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毙。”胡参谋喝了一口水,又点上一支烟。这人说枪毙的时候眼皮都不动,就像叫人喝茶一样。

麻子团长给老旦带来一枚花里胡哨的二等功勋章,又亲手别在他的胸前说:“早就想给你,但总是没时间,其他活着的弟兄也有……这次任务很难,也关系到整个战局,一定要努力完成……”麻子团长停了一下又说,“我打听到一些你家那边儿的消息,你们那儿附近被大水冲了,但是好像水不深,多数人都转移了。”

老旦默默地听着,眼泪就要流下来。麻子团长给他戴好了军功章,轻轻说:“别哭,别让人笑话,还以为是这个章把你弄的,这章算个球?你已经是老兵了。”

“是!多谢团长!”老旦用袖子擦去了泪,深吸了口气。

胡参谋向他们告知了训练要求和纪律,又喝了一杯水便和麻子团长走了,杨铁筠和老旦送他们出了门,看着汽车跑没了影儿,杨铁筠拉过要去厕所的老旦说:“通知大家,训练开始。”

杨铁筠是湖南人,上个月刚过二十五岁,这人生得精瘦挺拔,举手投足间英气四射,往连队前面一站,真是一派神采。老旦稀罕他咋能长成大姑娘般漂亮哩?还打过那么狠的仗?看着可真不像。此人面相年轻,言语却睿智沉着,有着和面貌不相称的稳重。二子略带不屑,宪兵有啥牛气?要是给咱们德式冲锋枪,也能守得住突出部。

第一次训练在太阳要落山前开始了,离开饭还有一个时辰,大家换了裤衩背心儿。杨铁筠略白的臂膀并无显赫的伤疤,可那身肌肉却蛮结实。二子等人呵呵暗笑时,杨铁筠拿过一个陆军背包,走到砖垛前一块块往里装,等他装了十块儿的时候,老旦等就脑门冒汗两腿发软了。杨铁筠带来的十几个兵也都脱了,个个身上疤痕密布,每人也背了十块砖,然后站成一排。老旦咬着牙也背了,问他要跑多远,杨铁筠眉毛一扬说:“全跑趴下为止。”

太阳斜斜地往山后落去,一百多个战士却背着砖头上路了,虽然只是围着训练营慢跑,但这十块砖头真要命。老旦又想起第一次奔向战场的那天下午,跑了一会儿,满天星星提前出来了。杨铁筠和他那十几个兵在前面跑得整齐,和平常训练并无二致。从老旦和二子开始,后面全然乱七八糟,还有跑着跑着跌跟头的,砖头掉了砸脚的。杨铁筠也不管他们,只是在前面慢慢跑。老旦咬牙死跟着,但着实体力不济,不知多少圈之后,那十块砖像是下了一堆崽,把老旦终是压在地上,摔得像累坏的毛驴。砖头散烂了一地,老旦吹起地上老高的土,闭上了眼,妈的,爱咋咋地吧。

杨铁筠停了。队伍长长地拉了上百米,一个个累得都倒在那儿不动了。杨铁筠让几个兵挨个点,看看谁在路上扔砖头最多。扔了七块砖头的二子拔了头筹。杨铁筠也不当即处置,只扶起老旦,微笑着带队回来,在食堂前列队。

“今天扔砖头最多的,明天要全背回来,扔多少就背多少;明天还有扔砖头的,第二天就加倍背回来;后天还有扔的,就三倍背回来……现在吃饭,七点半到一号营房,我给大家讲课。”

和弟兄们一样,老旦无法理解杨铁筠这要人命的训练,众人累得眼花腿抖,看着满桌香喷的饭菜,哪里吃得下去?杨铁筠的兵大吃着嘲笑众人:这算个球?你们就吃不下去了?还没让你们吃生的呢。二子趴在桌子上要哭了,说这可咋办?俺明天要背十七块砖头跑圈儿,还是把俺毙了算了……

饭后,杨铁筠给战士们讲解了这十五天的训练安排,除了每天的负重十公里跑,其余的也尽皆噩梦,负重泅水,运动中射击,机枪射击,步枪狙击,炸药爆破,车辆驾驶,匕首格斗,绳索攀爬,还要学会一些基本的日语,他说得倒也直白,这些东西学不会做不好,生还的可能性就比别人小很多倍。刚痊愈的老旦看着这些内容腿肚子转筋,直欲口吐白沫。但见杨铁筠那个气人的轻松样儿,又咬牙切齿地忍了,他仍然用那句话来安慰自己:死都死过几回了,还怕累着?

课后,战士们回营房洗澡,杨铁筠叫过老旦,问他有何想法。老旦当然不敢有想法,只说全力支持连长的办法。杨铁筠笑了,掏出一盒烟来,并不熟练地给二人点上。

“胡参谋给的,我本不抽烟,但今天也甚是累了,就抽一根,你可以随便。”入夜微凉,杨铁筠放下了卷起的袖子说,“老旦啊,别怪我手狠,不这么练,达不到执行任务的要求。你都看到了,军部给我们最好的条件,每个人的伙食标准是一般部队的几倍,就是要让大家练好。”杨铁筠抽烟的样子生疏笨拙,几口下去呛得咳嗽,就笑着掐了。

“连长,俺是个笨人,都听你的,只要是为他们好,就往死里训,俺知道你们宪兵部队一些事儿,佩服得紧,有你带着,俺们心里有底。”老旦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他并不相信要面对的任务会比防守突出部还难。杨铁筠虽为武将,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读书人都爱被戴高帽子,那就戴一个给他呗。

“高昱团长对你赞赏有加,我们也曾在一个部队,他不会挑错人的。”杨铁筠给他倒了杯茶说。

“嗯,高团长是俺河南老乡,重义气,俺还以为要一直跟着他了。”

“这也是临时任务,回来之后,你还可以回去。”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连长,你咋懂得那么多东西?我说的是……那么多训练内容。”老旦挠着头问。

“哦,大都是军校里学的,后来在委员长卫队里,德国教官又教了不少。说实话这么短时间学这么多内容,难为弟兄们了。但是情势所迫,只能尽全力完成了。”

“你在委员长卫队里不是挺好的?干吗还来执行这么难的任务?”老旦一直对这问题好奇。杨铁筠愣了片刻,又给他倒了杯茶说:“今天不早了,看你还不适应训练,先回去睡吧,明早5点叫大家起床。”

这是逐客令,老旦忙站起身敬礼,去了。

“老旦!”杨铁筠又喊住了他。

“谁给你起的这么个名字?”杨铁筠皱着眉,满脸都是好奇。

第十一章 死亡任务

二子和其他弟兄各得了一枚三等勇士功勋章。众人把玩着勋章激动不已,只有二子盘着腿儿在木板床上生气。

“你又是英勇二等功!咱俩是被一颗炸弹炸飞的,你飞得也没比我好看,凭啥你就是二等功?受的伤多那是你笨,挨了几枪都是流弹,别看那时吓人,如今咱俩都鸡毛事儿也没有,可凭啥你就又是英勇二等功?”二子竟气得睡不着,要坐去营房门口抽烟去。老旦知道他耍宝,懒得和他理论,就有气无力地说:“睡吧,明天你还要背十七块砖呢……”

夜半,营房鼾声如雷,月光照亮门口的台阶。老旦悄悄拿出今天的军功章,在眼前摩挲着。小铁牌子发着黝黑的光,像藏着一个秘密。老旦把它放在枕头下面,闭眼听着月光里的蝉鸣。这里静若幽谷,没有城市的喧哗和气味,敌机都不从这儿头上过。一个月的训练或许艰苦,但必然放松着心情,战事越来越烈,天晓得将来要去再死个几回。家离得越来越远,他开始忘记翠儿的笑脸和有根的味道,梦里的板子村定格在那个阴霾的下午。麻子团长说的板子村的话是真是假无法分辨,是为了让自己不分心吗?

老旦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荞麦皮枕头,眼前黑了,心里反倒亮堂起来。就当他说的是真的吧,想它是真的就是真的,袁白先生说过,人是靠念想活的,天干的时候希望下雨,阴天又盼着太阳。家不管离得多远,当它在,才有回去的可能,眼下日子再苦,训练再难,就拿它当神仙日子过吧。

一周后,十块砖头终不再是水稻突击连士兵的负担,小鲁这么弱小的都能背着砖头翻山越岭,更别说五大三粗的二子。于是他们开始背着十块砖头泅水、射击和爬绳索,全连一下子又叫苦不迭了。老旦参战几个月来,从没有系统地练过射击,打鬼子的时候只摸着大方向,十枪不见得搂倒一个,搂着一个或许还打错了,背着砖头跑步射击就更没谱了。杨铁筠身背十块砖,跑动中定点连打十枪,三个十环,四个九环,三个七环。老旦背着十块砖蹬蹬地跑过靶场,十个靶打完报数,一枪没中。全连哄然大笑,老旦自愧不如,脸羞得像个柿子。杨铁筠给大家说明了负重射击的技术要领,要求大家半个月内全部要达到他的水平,杨铁筠不忘给老旦台阶下:“没有人第一次能打着,但也没有人能在训练后打不着,全连通过这项考核后,让副连长给大家买酒!”

战士们惊呼起来,老旦心中叫苦,你可真会卖人情,让我买酒,一百多个馋酒的,谁出钱呐?

负重射击发现一个人物,不哼不哈的猎户大薛竟是个超级神枪手,背着砖头高速奔跑,十枪打了十个十环,最后多打了一枪,谁也没看到他打了哪儿,他羞答答回头说:“习惯了,山上看见只兔子,敲了……”

以班为单位的爆破训练搞蒙了老旦。其实并没那么复杂,而是老旦看见炸药就想起小时候被一根炮仗炸过鸡鸡。他哆嗦着手就是插不进那根雷管,再一使劲,雷管都撅折了。好容易插好,拉个绳跑出老远拧上钥匙。笨手笨脚的老旦总接错线,倒是二子手灵,还和宪兵弟兄请教过电工操作一二三,一次就过了关。一些新兵见老旦憋得满头汗也搞不定爆破,就在那儿呵呵傻笑。杨铁筠登时呵斥:“笑什么?别看你们现在做得好,鬼子的飞机大炮一齐招呼,你们就吓得连炸药都尿湿了,多向副连长请教一些实战经验,动真格的时候就不会尿了裤子!”

尿过裤子的老旦对这恭维非常受用,到训练格斗的时候非常卖力。杨铁筠理论水平高,也受过格斗训练,可拼刺和刀法却不能和这农民相比,在练习大刀时显出了差距。老旦牢牢记着马烟锅那灵活的转身步法和大嗓门上尉的横向拖刀,又结合自己劈死鬼子的宝贵实战经验,摸索出了一套招式难看却极其实用的刀法。砍不像砍,削不像削,一刀劈下来,稀奇古怪地就变成扎刺或是斜撩,眼看着他举刀冲来,大有将你劈成两半的架势,刚举刀欲接招,他却猛然矮下去,滴溜溜从你肋下滑过,再原地转个圈,你就被他开了膛。杨铁筠皱眉看着老旦耍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刀法,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德国的武官都没教过,这太难看了,简直丑陋得无法容忍,战场上没砍死鬼子就先把他笑死了。可他这刀法却招招见血,两个对练的新兵扑将上来,老旦在一招之内就用木刀砍了右边的腿,又刺了左边的肋条。二子管他这叫“割旦刀法”,老旦气得要砍他,弟兄们却觉得好听。见老旦一个个把挑战的老兵新兵砍下去,大家惊奇地鼓起了掌,对耍刀像耍猴儿的老旦肃然起敬。杨铁筠倒不保守,又不是比武招亲,能杀鬼子就是好刀,只要不被西北军的大刀教官见到,随他去吧。他甚至鼓励战士们学习这套刀法,可老旦不太会说,你砍过来他知道怎么收拾你,却形不成理论,更别说什么……割旦刀法。

聪明的杨铁筠做了技术总结,把这刀法概括为:左砍佯攻——右滑下步——矮身巨进——刀削狗腿——转身收住——斜劈砍肚——鬼子开户。这口诀生动传神,顺口好记,弟兄们一个时辰就全记住了。老旦对着杨铁筠竖大拇指,怎么自己做得到却硬生生说不出呢?教练场上一时刀光乱舞,老旦砍得兴起,就脱光了膀子,浑身的伤疤招围上来一片赞叹,不经意间就把细皮嫩肉的连长晾在一边,已经粗通长官技巧的他立即进行高帽转移:“要是早点能和连长学习这么多作战技巧,弟兄们肯定能少死不少!大家多向连长请教,俺的这一套是木匠杂活儿,不是正道儿。”

投掷手榴弹是战士们最喜欢的训练,一个个吃饱喝足后摩拳擦掌,带着石头打狗的兴奋。但杨铁筠的玩儿法吓坏了众人,他先往十米和二十米外的两个白圈里各扔了一颗,又往十多米外一个训练建筑的三个窗户里各扔一颗,远近不说,这准头就是神仙也炸死了。他手下那个门板宽的兵……就是埋汰老旦拳头打不死鬼子的那个,叫做大鹏,他对众人展示实弹,每一颗拿捏着扔的时间,扔进去就炸,里面根本没有躲或者扔回来的机会。二子申请第一个上阵,两个圈扔进一个,三个窗户却都没进,一个还硬邦邦弹回来,要是冒烟的绝对躲不过。杨铁筠说这是硬性要求,要能扔到鬼子碉堡的机枪眼儿里去。老旦心中起疑,鬼子碉堡?向来都是鬼子进攻我们修碉堡,莫非要反攻鬼子打头阵了?

实弹投掷时,一个新兵娃子果然慌了手脚,脚底绊蒜,手榴弹掉在脱鞋抽烟锅的老旦面前。那铁疙瘩冒着青烟滚来滚去,战士们连滚带爬作鸟兽散。杨铁筠回头一看,也吓得面如土色。可老旦只一怔,不动声色捡起,轻飘飘扔到旁边的水井,翘着腿儿继续抽烟。趴在地上的战士们见老旦笑眯眯地坐在井边,炸起的水花打湿他弯弯的帽檐,尺把长的烟锅兀自烟气腾腾叼在嘴边,皆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个月的强化训练颇见成效,新老士兵都进步很大,排与排、班与班之间协同掩护进攻和防守达到了杨铁筠的要求。大家在反复演练中融汇贯通,用标准的手势进行信号传递。一个月后,老旦猛然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军人了,走起来开始不自觉地挺直身板,昂起了下巴,抽烟锅都不像以前那样蹲成那个熊样,他开始在意人们看他的目光,对他说话的语气,还有在服从他的命令时的那奇怪的……满足感。当然,这一切东西与二子无法关联,这兔崽子只要站在眼前,老旦就又觉得自己是板子村那个总打不过他的笨蛋了。

战士们对说一不二、才华横溢的杨铁筠连长心悦诚服,对憨厚老实而绝活吓人的老旦副连长也敬重不已。艰苦多样的训练让战士们信心十足,他们都感觉到这支部队会有不同以往的战斗任务,猜想杨连长肯定知道,就常有人打探军情,无奈杨铁筠口如铁闸半个屁不放。大家就只能瞎猜,会不会让我们去抓俘虏?那练习放炸药啥意思?莫不是要让咱们像团长一样去炸军舰?二子有说评书的天分,竟说是要空降到鬼子窝里去活捉天皇。老旦也常猜想这问题,却不似大家那么着急,管球干啥呢,一样不是打鬼子?

水稻突击连最难过的一关不是背砖跑步,也不是格斗厮杀,而是谁也不太当回事儿的日语。虽然只是一些日常的诸如“你好”、“早上好”、“是”、“我们去执行任务”、“我们是第五师团的,刚从前线下来”等等,照理说没那么难。但杨铁筠最头疼的是,大家学会这些句子不难,改掉各自的口音却很难。就拿这个板子村的老旦来说,他不管怎么练,那口日语出来都是河南腔,“嗨依”他死活要念成“哈姨”,死活要把后面那个调挑上去。一排长是唐山的,“萨油那拉”说了一周,仍是个“傻舅拿了”。士兵们也不是不用心,平常吃饭洗澡都开始鞠躬说日语了,半夜做梦都“哈姨!哈姨!”的。这可愁坏了日语精熟的杨铁筠和胡劲副官,他俩很快明白这是一个月内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把学得稍好的听不出什么口音的士兵指定了任务,万一有鬼子搭讪,老旦这样的就不要乱说话,或是干脆就装哑巴。

胡参谋终于坐着车来了,下了车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带来的几个军部的作战处人员也是烟鬼,个个都像没睡醒似的。他们看了战士们的训练成果总结和杨铁筠写的突击连简报。从来不笑的胡参谋很满意,却也只是哼哼了几下,就让大家坐下开会,先传达了军部的作战命令。

任务:经国军总参谋部并武汉防区司令长官批准,第2军情报部签署下发无代号作战命令。水稻突击连须于后日到达出发地,用一夜急行军长途穿越我方和敌方阵地,急行一百五十里,夜袭日军斗方山军用机场,摧毁其至半月不能使用,破坏敌军之飞机导航设备以及弹药仓库。部队一律撕去肩章番号,着日军服装,装备日军陆军作战武器和电台。突击连明晚八点出发,在到达之前实行无线电静默,到达作战位置之后汇报,并即行攻击,同时呼叫我方空军对敌之援军实施轰炸拦截;第2集团军某部将于机场摧毁之时开始由沿江要塞进行反攻。任务完成后突击连向东南方向撤退,进入湖泊区等待第3战区28军游击部队的接援。

胡参谋带来的作战处人员展开了几张地图,逐一说明路线和可能有的敌军据点。他们还交给杨铁筠两本作战命令手册,让杨铁筠和老旦消化干净。老旦自是大字不识,地图也只能看个大概,这一切就只能仰仗杨铁筠了。胡参谋走的时候,罕见地回身给杨铁筠和老旦敬礼,说这次作战计划是他们几个拟定的,能不能成就看水稻突击连了。

第2军参谋长来给大家敬酒饯行,他有一张狗熊样黑的脸,挥着胖乎乎的胳膊,那粗腰转一圈像是要用一礼拜似的。参谋长当场宣布水稻突击连的将士每人长一级军衔,先发五十块大洋,安全返回的士兵还有大洋一百块,牺牲的抚恤加倍,每人将有勋章一枚。老旦和二子面面相觑,二子说这一仗打完不当逃兵不是人;老旦却说估计这一仗能打完回来的才不是人。席间,参谋长喝了几杯后话多起来,说着说着就热泪盈盈,然后就举杯豪唱黄埔军歌了。杨铁筠是那里出来的,自然唱得烂熟。老旦只会几句豫剧,当然跟不着调子,也只跟着瞎哼哼。突击连将士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也没受过这么大的抬举,都有些壮士出行的豪壮,就把酒喝了个足。新兵老兵们都明白,这任务难于登天,但终归还好过天上飞机炸地上鬼子跑的阵地防御,还有那么多大洋顶着,这个命玩儿得值。

这一晚,二子兴奋地睡不着,和杨青山兄弟凑一床儿,一块块吹着崭新的大洋,眼睛都笑成了大洋。老旦拿出麻子团长给的刀轻轻地磨,这次任务刚好可以带它。看着雪亮的刀锋,他阵阵头皮发麻,不好的预感让每一处伤疤霍霍地跳。杨铁筠一个个看着营房,见老旦还没睡,就又拉着他出来。他俩坐在黑黢黢的营房外,桌上只有一盏小油灯,月亮剩一个瓜边儿,明天就啥也不剩了。老旦见杨铁筠又掏出一盒烟,撕开揪出两根。老旦却说要抽烟锅,明天就不能带了。

“也好,你就过个瘾,我也只抽这一根。”

“你觉得好抽就抽呗,大老爷们抽个烟算啥?你看胡参谋和那些长官,个个都是烟鬼。”老旦点上烟锅,狠狠地吸了一口。

“如果抗战胜利了,我就开始抽,不管去哪儿都抽。”杨铁筠呵呵笑着。老旦很少见他这么轻松地笑,他笑起来真像个村里的孩子。

“要真是抗战胜利了,我就还回家种地去。”老旦一下子就想家了。

“嗯,会胜利的……”杨铁筠看着灯影之外的黑暗,像是回答,又像自言自语。

“杨连长,你怕不怕?”老旦凑过脸问。

“嗯?”杨铁筠猛然一愣,像被老旦打断了什么,继而就笑了,“哦,你说怕不怕……其实……怎么会不怕呢?只是既为军人,再怕也要往前冲啊……那么多军校的好同学,一个个都牺牲了。我们宪兵部队四千多人,南京回来也就几百人,我还有什么资格害怕?”杨铁筠重重喘了口气,将那支烟抽得闪亮起来。

“你们是保卫南京来着?”老旦好奇道。

“算是吧,我们是委员长的卫队,他本不让调动我们。但那时情况危急,张治中将军被鬼子围困在雨花台,我们宪兵部队当时和看热闹似的。大家纷纷请战,我也跟着去找长官。唐生智将军就把我们调上去了,我们两个营六百人打退了鬼子两万人的进攻,还把指挥官梅村差点活捉了,蒋委员长当年和他是军校的同学,打赌把军刀输给他了,结果这次被我们夺回来了。”

“乖乖,你们可真厉害,这不挺好的么?怎么没跟着委员长?”

“就是因为打得太好,日军奸细盯住了我们,跟随到了驻地,半夜派来飞机,把营房全炸了,几千人就活下几百个,我那次正好去给第2军送战报,要不也是凶多吉少……可惜啊,心疼啊,难过啊,我那么好的战友,个个都是千挑百选,我这点能耐在里面根本排不上号,他们要还在,能顶多大的事儿啊。”杨铁筠摇着头说,“我特意向军部申请来执行这次任务,否则于心难安,比起怕死,我更怕碌碌无为,能为国家和民族牺牲,是我进入军校时梦想的荣耀。”

杨铁筠说完,烟就熄了,那张清晰的脸隐在黑夜里,老旦只能看到他微亮的侧影悬在半空。他被这个侧影带入更远的黑暗,在回忆和恐惧中迷惑了,这让他觉得将来都可能和这个身影或者这种黑暗有关,不管他身在何处,是昼是夜。老旦被这奇怪的想法压低了头,就看到自己叼着烟锅的影子长长地掠进夜里,活像传说中原野的巨人。

在地图上的演练和任务分配用了整整一天,这是战士们听得最认真的课,他们忘了饿忘了困,甚至忘了害怕。每个时间节点要牢记在心,哪个排干什么?又怎么协调?遇到意外情况如何处理?任务完成中的任何变数如何应对?任务完成后的撤退方案如何执行?走不了怎么办?打散了怎么办?杨铁筠心细如发,将任务相关的每一种可能在黑板上给大家详细分析,有丁有卯地给每个排甚至每个班每个人下达任务。最后他擦掉黑板,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众人沉默,杨铁筠就说什么都可以问。

“连长,要是俺回不来,那些钱会不会给到家里?”二子举手说,看得出他憋了半天了。兄弟们都扭动起来,这是大家的心里话。

“只要大家的家还在,只要我们打败了鬼子,我想,一定是能的,在座的每一个弟兄,都记在军部的行动记录上,你们每个人家在哪里,家人是谁,军部也都备份留底了,我相信这次行动在这场战争里会有光辉的一笔,足以让大家荣耀一生,能回来的,我们每年喝酒,回不来的,我们每年祭奠。但如果任务不能完成,我们全线反攻的很多将士,或许就会遭致敌人的轰炸,不知多少兄弟又会白白送命……”

“咱们一定完成任务,要不就不回来!”一个宪兵兄弟猛地站起来,挥着拳头喊道。弟兄们受了鼓舞,也纷纷站起来高喊。老旦看着他们,心里热乎乎的,眼里湿嗒嗒的,后背却凉冰冰的。明天又是一场未知命运的出发,他们又将在枪林弹雨中拎着头颅穿行,每个倒下去的都只能看着其他人的背影远去,没有救护,没有援军,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老旦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开始有真正的弟兄,因此要开始真正的失去了。

这一夜的营房,鼾声全无,老旦在床上看着灯口下纷飞的蚊虫扑闪着弱小的羽翼,在火烫的灯上先后撞落,跌入如墨的黑夜。弟兄们想必也无法成眠,就连睡觉翻天覆地的二子也躺成一条尸体的样子。偶尔有人咳嗽几下,也是压低嗓子,像生怕吵醒这些没睡的人,门口的宪兵走来走去,皮鞋踩着松软的沙土,发出春蚕吃叶般的声响。往事从老旦眼前柳絮般划过,这只几个月的征战,就像历经多年那样沉淀出了苍老的味道。

这样的一天就像一秒,一声叹息便过了。小雨淋了一个下午,夜幕已悄悄降临。突击连进入出发地。换上了准备好的日军服装、武器、背包和钢盔。精心挑选的军官服很合老旦,小帽子一戴,和鬼子并无二致。这让老旦挺来气儿,敢情日本鬼子也有他这么大个的?再看这一百多号弟兄齐刷刷地变鬼子了,不由得笑出声来。杨铁筠是少校军服,皮靴照样锃亮,腰挎鬼子军刀,耀武扬威地出了场,众人已经习惯他熟练的鬼子话,就按他的号令站队了,连长这口话喊得和鬼子一样,这不连鬼子都糊弄了?杨铁筠和老旦一个个检查每个战士的装备,任何可能招致怀疑的东西全部拿掉,包括两个战士脖子上挂的菩萨,兜里藏的扑克。从昨天起大家就用日本肥皂洗脸洗脚,鬼子都是狗鼻子,这么一百多号人大老远就被闻出来了。老旦拿着那支长烟锅犹豫不决,就要把它丢给看营房的宪兵时,杨铁筠看见了。

“带着吧,就说是战利品,反倒可信,我路上教你战利品日语怎么说……”

水稻突击连坐进密不透风的军车,颠簸一番后停了。战士们悄然下来,静悄悄地前进到出发地原地坐下。杨铁筠和老旦站上一个高坡,静静地看着黢黑的北方。背后是偌大的武汉,漆黑如板子村外的老坟地,那是刻意的灯火管制。

“老旦……”杨铁筠扭头对老旦说。

“嗯?”老旦没想到他会说话,吓了一跳。

“咱们一定会回来的。”杨铁筠对着黑暗说。

老旦想说“俺也觉得是”。话到嘴边却缩回去了,就回头看了一眼,带着网格钢盔的战士们静默无声,在黑暗里微微蠕动。

“俺听你的……”老旦轻轻地说。

第十二章 奇袭斗方山

半夜一点,南边的地平线升起一个亮点,略带吃力地往上爬,升到就要掉的时候炸开来,却是绿的,这绿色的信号弹森幽幽挂在天上,像一只阴间跑出来的眼睛。老旦心头一紧,听见身后的战士们站起身来。杨铁筠掏出表看了一眼又塞回去,对老旦点了下头。

信号弹熄灭时,国军战线上耀起冲天的白光,炮火像洪水一样卷动着大地。炮弹拖着尖啸飞过头顶,在北方的地平线炸开,那是一个师的火炮数量,老旦咬着牙戴上帽子,摸了一下腰间的军刀。“兄弟,给点劲儿!”他自言自语道。

不远处一大片人从黑暗里冒出来,静悄悄扑向敌军阵地。他们潜伏了很久,是第2军165师的两个团,任务是向江岸要塞的正面发动佯攻,借以吸引敌军西侧的侧翼部队向中部增援,拉出一条狭窄的空当以便突击连通过。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这进攻的真正目的,会豁出命去攻击敌人。敌军的炮击立刻予以回敬,照明弹麻雀般飞起来,夜幕亮同白昼,一团团炸开的火光争相闪耀,在江水的映照下壮丽无比。见敌人已经发现,上千名国军战士就喊声震天地开始冲锋了。日军射出更多的照明弹,满天空挂得都要撞了,江面和两岸弹雨横飞,国军战士端着枪在弹雨中疾进,一个个身影倒下,一倒下就没了踪影,像掉进夜里的湖泊……

杨铁筠见前面有人摆动了一面旗子,就对大家做了个出发的手势。老旦和他走在前面,走一阵就有个特工向导带路,他们让连队走走停停,有时还要快跑,几个特工搬开了早已剪断的几道铁丝网,招呼突击连赶紧过去。

“跑过两百五十米,拐进左边那条壕沟,再过去就是鬼子了,卫兵已经被我们处理,你们只有十分钟,赶紧过去。”一个人在黑暗里说,身上的烟味儿熏死人。

“多谢长官,辛苦了。”杨铁筠说。

“完成任务,安全回来……”他和杨铁筠、老旦分别握手。老旦这才看清,这竟是军部的胡参谋,他一直把队伍带到这里,这是他安排出的通道。

炮火渐渐跑到了身后,他们顺利地通过了通道。进入了对峙的中间地带,突击连立刻分散,弓着身匀速前进,到了胡参谋说的那条壕沟后又聚拢起来,按着地图所示向敌后插去。炮声在继续,却越离越远。队伍在黑暗中行进,停了半夜的雨无边落下,遮盖了几十米外的视线。钻过两道无人的战壕后,老旦就看到几辆卡车拉着鬼子在缺口处停下。果然只有十分钟的空儿,晚一点可就撞上了。杨铁筠带大家绕过鬼子把守的一个村庄,让早准备好的一半多战士们戴上绷带放上夹板儿假装伤员,排好队伍,一百多人堂皇地走上大路,十分钟后顺利地进入了敌军纵深。也常有一队队的鬼子向他们挥手致意。战士们按照事前操练的日语大喊“胜利”。到了检查口,杨铁筠就和鬼子叽里呱啦一阵,又给他们看了什么证件。这些证件都是被歼灭的鬼子部队的,并非伪造物。突击连顺利地通过了鬼子的补给区。一路上,他们尽量避开鬼子向前线进军的部队,只管埋头“撤退”。路上偶尔有鬼子经过,看到这支急匆匆往后跑的队伍,虽然纳闷,也并不打搅。倒是那些衣衫褴褛、面色惊恐的老百姓一路紧张地瞪着这支“鬼子兵”匆匆跑过,瞪得大伙儿心里直发毛。

一整夜的急行军,对这些背砖头当小菜的士兵来说毫无问题。天快亮的时候,突击队到达日军后方五十公里,在个废弃的村子隐蔽休息。大家悄声藏起,吃着干粮和腌肉干。四周都安排了警卫哨,既要防鬼子过来搭讪,还要防国军可能留有的余部突袭。一声令下,该睡的都睡了。杨铁筠派出那几个宪兵兄弟去侦察,抓回来一个正准备强奸村妇的鬼子。这厮光着腚正要干活,被侦察兵大鹏摸进去,一拳就打昏在炕上,装麻袋里就扛了回来。大鹏用力过猛,鬼子的鼻梁断了,鼻音很重。杨铁筠对之一通大骂,问了机场的部队驻扎情况和部队番号,说要把他送回去让其长官处置。晕头晕脑的鬼子以为这个军官发现自己违背军纪强奸民女,是特意派人去抓他的,慌乱中说了个详细,一个劲求情鞠躬。直到放哨的班长回来不小心说了句中国话,鬼子才知道上了当,穷凶极恶跳起来。老旦早有准备,一刺刀封了喉,捂着嘴放干了血,让人悄悄扔在村里。

鬼子讲,机场由日军15师团的一个中队把守,满员220人,不过有两个步兵小队去西边拉军需物资了,中队长也不在。杨铁筠觉得运气不错,机场也就几十人。突击连休整之后又跑了五十公里,到了机场附近的山里。机场多是地勤和普通守卫,但有机枪;距机场不远有支机械化部队正在休整,侦察兵也说有一百多人,几十辆车,番号不明,战斗力不详,如果不是伤兵,十分钟就能增援机场。杨铁筠决定带队插到机场后面,天黑再动手。突击连在机场东面的思姑岭找了处树木茂盛的地方潜下来。杨铁筠和老旦却不敢松懈,带着副官胡劲以及两个排长爬到山岭上,背朝夕阳观察机场。杨铁筠很仔细,让所有人不得抽烟不得站起。连队在上风头,离机场不过三百米,鬼子逆着光能看到山端的人影,也八成能闻到什么。老旦深以为然,回头又补了一句:“都不许放屁,有也憋回去!”

斗方山机场坐落于群山之间,原来只是几片大的晒谷场,日军步步为营,为了扩大飞机的飞行半径,征调工程兵和百姓大干了一个月,屠了村子,推倒了树木民房,铺就一个能起降轰炸机的机场。老旦忍着烟瘾举起望远镜,看到几十架大小飞机停在机场上,不断有起飞的向后方飞去。机场四周修了三个高高的木台,下面围着沙袋,上面架着机枪和大功率的探照灯。地面上的人倒是不多,除了修飞机的,也只有几人走来走去。顺着杨铁筠指的方向看去,机场东边有一个营地,汽车摩托车整齐地放在里面。鬼子好像正在出晚操,一百多号人穿着白汗衫和马裤蹦蹦跳跳。杨铁筠若有所思,看着地图嘴角露出微笑,老旦猜他肯定有了什么鬼点子。杨铁筠安排十几个哨兵轮流值班,让大家吃饱喝足全部睡觉,他和老旦,以及两个排长——胡劲和林伟坐下来,在地上用小土块摆出了地图。

“和那个俘虏说的一样,飞机场大约只有五十人,能战斗的估计不过三十人,其他都是地勤和维修人员。但是能够进入机场的几条路都在探照灯下的机枪火力范围之内,秘密潜入做不到。”

杨铁筠顿了顿,继续比划着说:“如果强攻,枪声肯定把旁边这个机械化中队招过来,万一这个中队一百多人开着装甲车摩托车过来,我们挡不住,任务黄了,跑都跑不掉。要打机场,必须先解决这个机械化中队。”

杨铁筠眼神凝重,脸上泛起红光。老旦被这大胆的计划吸引,但又觉得哪不对劲,很快他提出了顾虑:“摸黑袭击这个装甲中队,只要是偷袭,以咱的战斗力,问题不大。但是枪声一响,机场的鬼子就提高戒备了,机枪手就开了保险了,它们架在高处,灯影下扫射起来就不好往里冲了。”

“让大薛干掉高塔上的,大薛能让步枪出不了声。”杨铁筠说。

老旦点了头,继续说:“咱就是用他们的车辆往里冲,也未必能下得了车。鬼子飞机又那么多,没有半个时辰,炸药也装不完。所以俺觉得,不管怎样,还是不能惊动机场,要么这样……能不能分兵同时解决两边的鬼子,你一支俺一支,两边同时下手,或许胜算还大。”

老旦的建议朴实周密,实在得让众人发愣了,看不出这个农民倒是有些料呢。

“继续说……”杨铁筠点头道。

老旦受了鼓励,也兴奋起来,咧着嘴说:

“装甲中队的鬼子看似一百来个,但毫无戒备,其实不难解决。俺灭了门卫,大薛干掉哨兵,我们就把营房里的鬼子全突突了,光屁股的鬼子没啥蹦跶的。机场还是关键,你带人去机场,大摇大摆走过去,哨兵门卫干掉,围起他们的营房。你们要动手了就拿个火把晃两下,俺看见信号就动手。”

杨铁筠嘴角撇了撇,看着老旦,看得出他接受了这建议。

“弹药库好像在机场东北角那排矮房子里,里面肯定有鬼子,看样子很坚固,冲进去有难度……”胡劲指着一块石头说。

“冲进去徒增伤亡,放上炸药浇上汽油,直接端了它。”杨铁筠弹去了那块石头。

大家对了表,约定凌晨两点时动手。战士们再睡不着了,一个个检查枪支弹药,知道要动手了,有的摩拳擦掌撸袖子,有的抱着枪默不作声,还有的看着天上的星星发愣。二子啥也没干,枪和帽子都扔在一边,盘腿儿坐在一个大石头上,黑乎乎的活像个泥菩萨。

“旦哥,你知道我在想啥?”二子见他坐过来,低声问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哪知道你想球啥?”老旦抽出军刀来看着,这刀寂寞好久,刀锋发着贪婪的光。

“我在想啊,这么多飞机,咱们要是都会开该多好啊,一人开一个回去,你说咱这一个月咋不学开飞机呢?”

“开车你都学不会还开飞机?你开着鬼子飞机回去,八成还被咱高射炮打下来。”

“你咋总想些不好的呢?出来这小半年,还和被抓出来的时候一样。”

“本来就一个样哩……你还觉得长翅膀了?”

“你是被强抓来的,我可是陪着你跪下来的……你倒不领情?昨晚上你也没睡,想啥了?”

“没想啥,脑袋是木的。”

“我本来想带着钱来的,打完了就往家跑,俺看了地图,往北跑就是孝感,再往北过了武胜关就是信阳……想和你商量,又怕你装蒜。”二子旁顾左右,左右没有耳朵,都散开老远。

“我也想过……”老旦咬着后槽牙说。

“龟毛!那你不说!”二子一下从石头上滑下来,鼻子几乎顶到他的脸。

“二子,咱板子村出来的,这才小半年,估计就剩你我了……老天爷留咱俩下来,我总觉得要还点啥……”

“屁,老子又不是没杀鬼子。”二子又坐回了大石头,气鼓鼓地摸出烟,很快又塞了回去。

“俺是想回去,但有点不舍得这帮弟兄了。”老旦插着十指,有些脸红地说。二子想必瞪了他一会儿,晃着一颗大头,重重地哼了一下。

“今晚看俺怎么收拾这帮鬼子,俘虏都留给俺,一个个宰了狗日的!”二子用手比作大刀,做了个砍的样子。

“成,有活的全给你,你不嫌脏就行。”老旦呵呵笑了。

“总比杀猪干净!”二子对他伸出一只大手,“你的刀借给俺,好使。”

老旦摘下军刀,递给二子,突然有些不舍,好像再也拿不回来了。

虽然已经夏至,夜半的鄂北仍带着凉意。把守装甲营的两个日军哨兵一边打着蚊子,一边对着天上的星星发呆,聊着牢骚的话题。中国算什么好地方?这儿的蚊子咬一下就起一个寿司那么大的包,半个月都下不去;水也不好喝,家乡的清茶总冲出刷锅水的味道;这些也都忍了,怎么这地方的大米那么难吃呢?不说日本的,就是比满洲的也差一大截,煮出来和糟米一个味道。

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他们忙扭过灯照去,见两队友军刷拉拉冲这边走来,走得蛮精神呢。这里距前线150多公里,占领之后就没有过什么大事,忙也是忙机场的战士们,他们每天就是修机器养伤员,实在闲了就去村子里掏鸡摸狗找中国女人。可鸡狗都没了踪影,女人就更别说了,就都有些倦怠了,好多人都要求去前线作战了。看到有这么一支部队过来,他们很是诧异,但兴奋覆盖了疑问。是过来接防吗?指挥官并没告诉自己今晚有人啊?看上去不是装甲兵,都是陆军作战部队,他们会不会带来家乡的大米和紫菜呢?发愣的工夫,这支队伍已经到了眼前。他们闻到熟悉的日本肥皂味道,顾虑便像被肥皂洗掉了。带头的军官用地道的大阪方言向他俩问好,问他怎么没看到指挥官?不是说好等我们吗?上级命令他们来协防机场,原本下午就应该到的,因为帮部队搭桥耽误了半天。这军官骂着第五师团的王八蛋,慢慢到上衣兜里掏证件,却掏出了一包烟。

哨兵激动得跳起来,好几天没烟抽了呢。旁边那个驴嘴军官木愣地瞪着他俩,像眼馋的乡巴佬。两支香烟递过来,给他俩一一点上,矮的这个赶忙点头感谢,嘬姑娘般深吸了一口。他刚享受地向星星们吐出烟圈,就觉个冰凉的铁器从后背穿到了前胸,低头一看,胸前冒出一把熟悉的日本刺刀,他在感到冰冷、疼痛和窒息的同时,也品出了嘴里原来是根中国香烟。

老旦刺刀一拧一拔,鬼子小命呜呼。另外一个被二子用刀鞘砍中咽喉,喉咙就碎成蒜瓣儿了。鬼子仿佛溺了水,闭了气,脸憋成了猪肝样,一声都发不出,眼见着带血的刺刀没入自己的胸膛,就回故乡的神社报到去了。高塔上的鬼子看见了,正要喊叫,不知哪里飞来颗要命的子弹,脑袋穿了个左右通透,一不吭气儿就栽在机枪上。鬼子扔进工事用麻袋盖了,三个假哨兵代替了他们。众人轻手轻脚地摸进院里,集中在一处黑影里蹲着。大鹏和陈玉茗小碎步向几排房子摸去,片刻就折返回来一个。

“东边的房子都是武器装备,西边的是吃喝拉撒的地儿,东边儿房子里有看门的,睡着呢。”大鹏说。

老旦点了点头,陈玉茗也回来了。

“鬼子都在南边儿的房子里,都光着呢。有几个醒着在说话。”陈玉茗走路悄无声息,像猫走过炕沿似的。

借着月光,老旦仔细端详鬼子住的这排房子,发现都是用木头桩子和木板子搭起来的,再往远看,西边塔楼下放着几个汽油桶,他早知道怎么做了。

“玉茗、小鲁、青山、梁七,你们搬两个汽油桶浇在鬼子房子周围。海涛你带几个人去东边的房子,枪一响就干了那个。其他的弟兄给我散开,三面包围鬼子的房子,火一点就扫射。”

弟兄们呼啦各就各位,几个油桶轻轻滚来,慢慢地在营房墙根儿洒着。战士们熟练地散开,成伞状包围了营房,第一排带着机枪趴下,第二排单膝跪下。不一会儿,整个营房泡在了汽油里,浓烈的汽油味像是弄醒了几个鬼子,里面有人在问着。二子和几个弟兄抱着一堆手雷猫在几个窗户下。战士们都看着老旦,手放在枪栓的位置,等着他一声令下。

机场方向黑漆漆的,老旦揉着肿胀的眼,生怕把萤火虫当了火把。果然,一支火把高高地亮了,晃了几下,老旦便举起了手。机场陡然枪声大作,步枪和机枪炒豆子样射起来。弟兄们也不等老旦挥手了,枪栓哗地就全拉开了。二子嘴里叼满了手雷拉环儿,眼睛睁得猫头鹰一样,劈头盖脸地扔进一串:“鬼子,你爹送压岁钱来啦!”

二子说完低头飞奔,边跑边得意地笑,像只偷了苞米的猴子。鬼子们哇哇大叫,想必被手雷砸得魂飞魄散了,又被房外这一嗓子吓得屎尿迸流,但他们真的没机会再想,惊恐的尖叫声里,十几颗手雷接二连三地炸了。

这排屋子真不结实,半个房顶揭帽子样就上了天,一堆光腚的鬼子飞散空中。手雷引燃了周围的汽油,腾地而起的火焰将营房紧紧包住。惨叫声里,战士们同时开了火,子弹雨点样射进木板营房,打得木屑带着火星飞起来,整齐的房子变成了漏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