中央。言魏之一直坐在阮湖身边,点燃一支烟,抽完了就发呆。阮湖睡着,偶尔说一两句胡话。佘涛看出点蹊跷,施舍出了些牺牲精神,将自己奉献给荞麦,相约跳舞去了。
时间有些晚了,言魏之说:“阮湖,我送你回去吧。”阮湖埋着头,道:“不许叫我浆糊,我不笨。”言魏之笑得发苦,“是,你不笨,你很聪明。”阮湖又道:“我还很坚强,言魏之,相信我,我一定可以自己站起来,到时候你还回不回来?”言魏之笑容终于挂不住了,拿起阮湖的提包,将她扶起来,轻声说:“走,回家吧。”
夜风很大,言魏之翻出阮湖的披肩将她裹起来。苍茫的夜色中,吹落一地花瓣。言魏之记得分手的理由很简单,他说自己忙不过来,感情稳定后感觉也淡了,现下想要专注学习,若这几年不一心一意地努力,三十岁以后拼命十年说不定也是碌碌无为。
当时阮湖掉着眼泪偏着头看他:“我给你压力了?”
言魏之避开她的目光,点了一下头,他又说:“小浆糊,你也需要努力,好好为未来奋斗。我现在知道,大学几年,可以没有爱情,但是不能不努力。”
一切话语都堂而皇之。阮湖真的是满脑子浆糊,哭得带劲,点头得更带劲:“嗯我一定会自己好好的,坚强的。以后,以后可能很多事情会变。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两年不要交女朋友。”阮湖环臂保住自己,她埋着头说,“因为我需要时间站起来,我需要时间放下对你的感情,你若交了女友,我肯定会难过。”
言魏之答应得那叫一个坚定不移。结果半年后,一女生长得跟花似的,懂事又可爱。言魏之心底一软,就跟人家在一起了。他不知道,他离开以后,阮湖天天哭。他只觉得自己许多年,从来没有这样辜负过一个人,从来没有这样失信于一个人。不过大家都还年轻,什么错不得犯一次才知道厉害。
阮湖就不一样了,哭了半年悔不当初。至此以后,把自己跟言魏之那段感情看成八点档的俗烂言情剧,把他后来的失信看成九点档江湖恩义武侠片,从此独挡一面,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原则,不谈恋爱,及时行乐。
时不时还跟自己说,言帅哥人聪明,读书早,又小自己一岁,权当做姐姐的给他上了一节爱情课。再说了,好马不吃回头草。言小帅纯粹是回忆中的影子,零落成泥碾作尘,权当做了肥料。我阮大美女还愁找不到婆家,笑话。
这回可巧,肥料也可以起死回生,前尘过往扑面而来,波涛汹涌跟钱塘江的潮水似的,沧海成空,吞天沃日。

Chapter 4
言魏之把阮湖送回家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她住的地方离公司不远,几十层高的电梯公寓,小户型,只有一室一厅,布置比较空旷。阮湖的东西向来简约,除了嵌在一堵墙中的壮观书柜。她曾经跟言魏之说,她读一本书,就在书上写一个日期,然后才往书柜里放,这样她觉得日子没白过。
阮湖出了点汗,酒醒了不少,自力更生洗澡去了,特豪爽跟言魏之说了句:“随便坐。”言魏之看着那满书柜的书,这一两年新放进去不少,好多是跟建筑有关的。中国古代园林,西欧古代建筑,巴洛克的秘密,还有现代装修。
言魏之心里好奇,拿出来翻了两翻,不禁哑然失笑。那书上多半是摄影图画,文字有一些,以描绘为主,没什么专业知识。可是阮湖还是很认真地勾画出一点点自己的心得,比如“某某宫殿值得去看看”,比如一些大众化的专业词汇,什么“重檐庑殿顶”,“镂空雕花横梁”,“马头墙”等等。估计小妮子看完一本后,感觉自己特专业,简直抵得过半个建筑系专业生。
翻久了,言魏之就有点心酸。从前阮湖二糊二糊的,看了林徽因跟梁思成的故事,大叫不好,跟他说,老婆都该帮衬着自己老公的,可是我已经两脚踏上心理学的康庄大道,怎么办啊怎么办?
言魏之笑了,不怎么办,你好好学习。
阮湖悲叹道,可惜我觉得我们在各自的领域越走越远了。
言魏之被她噎住,半晌道,难不成你还期待这咱俩的专业哪天能顺利会师?
这回阮湖语塞,好半天不出声。良久,她说,算了,以后我多读读有关建筑的书,说不定你设计的时候,还能帮你出个主意。
言魏之说,好老婆。
有些话不经意说出口的瞬间,好像誓言。听我们许诺的人不在了,但我们还一直坚守着,做着当初的事,想着当初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阮湖想,成了习惯而已。看到书名上有建筑两个字,就想翻来看看。读书的时候,觉得离你挺近的。
“随便考我一个。”阮湖笑着说,“那些哥特大教堂们,我都叫得出名字。”
言魏之把书一合,走到阮湖面前。当初的阮湖还有点婴儿肥,现在掉肉了,湿哒哒的头发黏在额角,眼神微熏。言魏之一个冲动,便吻住了她。
酒精这东西,麻身子时间短,麻神经时间长,阮湖觉得这回自己醉大了,当初那些想法忘得一干二净,比如见了言魏之得空骂他两句,踢他三脚,扇他四耳光等等等等。
最后这光景,充斥在空气中的全是香罗绮梦。小楼春雨一夜。
翌日一早,言魏之衣冠不整地被赶出阮湖的闺房。四周邻居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一帅哥被推挤而出,门砰一声关上如同打雷。发生何事用脚趾尖都能想到,不必赘述。
然而星期一,两人便跟无事人一般上班去了。见了面嘻嘻哈哈打招呼,进个电梯还谦让一番。阮湖觉得矫情,不由得想起《寻找无双》中王小波写的一个场景:王仙客带孙老板进院子,每到一个门前都停下来,伸手说孙兄请。孙老板也伸手:相公请。王仙客就说好,那我前面带路了。
公司里的人对二人的关系颇有微词,刚巧两人表面装得清心寡欲,众人就发话了,这是所谓的欲盖匿张。两天后此绯闻沸沸扬扬得连上层经理都略有耳闻。荞麦与几个女同事在午餐时间找了一个偏僻座位,拉了阮湖问:“公司里都说你跟言钻石好上了,有这回事么?”
阮湖听了干笑几声,伸手搭在荞麦肩膀:“你看我像勾搭钻石王小五的命么?”
荞麦一愣,与桌上几位剩女交换眼神,一齐点了点头。
阮湖大笑,豪迈地将碗里剩余的米饭塞入嘴里,吼了句:“说我跟言钻石有缘分,下辈子吧!”
当时整个饭厅安静了半晌,只听阮湖高跟鞋哒哒滴滴如小波尔卡节奏,欢快地走了出去。
另一边,言魏之神色镇定,面色铁青,一口一口把米饭当成石头来嚼,狠狠咬。
软封的几个老总都是受过中西方结合教育的,性格大方大度又热忱,看着两人好事不成,自己心里又闹得心慌。没过两天,上面来催说,城东星湖花园那期工程,让言魏之与阮湖赶快去看看。
言魏之接到通知愣了,打了个电话给上头,问:“不是说这期楼先搁置了么?”
那头答得模棱两可,说可能老总还是想管,可能楼房还有值得探讨的价值,可能去探查探查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意外收获?言魏之心里一琢磨,嘴角不由浮起笑容。
阮湖反应远不如言魏之镇定,四面八方的同事都听见她今日做事格外狂躁,甩本子甩抽屉甩笔,旁人叫上一句,她回话的语气如同革命年间烈士发言,吼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偏还特热情,搞得公司上下不知说什么好。
佘涛说,小湖是荷尔蒙失调吧。荞麦白他一眼,道:“你这么帮她开脱,还不如就说她发春呢。”佘涛呵呵地笑,笑得发苦,苦中作乐地往言魏之办公室瞧。言钻石刚好拉开玻璃门,朝阮湖走来。
“小——”一个称呼溜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阮湖,明天上午跟我一起去城东星湖花园。”
阮湖正埋着头找东西,听到言魏之的声音,浑身跟打了鸡血似地弹起来,怔了半晌,“哦”了一声。这还是二人重逢后,阮姑娘头一回老实说话,言魏之愣完之后笑了。阮湖呆完之后大叫一声:“好咧!”
荞麦凑到佘涛耳边小声说:“我说发春吧。你也别老念着她了。”佘涛叹了口气,说:“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格。”荞麦竖起大拇指点头:“好性格!”
之后阮湖就跟失了魂一般,先是打翻了两杯水,去泡咖啡时差点摔了一跤,把送去搅碎机的文件复印了一份。她朝言魏之的办公室望去,见他埋着头,勤勤恳恳在画图,心中蓦然不是滋味,渐渐地淡却下来。
小浆糊,不要打搅我,等我画好图日后才有本事挣钱给你花。
谁要你的钱。那年的阮湖白了言帅哥一眼,我自己不会挣啊,我保准活得风生水起。
当时言魏之笑了,说,没我你能活得风生水起?
阮湖得意瞟他一样,那是绝对的。
这会儿她埋下头,望着地板上繁复交错的花纹,嘟囔一句:“那是绝对的,只是没想到你又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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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第二日早上十点差五分,言帅哥准时出现在阮湖的办公装前,扣起手指敲敲桌栏,轻言道:“阮湖,该走了。”
彼时阮湖正埋头整理着文件,听见他的声音怔了一下,抬头淡淡回了个笑容:“好。”
言魏之好久没反应过来,即便是当年的阮湖,也是风风火火的精怪姿态摆得较多,何曾见她这般温软如江南闺秀。
阮湖早已将星湖花园资料整理好,收拾片刻,拿起文件夹,拎起挎包,冲言魏之一笑,说:“走吧。”言魏之又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即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引来围观者无数。
这天风大,闷闷得吹着,又仿佛是欲落雨的天气。七月的暑气油尽灯枯,阮湖喜欢残夏的几日,日光不褪,却有满天满地的雨水沁人心脾。
当年言魏之说她有诗人情怀,骨子里却劣根不改,柔缓的时候有些神经大条,爽快的时候有些细腻隐忍,就跟残夏模棱两可的天气一般。
阮湖跟在言魏之身后,问:“怎么去?”言魏之想了想,说:“城东远,打车吧。”
阮湖冷笑两声,蔑视地盯着言大帅哥,“怎么留洋回来,有钱了?大款了?省省吧,咱们坐公车。”
言魏之笑了,心想:这才是我的小浆糊。然后他愣了,我的小浆糊?敢情把阮湖据为己有的行为已成条件反射了?
两人一路出了公司来到车站,人行道很窄,高大的樟树遮了半截,倒也阴凉。言魏之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两眼,见阮湖蹬着高跟鞋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由露出笑容。
阮湖曾经跟言魏之炫耀说,自己虽说小脑不发达大脑常迷糊,然而穿高跟鞋的功夫却在诸多女人之上,她十六岁第一双高跟鞋便有十厘米,从此居高不下。
到了车站刚刚落雨,天气骤然凉快下来。言魏之与阮湖在廊檐下并排站着。阮姑娘有些不自在,伸手扇扇风,问:“下雨了还怎么考察?”
言魏之朝外望去,细细密密的雨丝也不算急,落下来有润物无声的味道,他说:“那期房子刚刚售完,售楼部应该还留着模型。我们先看模型。”
阮湖点点头,偏头望了望言魏之,几年不见轮廓坚毅了些,五官清毓如初。
言魏之忽然转过头来,叫了声:“浆糊。”
阮湖心中咯噔一跳:“干嘛。”
“你喜欢怎样的房子。”
但凡旧事重提都带有目的性,阮湖小心翼翼避开锋芒,言简意赅地回答:“小户型。一室一厅。”
言魏之笑了:“小户型怎么够一家子住。”
阮湖心里暗咒言魏之不识趣,哪壶不开提哪壶,嘴上乐呵呵地回答:“这不是还没成家么车来了。”语罢包一拎,潇洒跨出几步,等车到站,第一个挤了上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不带标点不带停顿地转移话题,可谓阮姑娘的绝活。言魏之笑了笑,跟着上车。车上没有座位,走了几站后极其拥挤,所有人都做着肌肤之亲,阮湖的思维飘了十万八千里后,诡异地笑了,抬头冲言魏之来了句:“这要搁上古代,车上的男人可就福气了,不知碰了多少女人。”
言魏之呆了片刻后,笑得很牵强,这时公车一个急刹车,众人因惯性齐齐向前倒去,阮湖扑在言帅哥身上,半天没站稳,两人贴着没空隙,言帅哥说:“照我说,既然都碰过了,就要按照肌肤相亲的程度来算,”说着扶了扶阮湖,道:“咱俩相亲程度也有百分之五六十了吧。”
其实言魏之就是指车上这会儿,然而阮湖的想象力从来丰富,蓦地想起了前些日子某某夜某某冲动,想起了那些年二人你侬我侬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不由地就后退一步,脸色沉了下来。
汽车靠站,上来一个老奶奶,颤巍巍地挤在两人旁边。没人让座,阮湖就把自己扶的把手让给她,左右摇晃地站着,言魏之见状伸出手臂,说:“你扶着我,不然等下又跌倒了。”
阮湖老老实实地抓住,用余光上下打量,见帅哥一手抓着高栏,一手让自己扶着,持重妥帖的姿势让心中一片痉挛,说不清是暖了,还是痛了。
只记得二十岁那会儿,她与言魏之刚刚好上,出门穿着高跟鞋,挽着他的手臂说:“你不知道,穿高跟鞋累得慌,但不穿就觉得气质少了一截。我这人选男友又挑得不得了,这会儿总算遇上一个,我出门扶着走,以后鞋跟再细再高,鞋帮子再硬再磨脚,我都不怕了。”

Chapter 6
下了公车,走上一截便到星湖花园,当时已快中午了,言魏之问过阮湖要不要吃饭。阮湖连忙摆手说工作要紧工作要紧。其实她就是不知怎么跟言魏之面对面吃东西,觉得特别扭。
星湖花园是软封一手承包的项目,地皮子划了好大一块,已然竣工,听说销售得极好前所未有,公司老总听了做梦笑醒了好几回。
两人走到销售房见没人,等了一阵子刚要出门,却见小冯急冲冲回来拿文件。这个小冯大四实习,先前在总公司那边打杂两月,与阮湖还算熟络。见了阮湖,又盯了盯言魏之,如获大赦地叫起来:“真乃车到山前必有路。”
阮湖问:“怎么了。”
小冯又打量了两人,双眼亮闪闪地问:“这位是?”
阮湖瞟了言魏之一眼,用不屑一顾的语气说:“公司新来的设计总监,言魏之,今儿跟我一起来看看星湖花园的工程。”
“你好!”小冯万分激动地伸出手。
言魏之点点头,笑道:“你好。”
两人握手的感觉如同小粉丝见了大明星,阮湖鼻子里冷哼一声,抬头数天花板纹路。小冯也就花痴了小半会儿,见阮姑娘一副债主表情,立马估摸着这俩人八成有点什么,跟阮湖笑道:“好福气啊。”
阮湖大惊失色:“什么好福气?我跟他没什么!”
小冯嘻嘻笑起来:“我还没说什么呢,你这是澄清还是抹黑啊?”
阮湖正色道:“让你介绍介绍星湖花园,别忙着瞎掰乎。”
小冯听了呆了片刻,大叫“不好”,说:“阮湖啊,我差点忘了,星湖花园这出了大事,这不让我过来拿文件给总公司送去,可我今天还有两个客户约了时间,赶不及,你帮我送去吧?”
阮湖愣愣地看了看言魏之,言魏之皱皱眉,问:“什么事?”
小冯一脸焦急,看了看时钟,说:“要不您二位先随我回公司,我路上跟你们解释?”
所谓的公司,其实是软封在城东一幢写字楼包下的一层办公间。当时星湖花园的生意做得大,软封老总阔绰,衡量利弊之后,让员工挨着房产工作,也图个方便。
此时雨也停了,天气凉快宜人,小冯着急,不到百八米的路程也打车。汽车划在雨后的马路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如泠泠水意。阮湖坐在后座吹空调,凑到言魏之耳边说:“咱挤了一个多小时公车给公司剩下的钱,全打水漂了。”
言魏之听了,看着阮湖笑了笑。
阮湖呆了,他的眼神很认真,笑容带了丝宠溺。这才想起自己与他说话的姿势,像默契十足的老夫老妻。不知为何,她忽然伸出手,扯住言魏之的衣袖,就这样轻轻地拽着,不想放手。
言魏之一怔,看着她的表情逐渐透出一种委屈的执拗,然而又有些陈旧,仿佛在光阴中沉淀过,这会儿渗出来,如同老酒醉人心。
他喉间有些说不出的梗塞,心中的难过更多的是一种疼惜,看着阮湖拽紧自己的袖口如警察抓小偷生怕丢了,温和一笑,反手与她十指相扣。
阮姑娘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急刹车加一声叫嚷:“到啦!”小冯大概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光亮过。
阮湖飞快松开言魏之的手,开门下车啪啪啪走到小冯身边:“快点快点,不是说有急事么,赶紧的去办,千万不要让公司利益受损!”说着抓起小冯手腕,逃命似地往写字楼上冲。
小冯纳闷地望着阮湖,边跑边道:“怎么一个出租车坐得你阶级思想全无,整一个人民好公仆了?”
原来所谓的大事其实是一件好事。先前软封包的地皮子比现在的要大,结果政府说,有一块地要专门用来做绿化,美化市容,软封无奈之下将第四期工程取消,剩下的地建了星湖花园。结果这天上午,政府打来一个电话说,那块地不做绿化了,若软封想用,可以先得。
正巧有个新加坡商人在政府里有关系,听到这个消息后,立马挂电话给软封,请软封重新启动第四期工程,他想把房子包下来。
如此一来,软封断断没有不做的道理,一来星湖花园的工程本就卖得好,二来那新加坡商人出手阔绰,唯一就是对房子的设计上有点意见。天上掉下馅饼,城东公司的人都炸开了锅,刚给老板去了电话,于是就让小冯送资料过去。
到了公司,小冯火急火燎一顿乱找,把星湖花园的所有资料交到言魏之手里说:“大帅哥,我今日来不及带你参观,你先带回去读,不懂的随时q我。”想了想,又掏了张自己的名片,写了自己的Q Q 号。
言魏之刚接过名片,就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射来,转头看去,见阮小湖哼着小调四处张望,好奇的模样如参观故宫的老外,唯独屏蔽了他这一块。
“走了。”言魏之走上前去,将钱包打开欲把小冯的名片放进去。阮湖的目光落在那名片上,炯炯有神得直欲把它点着了。言魏之笑了笑,取出名片说:“小冯的q号,说若有不清楚地方,可以网上呼她,我只用MSN,你收着吧?”
阮湖说:“星湖花园的工程我清楚得很,你若不明白再来看就是。”嘴上不在意,手里却不含糊,一把夺过名片往兜里塞。
言魏之说:“小浆糊,你一点没变。”
这时二人已经走出写字楼,阮湖往前大迈几步,回身粲然一笑说:“大帅哥,我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如何?”

Chapter 7
阮湖上大学的时候,稍微多吃点零食就容易长胖,跟言帅哥在一起一个月后,愣是下定决心减肥,一个月吃素,吃得面如菜色。后来言魏之心疼,就想方设法哄她吃肉,谁知阮姑娘就是一身反骨,越哄还越不吃了。最后筷子一撂,说米饭也是碳水化合物,能量高,易增肥,一顿晚餐只吃青菜水果。
这么持续了一个星期,言魏之实在看不下去,阮湖蹭蹭瘦下去就不说了,俩人吃顿饭,感觉自己像地主,剥削劳苦大众,残害生灵。
后来言魏之找骨感阮湖谈了一次,说她还是有点肉好,又说自己因为她减肥,已然神经紧张,每天做噩梦梦见白骨精像他索命。
阮湖虽然爱美,然而那些年,心中一直把言帅哥放在第一位,自己不好没关系,知道言帅哥神经一紧张,立马恢复正常饮食习惯。长了点肉,但身材依旧还行。
后来俩人分手了,说来也奇怪,阮湖越吃身材越好,赶得上好莱坞女星,一对小细腿儿加C罩杯,整一个衣服架子。因此阮姑娘的结论是,挨着言魏之,风水太差了。
阮湖往荣寿司一坐,迅速从滚动带上拿下七八盘寿司,又搁了两个空盘子,放酱油放芥末放辣椒粉。辣椒粉有点潮,老是倒不出来,阮湖抓在手里摇啊摇,样子特带劲。
言魏之坐在她对面,知道她横扫千军的姿态不是因为饿了,而是有点紧张,伸手拍拍她的头。阮湖愣住,抬头惶恐地看着言魏之。言帅哥说:“辣椒粉不是这么倒的。”说罢接过食料瓶,用手轻轻拍了拍,拍松散以后,往阮湖碟子里轻巧一倒,细细密密的红色粉末浮在日本酱油上,如夜色水上飘花。
阮湖晃了晃脑袋,嘟囔着:“奇了怪了,就一酱油和辣椒粉,我给想这么唯美,简直可以写小说去了。”
言魏之纳闷问怎么了。阮湖指着那个酱油碟嘿嘿地笑,说:“这个酱油像夜色下的湖水,辣酱粉像红色碎花瓣。唯美吧?我天生一小说家啊!”
言魏之语塞地望着阮湖,半晌笑了,回了一句:“你这是境由心生。”
阮湖气得脸红脖子粗:“给你根杆子,你就顺着爬上去了。小心跌不死你!”
其实阮湖上大学那阵子的确写过一阵子小说,当时在晋江注册了账号,起了个言小之的笔名,每天早起闹腾腾地去更新,一章三千字,每天刷后台,看数据,还乐呵呵地跟言魏之回报,今天又有几个人来看她的小说。
然而阮湖创作方面虽有点天赋,笔头功夫不够,旁人看了她的小说,无一不是这样一个评价:“写得好啊,就是看不大懂。”言魏之的评价比较犀利,说阮湖是个不找边儿的姑娘。
阮姑娘生活在层云上,觉得心情好,那年间,她写文数据可谓惨淡,十万字后,每章不足三位数的点击,于是半夜拖着言魏之诉苦,说晋江水深,我就是被淹没的虾米写手。
言魏之说,你再修炼修炼,改明儿变成一条大鲨鱼。
阮湖说,好主意,变成鲨鱼第一个吃了你。
言魏之在电话那头淡淡的笑,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说姑娘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睡?
阮湖的声音无比可怜凄恻,看着那无比悲催的点击,我顺利失眠了。
言魏之本不想管她,摸出一张A1纸来画设计稿,然而涂涂抹抹十分钟后,心烦意乱地将纸揉成一团往垃圾桶里扔去,背起画筒和手提电脑,往阮小湖的单人宿舍进发。
一进门,发现阮姑娘躬着身子趴在电脑前,一双蝴蝶骨薄弱娇柔,隐约可见。言魏之吞了口唾沫,心中十分疼惜。刚要上前,却听那头传来一阵小调,是阮湖在哼歌,《洪湖水》的调子,哼的是:“晋江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言魏之登时石化,三秒钟后,大步向前,将画筒往阮湖书桌上一撂,说:“赶快的去睡,别没事在这看数据,你这么盯着它它就能涨了?”
阮湖摇摇头,说:“我这是跟它道别。”
言魏之愣了。
阮湖起身,伸手搂过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说:“我现在觉得,任何事,除非下狠心,不怕困难不畏险阻去努力,否则是不能成功的。我觉得,我写小说,没有这个决心。”想了想,她又说,“毕竟我就是玩玩,若要查资料读古书,就不行了,就这么…算了吧。”
那晚阮小湖的语气格外凄凉,在他脖间吐息的热气格外撩人,言魏之镇定许久,环臂搂着她,问说:“不写就不写了,当做一个经历。十万字放弃了虽说可惜,但我家阮姑娘能明白这么个大道理也不容易。”
阮湖说:“以后好好学心理学,找份好工作。”她叹了口气,唤了一声:“言帅哥。”
言魏之一听心里有点得瑟,声音更柔:“怎么了?”
阮湖问:“有没有一件事,能够让你很努力,不怕困难,甘之如饴地去完成?”
言魏之沉吟片刻说:“有啊,建筑。”
事后证实,言魏之果真喜欢建筑,三个月后来了一个大工程,他抢到做此工程专题作业的机会,于是潇潇洒洒与阮湖说了分手。那几个月,心里虽时不时就疼,然而生活还是充实的,毕竟看着自己喜欢的事业蒸蒸日上,他觉得自己前途不可限量,只是偶尔,他想起阮湖当年将头埋在他脖间说的那句话,心中总是冰凉一片,如此空洞且荒芜。
其实我难过,也不是因为要放弃那很废很没有意义的十万字,而是因为我的笔名,在那里,我叫言小之,嫁夫从夫,妻随夫姓。

Chapter 8
言魏之伸出手,触到阮湖的脸庞,彼时阮湖刚刚塞嘴里一个寿司,带劲地嚼着,还没吞下去就呆掉了。
“对不起。”言魏之说。他心里忽然很疼痛,往事被翻上来,像一个钻子,狠狠往脑海深处钻去,他才发现心中有块平地,上面清晰地罗列着彼此之间的记忆。
这么多年他从未忘怀,嫁夫从夫,妻随夫姓。
阮湖的脸如调色盘,赤橙黄绿青蓝紫变了一通后,终于稳定成苍白。言魏之满以为阮姑娘会叫嚣着来一句辞不达意的豪放回答,谁料她愣了片刻后,一口一口嚼着寿司,咽下肚,也没有再抬起头,只是轻声答了句:“没什么。”
言魏之心里想骂人,几年不见,小妮子功力见长,要阮湖骂他两句,或者装成没事人顾左右而言他也好,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没什么”,整得他心里更堵脑子更乱,看来今晚无酒不能眠了。
一顿饭吃得言魏之七荤八素,阮湖酒足饭饱后笑得越发灿烂,在路边拦下出租车,招呼着言魏之,心情顺畅如同兜风,一溜烟儿就回了公司。
两人出公司时,言魏之沉静自得在前,阮湖心事重重在后;两人回公司时,阮湖春风得意在前,言魏之深沉郁结在后。公司张总正巧来策划部找俩人取星湖花园的文件,正面撞见他们会来,不由喜悦赞叹:“世间诸事,平衡协调才能发展,我看这两人,就很和谐啊。”
其实软封的上层领导也不全是红娘,如此八卦实则因为言魏之与阮湖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二人若成了事,对软封就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归属感,以免以后跳槽。
这年头,笼络人才,难啊。老总想到此,又抹了抹额头的汗,心里还琢磨着,等婚事一办,就给阮湖升一级,调到楼上去,以免二人天天见面,厌倦了又想辞职。
阮湖将星湖花园的文件一交,简单汇报了情况,脚底打了旋儿正准备走,却被张总叫住。这个张总是公司里出名的老好人,据说是因为家里三兄弟,父母不宠他独自打拼到今天,沉稳之下能力非常。张总瞧见了两人架势,招了招手带着言魏之与阮湖进了策划部经理办公室。小策划经理让座,张总风生水起地打着电话,满面吹风如三月桃花,待电话一放,笑嘻嘻与言阮二人说:“星湖花园的第四期工程我们接下来了。”
言魏之点点头说不错,阮湖说:“大好的机会啊这真是!”
张总一副“别得意太早”的表情,又道:“但是新加坡商人那边,设计上有点意见,想要找公司的人详谈。言魏之,你去吧?”
言帅哥点头说:“应该的。”
张总说:“那项目以后的走向策划,阮湖你去谈吧?”
阮湖笑着说:“没问题。”
张总这回幸灾乐祸地笑得像只黄鼠狼:“行,那我这就让小黄给你们订去新加坡的机票。”
“新加坡?”二人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张总惊惶又无辜地说:“那人的总公司和设计人员都在新加坡,他临时有事又飞了回去,你二人必须得跑这一趟。不乐意?”
言魏之笑了:“没有的事。”
阮湖苦笑着说:“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张总一愣,这会儿手机响了,是顶头上司英董事长挂来的,说了两句后,忽然让阮湖接电话。阮湖毕恭毕敬地如同接碧玺一般接过手机,那头来了句:“小阮啊,不想去?”
阮湖说:“没有的事。”
那头笑了两声,道:“其实这就是赶鸭子上架,怎么着吧你。”
阮湖气得七窍生烟,嘴里客客气气地说:“我一定不负众望。”
于是英总语重心长地劝道:“克服困难才能进步,阮湖,星湖花园是个大工程,却容易做,不要错过了。”
这就是领导者的气势,软硬皆施,双管齐下,阮湖心服口服,电话一合,爽快说了句:“行!就去新加坡!”抬头看见张总与言魏之阴森森的笑容,忽然之间,阮姑娘的肠子也悔青了。

Chapter 9
机票定在八月一日,建军节的当天四处红旗飘飘。
当时天还很早,六点多的机场有些冷清。言魏之一早便到了,一个黑色的旅行箱,随身带着手提电脑和公用包。阮湖老远看着一人身着敞领衬衣和阿迪球鞋,清新帅气,不由扯起嘴角笑了笑,心道几年不见越发时尚了啊。
阮湖曾经出国一次,跟着旅行团新马泰五日游,走马观花不说,出国手续也是旅行社和导游一并办好的。相比之下,言魏之在这方面老马识途,去英国留了洋,小时候还在新加坡生活过两年,高中以后每年暑假,父母都给钱让他到处看看,美其名曰好男儿志在四方。
阮湖的行李箱红彤彤的,个头是言魏之的一倍。言帅哥走上前去,淡淡笑了说:“来了。”然后很绅士接过阮姑娘的行李箱,带她去办托运手续。
柜台接待见了言帅甜蜜一笑,问:“先生要靠窗的还是靠走廊的座位?”
阮湖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听到此言顿时有些磨皮擦痒,言魏之余光在阮湖身上扫了扫,道:“靠窗的。”阮湖眼睛闪亮了。
候机厅等飞机的是时候,言魏之趁此机会给阮湖灌输了些常识,无外就是些新加坡的民俗民风,阮湖总结下来三个字:大杂烩。言魏之笑了,说:“年轻的小国家,世界各地的人都有,也算大杂烩了。”
阮湖问:“你当年在那边生活时,说英文中文呢?”
言魏之想了想:“还是说英文的时候多。”
阮湖白他一眼:“瞧你那得瑟样,拽洋文了了不起啊。”
言魏之笑了,摸摸她的头说:“小浆糊,如果迷了路就到处问一问,新加坡大多数人也会说中文,然后找就近的地铁。那里地铁四通八达。”想了想,又取出一个手机放到阮湖手里,“这是我往年的手机,过去办一个本地卡,以防你丢了。”
阮湖摩挲着手里的机子,黑色翻盖的三星,她记得。然后她问:“这手机里还存着我的照片么?”
言魏之愣住,正要回答,登机广播响了起来。众人纷纷起立,一并朝着登机口走去。阮湖手指哆嗦了一下,慌忙将手机塞进随身包,排队登机去了。
飞机起飞有隆隆声,等到了万丈高空有如静水扁舟,感觉不出是在移动。言魏之把靠窗的位子让给阮湖,知道小姑娘那点想看云彩层层的心思。
阮姑娘拉开遮光板一路盯着,远天的云朵奇形怪状,机身下的云彩如点点棉花,日晖万丈洒在其间,像蜂蜜一般,阮湖自觉浪漫,把棉花糖与蜂蜜的比喻说与言魏之听,言帅哥说:“你这是饿了。”
正巧飞机有点颠簸,骚动间阮姑娘抓住言魏之的臂膀,说:“我好多年没做过飞机了。”算了算,又说:“四五年了吧。所以坐飞机是什么感觉,我都快忘了。”
言魏之轻声笑了笑,问:“怎么都不出去玩?”
阮湖转过脸,看着层云外艳阳如金,“因为那时你说过,从今以后,我想去哪里,你都会带着我去。所以我以为,今后的旅程,都会与你一起,谁料不是。”
言魏之愣住了,空姐推着食车,开始发早餐,言魏之望着阮湖的侧脸发神,良久他说:“那个手机里,只有你的照片。”
飞了近六个小时,飞机终于到了新加坡的樟宜机场,三航站宏伟轩敞,阮湖下了飞机啧啧赞叹,说小小坡岛,整得跟美利坚似的。
言魏之笑了笑说,“美利坚许多机场都不如这个。”随即又叹道,“当年我在这里时,还没有这座航站楼。”
即刻办了手续,推着行李出机厅,老远有看着有人高举着“软封 SOFTFONT”的牌子。言帅哥带头走了出去,与来接机的俩人客套了一番。
新加坡华人一般说英文,几人溜着洋文,听得阮姑娘浑身不自在。英文这玩意儿,学得再好久了不用也会忘。阮湖虽说名牌大学毕业,现今的水平至多能看能听。
正无趣地站在旁边四处张望,忽然听身后传来一声:“小湖。”
清越的声音十分耳熟,阮湖回头望去,瞬间笑靥如花:“你怎么在这里?”
言魏之心下一跳,不由失了神,木讷回头望去,见迎面走来一男子西装革履,剑眉星目,见了阮湖的表情如西湖濛了细雨,点点微波颇为缱绻。
那人扫了言魏之一眼,点了点头,随即又望向接机的俩人,又标准的美音问了声好。
那俩新加坡人见了此人肃然起敬,说了声朱总好。
阮湖听了笑起来,说:“你辞职两年自己闯荡,果然出息了啊。”
那人宠溺笑了笑:“拖你的福。”
其实俩人也就好朋友正常对话,言魏之怎么听怎么暧昧,心中暗生不爽,冷冷扫了阮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朝那人伸出手:“言魏之。”
眼前之人听了他的名字眉毛略微一动,也伸出手,说:“朱零雨。”
听说男人把名字起的女气些,命数格外好。这朱零雨的名字,不但女气,而且朦胧。言魏之心想,还真是西湖飘雨了,随即又扯起嘴角问:“朱先生江南人士?”
朱零雨临危不乱,笑说:“我是杭州人。”
言魏之嘴角抽搐一下,点了点头。阮湖打断他们,说:“我怎么觉得你俩像江湖中人会面,机锋暗藏了呢?”
这回朱零雨和言魏之嘴角同时抽搐,然后清清淡淡笑起来,不再多话。

Chapter 10
寒暄一阵,朱零雨说自己有事,记了个阮湖电话,又问了酒店名称,匆匆走了。阮湖这会儿才转头问那俩接机的新加坡人:“你们跟他认识?”
新加坡华人户口上写俩名字,一中文,一英文,这俩人男的姓蒋,叫蒋唯,英文名Victor,女的姓晁,晁加诺,英文名Felicia,然而他们平日只记别人的英文名,蒋唯听了阮湖的问题,想了半天,说了句:“Mr. Chew 很棒。”然后竖起大拇指,“CEO of Felix。”
阮湖还未回答,却听言魏之清淡笑了笑,“Felix,听起来像做电子企业的。”
这句话内容无问题,然而听起来杀伤力极大,阮湖不解地以为,坐飞机果然累,连言帅哥也冷嘲热讽起来了。
晁加诺的中文还算过得去,说:“不是电子企业,是real estate。”
阮湖愣了,言魏之扯起一边嘴角笑:“房地产啊,巧了。”其实他心里念着的话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阮湖神色大喜,兴奋地提起行李箱,说了句:“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于是嗒嗒踩着高跟鞋朝出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见言魏之脸色不太好,蒋唯与晁加诺进退两难,于是爽快嚷了声:“hotel。”
机场亮堂堂的,映得阮姑娘的脸色晶莹若玉,笑容明媚似花,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言魏之看得不由傻傻笑了笑,连忙跟了上去。
酒店在新加坡最繁华的乌节路。所谓乌节路,言魏之是这么跟阮湖解释的——北京的西单,成都的春熙。满街耀目的名牌店,衣香鬓影的女子,阮湖看的是眼花缭乱。
小汽车内的空调开得很低,只有二十度,阮湖锁紧眉头,环臂取暖。言魏之双眼微眯地笑,问:“你的包呢?”阮湖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拿过挎包递给他。言魏之又笑了,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取出包内的披肩,说:“带了不知道用。”
阮湖接过披肩围上,心里春暖花开。
蒋唯在前视镜里看见车后的场景,说:“软封真开明,让小情人一起出差。”
言魏之正要解释,余光却见阮湖埋下头,微微将披肩裹紧,嘴角竟荡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由看傻了眼。
夏光明媚,街边人熙熙攘攘,新加坡的路很平整,车行顺滑。只是暑气难褪,好在两旁树木高大,挡去热气洒下细碎光斑,点点入人眼,喜人心。
热带的天气说变就变,先前还是朗朗乾坤,刚到酒店便下起了阵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有绵绵的钢琴声,阮湖望见门外的雨帘,所有景致的浸在其内,模糊不清。
晁加诺让言阮两人等等,说酒店订的房间出了点问题,现在要换。言魏之陪阮湖站着,忽然有点心猿意马,不知谁在心里放了定时炸弹,手心直冒汗。
好容易挨到晁加诺与蒋唯换好房间回来,俩新加坡人大步跨到言阮二人面前,满面喜气地说了句:“不好意思,先前不知道阮小姐和言总监的关系,我们把分订的客房换成了套间。”
言魏之与阮湖同时僵住。过了一会儿,言魏之接过房卡,大步流星地往电梯走,不敢回头。阮湖与他保持两米的距离,匀速前进,捶胸顿足地想,刚刚在车里怎么就默认了呢。
自作孽不可活。
套房共有两间,客厅加卧室,两个厕所,还有隔出来的小餐房。
当时已经下午四点了,蒋唯与晁加诺将二人送到房间,接了个公司老总来的电话,便匆匆离开了。
言魏之坐在客厅沙发,淡棕色的木质家具,很有家的味道。他看着阮湖将红彤彤的行李箱拖到卧室,笑了笑,说:“晚上我睡外面。”
阮湖听了,手里动作一滞,良久点了点头,说:“收拾一下吧,晚上说不定要一起吃饭。”
言魏之听了这话,心里喜滋滋的,觉着那语气听着就像老夫老妻的碎语,比如什么“你回来了?饭都做好了”等等。
这时客厅的电话响了,是蒋唯打来的,他说晚上一起吃顿饭,大家见见面。然后又满溢着喜悦之情说今天巧了,除了越总和公司景观设计师木轻梦小姐,还朱零雨先生。
“朱零雨?”言魏之一惊,阮湖的视线也跟着飘过来。
蒋唯笑着说:“言总监忘了?就是今天在机场见面的那个朱总,跟阮小姐很熟。”

Chapter 11
新加坡位于热带,六点黄昏,七点日暮。吃饭的地点定在东海岸,从酒店过去要穿半个城。蒋唯本来说要开车来接,言魏之推脱了,说早些出发先在乌节路逛逛。
阮湖与言魏之将行李整理出来,分洗完澡后,都换了正装。这期间,二人一语不发,空旷的酒店客房中,只时不时响起水流声,物件碰撞声,如繁华都市的霓虹,朦胧又暧昧。
阮湖洗完澡后换了一件纯白v字领紧身短裙,外搭一件咖啡色西式短马甲,松松软软的头发盘在脑后,精神又妩媚。言魏之从沙发上站起身,愣了半晌问:“走么?”
“嗯。”阮湖低着头应了一句,于是去门口换鞋。依旧是十厘米的高跟鞋,阮湖单脚换鞋金鸡独立遥遥欲坠,言帅哥赶上前去扶了一把,说:“小心些。”
两人离得极近,阮湖抬头几乎可以碰到他的鼻尖。空气一下子潮湿起来,言魏之又呆了片刻,紧握的手心被汗液浸得濡湿,他抬手抵住墙,身子向前探去。阮湖的唇被轻轻一碰,便不自觉地张开,言魏之微有些诧异,喘了口气,深吻下去。
曾经言魏之跟阮湖形容过欲罢不能的感觉,非常形象——做 爱时,明明知道是危险期,但是连带避孕套的功夫都没有。此刻言魏之便有如斯冲动,然而当他面红耳赤地脱掉阮湖的外套,伸手往里探时,却被阮姑娘一把拦住。
“算了。”阮湖偏开头,低声道。言魏之呆立在原地,只觉进退维谷,万分绝望。
阮湖余光瞥见言帅哥如小孩子一般沮丧的申请,不由勾起嘴角笑了笑,“危险期。”
好半天,言魏之才“哦”了一声,拾起地毯上的外套递给阮湖,说了句:“对不起。”
阮湖正欲摇头说“没事”,却见言魏之衬衣的前几颗扣子不是何时解开了,碎额发下的双眸还有些迷惘,她笑了笑,伸手帮他扣扣子,又道:“还有饭局要赶。”
阮湖的鼻息轻洒在言魏之脖颈的肌肤,又是一股热血冲上头脑,言魏之不由打断道:“你…是故意的么?”
“什么?”阮湖不解地抬起头,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动作极为暧昧,忙不迭松开手,退后两步靠墙自卫。言魏之见此情景,苦涩笑了笑,说:“你等等。”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冲进卫生间。
水流声开得极大,阮湖在外间听到用水拍脸降火的声音,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一丝莫名的快感。待言魏之出来,她走上前去又问了句:“需要冰块么?”
言魏之正拿着浴巾擦拭头发,听阮湖这么一问,不由回头愣怔地看着她。阮姑娘脸上的微笑有些微坏意,言魏之又气又无奈,最后竟也笑了起来,说:“给晚上留着吧。”于是牵了阮湖的手,大步流星便朝门外走去。
重逢之后,有许多次阮湖禁不住想问言魏之,为何当年要失信于自己。在她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克己且守信的人。那年言魏之接了一个项目,全身心要去做好,于是与她分手。阮湖问,若有可能,以后我们还会不会在一起。
当时言帅哥答得那叫一个成熟,以后的路变数太大,我不能做保证,也许吧。
于是阮湖说,答应我一件事,未来两年,不要交女朋友,因为我会很难过,因为我需要时间站起来。
阮湖没想到的是,不过半年多,言魏之便跟一个小美女好上了。其实有些话说出口,字里行间总带了些旁的意思。比如两年之内不要交女朋友的意思是,分手就分手吧,我等你两年。
然而现在,阮湖却觉得没有必要追问。当言魏之牵着她的手,穿过繁华而多情的异国街道时,她忽然觉得前尘若梦。几年过去,往事如陷入土壤的花瓣,除了些模糊的唯美,再无迹可寻,然而春意热闹的枝头能开出同样绚烂的花朵。
阮湖在爱情上,向来没有什么不变通的原则,如一定要男追女,如好马不吃回头草,她想在尚还青春的时光中,若是认定了,便应当一往无前地去追求,即使伤痛,起码不会后悔。
何况当言魏之干燥温和的手掌牵住她时,华灯初上的街头辉映着夕阳霞光,前方的男子总忍不住侧过头,看看她,小心翼翼地确认失而复得后,她仍在身边。
晚饭时间约得是七点半,言阮二人在乌节路闲散逛着,说些近年来的趣事,光阴温软得像冬季晒过日光的厚棉被。到了七点,言魏之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叫了一辆伦敦式出租车。
出租车全红,里面宽敞,行车平滑顺当。等过了闹市区,边上高速公路,一路直接通往东海岸。车内飘着柔软的法文歌,出租车司机不多话,偶尔随节奏晃动。言魏之进了车,还是不肯松开阮湖的手。阮姑娘笑了笑,转头看热带暮色风情。
高速公路中间是长条花坛,近东边,各色花朵簇拥如云锦,十分艳丽。新加坡的国花是胡姬花,阮湖正欲转头问言魏之,胡姬花的通俗叫法是什么时,只觉身子忽然失重,身形一歪,伴着高速公路上尖锐的车胎摩擦声,言魏之的忽然揽手将自己护进怀中。
东边下高速的一截有一个拐角,当时一条小奔驰忽然开来,出租车司机猝不及防,两车碰撞,轰然作响于将晚的高空。阮湖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巨颤,伴着尖锐的车鸣与警笛,还听见言魏之的闷哼声。
“没事吧?”言魏之松开怀抱,阮湖慌忙抬头间,碰到被撞斜的前排座位,她惊慌的看了看言魏之,连忙问:“你呢?”
言帅哥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一道血口子,潇洒道:“小伤,不碍事。”
两人这才回神细看车内车外场景。出租车还算好,司机受震荡晕了过去,但没怎么受伤,然而另外一辆奔驰小汽车情况便要糟糕许多。车子斜翻在路边,车窗半碎,还有灌木枝桠伸进车内。言阮二人同时倒吸口气,忙开门下车。
奔驰小汽车内有一男一女,男的受重伤已晕了过去,女的肩被玻璃划破,流了许多血。最要紧的是,车子斜翻,很难救人出来。言魏之思索片刻,与阮湖说:“我先将人就出来,你挂电话叫出租车。”说罢马不停蹄地将朝上的左侧车门打开,将男人小心翼翼地往外拖。
“我叫救护车?”阮湖愣了片刻,问道。
“快。”言魏之头也不回。阮姑娘又呆了,她的英文,顶多会听会看会写,若要说,便是难上加难,半天反应不过来。言魏之擦觉到阮湖的异样,又道:“电话号码是999,你说中文就可以,不用报地址,它们应该有卫星定位系统。”
“嗯!”阮湖一咬牙,掏出电话便拨了过去,响了几声,那头来了句腔调怪异的英文,阮湖将这边的情况解释了好几遍,却只听那头噼里啪啦一阵鸟语,丝毫不知所谓,阮湖心想完了,听说新加坡华人只占总人口数的70%,剩下马来人印度人居多。
抬头却见言魏之正将那男人拖出,男人皱了皱眉因为太痛而醒了,额头擦破,手无力垂着,想必也骨折了。她一情急,想也未想,直接又冲电话大叫:“Hi,my name is Yan Weizhi. A car fucked a car! I see red water, please call wuliwuli e!”
此言一出,言魏之呆掉了,那个被救的新加坡男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笑又笑不出,最后露出惨绝人寰的表情。

Chapter 12
救护车不久便来了,空旷的高速公路拐角,夜灯迷离。护士临时做了些施救止血措施,便载着伤者一同去最近的樟宜医院。
言阮二人作为这起事故的历经者,自是要跟去,顺便跟警察做做笔录。同行的两个警察身着蓝装短衫,马来人,英挺且有些凶煞,对坐在救护车上时,这二人一直以奇异的目光打量阮湖。
阮姑娘浑身不自在,转头瞟了一眼言魏之,见言帅哥至上车后,给蒋唯去了个电话说了下车祸的时,便一语不发了。他双臂搭在膝上,头埋着,看样子是累及了,有丝颓废的帅气。
等到了医院做了口供已然近夜晚十点。樟宜医院的高层可以看到海,送去的两名伤患还在抢救。因一直没有联系到家人,阮湖与言魏之便在手术室外守着。言魏之的手臂划破了一道长口,是当时把阮湖抱在怀里,车窗玻璃扎的。处理伤口时,医生挑出些玻璃碎渣,阮湖看着都心惊肉跳,直说:“古时凌迟也不过如此。”
言魏之淡笑着看她一样,说:“怕的话,去外面等着。”
阮湖犹疑了一下,在他身旁坐下:“不去,你这也是为了我。”
言魏之抬手摸摸她的头,医生笑了,说:“小两口真恩爱。”阮湖愣了半晌,说:“医生你搞错了,我是他亲姐姐。”
于是乎,直到言帅哥包扎完伤口,与阮湖一起并排坐等在手术室外,他都沉着脸,一语不发。阮湖觉得憋屈,好几次欲引起话题,只得到言钻石单音节字符回答,例如“哦”,“嗯”,“啊”,最后不过一个“是吗”。
阮湖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继续找话题,抬目望天花板时,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诶你说,刚刚在救护车上,那俩马来警察看我的目光,怎么就那么奇怪?”
言魏之这回没有及时吐出单音节,身子僵了僵,空气里涌现出诡异的沉默。阮湖觉察出不对劲,用手肘捅捅他,道:“问你呢。”
她这才发现言魏之的肩膀不知何时颤抖起来,他仍旧保留着手臂搭膝,埋头装酷的姿势,慢条斯理说出一句话:“Hi,My name is Yan Weizhi. A car fucked a car! I see red water, please call wuliwuli e!”
阮姑娘忽然间愣住了,良久只觉气血上涌,头晕目眩:“那救护车也来了啊!”
言魏之转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不是这么说的。”
阮湖瞟他一眼:“那怎么说?”
言魏之一本正经道:“ There is a car crush on the highway and someone are seriously injured. Please call ambulance to e over.”
阮湖有愣了片刻,道:“懂英文了不起啊。”随即侧头往走廊口望去,瞥见急冲冲赶来的三个身影,领头一位穿着紫色衬衫,英气的眉宇因为焦急而越发显得丰神俊朗。待走进了,男人一步越过言魏之,大唤一声:“小湖,没事吧?”
阮湖欣喜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朱零雨这才礼貌地像言魏之问好,又转头对阮湖道:“听说你们在高速公路上除了车祸,我这才赶过来。”
“行啊你,在新加坡也混了好些年,我们这车祸都出了两个小时了,你才找到医院来。”
言魏之站起身,点点头道:“是我没有说医院的地点,手机恰巧又没电了。”
言魏之说的是实情,然而蒋唯挺进耳中,却有一层别的意思,比如什么是我没说医院的地点,免得你来了,又缠着我家浆糊。
于是他上前两步,问:“言总监和阮小姐都没事吧?”
两人摇摇头,蒋唯继续岔开话题,侧身道:“这位是公司的园林设计师,木轻梦小姐。”
言阮二人朝后看去,这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身着咖啡色宽松长衫,天鹅绒长丝袜的女子,腿型极美,身材纤细,人长得也清秀和气。木轻梦走上前来,礼貌地跟阮湖问好,因不知二人关系,又朝言魏之笑笑,握了手后说了一句话,让阮湖立马黑了脸。
“言总监言建筑师。”她笑道,“以前总听山楂提起你。”

Chapter 13
木轻梦敏感地觉察出空气凝固了那么一秒,于是她巧妙地退后两步,将朱零雨推上台面。如果从正上方看去,画面应是这样的:言阮朱三人正好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阮湖黑沉着脸在看窗外海景,言魏之看着阮湖,朱零雨看着言魏之,木轻梦抬了抬眼角有些了然地望向三人,蒋唯的目光打了一个圈,最后站在木轻梦身边,仿佛那是一道安全地带。
于是阮湖甩下一句话,彻底打破这种格局。
“蒋先生,明天把房间换换吧。”她道,“我跟言总监不过是同事关系。”
此言一出,蒋唯道歉连连。言魏之笑了笑,附和地说了些事与愿违的话。倒是朱零雨,漫不经心问一句:“怎么酒店房间定错了吗?”
阮湖道:“订成套间了。”
朱零雨忙说:“要不然…”
言魏之抢过口:“不碍事,我今晚先睡客厅。”
阮湖只觉耳膜一颤,转头目瞪口呆地望向言魏之。倒不是这句话有问题,而是言帅哥的语气,听起来怎么都像夫妻吵架,女方在闹别扭。
于是阮姑娘将怒意化解为潇洒,提起挎包一扬,说:“我看看病人去!”
言魏之正欲跟去,余光却瞥见朱零雨暖意融融的目光,胶着的黏在阮湖的背影上,笑问一句:“朱先生以前跟阮湖认识。”
朱零雨笑意满眼的转过头来,说:“我以前软封的。”
“哦?”
朱零雨又说:“追了阮湖一年没追到。”
言魏之又:“哦?”您下载的文件由.2 7 t x t.c o m (爱 去 小 说 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朱零雨的笑容在嘴角消失了:“她理由很简单,说自己死心眼,还念着她那王八羔子前男友。”
伤者的家属已经来了,拉着阮湖的手连声道谢,新加坡的中文虽然音节尚还标准,但总有些异域风情。阮湖平日的豪爽气全然褪去,只腼腆笑笑,说了声“没事儿”。
然而言魏之把这一刻,阮湖当众的羞赧,归结于她的心事重重。
等回到酒店,两人的话语鲜少,如果说话,一定是跟公事有关。原来星湖花园的承包,除了新加坡商人,朱零雨也有一份股,价钱及后期策划,全凭软封自己的意见,唯独设计方面,有些自我想法。
星湖花园的第四期工程占地是原来三期的总和,楼房稀疏,前面一大片花园要做成园林式设计,因此才请来木轻梦,用园林搭配着现代式建筑,一起构一副蓝图。
阮湖先洗完澡换了一件浅粉的大体恤衫,上面印着一个白色的流氓兔,坐在客厅一边擦头发一边看电视。言魏之也换了衣服,见阮湖蜷缩着腿坐在沙发上,喉结不由上下一动,也不自觉坐了过去。
阮湖摁了个“静音”,转头说:“用西式楼配搭中国古私家园林,他们也真想得出。”
言魏之道:“西式楼住宅方便,私家园林风怡情,这倒无所谓。”
阮湖戏谑笑了:“言帅哥信心满满啊。”
言魏之也笑了,眼中似有碧湖千顷柔光:“因为有先例,颐和园里,有一处巴洛克式的喷泉,格外别致。”
阮湖瞪他:“别拽学问!”说罢便转过头,又看电视去了。频道很少,只点开一个选秀节目聊胜于无地看着。阮湖看了一会儿,觉察出旁边没动静,又斜眼一瞟,见言帅哥与自己并排坐着,正抬眼看来。
阮湖心中一跳,手抖摁了开音键,电视声音骤然轰响起来,阮湖再次吓得浑身一抖。言魏之觉得阮姑娘这一系列动作格外喜感,于是笑了起来。
阮湖敷衍嚷了一句:“此时无声胜有声。”便把电视关了。
屏幕闪灭,房间中倏然安静下来。空调低吟作响,阮湖呆了片刻,又勉强大笑着去开电视,左手腕却忽然被言魏之抓住:“做点别的吧。”
阮姑娘浑身毛顿时立起来,抬起右手打掉言魏之的爪子,怒声问:“你想干嘛?”
言魏之无奈地看着全副戒备的阮湖,“你想多了…”
阮湖一本正经道:“别装崇高。”
言魏之忽然抬手揉了揉她软和的头发,笑道:“你今天跟我说话这么冲?”
阮湖摁遥控器开了电视,半晌才道:“因为你后来又交了个女友,叫山楂。”
言魏之愣了片刻,又道:“对不起,那年我…”
阮湖别过头问:“纸你带了吗?还有炭笔。”见言魏之一脸不解,她挪了挪身子,摆了一个姿势道:“给我画张像吧。”
学建筑的人,都有随身携带画纸和炭笔的习惯。阮湖记得那年两人在一起时,言帅哥出门不是带着画筒,就是背着大包,若遇到好的设计,有机会便记下来。后来阮湖也学着每日带上一个白纸小本,流氓兔的封面。于是有好几次,两人坐在星巴克喝咖啡时,阮湖总是将小画本递给言魏之,爽朗笑道:“言帅哥,给你媳妇儿画一张。”
言魏之打开行李箱时,本欲取出那个流氓兔的小画本。然而他犹疑片刻后,郑重地抽出一张A3的白纸,用画架垫了,说:“你蜷着腿坐吧,这样舒服。”
早年间,言魏之一直有些后悔,他当年许下的承诺消失殆尽,只记得冲动气盛时说要给阮湖买间房子,有书房有画室,阮湖每日可以懒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阳光倾洒进来,时日舒坦又温馨。
后来他只身去了英国,剑桥离伦敦有百公里的距离,然而天气一样,始终阴雨绵绵。学院里的古欧式建筑自带一分凄迷色彩,每每临窗而坐,当难得一见的阳光斜照入户时,他总是想起当初玩笑式的誓言。放眼望去,是空阔的楼阁,不知哪处可以摆一张沙发,让曾经深爱过伤害过的女子,以最舒坦的姿势坐于其上。
当炭笔在纸张上勾勒出细软的轮廓,言魏之手心渗出汗液,他蓦然抬头道:“阮湖,我爱你,一直一直。”

Chapter 14
空气中似弥漫着花香。夏日木槿花开,单薄的花瓣如皱起的宣纸,在经年的岁月中泛黄发软。
小的时候,阮湖学过一阵子工笔画。孩童的临摹技巧不好,需要先用铅笔勾勒出线条,再用毛笔覆上。工笔画精致,然而不比水墨朦胧,完工需要层层晕染,要有极大的耐心。
曾经阮湖的国画老师指着一幅百花锦绣图,说完成这个,她用了半年。
古朴发黄的帛纸上,繁华妍丽多姿,而阮湖看到的,是层层晕染所横跨的光阴。墨色渗透于纸张之上,如昔日的情感,在百转千回后,再次兜转回原点。
那句“我爱你”如水滴跌落在暧昧的空气中,溅出点点水花。然而阮湖却听出言魏之语气后,层层渗透光阴的情愫,如落寞,懊悔,与惶恐,所以她知道,这是真的。
阮湖将腿蜷得更拢,埋着头,将下巴搁在膝盖骨上,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也是。”
电视声还有点嘈杂,言魏之愣了下,问:“你说什么?”
阮湖侧过头,“我也是。”
言魏之觉得不可置信,拿过阮湖手里的遥控器,将声音调小:“也是什么?”
阮湖也怔住了,半晌笑起来:“你傻了啊?!”
那笑容三分熏人,七分醉人,言魏之只觉心肺一震,身子某处有火苗燃了起来。他将手里的画递给阮湖,“画了个轮廓,临时涂抹了些。”
阮湖“哦”了一声,转头继续看电视。
言魏之将画放在茶几上,道:“今天不画了。”犹豫了一下,他又问:“你爱我?”
那头阮湖半晌不出声,言魏之吁了口气,靠在沙发上闭上眼正平复情绪,手臂却蓦地被抓住了,阮湖靠近了些,仰脸璀璨一笑:“是又怎么着吧!”
言魏之只觉体内的火苗顿时蹭蹭往上窜,不自觉便抬起手,拂过阮湖的发,滑到肩上将她揽入怀中,“你说,你还爱我?”
阮湖失笑了,她心中有异常的痛快。即便相识多年,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言魏之如此小心翼翼地跟自己确认一件事。
阮湖又仰起脸,两人离得几近,说话可以感到浓热的鼻息:“是。”她说,然后她垂下眼帘,嘻嘻笑着,伸手推了一把言魏之的胸口,意气风发地说:“改天扑倒你!”
阮湖忘了言魏之曾经说过欲罢不能的感觉,起码这一刻她没有想起来,所以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举动,彻底点燃了他。当言魏之将她发扑于沙发之上,有些慌乱有些迷惘地开始一系列不轨行径,直至最后架开她的双腿时,她的脑中迅速闪过许多画面:比如那一年,她偏着头斜靠在言魏之的肩膀,汽车摇摇晃晃,慢慢悠悠地驶向终点站。她说,到站了叫我。
比如有一次,两人吵架,阮湖闹着要分手,摔门走了好久以后,再回去看,见言魏之桌上的文件夹全被摔在地上,一个人仰着脸,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
比如第一夜,阮湖说会很疼,言魏之吓得神经紧绷,一直狠不下心。后来阮湖说没事,进来吧,反正你会娶我,还有一辈子那么长。言魏之点头笑了,说,对,以后一定娶你。
比如最后,当她扯着他的衣衫,眼泪一再滑落时,看见他脸上清晰并且深刻的痛。他伸出右臂,说你咬我一口,留下伤疤,一辈子都能记住。
阮湖没有这么做,她觉得有些可笑。尚还青涩的年纪,深刻的爱情,以至于做事总带了些戏剧色彩。她不过是在他离开后,又一步一步跟着走出去,跌跌撞撞看着他即将消失的身影。然后哭叫着说自己很爱他。
最后言魏之在夜空下跑起来,飞速地急剧地跑起来。他知道自己若然不离开,阮湖会一直跟在身后。有些女子,很潇洒也很顽固,用情至深,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
阮湖觉得自己撞破了南墙。所以分手那夜,她看着他消失在夜空中时,蹲下身哭得撕心裂肺。而这一哭,就是半年。
哭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在身边逗她,说,小浆糊,满脸涕泪横流的样子真不好看。
阮湖记得有一次,言魏之到图书馆来接她回宿舍,空调吹着细碎额发飘动,眼里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于是阮湖总说,自己哭起来,便是沾衣欲湿的杏花雨,然后她大笑着揽着言魏之的胳膊,潇洒抛下一句:“看吧,我跟我男人就是绝配呀!”
然后这个时候,言魏之会无奈地笑:“你沾衣的哪里是杏花雨,根本就是一团脏兮兮的浆糊。”
浆糊沾于衣上,粘稠稠拖沓不清的感觉,如怎么也好不了的痛。阮湖只觉刚分后那半年,自己像一个活体小喷泉,每天都有一段时间,倒在床上,眼泪就往外冒。她后来十足鄙视了自己一番。
往事如潮,伴着言魏之在身下快速且有节奏的律动,一波一波地涌来。阮湖如堕云间,却忽然失了主意。男子依旧帅气且清俊的脸庞上,因着快感而露出迷惘地神色。阮湖抬手抚去,却怎样也拨不开破镜重圆后,心中蓦然生出的慌乱。
她有自信且勇敢的资本,有许多女子不及的坚强和洒脱,然而这一刻,置身于汹涌的往事与情潮只见,自己蓦地失了主意。

Chapter 15
言魏之很意外,当翌日清晨,阮湖在他怀中醒来时,并未对他施以拳脚,而是愣了半刻,镇定地坐起身,拿过他宽大的白衬衣穿上后,用手捋了捋头发,对他说:“我去叫早餐。”
言魏之注视着衬衫里若隐若现的蝴蝶骨,不由吞了口水,撑起身来,从身后抱住她:“阮湖…”
声音清润又有些含糊,阮湖头皮发麻,睁开怀抱对他怒目而视:“别跟我说你还想要!”
言帅哥怔了一下,笑起来:“你睡着,我去叫早餐。”
客厅里有菜单,言魏之记得阮湖不爱吃太油腻的东西。他手指划过菜单时,看到一个名目愣了半晌,道:“浆糊,豆浆油条吃么?”
那头静了半刻,才传来阮湖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喝粥吧。”
大三下学期的暑假,学校宿舍集体翻新,阮湖便与言魏之一起去外面租了房子。那时两人才在一起没多久,同处一室还有些尴尬。公寓楼一层,同住的是一对老夫老妻,每日起得早,很爱做家务,平时无事,便帮阮湖与言魏之换下的衣服洗了。
言魏之假期找了份实习,阮湖没事做家教,日子平淡如寻常夫妻。出门左转沿街走到有一家早餐店,早上五点开,十一点关门。言魏之做实习时要起早,坐一个小时公车穿半个城去上班。阮湖心疼他,便提早二十分钟起床去为他买早餐,日日如此。
夏日天亮得及早,阳光透过枝桠细碎地洒落地面。阮湖贯穿着宽大的体恤衫,上面常有卡通团,细软的头发夹在脑后,丝缕垂下,遛着拖鞋为他买早餐。
两根油条,一个咸饼,两杯甜豆浆,放在厨房的小餐桌上,阮湖便叫言魏之起床。
有很多次,言魏之早就醒了,然而阮湖气汹汹地把他拉扯起来的时候,他总是爱享受那一刻被人关切的幸福。很后来,当他离开了阮湖,每每想起当年,总是少了些什么。
放下了,分开了,仿佛亦不爱了,然而心中空落落的感觉,时而触景生情的惆怅,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后悔。
只是在几年的日子中,每当人提起豆浆油条,他总会发仲,仿佛看见了某年夏天,一个女子穿着宽松的大体恤,晃荡着拖鞋哼着小曲,用两手指勾着熟料袋,在阳光下嘻嘻哈哈向他走来。
定好的见面地点在市中心的一幢摩天大厦,顶楼有一个咖啡厅,整座墙都是落地窗,可以看到繁华都市中参天的树木。一颗颗如撑开的巨伞,树冠舒展张开,光是看着就令人暑气尽消。阮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咖啡勺,策划和市场的事情基本订下,唯独设计这一块,言魏之要跟木轻梦先商量好一个基本主题和大致蓝图。
园林设计最终以苏州私家园林唯主,配以假山树木,小桥流水,水深处是一个巴洛克式的小喷泉,白瓷上雕繁复的花纹,将欧式古典融在中式背景中。
因此言魏之所设计的房子,也需有中西特点。下午阳光极盛,木轻梦把自己一块的构想设计好后,见阮湖百般聊赖,便拉着她去逛街。
言魏之顺手要了杯咖啡,对阮湖说:“你们去吧,不必等着我。”
阮湖拎了包,嘻嘻笑着说:“行,没灵感可以问我,或者你盖个西式小楼,整个重檐庑殿顶。”
木轻梦愣了,言魏之道:“非塌了不可。”
其实阮湖就选炫耀一下她所知道为数不多的专业建筑词汇,这么些年她看了不好的室内装修中外建筑,水平依然停留在欣赏整体构图的皮毛。
阮湖对人并不自来熟,属于那种不会少话的慢热型,这天朱零雨有事,阮湖问木轻梦去哪。木轻梦笑了,说:“我有一个朋友想见你。”
阮姑娘愣了愣,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道:“谁啊?”
“李诗瑶。”木轻梦笑得很温和,“就是山楂。”

Chapter 16
在阮湖对山楂的印象极为模糊。分手后半年,她看见言魏之身边走着身形玲珑地女子时,只是通体一阵,那阵子她的哭泣日益停滞,仿佛经年失修的水龙头,锈迹斑斑后,终于少了源水。
那是秋天,阮湖隐约听朋友提起山楂,说李诗瑶与言魏之的父母是至交,来北x大学美术。阮湖听了心里一凉,她当时手里还抱着几本“现代装修”,便是分开了,曾经的许诺也养成了习惯,看看房子,看看廊檐高啄,小桥流水,总觉得彼此之间还未走太远。
然而那一瞬,阮湖觉察出自己的傻气,她捏紧手里的书,笑道:“美术,好专业啊,那谁,徐悲鸿不就是学美术的!”
阮湖的朋友无可奈何地瞧着她:“那弗洛伊德,也是心理学大师。”
此对话极无营养,然而强烈突出阮湖傻愣愣地形象。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半年来都很傻,有些承诺许下,不过是为了瞬间几许安慰。
谁会在多年时光中坚守阵营?
有的时候,人是很奇怪的,宁愿选择后悔,内疚,放弃,以及多年的苦痛,也不愿多坚持那么一个瞬间。于是那一年的阮湖,很悲情又很喜悦地想,凡事像我这么执着的人,那真是太少了。即使傻,也傻的很有内容啊。
见面的地点订在西边的新加坡河边的小酒吧里,里面的装潢很奇特,医院的模样。桌子是病床,凳子是轮椅,饮料放在输液瓶里,用针管吸入,连餐具也是不锈钢的手术刀手术夹模样。
灯光暗暗的,缱绻地音乐缓缓流淌。唱的是一曲法文歌。
阮湖与木轻梦先到没多久,山楂便来了。记忆中,山楂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如今近看,其实她身材高瘦,当年清爽的直发烫成大卷,如海浪。
海浪中别一朵澡色暗花,v领吊带,长裙齐脚踝,别有一番风味。
大概是当年她走在言魏之身边,显得娇小吧。
若走在他身边,大概自己也显得娇小。阮湖如斯想,却又不知如此想着,到底有何意义。她笑着招呼:“我叫你山楂成么?大家都这么叫。”
山楂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阮湖如此亲切,她常听言魏之提起这个人。末了,言魏之都不忘加三个字,奇女子。
于是山楂以为,阮湖的奇特,大概在于她捉摸不透,却有爽直的性格,多变又真实,说话有时让人跟不上节奏。或许有一天,自己与她见面,她即使直接称呼自己“小三”,也不是没有可能。
山楂其实性格十分直爽,她点点头,笑说:“成!”
阮湖也有些讶异,说:“你人不错呀。”
山楂开门见山,“听说你跟,嗯,魏之一起来新加坡了。”
“公事。”阮湖也不明白在两人已经发生关系了后,自己为什么还要解释。也许是为“魏之”二字,她没有这么叫过,即使在多年前日夜厮守的时分,她也大大咧咧地唤他“言魏之”,再不然就是“男人”。
山楂笑了:“其实我都知道,我不过是想跟你说说当年的事。”
阮湖心想,你真是太耿直了,所以她说:“说罢,我听着。”
下午的酒吧人还很少,话语绵絮融入漫软的音乐中,听起来像一首歌。山楂说话没有重点,缓缓如流水账,阮湖听着发愣,愣了又听,最后竟也失了主意。
待从酒吧里出来,她还有些发怔,木轻梦在她身边,说:“年轻时冲动鲁莽,谁不得犯个错。”
“是呵。”阮湖愣愣答道,然而眼神却失了焦点。
也没听见什么大事。不过是分手后半年,言魏之不知从何处得知她还伤心,然而自己说过的话,又无法收回,恰逢山楂来校做交换生。山楂与自己是旧识,当年在新加坡读书的时候便认识,父母又是至交。一次,言魏之便把此事与山楂说。
山楂当时对言魏之有想法,便说,跟女孩子分手一定要狠,不狠她便放不下,你信不信,她还等着你呢。
其实言钻石当年听了这个话,十分喜悦,但是山楂又出主意说,你跟我扮情侣,在校园里走两圈,阮湖知道了,也就放手了。
言钻石本来不愿,但听了山楂一通利弊分析,十分痛心疾首,于是两人牵手了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后,言魏之蓦然觉得,山楂是喜欢自己了。
但凡伤了一个人,就不愿意再伤第二次。言帅哥当时也脆弱,跟她在一起,一拖便拖半年,也不是没有喜欢过。山楂心中明白,那个男子悠远的眼神里,常会出现另外一个女子笑靥如花的模样。
“其实我李诗瑶不是个执着感情的人。”山楂这么跟阮湖说,“我喜欢他吧,也就半年,半年之后,我交换期慢,还是要回新加坡念书的。”
“不过他当年是真喜欢过我,养条狗养久了,也有感情,你说是不。所以你还是要把握好了。”
“我是看你可怜,一个圈套里,掉了一次两次,一颗树上,挂了许多年,所以来跟你说说。”
阮湖分手后哭了半年,再也不会哭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潇洒的。然而她如今发现,自己的潇洒,只源于一种坚强的执着,其实她是一个挺认死扣的人,长情又专情。
有人的洒脱,拿得起放得下,放是抛诸于脑后。
而自己的洒脱,拿得起放得下,放是深藏在心里。
阮姑娘觉得自己形象伟大而壮烈,嘻嘻笑了,笑容在夜色中有些发苦,然而不后悔,她跟木轻梦说:“我阮湖,天生便是个良善之人呀。”
这时手机响了,言魏之挂来的,声音低沉又有磁性,他问:“浆糊,你在哪里?”
阮湖手心很干燥,没有出汗,如同这夜的风,清清爽爽拂来,“言帅哥。”她道,“作图画好了么?”
言魏之愣了片刻笑着说:“快了。”
“策划宣传都谈好了。”阮湖道,“我…想先回公司。”
马来西亚的云顶,有个升降机,升一升,停一停,然后再往上升,但是终有一次,它会升到最高,再轰然落下。很多人喜欢去试一试。
坐过这个升降机的人,都说最怕的不是猛然落下的失重感,而是它每一次停顿下来,你都不知道,它是要上升,还是要跌落。
言魏之此刻的心情,如同升降机一直上升到了顶点,落了,落入万丈深渊。他心中漫出无边际的苦涩,阮湖的语气中,有几分森冷的颓然。
他忽然想问阮湖,当年抓着自己的衣袖不肯走,当年一步一步跟在自己身后,在月色下磕磕盼盼,哭泣着叫喊自己很爱他时,是不是这样的失落感。
全都空了。言魏之道:“阮湖…”
灯色迷离,声色犬马的夜城市,情侣随处可见,阮湖愣愣看着街景:“我想回去了…”然后她顿了一下,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道,“我先回酒店收拾,反正那个套间今晚退了,还是订两个标间吧。”

Chapter 17
阮湖骗了言魏之。
她的确先回酒店订了两个房间,一个没有定日期,一个只订了一夜,床铺不动,也不用送洗浴用品,因为她收拾自己的行李,连夜去了几场。
很多事情都忘了,压在记忆的底层,从不成翻起。然而那夜,当自己与言魏之的身体融为一体后,它们又如潮水般汹涌席卷而来。
阮湖忽然觉得累了,守诺也好,真爱也罢,洒脱往前走的人,仍然需要一步一脚印的踏实步伐。她想,若可以,找个人不那么爱,就像山楂所说,两个人相处久了,总有感情,于是阮湖想,等回家了,我就去相亲。
其实她心里是十分难过的。她收拾姓李的时候,打开言魏之的行李箱,想把前夜他为自己画的画像带走。然后她看见了那个流氓兔笔记本,一页一页勾勒着女子的表情,生气的,喜悦的,聊赖的神色。
刚分手时,百页的本子不过画了二十多页,然而此刻,几乎已经画满,后来的图画越来越模糊。但阮湖认出那是自己,喜欢随意夹起来的发饰,不庄重的大体恤,人字拖,手腕有个玉镯子。
到后来,炭笔印还很新,上面的女子坐在松松软软的沙发上,朝窗外望去。侧脸隐约可见慵懒舒坦的神色。
言魏之画画,除了自己的签名,从来不提字。然而这一页,他在上面写着,小浆糊的窝。
阮湖将前夜的大画像留下了,她带走了这个流氓兔笔记本。
年少时的爱,原来还有可珍可痛之处,不枉自己念了这么多年。
阮湖想,若真要个离开的理由,大概是因为无法原谅吧。
即使以为自己是大度的人,然而当山楂出现在自己眼前,将当年的事情,一再轻描淡写澄清之时,心中依然有些隐痛。
她想,无论理由为何,当年他确然因为一时冲动抛下了自己。即便年少都会因一时脑充血而犯下错误,尤其是男子在说出承诺后,即便再疼也不会轻易回头改变,可自己多年所承受的难过,迷惘,即便是麻木,也不能如此不作数。
不能任一个人在自己生命中自由来去,不能任一段被结局摧残的往事,再次如花盛开,都是残缺的。起码静一静吧。
多年后,阮湖觉得,得失有个平衡点,过了那一点,人便会计较,如同当年的自己,其实就是一点小小报复心理,潜意识中,非得看言魏之痛了不可。
言魏之的痛是一种钝痛。
他自是有体力日夜撑着赶完画稿,一个人在房间里冷飕飕地吹空调,十足敬业。
星湖花园的工程终于谈妥,当他看见恢弘壮美的设计图稿时,只剩时过境迁,人去楼空的荒芜感。
软封在两个月后,第四期工程动工时,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庆功宴,当时,朱零雨,木轻梦一干人等也赶来了中国。言魏之举杯笑得很绅士。
所谓笑得很绅士,就是皮笑肉不笑的一种表情。
阮湖没有来,她辞职了,听说是从新加坡回软封的第二天便辞职了。
言魏之接到公司挂来的电话时,听到这个辞职的消息,如遭受地震的豆腐渣工程,不出十秒,全然塌陷。
言帅哥多年以来,终于干了一件好事。他回公司的当天,便找道英总,说若阮湖回来,能不能给她留着原先的位置。
英总笑得很诡异,说:“怕是不能了。”
言魏之说:“我去找她,找不到,留不了,我辞职。”
公司里怎能谈爱情,英总若有所思地看着言魏之,道:“她若肯听你的话回来,说明你俩事便成了。若成了,怎么还能在同一层办公?”
言魏之蓦然抬头,如奋发向上的少先队员。

Chapter 18
城市里天天都有悲欢离合,俗烂剧情随处上演。阮湖也不至于背起行囊远赴天涯,最后留给
大众一个飞机划过苍穹的寥落画面。她不过是搬去了姐姐家,两个孕妇一起安胎,特热闹喜庆,连恶心都不怎么犯。
阮母狂躁过一次,说小妮子你还真整了个东窗事发?!
阮湖一句话就把阮母的话堵了:“妈,言魏之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就是不想打掉这孩子。”
阮母知道阮湖有多喜欢言魏之。当初心里面要死不活了,表面还喜洋洋地撑着,直到后来回家过节晕倒了,三天没醒,全在叫那浑小子的名字。
阮母说造孽啊造孽,就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又打来了,说孩子何辜,跟他爹谈判谈判。阮湖又摇头说不了,我怀着孕受不得刺激。阮母又跟阮河说,你妹说她受不得刺激。
阮河笑了两声,妈你放心吧,有我在呢。
彼时阮湖正在做孕妇瑜伽,清清灵灵的音乐显得她特超脱。阮河说,“你早不喜欢言魏之了吧?”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儿。”阮湖头也不回,就声音有点颤。
呵,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第二天,阮河就带着阮湖上馆子去了,理由是做姐姐的看你可怜,请你吃烤鸭。
当时已经入秋,道路两边叶子金黄,在正午的日晖里明明灭灭。阮湖望着窗外的画面想起有一年也是秋光正好,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吃到一半,阮河的手机铃想了,说出去接个电话。阮湖乐呵呵说去吧去吧,自己往嘴里又塞了一卷烤鸭。吃得有些急,肚子开始隐隐作痛,阮湖拍了拍已经微微凸起的肚子,笑骂道:“儿子啊儿子,我为你可受了不少罪。以后你出来了,捣腾两年就得懂事,不准飞扬跋扈,不准吊儿郎当,好好伺候你妈。切菜做饭送水果,买菜洗衣擦地板,这可都是你的事儿。”
一个清越的男声忽然在耳畔响起:“这么虐待言小阮,你是他亲妈吗?”
阮湖一惊,抬头望着言魏之,愣了。
“你怎么来了?”
言魏之笑着指指窗外,阮河扬一扬手机,跟阮湖招了招手,遛了。
一人厚脸皮地在阮湖身旁坐下,挺顺手拍了拍肚子,说:“儿子不怕,爸爸来了,以后我会留在你跟你妈身边,保护你们一生一世。”
阮湖愕然抬头,骂道:“你俗不俗,还一生一世呢。”忽然眼泪却滑了下来,一颗接着一颗,如秋日急雨。
阮湖至分手后哭了半年,再也不会哭了。然而四年轮回一过,她的人生如浆糊般搅着搅着前后聚拢,如今看来,还是粘稠稠的喜泪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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