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是恼羞成怒,抄起扫帚毫不留情地将这一对耀武扬威的伉俪给轰走了。

小伙计摇头,指着我说。“你嫉妒,你眼红,人家双双对对你看不下去了,唉,这样可不好。”说完,从柜台里掏出一本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吟上两段‘白小姐花园密约,薛公子月下私窥’的段子,幸灾乐祸的看着我。

我想到窈窕近来总不惜绕路也要来江汀阁探我,一进门就问:“你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没有?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合着竟是拿我卖钱!

难怪市面上关于薛煜琛和白雅问的风月段子,当中的大部分心理描写均是出自我口!

但最坏的还是小伙计,他不顾我情伤,特地捧场买了一本,时不时念给我听,精神上打击我,言语上践踏我,心灵上摧残我。气急败坏之下,我便冲过去一把抢过他的话本,大吼一声。“你和窈窕都是坏人。”喊完就追着小伙计打。

虽然他功夫好,但有一句话叫做无招胜有招,我拼着一股蛮劲,乱拳如雨点朝他身上招呼。小伙计两手缚于身后,节节后退,被我逼到角落里便用腿将我一勾,我整个人扑在他身上,狠狠压住。

私以为,这一招明显是我胜他败,但不知为何小伙计显得十分从容,两手垫于脑后,倒似有几分心甘情愿的被我压着。我见形势大好,便要趁胜追击,心知自己的花拳绣腿伤不了他,灵机一动,琢磨出一招‘以卵击石’,用自己的额头对准他的额头狠狠撞下去。

‘啊——!’一声惨叫直通天际。

却是我而非小伙计。

丧彪以为有人欺负了自己主子,飞快的循声跑来,还未见到我们,但见墙壁上我和小伙计二人压来压去,互相叠着的影子,刚好脸对着脸,额头抵着额头,大为触动,有生之年第一次发出‘嗷呜’一声狼吼,与我方才的惨叫首尾呼应,相得益彰。

小伙计揉着我的额头,三分失笑,七分无奈。“疼不疼?怎么这般傻?脑子又要撞坏了。”说罢将我扶了起来,温言道:“我与你闹着玩儿…”替我掸去身上的灰尘,他话锋一转:“人家花四娘马上就要出嫁了,是大喜事。你好端端的跟人家说什么‘人生自古谁无屎’。这都是谁教你的?”

我揉着太阳穴,“四娘脉相壅塞气滞,舌苔厚而浓黄。一看便是体内湿热之气聚积,无处宣泄。我给她开了一剂排泄的药而已。”说完,气哼哼的又道:“我不就是觉得‘排便,拉屎’粗俗,想学两句新台词吗?人生,自古,谁无屎!你觉得不好吗?啊?”我追着小伙计问,他扶着额头再度笑到失语。

好不容易收住,他嘴角还在抽着,问我:“那你开的杏仁茶可没错吧?”

“当然。四娘体热,肺气不顺。肺热则肠便拥堵。杏仁苦温宣肺,又通肠表,将体内之气疏利开通,便可药到病除。”我扁着嘴,“不要随便怀疑我的医德。”

午后日晖正浓,海棠花点满枝头,微风过境,轻摇轻颤。我和小伙计面对面,他望着我笑,我望着他…虽然他以前也笑,有坏笑,狞笑,奸笑,贼笑,等等,但近来却总冲我傻笑。当墙上碎花的暗影被风一吹,凛凛一动,我也那么一动,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消失不见,与现在寂静安好的情形对照分明。一时均不知如何自处。于是他看天,我望地,他咳嗽,我脸红。此情此景,我觉得非要吟上那么两句方能体现我内心的躁动,便揉着衣角,瞧着脚尖,委婉的轻嚅一句:人生自古谁无屎……

☆、甜水乡街市——围观露锋芒

花四娘因为筹备自己的婚事,每天忙着整治绫罗绸缎。于是我也跟着沾光。其中有一匹品月色的缎子被其形容为‘温柔婉约略显魅惑’,另一匹妃色纱料则表现了‘端庄文雅稍露风骚’。这两句话合起来刚好是她对我的殷殷期盼。

“品月色的缎子配绣球花的样式很好看,你意下如何?”花四娘围着我团团转,不时拿起料子比划来比划去。

我点点头,“很好。”瞄了眼小伙计,他正在看医书,似乎是没有留意到我们这里的动向,但书…却是拿倒的。

花四娘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不由分说便将我拉到小伙计跟前,提着我的下巴对他说。“怎么看你们少东家都比姓白的丫头俏多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小伙计,你说是不是?!”

他垂眸轻轻一弯嘴角,闷头‘嗯’了一声。

花四娘立刻眯起眼来将我俩扫视一番,尔后耸肩嘿嘿直笑,笑得我心底发毛。

见小伙计一直偷偷打量另一匹鹅黄色的缎子,花四娘也朝我比了比:“唔,这块也不错,鹅黄色俏丽,衬的你皮肤白。不过我还是觉着品月色沉稳些,你也老大不小了...”

我觉得这话在理,便打算留下那块品月色的缎子,谁知从方才就不吱声地小伙计这时却开口了。“选自己喜欢的就好,别人喜欢的未必就适合你。”

我又开始纠结。

花四娘知道我有深度选择综合症,便将两匹缎子一并放在桌上,说:“我知你性子素来犹豫不决,既然拿不定主意,就都给了你吧。但…”她顿了顿,睨了一眼小伙计之后定定将我望住,意味深长的说。“左拥右抱看起来是享齐人之福,却不是什么人都享得了的。”一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早些作决定吧,挑一个自己喜欢的。”

我得了便宜就卖乖,只顾着一个劲点头道好好好将她送到门口。谁知道她前脚刚走,我便发现她居然忘了拿走我送的杏仁茶。想想自己占了人家的便宜,我便预备亲自上门给她送去。

花家的面料铺子在清玉街的正中间,两层楼面,临街市口好。是时雨随云至,云过雨歇,街上水意泠泠。我沿着清玉街且行且停,逛的称心如意,然而运数这东西不靠谱就如同女人善变的脸,男人滑溜的心思,更像天气忽雨忽晴,时时有不测风云,前一刻我还欢欢喜喜的,下一刻就叫我在临近花家铺子的门前,突然见到前方薛煜琛和白雅问正迎面走来,言笑晏晏,玉影成双,一瞬间如坠冰窖。

为了不必要的尴尬,我打算寻个铺子躲一躲好避开他们。偏生四娘此时正在她家二楼让裁缝量度嫁衣,见到我便探出头来同我挥手。我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花四娘是出了名的小炮仗,朝天椒,果然!当她瞥见这一对谈笑风生,并肩而来的‘狗男女’,立刻就缩回房间,再探出头时手里多出一个水盆子。

白雅问和薛煜琛正要好的蜜里调油,完全察觉不到别人的小动作,安安稳稳的停在铺子门前,像是要进去购置一番。说时迟,那时快,四娘毫不手软,一盆水往下浇——哗啦啦!

我不知是吃错什么药,竟飞奔过去一把将白雅问推开。于是,这一大盆的洗脚水,不偏不倚全都浇到了我身上。

街上行人驻足围观,四娘一脸沉痛的捂住眼睛,白雅问呆在原地尚未回魂,薛煜琛目露阴狠,而我,则成了一只落汤鸡。

我眼观鼻,鼻观心,正思索着究竟什么理由开脱比较好。还没想出来,薛煜琛便抢先一步发话,他铁青着一张脸,一字一字从齿缝里蹦出来。“燕子汝,你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是不是?”说着,一指指向飞奔到我身旁的四娘,傲慢道:“天天和这种猪朋狗友厮混在一起,不是捣蛋就是捉弄别人!”

“我…我的朋友不是猪!!!”

四娘拉了拉我,道此时理亏,说什么都没用,赶紧赔了一张笑脸向薛煜琛讨饶。“那个…薛公子,一场误会,我们不是有意的。”

薛煜琛只是紧抿了嘴唇不说话,白雅问却轻轻拉了他的手,劝道:“你别这样,消消气。”一边还十分大度,兼又怜悯的掏出绣帕,替我抹干净脸。“也难怪她,怕是她已经知道了你我之事…所以才…”说到最后,眼圈都红了,看着比我还委屈。

三三两两的人围过来,大部分的都称赞道:“白小姐果真菩萨心肠…”还有个别标新立异的,便开始起哄。“哟,这不就是那个小流氓吗?成天游手好闲…”

“就是就是…薛公子和白小姐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我不言语,只看着薛煜琛,本阁主倒要瞧瞧,他堂堂大理寺丞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会如何定夺这桩纠纷,然而四周的闲话却越来越难听——“瞧她成天不干好事,吊儿郎当的样子,也不知江汀阁有没有医死过人?”“哟!这谁知道呢!就是有,也不能让咱们晓得哇!”“我看是有,她板是个庸医!”我转过头去朝那些人大喊:“你们胡说什么!”

“哟!嘴长在别人身上,怎得还不许别人说!”人群里走出一个瘦高个的汉子,猥琐的冲我上下打量,嗤嗤笑道:“瞧这模样还行,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啧!要哭了啊?走,跟爷回家,爷好好疼你,怎么样?”边说边伸出手来试图摸我下巴。

四娘也顾不得形象,在一旁撩起袖子,破口大骂,却见那流氓的手在快要碰到我时,突然被狠狠坳向另一边,随即传来清脆的‘喀擦’一声,貌似是骨头断了。瘦高个嗷嗷乱叫,“大爷饶命,饶命!”

有一只手从我身后伸出来,将我往他怀里一揽,说道:“我来了。”声音和煦如风。

我转过头去,看到小伙计,他对我绽开一个微笑,点点涟漪堆积在嘴角,有温柔深藏在眼底。然而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近乎冷酷的气息。他望了薛煜琛一眼,嘴角单提,没有挑衅的意味,只是十足的不屑。

之前的薛煜琛,波澜不惊,眸如古井无波,此刻脸色方稍稍有些动静。两人各执一方,分庭抗礼,气息在暗处汹涌。半晌,薛煜琛才沉声道:“阁下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吧。”

小伙计冷哼一声,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从自己身上褪下外袍,将我一裹,说道:“走,我们回家。”

流言蜚语如冷箭,密密实实向我们射来,小伙计却浑然不在意,只牢牢牵着我的手,一路跨越人群,跨越非议。

回到江汀阁时,天色已沉,馨香在炉子里焚烧,袅袅的充斥着满屋。他细致的将我的鞭子拆开,用毛巾蘸了热水慢慢擦干净。

“你怎么会来的?”我耷拉着脑袋,瓮声道。

“你去了这么久,我以为你迷路了。”说完,他蹲□来捧起我的脸,直勾勾望着。“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这样过来的吗?”

我强扯了个微笑,“不是啊,以前这里很热闹的。有阿爹阿娘,阿哥也在…还有…薛…”

“哦?那他们都去哪儿了?”他的声音懒懒的,问得漫不经心。

“阿哥去京城做买卖了,爹娘四处云游去了,薛…”

我吸了口气,自顾自说道:“其实,我觉得白小姐确实挺好。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方得体,温柔体贴,我呢,就只会闯祸….”说到后头,跟蚊子嘤咛似的。

他轻轻摸了摸我脑袋,柔声道:“你很好,只是别人都不知道。”

“是么?”我小声嗫嚅。

“当然。”他点头,“就好像砚台,有方的和圆的,有些人喜欢圆润,可并不见得方的就不好。我以为……”他顿了顿,“你不一定非要将自己身上的棱角都磨掉。”

我表示听不懂,他想了想,复又耐心地对我谈及和氏璧的典故。“知道凤凰无宝不落吗?”

“传说,和氏璧的发现是因为卞和见到一只凤凰栖息一块青石之上。常人眼里,那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谁都不知道那里头装着玉。”

这种变相夸我的话,十分露骨,我当下便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问他:“那…凤凰是谁?”

他唇畔笑意渐盛,指了指我的心口。“问你呀。”

我忽而一窒,抬头从他幽深的瞳孔里发现那个小小的自我,伪装至今的坚强霎那如顽冰遇火,化成泪水,夺眶而出。

他顿时慌了神,一改往日的气定神闲,亦不见饮酒时作乐时的恣意风流,反倒像个孩子,对我匆匆撂下一句‘你等着’便跑开了。

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一样东西,塞进我怀里,道:“你瞧瞧。”竟有几分忐忑。

我抹了把眼泪,看到手心里握着的竟是我朝思暮想的海棠花铜镜。

他静静站在身前,眉如远山,嘴角微弯,噙着一株淡淡笑意,恰似海棠花初绽。我对上他的眼眸,一时间仿佛受了蛊惑,扑上去搂住他脖子,哽咽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弯起眼角,含笑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似在哄孩子一般。

我抹干了眼泪:“小伙计,我给你涨工钱好不好?”

他稍愣,片刻点头道:“好。”

我往他胸口蹭了蹭,问了一个十分严肃,认真的问题。“小伙计,我身上都是四娘的洗脚水,你为何不嫌我脏呢?”

他嘴角的笑顿时僵住…

☆、甜水乡竹马——藕断又丝连

是夜,我将自己收拾妥帖,半坐半卧靠在窗前,玉簪花的香味透过窗棂的缝隙钻进来,清清淡淡。月色照得地堂如水剔透,宁谧无邪。扑翅的几声轻响,夜里听来格外清脆,我打开窗,放小白鸽进来。它忙不迭一跃而入,累得趴在我手边。

丧彪本乖乖的在我床下打地铺,呼呼大睡,此刻却突然炸毛,死死盯住那只小白鸽,龇牙咧嘴。小白鸽也是傲气,明明累极,却还硬挺着发抖的小身子咕咕两下。

我摸了把丧彪的脑袋,示意它噤声,跟着打开白鸽脚上的纸笺,上头端端正正的写着:总角之约,青梅竹马,莺俦燕侣。苍颜白发。待此事了结,我们便成亲。不要怨我,可好?

除此以外,还有一粒水玉珠,在荧荧月辉下流转着微弱的光。

此前大理寺曾截获一些密报,说坊间有人利用《大云经》传递谋反的消息,几经周折,薛煜琛终于查到源头乃是出自于平州。皇帝明面上按兵不动,背地里则授意薛煜琛不动声色的接近谋反核心。而他作为大覃的朝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出卖色相,来一招‘美男计’实在是小事一桩。况且,为国捐躯这样的壮举将来必定能平步青云。聪明的薛大人以为当我看到他与白雅问招摇过市必定会大动肝火,是以一早十分有预见性的向我报备了,并且还时不时提醒我去读女戒女训,要我贤良淑德,理解他在其位,谋其事,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只能故作大度的表示谅解。而他偷偷的传纸条给我,一则是为了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另一则,恐怕是因为与小伙计打了照面,要坚定一下我不能背弃他的心。

呵!我怎么能不明白呢?!

小白和丧彪还在对峙着,各自护主,等待着我的决定。无边的天幕仿佛被一块硕大黑布笼罩,密不透风,令我心头闷闷的,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指尖触摸到珠石的冰凉,再看到桌角的海棠花铜镜,久久都无法入睡。

一道银光如长枪大戟从虚空刺入人间,瓢泼大雨应声而至。我不放心崩塌过的屋顶,遂起身赶到楼下张望一眼,果然不出所料,原先那个大洞经不起风吹雨打,瓦片碎了一地,夹带着雨水,肮脏泥泞。我点了油灯,用手拢起,慢慢靠近,烛火里,小伙计正站在一张凳子上,雨水将他里里外外浇了个透。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对着我的裙角皱眉。“你先上楼去吧,当心站这里也淋着…”

我咬了咬唇:“你别弄了,由它去吧,刚刚伤好些,仔细着凉…”

他笑:“马上就好了,真的。”

我一跺脚:“叫你别弄了嘛…”

他稍愣,随即跳下凳子,浑身湿嗒嗒地站在我跟前。

我小跑步拿来一块毯巾,将之盖在他头顶上,大力的揉,越揉越高兴,继而自己无耻的咯咯咯笑起来。

他头发被揉得不成样子,凌乱而蓬松,眼珠却亮的不像话,似暗夜里忽烁的萤火。我怔怔地望着,心里突然有只猫爪子在挠。这感觉叫我既欢喜,又不欢喜。凭什么他才来我们家没多久,在我心里的地位就几乎要超越丧彪。虽然丧彪是只狗,可是狗狗也有尊严。

外头雨还在下,嘈嘈切切,我猛然想起小伙计当初正是被一场雷雨送来的,而今,这样一个夜里,是否也是他离去的时候?

一思及此,顿时如鲠在喉。他不知我的心思,伸出手贴着我的眼角抚了一圈,狐疑道:“怎么眼眶又红了?方才还好好的,最近总是又哭又笑的,傻不傻?!”

我强打起精神,佯装若无其事的回屋,关门。

于长夜枯坐,手里拽着镜子,拿起来就怎么也舍不得放下,一坐便坐到天亮。小白鸽焦急的等待着我的回复,我打开那张纸条,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世上最甜蜜的情话,最坚贞的誓言,然而心中只有不安与烦闷。

四娘说,选你喜欢的…

小伙计说,问你的心,究竟谁是凤凰…

可我真的有选择吗?

丧彪陪了我一夜,将我的样子尽收眼底,大约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此时凑过来,往我脚边蹭了蹭,轻轻地哀鸣。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强颜欢笑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嘛!”

“你很喜欢他对不对?我知道你很喜欢他,我知道…”

不知从哪里滑落一滴水珠,滴到纸上,晕染了墨迹。我推开窗,只是外面的雨早就停了,只有湿漉漉的空气……

收拾好心情,我放飞了鸽子,一头钻进厨房。

当天夜里,整整十八道小菜上桌,另有两味海鲜,小伙计只淡淡的笑,并不多言,见丧彪奄奄一息的匍匐在他脚边,便从汤里挑出一根肉骨头丢给它,揉了揉它脑袋,有几分安慰的意思。不熟悉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才是丧彪的主人。

我猛灌了一口酒,壮着胆子想与他实话实说,然一杯接着一杯,始终难以启齿。

小伙计见我欲言又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突然搞这么多花样?”

“呵呵!”我干笑两声,想说的愈加说不出口了,只好胡诌道:“唔,其实是庆祝你到我家来这些日子将本阁主伺候的还不错,以后要再接再厉啊,呵呵。”说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该死的哪有什么以后!

小伙计指着一道菜‘咦’了一声:“这道菜可有什么名目?”

我清了清喉咙:“藕断丝连。”

既然我说不出口,只好委婉的旁敲侧击,走迂回战术。玲珑剔透如他,自然是懂得。

他脸上的笑意一僵:“嗬,上次是快刀乱麻,今次是藕断丝连。有意思。你取名的功力见长。只不过夏天还没到,这么早就弄出一碟糖藕来吃,恐怕不太合时宜。”说完,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

月色空幻,他的面庞似沾染雪霜。见我正襟危坐,开口道:“有话直说吧。”

我拿出当初他的卖身契,缓缓推到他跟前,说出了一早练习好的谎话。“我欠了赌坊一笔钱。”

“多少?”他神色不变。

“八千两。”

他看着我,轻笑起来,眼里不经意划过一丝失落。“八千两,账房上没那么多银子,你又不能卖了你爹的产业,便想拿我填数?”

“嗯。”我重重点头,“我和四季坊谈好了,今晚…今晚就将你送过去。”

他眉头一跳,压低嗓音一字一顿:“你、将、我、卖、去、青、楼?”

我吞了吞口水,“嗯”!低下了罪恶的头颅。

此刻我有些后悔,觉得若是现在改口,说是因为他工作能力低下,试用期不合格所以被我扫地出门,不知道这样他心里会不会好过些?

沉默的氛围令人如坐针毡。

良久,听到他微微的叹息,问道:“同样的情况,你可会拿薛煜琛卖了换钱?”

我喉间一苦,一双手紧紧拽住衣角,默默无言。

他也不再追问,只淡淡道:“好。青楼好!挺适意的。”说完,筷子一搁。“我吃饱了。”

这比骂我还令我难受。其实在说这话之前,我反复想过很多种他的反应,若是与我置气,倒叫我心理舒服一些,怕就怕现在这样…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腆着脸拉他进行最后一次饭后消食活动——刷碗,也是有史以来唯一一次刷碗过程中没有唠嗑的。

往日里,我总是胡说八道,吹嘘自己到底有多厉害。好像初与窈窕相识,她尚不服我管束,嚷嚷着‘威武不能屈’,我便教育她‘富贵一定要淫’。由此引导她进入了绘画行业…还有甜水乡四大女恶霸,是如何在街上像螃蟹一样横过来走,遇见‘弱冠’之美男,总要‘恃强凌弱’一番的威武历史。每每他都静静的听,浅浅的笑,时时评论一二。

可这一晚上,全程无交流,忍的我牙都酸了。

忙完琐事之后,小伙计两手一翻,轻装简行就要与我告别。我拉着他的袖子,厚颜无耻的自荐。“那…可还要吃点心,我准备了桂花…糕…还有…”尚未说完,被他大手一挥。“长痛不如短痛。”

好在我借口为他收拾行囊,总算拖拖拉拉又赚了一个时辰,最后站在江汀阁门前,他突然蹲下来嘱咐丧彪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好好保护娘亲,知道吗?”如此,我听了不止牙酸,就连左边肋骨上方那颗跳动的小红桃也一并发酸。

长街尽处一团漆黑,墨色缠绵。丧彪见他负手离去,不住摇尾乞怜,亦步亦趋的跟了一阵子,还时不时咬住他的袍角,呜呜两声。

甜水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江汀阁到四季坊刚好横贯东西,算得上是一段曲折长路,然这一夜说来古怪,怎么这么快便走完了?

一路上我絮絮叨叨,“要是有人欺负你,回头告诉我,我去帮你揍他们。”“记得千万莫要吃笋,上回吃了脸肿了好些日子…”“还有,衣裳的线头脱了可以告诉我,我来…”“想念丧彪的话,我带它来找你。”直到四季坊门口都还没说完。

小伙计却始终一言不发,只顾埋头行路,似乎想要速战速决,与我断了这层雇佣关系。

终于站在了四季坊的门前,再无借口拖延,我紧紧拽住他的袖子:“对不起!还有,你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什么都不想要。”他淡淡的说,脸色一团模糊。

我咬了咬唇,咕哝道:“…我知道我待你不好,可如果有的选,我也不会把你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