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敬帝带头启颜,群臣便也跟着笑开,阮婉兀得脸红。

邵文槿也不禁低眉莞尔。

敬帝倒是心情大好,卷袖一挥,朗声笑道,“少卿第一次上早朝,不习惯,日后便好了,文槿当初也是如此。”

阮婉才借机望过去。

短暂四目交汇,阮婉微怔,邵文槿浅笑出列,“微臣惶恐。”

大殿之上彬彬有礼,一袭华服官袍,气度不凡。

邵文槿出身武将世家,家风甚严,譬如同高入平一处时,对方咄咄相逼,他也礼数周全,应对有度。

大多时候,洪水猛兽在人前都是斯文有礼的。

阮婉便想起早前翻墙到他府中,他手臂受伤,就让她剥橘子给他吃。

你脑子被门夹过了不是?阮婉不以为然。

“墙都能翻,剥橘子能难为你?”有人脸色就有些青。

阮婉怔了怔,似是,不无道理。

邵文槿的吃相一直很斯文,看得出平日里教养严格,眼中还时有笑意盈盈,阮婉便冷嘲热讽,夸他好演技。

邵文槿也不搭理,自顾笑自己的。

她讨得没趣,就也低头吃橘子。

但邵文槿同样很烦人,今日吃橘子,明日就要吃苹果,总之,不故意折腾她一翻,他就不安身。

她虽少有清闲的时候,一日却过得极快。

思及此处,不觉梨涡浅笑。

片刻,又心思一沉,邵文槿…

第一日早朝就是如此三心二意,旁的近乎都没听得进去,只隐约记得,有人奏本。今年汛期早,雨水多,济郡水利向来稳固,今夏却多处决堤,酿成险情。

敬帝龙颜大怒。

煜王便恰好在济郡督修水利。

济郡水利多年从未出过事端,督建治理本是手到擒来之事。偏偏今年出了事端,煜王身在其中,只怕多少会受牵连。

南顺临水而兴,水利便是大事,若处置不得当,社稷不稳,民心难安。

幸好煜王尚在济郡,补救得当,还有挽回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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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之时,爹爹从前的旧部悉数拱手执礼,招呼致意。

阮婉一一回礼。

她记性不如少卿好,这些世伯她认不全,宁叔叔就在身后吱声。阮婉手忙脚乱,还算是应付过去。

南郊一事后,宁叔叔行事谨慎,有意让她替少卿入朝,是敲山震虎。不管幕后黑手是谁,既然有人想一探阮家底气,阮家就拿出底蕴。

利弊权衡之流,阮婉知之甚少,却始终记得娘亲的叮嘱,在南顺要事事听从宁叔叔安排。朝堂之上,她只是替少卿露面,日后都是要少卿自己考量的。

南顺的人事,只会同她慢慢疏远。

从前总想着早日离开,如今日头渐近,却兀得生出浓浓不舍。

撩起帘栊,马车正好停在邵家马车之后,邵文槿便也脚下踟蹰,阮婉瞥过一眼,继而快步上了马车。

下朝回府,马车行至名巷有一段距离。

邵文槿与邵父同车,马车驶出宫门,邵父闭目开口,听闻你近来清闲得很,遣人打听些旧事。

邵文槿稍顿,“瞒不过父亲。”

邵父微微睁眼,“突然打听我同昭远侯的过节做何?”

邵文槿也不隐瞒,“我听旁人说起,父亲从前和昭远侯关系并非水火不容,只是到了后来才起了争执。我也记得阮少卿初到京中时,四处惹是生非,父亲还曾嘱咐过,要我多担待他。我想问父亲,阮邵两家的恩怨。”

邵父语气遂才缓和了几分,“你知晓我不喜欢军中议论此事,你若真想知道,大可直接来问我。”

有人循声低头,“文槿知错。”

“那你打听到什么?”

“打听到当年父亲和昭远侯奉命同去长风迎亲,返程至慈州时,盛婉卿却遭人劫持,父亲因此事同昭远侯起了争执,昭远侯还掀了案几,同父亲拔剑相向。长风南顺两国交战连年,好容易联姻休战,盛婉卿却在南顺境内遭劫持,此事若是传出只怕引来更多非议。陛下才遣了禁军护送,更严令对此事守口如瓶,是以知情人也少。”

恰逢马车到府,邵父面色不虞,“既然都打听清楚了,还要问什么?”骤然起身,掀起帘栊下车。

邵文槿紧跟其后,直言不讳,“父亲与昭远侯不过意见不合,口舌之争而已,事端都已解决,陛下也未追究,父亲同昭远侯为何会闹到而后地步?”

邵父脸色也随之阴沉到了极致,脚下踟蹰,回头看他,半晌才道,“盛婉卿是昭远侯遣人劫走的。”

昭远侯派人劫走盛婉卿?!

邵文槿心中猛然一滞,邵父却已拂袖转身。

邵文槿眉头紧蹙,昭远侯派人劫走盛婉卿…却被父亲寻回?而后盛晚晴同景王大婚,不过七日就没了?

邵文槿僵在原处,脸色铁青。

昭远侯终身未娶。

过世的景王妃叫盛婉卿。

昭远侯世子叫阮少卿。

邵文槿心中轰然倾塌,顾不得惊骇,快步追上,“父亲!”

邵父兀得驻足,不等他再开口,语气中隐隐怒意,“为父当年秉公办理,并不欠他阮家分毫。为父从前让你照应阮少卿,是念及他年幼独在京中,举目无亲。如今你既已知晓,日后无需再问!”

邵文槿迟疑,“阮少卿的生母…”

邵父当即出言打断,“我只知晓,阮少卿是昭远侯的儿子。”继而转身,大步离开。

邵文槿只觉脚下犹如万千藤跳交织,根本挪不动一步。

彼时长风同南顺才将休战,昭远侯又是敬帝的心腹权臣,两国邦交,岂会不知轻重?

即便如此,却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半途掳走盛婉卿!

那昭远侯同盛婉卿之间,并非普通…

景王同盛婉卿大婚。

那昭远侯,自当对父亲恨之入骨!!

邵文槿攥紧双手,鲜有的凉意浮上心头,就似骤然跌入冰窖深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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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婉和少卿不同。

爹爹自幼就亲自教导少卿,对她却是宠爱至极,只有少卿才撑得起昭远侯的名号,她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阮婉年幼,又对朝堂政事无甚兴趣,大抵都照宁叔叔事前交代的去办,亦或是,察言观色,顺水推舟。

敬帝心知肚明,也不多为难。

整个九月,南顺都不太平。

袁州土匪滋事,扰得临近各郡民不聊生,袁州守军无所作为,御使一本参上,陆相便凑请平州守军前往剿匪。

济郡水害愈演愈烈,周围十余州县均受牵连,敬帝下旨召煜王回京。煜王却以水患不除,无颜回京面圣为由婉拒,敬帝大怒。

再有便是,长风荣帝病逝,迟迟未有新帝登基。传闻荣帝仙游前曾留有遗照,却至今无人见过。六子夺嫡,各有手段,控制京中出入,或调遣驻守军队,长风国内局势一篇混乱。

阮婉担心宋嫣儿和李朝晖,还有肯定会牵涉其中的沈晋华。

至于少卿,他人在成州,该是没有大碍的。

于南顺而言,长风新帝尚未登基,局势尚不明朗,两国比邻,敬帝就下旨在慈州附近驻军,以作他防。

月中,阮婉到宫中觐见陈皇后,竟然意外见到了李朝晖身边的近侍,私以为是宋嫣儿给陈皇后保平安的,也没有多问。

再等到了九月下旬,长风局面突然峰回路转,李少衍手持先帝遗诏登基上位,其中不乏盛家推波助澜,阮婉隐约听宁叔叔提起,敬帝在慈州驻军其实是敲山震虎之意,阮婉也不求甚解。

长风新帝上位,罢黜了一干皇子,手段强硬,唯独赐封了李朝晖为亲王,许是这般原因。

只是那个终日嬉皮笑脸的人也能做皇帝?阮婉简直匪夷所思。

长风事端平息,转眼便至九月下旬,济郡连连洪灾,流民数以万计,伴有临近郡县流民暴动滋事。

敬帝勃然大怒,再下旨着煜王回京,殿中痛斥玩忽职守,又刚愎自用,责其闭门思过。

而煜王督建不利,又没有及时处理妥当,只能再派人善后。

但煜王位至亲王,大凡亲王失职,再派下位者善后于情于理不合,敬帝又不能亲自前往。

国中的亲王便只有景王和睿王二人。

景王封地偏安一隅,不问朝堂之事多年,敬帝唯有命睿王前往济郡赈灾。

殿中一片哗然,睿王痴傻,陛下岂可草率?

就连宋颐之自己都不明所以,旁人通通说不,他就也跺脚摇头说不去,在殿中就险些哭出来。

阮婉才拱手上前拉住他,低声哄了两句,旁人也听不清,但由得少卿牵着,宋颐之就果真不哭了。

敬帝便拟诏下旨,命昭远侯阮少卿、工部侍郎段涛,随同睿王前往济郡赈灾。

时任工部侍郎段涛专司水利,由他前往,可以审时度势下决策。而有阮少卿在,自会约束睿王言行举止。

如此一来,既可保存皇室颜面,又可极力弥补水患灾害,殿中就再无异议。

而宋颐之听闻少卿要同去,便欢喜上前接旨,“父皇父皇,我要去的!!”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却狠狠触及敬帝心中酸处。

膝下两子,一个刚愎自负,一个痴呆懵懂。

足足半晌,敬帝才敛了情绪,缓缓开口,“沿路恐有暴民滋事,文槿,你领一万禁军护驾随行。”

阮婉和邵文槿皆是一怔。

愣愣抬眸,又是同行一处。

阮婉尚在出神,邵文槿却已行至殿中,“臣,领旨。”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补25号二更的,~~~~(>_<)~~~~

今天的马上写,估计12点前搞不定了,,,

明早看吧,么么哒~

第五十五章 急行军

第五十五章急行军

从京城去往济郡,正常要走上半月。

但济郡受灾时日已久,形势刻不容缓,此前煜王奉召回京,济郡不可无人主事,早朝之上,敬帝便直接命睿王四人翌日出发,先至济郡灾区安定民心。

又着户部上下,于两日之内备好赈灾钱粮。

再令京中禁军严阵以待,紧随睿王之后,三日内出行将赈灾的物资钱粮运往济郡。如此一来,既不会耽误朝廷对灾情的响应速度,又可给户部留出充裕时间打点妥当。

早朝一下,敬帝便又唤了四人一同至御书房单独嘱咐。

阮婉记得二月出使长风送亲至前,敬帝也在宫中单独召见过她和姜颂其、邵文槿,大抵做些出行前的必要交待。譬如,事分轻重缓急,如何分工顾及,若遇有突发事端以何人主事等等。

屏退四围,敬帝将济郡各级官吏上报的奏章拿出让几人查阅,字数和篇幅都不多,简要描述了灾情和近况,用笔却极其凛冽,“人畜死伤无算!”

阮婉才知济郡灾情到了何等严重程度!

大殿之上,敬帝是顾及煜王颜面和朝纲稳定,才会一语带过,根本言及不到百分之一。

阮婉虽然不懂朝堂政事,但却知晓天灾和战祸的本质区别。

大凡战祸,总有源起祸端,祸端得平,则民生亦稳。

而所谓的天灾,譬如江河决堤,地龙翻身,灵山滑坡等等,虽为天灾,却被世俗归结于“人”祸。

唯有帝君不仁,德行不匹,上天才会降下灾难以示惩戒。

倘若灾情过重,还需皇帝亲自下罪已诏,广开言路,针砭时弊,并承诺广施仁政,宗庙祈福还愿数月,才能平息天怒人怨。若是换作时局不稳之时,遇有乱臣贼子借机滋事,亦或是有志之士揭竿起义,王朝覆灭也在情理之中。

是以天灾可大可小,也可能是动荡开始的□□!

煜王此次确实闯下不小祸事!!

从二月里,敬帝命煜王督修水利开始,事关济郡的奏折将近百余本,阮婉大致浏览下来,眉头越锁越紧,心中骇然不言而喻。

起初时候,都是捷报,大多为煜王歌功颂德之词,到了三月里才初现端倪。

春汛提早,水位渐长,虽不危及水利,仍需警惕。诸如此类,煜王也遣人上堤巡视警醒,到了四中下月,水势回落,就掉以轻心。

彼时段涛便有上书,应趁四月水位回落,大兴土木,加固河堤,并酌情按工程进度提高堤坝高度。煜王阅过批复,当时并未采纳。

段涛此人,家中三代都精于水利。

济郡的水利,段涛的祖父一辈便参与其中设计修建过,按照当时的条件,堪称牢固之作,而后几十年来,虽然沱江时有洪峰险情,但济郡一直是最安稳的一段。

当初敬帝让煜王督修济郡水利,旁人都觉是随手功劳一件。

而段涛的上书,采样了济郡水利沿岸土质,详细记录了各处裂痕可能造成的危害,奏请大整改,未雨绸缪。工期又无需太长,三两月即可,工部在年初驳回了段涛的提议,只因敬帝提及过今年会对济郡水利做大肆整改,工部等主事任命下来后,再让段涛上书,会更有力度。

二月里煜王亲至济郡,段涛才旧事重提。

不想煜王求稳不求变,并未采纳段涛建议,更因顾虑此事传到敬帝耳中会认为他无作为,就未将段涛上书转交敬帝,私自扣下。

五月至七月,一直风调雨顺,煜王的求稳之策就得到济郡上下响应。

七月末,洪峰突至,但每年七月都是洪峰,也并未留意。

到了八月,济郡水利几处决堤,洪水涌入淹没了大片村庄田地,灾情一发不可收拾。一面要堵堤坝缺口,一面又要安顿流民。煜王初次处理要务,就遇到这等棘手大事,少有顾及不暇,百姓便怨声载道。

敬帝闻言,令段涛前往济郡协助处理,煜王觉得颜面无存,婉拒敬帝提议。后来也有奏折,煜王日夜不理江堤,抢险和疏导流民都身体力行。但险情越演越烈,到了九月初,济郡周遭已临奔溃边缘,敬帝勃然大怒,下旨召煜王回京。

煜王却以水患不除,无颜回京面圣为由抗旨。

到了眼下,流民数以万计,滋事暴动时有所闻,敬帝是命禁军将煜王扣回的。这些,自然在朝堂上并未对人言起。

邵文槿同煜王自幼要好,看完来龙去脉,神色严峻得不着一语。

“京城到济郡有半月路程,若按照全程急行军估量,最少七八日。”敬帝问起,邵文槿就一一应答。他随父征战军中,行军计算都拿捏得准。

“那就急行军,月末前抵达济郡,济郡有两万守军,你全权调用。”敬帝如果只要他同行护驾,就不会开口言及济郡守军调用,邵文槿心知肚明,遂而领命。

再到段涛处,讲得便更为通透,事事与文槿商议,需调用守军时,让文槿出面。段涛应声。

赈灾安民并非易事,既要随机应变保持头脑清醒,也要有背负骂名的气度和胸襟,更要有审时度势的决策能力。

段涛不过三十出头,敬帝就让其主导,一是看中他对水利的精通熟悉,再便是他不求自保敢于担当。

段涛深谙其中道理,也不避讳睿王等其余三人,直接在御书房中秉笔,一腔热忱,边书边解救灾之法。应是多番思量,又晓以诟病,才会胸有成竹,洋洋洒洒。

灾情不平,流民易生,为求生存,便要抢劫掠夺。谣言一生,民心则乱,蜂起掠食,只会令灾祸变本加厉。

救灾赈灾,首要在于稳定人心。

此行应先抵济郡水利要地,加固堤防,堤防一固民心则安。并召集当地灾民修筑排水渠堰,有活计可做,赈济同时,依劳而获,打消沦为盗寇的念头。物资一到,家家户户施以钱粮,并免三年除徭役赋税。

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敬帝不住称好。

阮婉也听得目瞪口呆。

段涛所言,确实有如茅塞顿开。

再到她这里,敬帝嘱托最多便是睿王,宋颐之就欢喜点头,认真保证,“父皇母后勿念,我听少卿的话,寸步不离少卿。”

敬帝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又转向阮婉道,“少卿,睿王在外,言行都需慎重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