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父腿脚不利索,未同邵母一道迎到苑中,便竖起耳朵听。片刻,闻得苑中母子三人声音,心中遂也迫不及待。

邵父性子本就急了些,明知他腿脚不便,他母子三人在苑中耽误作何!

邵父想挣扎起身,席生见状,赶紧上前搀他。恰好邵文槿扶了邵母进屋,邵父微顿,就将席生推开,重重咳了两声,继而无事一般,正襟危坐。

不待细看邵文槿,却见邵母眼圈微红,邵父心底猛然一滞。

再看向邵文槿,他恭敬上前低头行礼,“父亲,文槿私自北上,还请父亲责罚。”

邵父如何不晓他是私自北上西秦的,此时哪里有心思责罚于他。方才见他上前,腿脚稳健未有异端,邵父心底才稍稍缓过几分。本是夜里,先前离得远,邵父来不及看清,眼下他又一直低着头,邵父有些急躁。

邵母不会无缘无故这般,他腿脚又没有伤处,莫非,是眼睛?

邵父心中一凛,故作低声唤他过来。

邵文槿抬头,他才看见他脸上的伤疤,也是怔住。但邵父毕竟久经杀场,何种情况不曾见过,又有方才的心里预期,就不似邵母这般深闺妇人。见得儿子眼睛无碍,只是脸上留了刀疤,犹如变了模样,心底却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又不好表现出来,便直接问起,“脸上伤疤怎么回事?”

“被刺客追杀,伤了脸,对方认得我,却不认得昭远侯,只得出此下策。”

自己划的?邵父愣住,邵母有些痛惜。

邵文松从前就听他提起过,并不意外,但此番从他口中再道出,邵文松便又想起他同阮少卿间种种,就似沉石搁在心中份外不快。

不待邵父反应,邵文槿抱拳下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文槿不孝。”

邵父眼底却隐隐浅笑,也不多言,只道回来便好。邵母就俯身扶他,邵文槿才起身,再拜谢。

邵父也不看他,目光瞥至别处,低声道了句,“做得好。”

竟是赞誉!

邵文松微怔,邵父素来严厉,莫说是赞誉,平日里勉强过关的时候都甚是少有。邵文松目露喜色,大哥,轻唤出声,便知父亲已然消气,邵母也才破涕为笑。邵父自然还需故作严肃,“脸上伤疤不重,一年半载便可消去多半!让你娘亲去请大夫来瞧。”

邵父征战无数,过往这般哪里见得少。邵文槿能当即立断,顺利回到南顺国中,他其实高兴。就好比两军交战,懂得如何舍弃弃子而退守。邵文槿有这份魄力,便有几分他盛年模样。

邵父自然欣慰。

而邵母听闻邵父所言,先前才将止住泪水,当下又喜极而泣。“娘亲。”邵文松就上前宽慰。

邵文槿便也低眉笑开。

邵父才似随意道起,“你二人在宫中用过饭没有?”

邵文松点头,他是同阮少卿一道在凤鸾殿陪陈皇后用的晚膳。邵文槿却应道不曾。

邵父竟还高兴得很,“听闻你今日回京,你娘亲下厨做了你爱吃的菜,席生去让厨房热一热,文槿,你陪为父小酌一杯。”

邵文槿浅笑应好。

邵母知晓邵父定是心中欢悦,邵文松也趁势道,先前在宫中拘谨,并未吃饱,还是娘亲做的饭菜可口些。

这回便连邵父都笑开。

说是小酌,却同邵父喝到夜深,父子二人都意犹未尽。

邵母边替二人夹菜,边是笑容款款道,“今日算是晚了些,难得一家人聚在一处,改日再做顿丰盛的团圆饭。”

邵文松只管道好,邵文槿微怔,愣愣看过娘亲一眼,也应声道好。

邵母尽收眼底。

伺候邵父歇下,又行至邵文槿苑中,轻扣房门,半晌无人应答。

喝多歇下了?略有迟疑。

邵文槿常年跟随邵父在军中,夜里警觉,今日父子二人虽然高兴,却未多饮,不该如此。

“文槿?”邵母又唤了声,方才推门而出,屋内没有点灯,是易认为歇下了。邵母掌灯,床榻上被子是铺好的,屋内却空无一人。

将军府大门早已落钥,也没见府中小厮来报。

文槿是偷偷溜出将军府的。

邵母略微拢眉。

******************

出得宫中,邵文槿和邵文松是往将军府去,阮婉就同江离回昭远侯府。

岔路口,阮婉正沉浸“训斥”江离中,全然将邵文槿和邵文松抛在脑后,邵文槿啼笑皆非。

想起西秦作别,她哭得止都止不住。

刚回慈州,便听肖跃道起江离消息,更激动得语无伦次。她有话同江离说,他也不扰她。

待得行至昭远侯府不远,阮婉才恍然想起邵文槿,身后却无人跟来。

昏黄灯火下,少了一袭身影,心中就似怅然若失。三月来,她已习惯他处处同她一道。如今回了京中,她是阮少卿,他是邵文槿,哪能时时一处?

便是暖语暧昧,也是要背着旁人的。

阮婉心思微沉,踱步至府门口,守门的小厮便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侯爷!侯爷回来了!”

“侯爷可算回来了!”

任凭昭远侯在外如何,对府上的人却是不差,从未有过苛责打骂,甚至护犊子得很,与京中传闻的昭远侯大相径庭,府上一众人等其实大都维护他。

声声问候,阮婉心中微暖,都是他侯府的人,逃亡在外,她日日想起他们。

阮婉轻笑出声,傻丁,胖头,杨贵…反正她记得记不得的,从明日起,工钱都翻一倍,去找阿莲领。

杨贵等人纷纷应声,感恩戴德。

只消片刻,阮婉和江离却都滞住,阿莲已经不在了。

阮婉攥紧双手,去找阿心这一句却如何也道不出。尚在怔忪之时,“侯爷!”叶心迎出门口。

阿心…阮婉喉间轻颤。

她若不带阿莲出府,阿莲此时便该同阿心一道笑呵呵出府来迎她。阿莲向来更笨拙憨厚些,她让做何她便作何。哪怕当年给邵文槿的战马喂巴豆这些荒唐事,也都是阿莲代劳。

阮婉不知如何开口向阿心道起。

踟蹰之时,叶心却已扑上前来。两人紧紧拥住,婉心中内疚倾囊而出,“阿心,对不起,阿莲她…”

“侯爷,江大人都告诉我了。”叶心轻咛,也不作旁答,“侯爷回来便好,…”

阮婉稍许呜咽,才从袖袋间掏出那枚丝花制的簪子,递于叶心。

彼时在西秦,叶莲喜欢得很,就买了一对丝花制的簪子,要和叶心一人一根。半夜逃离京城,邵文槿和江离分道走,叶莲掉出的那枚,便被她拾起收好,原意是想重逢时给她,不想最后竟是她来交予叶心。

叶心接过,眼中朦胧就似将要看不清一般,“阿莲知道我从小就喜欢流苏穗子,便是簪子也都喜欢这般样子的…”一边言道,一边伸手将这枚丝花制的簪子□□发髻间。

“好看。”阮婉应声,心中就似钝器划过,闷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一路逃亡,真正回到昭远侯府,才觉稍许安稳。

沐浴时,全然沉入水中,屏息半刻,脑间的杂念也挥之不去,即便一身疲顿消散,还似心有戚戚。

明明已然安稳,躺在床榻却辗转反侧。阿心,陈皇后…今日种种,就像胸间簇了团火焰,噬得心慌难受。

秋夜晓寒,披了身外袍起身,不想惊动他人,便倒了杯水压惊。

稍稍推开窗户,让空气透进屋中,才似缓和些许。

窗台旁是宽敞的高脚案几,结实可以容她爬上去,阮婉便和衣倚在窗口。明明有困意,却还难以入眠,脑中不知思量。

偶尔清浅入眠,片刻又醒,再等入睡又不知要多长时候,只得将外袍合得更拢些。

再稍晚些,闻得苑中草木窸窣作响,阮婉微醒。

想起苑中是有狗洞的,说了几次都未堵上,那时小傻子觉得好玩,便时常从狗洞里钻入,也不大爱走正门。

苑中虽有灯笼,灯火昏黄,阮婉却看不真切。阮婉悠悠一叹,缓缓爬下案几去开门,要问小傻子这般晚跑来作何。

一席话到了喉间,开门时却愕然怔住。

竟是邵文槿?

邵文槿随意拂了拂衣袖上的草叶,抬眸便笑,“下次,还是翻墙好些。”身上沾染些许酒气,苑外时有侍卫巡夜走过,阮婉便心虚扯了他进屋。

若是被旁人看见,断然又会将屎盆子往她头上扣的。

邵文槿惯来是忠的,她这个昭远侯一向是奸的,阮婉没好气,“先前在明巷不打招呼便走,方才去了何处陪人饮酒?”

邵文槿一手揽过腰间,俯身将她抵至门后,“方才回了家中,陪父亲饮酒,不打招呼是因为稍晚会来寻你,还有何想问的?”

屋内漆黑,苑外灯火也透不进来,便全然看不清楚,只知他的呼吸就贴在她颈侧耳畔处,酒气便透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

阮婉心中就似揣了一只麋鹿乱窜,砰砰作响,“没有…”她原本是想问他来这里作何,此刻却全然问不出来,亦或是,这个时候,该如何问?

遂而起身离开,却贴到结实身躯,他是不准备让开的。他左手撑住门后,她过不得,往右,又会贴上他脸颊。

分明是有意的。

阮婉只得退回远处,邵文槿倏然一笑,便俯身将她先前位置都占据,温柔含上她耳垂。阮婉浑身微颤,一股酥麻感涌上心头,刚一起身,却被他压回门后,“那换我问,阮婉想让我如何招呼?”

“你我二人在西秦的约定,可还作数?”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

还有我夜观星象,可能要阵亡在四更的路上

所以,,

我去洗澡了,回来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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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秋猎场

第九十二章秋猎场

“你我二人在西秦的约定,可还作数?”他唇瓣轻语,眼底盈盈笑意,待她做何应答。

阮婉,等回南顺,便以身相许如何?

阮婉心中微顿,她自然记得,指尖不由攥紧。

身子越渐退后,又已抵至门后,再无退路,紧张得一颗心就似要从喉间跃出一般,“你…你…”

邵文槿强忍住笑意,故作低沉应了声“嗯”。

阮婉心中果然更慌。

憋了半晌,终是彻底憋鸿了脸,情急之下,慌忙脱口而出,“邵文槿…你…你这般急作何…”

话一出口,当下便后悔了,什么叫做这般急作何,阮婉恼得要死。

邵文槿忍不住笑出声来。

阮婉微怔,方知他是有意如此。

“邵文槿!”遂而愤愤伸手,饶是夜里,他要擒住她亦不是何难事。所幸顺着她的手腕握住,倏然打横抱起。

原本房中漆黑便看不清,又猜不透他要作何。

兀得被他凌空抱起,心中顿时骇然,便自觉伸手攀上他颈后,似是怕看不见摔下。

屋分内外间,外间临窗,有案几和桌台。

内屋以屏风隔开,便只有女子闺房中的秀床,衣柜和梳妆镜台三样。

他是抱她往内屋去,阮婉脸色瞬间凝住,方才以为他是玩笑,现下便连身体都是僵硬的。

内屋里就是她的闺房。

阮婉稍有敛息,搂着他颈后的双臂也略有发紧,呼吸便都带些微喘,“文槿…”

轻声唤他,他也不答话,只低眉吻向她额头。

他的双唇带着些许暖意,亲吻就似秋日里的骄阳,让人流连忘返。许是蛊惑,许是鬼使神差,阮婉便也揽进双臂,起身吻他。

她本是倚在他怀中,起身吻他,唇瓣便将好凑上他修颈处。

邵文槿脚下微滞,她唇瓣的触感,好似三月里柔和的春风拂过,再是轻描淡写的一笔,也轻易在心间开得花满枝桠,缀着沉甸甸的暖情惬意。

“阮婉…”喉结微耸,这一声便唤得与先前不同。

“嗯?”她也愣愣应声,心思飘忽,行至何处都浑然不觉。

下一刻,只觉身体骤然后倾。

飘忽不定的心思,便也蓦地落下,直至触到柔软床榻。

他的亲吻温柔落在她唇上,指尖又轻柔绾过耳发,微微撩拨心弦。甜蜜悠悠酿在心间,映出一片繁花似锦。

亲吻过后,邵文槿撑手起身。

阮婉微鄂,也侧身坐起,才晓他是去掌灯。

虽是秋日,屋中不似苑外寒意,除却贴身的里衣,便只拢了一层外袍。先前屋内漆黑倒还不觉,灯盏点起,映得阮婉脸色更红。

阮婉适时钻进被窝中,转眸看他。

邵文槿便笑,有人这幅模样甚是好看。

薄唇轻抿,双唇娇艳欲滴,先前便尝过滋味甚好。

羽睫修长,明眸青睐,眨眼间便剪影出一抹秋水潋滟。发髻解开,青丝随意垂下,掩被盖住,只露出修颈上雪肌通透。

又斜眸看他,分明几分娇嗔意味。

邵文槿倚坐在床沿,双手环臂悠悠开口,“今日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过往逃亡三月,她心中并不踏实,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有邵文槿在一旁同她说话,她便觉安心许多。

日复一日,便养成这般习惯,每日睡前都要有他作陪,她同他说上两句,才能安心入睡。

这是回京后第一日,他怕她失眠。

阮婉心头微软,“你是特意来的?”

“嗯。”他又有何好隐瞒的,邵文槿大方应声,“狗洞也钻了,可算还有诚意?”

阮婉闻言笑开。

起身赖在他怀中,喃喃开口,“文槿,自我来南顺,处处得到陛下和皇后娘娘照顾,皇后娘娘待我尤为亲厚。今日入宫所见所闻,总觉心中似是喘不过气来。”

邵文槿宽慰,“不过猜测,凡事并非唯一,倾举国之力,御医总有办法。”

阮婉微顿,半晌,才又道起,“文槿,我娘亲也是咳疾过世的。”

邵文槿微滞,转眸看她,也不打断。

阮婉言道,“她那时夜里经常咳醒,咳醒便难入睡。皇后娘娘早前就有咳疾,我也入宫照看过她。今日见到,皇后娘娘同娘亲病重时便似一幅模样。”言罢眼底倏然隐痛,“文槿,我舍不得娘娘。”

邵文槿伸手环过她,“那明日入宫去探望。”

阮婉颔首,唇瓣才有些许笑意,而后又道,“我今日把阿莲留下那枚丝花制的簪子给阿心了。”

“不是说叶莲特意挑给叶心的,她可还喜欢?”

“阿心带上问我是否好看,我说好看。”

“文槿…”她似是要说的都得差不多,又不想他离开。

“睡吧,你睡着我才走。”邵文槿伸手抚过她额头,她便侧身靠在他身边,甚是心安。

不久,睡得些许迷糊,呢喃道,“文槿,等到明年,少卿回南顺行加冠礼,我们…”许是太困了,声音越来越轻,话只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我们如何?”他饶有兴致,出声追问,她却没有应声,耳畔便只剩下平和的呼吸声。

邵文槿低眉看她,脸上噙着清浅笑意,想来方才未说完柔声细语,便大抵都在这般清甜笑意里。

邵文槿遂而莞尔,淡然应声,“怎样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