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是对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杨铁筠也不看地图说——那地图他早看过无数遍了,“安排一辆车,把带的汽油和炸药装在上面,两辆车在前面保护它,用它这辆把鬼子炸散了,打头的带轻机枪,快到的时候前面两车分开,后面这辆炸药车开足马力撞过去,然后大家都往过冲,能过去多少就看造化了。”

老旦哑然,这三辆玩命儿冲锋车谁来开呢?几十个弟兄在老旦的脑海中闪过,他不敢看向他们,只能在脑子里想。烟抽完了,杨铁筠在看着他,他知道这活必须他来干。老旦咬了牙,对着战士们喊道:“陈玉茗,柱子,李克中,六子,小鲁,麻鬼,你们几个过来!”

陈玉茗勇敢沉稳,从来说一不二,老旦咬牙喊了他。二子和他,老旦只想派一个,本来要喊二子,话到嘴边却变了陈玉茗。老旦心中有愧,陈玉茗一过来他就递过去一支烟。李克中是连里最好的机枪手,闭着眼都打不飞。新兵六子是个愣头青,一家人都死在鬼子手上,胆子是真大,从来不躲子弹那种。那三个都是新兵,老旦不能浪费宪兵部队的人,冲在前面的必死无疑,宪兵兄弟都以一当十的,这么死可惜了。老旦第一次做这么艰难的决定,他看了看杨铁筠。他却面无表情,似乎故意让老旦如此。

老旦咽了口唾沫,开始告诉这六个人的使命。他言语尽量柔和,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勇敢的弟兄们脸上泛上苍白,但没人有意见。陈玉茗和六子要开炸药车……他们几乎不会有机会活着。

都说清楚了,老旦又咬了咬牙,问道:“成不?”

“有啥不成的?俺没问题,老连长放心!”先表态的居然是六子。

“成!”柱子也说话了,“抽根烟就走……”

“鬼子的重机枪特好使,看我不突突死他们!”看到新兵都这么干脆,李克中就挽起了袖子。

“多给我几个枪榴弹,我把鬼子机枪手干了。”小鲁枪法一般,枪榴弹却玩得溜儿,老兵都不如他。

最后只剩陈玉茗,他低头沉思片刻,见大家都表了态,说:“六子开车,我候补!”的确,这辆车不用怎么开火,候补司机才是重要的。陈玉茗抬起头,还是和没事人一样。

其他兄弟也一个个表态了。不算司机,重机枪那辆车必须安排三个人,没有他们,炸药车冲不到鬼子眼前。老旦欣慰地喘了口气,抬眼去找二子,而这小子不知钻到哪去了。杨铁筠又看了表,让队伍集合,将刚才的决定再说一遍,他告诉大家,这是唯一的路,必须冲过去。

老旦站在杨铁筠身后,听他清楚而快速地说着命令,看着静静听着的弟兄们。有人在悄悄擦汗,也有人一个劲咽吐沫。他们让老旦紧张起来,他拿出梳子,弄着凌乱的头发。二子在人群里笑了他一声,杨铁筠扭头看他。老旦略不好意思地揣起,戴上了帽子。杨铁筠又说:“弟兄们,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军部让咱们冲到山里去,那里有部队接应咱们,冲进去了,咱们才能逃离鬼子的包围,冲不过去,我们要么被俘,要么殉国。大家怎么挑?”

“咱决不投降!”一个宪兵弟兄喊道。其他人点头应和:“拼了,和鬼子拼了。”

“鬼子也是肉长的,咱冲得过去。”一向寡言的杨青山喊道。

杨铁筠点点头,扬起手:“山口堵着二百多个鬼子,火力不比咱好多少,特务1营的弟兄们肯定杀了他们不少,他们是为了咱们死的,咱们要给他们报仇啊!大家一定要往前冲,不管任何事发生,不要停下,冲进去再说,都明白了没有?”

战士们齐声应了,分头准备去了。二子溜到老旦跟前儿,嬉笑着说:“咋没选俺?不舍得吧?”

“选你干啥?你个没用的弄不好稀松了,大家不都得死?”

“这下扯平了……”

“啥扯平了?”

“你要被枪毙的时候,俺带头跪下的。如今你没让我打头车,就扯平了。”

“球!谁让你跟着跪下了?俺是个要你垫背的?不臊得慌?”老旦一把揪住二子,拿过了他腰上的军刀。

“要不你开车,俺开枪?”二子正色道。

“还是……算了,鬼子先打司机……”老旦嘿嘿一笑。

“俺这次心情儿不好……”二子皱起了眉。

“哪一次你个球心情好过?”老旦不再理他,一把将他推向吉普车。

神枪手大薛抡着两条圆腿跑回来。“鬼子,鬼子来了……”

大家吃惊不小,赶忙拿起家伙。大薛捯过一口气又说:“鬼子来了……两个人……”

老旦心里一松,又是一紧。结巴害死人,亏他是个猎户。老旦忙大喊一声,一排顶上去,各队待命。

杨铁筠按着大薛指的方向大步走去,又回头招呼了老旦。

一辆小车挑着旗,慢悠悠开到了村口,下来两个鬼子军官,他们朝这边看了看就走过来。打头的鬼子个头不矮,穿着笔挺的军官服,只带着手枪和腰刀,另一个干脆啥也没有。老旦和杨铁筠对视一眼,知道是劝降的来了。

“走吧,谈谈没坏处。”杨铁筠向前走去,又回头对老旦说,“你也把枪放下吧,这是规矩。”

老旦不情愿地放下枪,觉得他有点死心眼儿,和畜生讲什么规矩?谈着不好就弄死他们呗?他冲着二子等人努了下嘴,二子拉着大薛上了房,机枪步枪的架起一串儿。

“老旦,别让鬼子笑话,尊严有时候比胜败重要……”杨铁筠发觉了老旦的花招。

“是!”老旦撅着嘴说。趁杨铁筠不备,他对着后面摆了摆手。鬼子到了离村口半里多地站住了,除了狙击手,这个距离很难将他们打死。他们站在那儿等着,见杨铁筠和老旦过来了,还冲他俩招了招手。杨铁筠不徐不疾地走着,老旦却不知该怎么走,就像在地里那么低着头走,腰里的烟锅和军刀叮当乱撞,绊着他笨拙的腿脚。杨铁筠却不再管他,自顾自地迈着步子,嘴里还用日语念念有词,想是琢磨着和鬼子说什么了。

高个鬼子撇腿站着,双臂放松地垂在两侧。他的衬衫领子和白手套一样干净,皮靴和腰带亮得晃眼,可帽檐下那一张脸也不算难看,虽然小眼睛带着凶狠,但更多的是倔强,方正的下巴就像手榴弹壳子那么硬。老旦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见到这么个利索的鬼子,就对自己这不伦不类的样子惭愧起来。好在杨铁筠稳稳当当戳在那里,他挺直身板站定了,目光里有带着锋芒的自信。杨铁筠微笑了一下,那鬼子也微笑了一下。老旦两边看着,不知要不要也笑一下。

杨铁筠和老旦站在两个鬼子面前,冷冷看着对方。这情景似曾相识,老旦像回到了板子村,正瞪着郭家人要讲理。两个鬼子对他视而不见,一眼都不看,小眼睛都直勾勾瞅着杨铁筠。老旦对这嚣张的忽视很是不满,就扶了扶腰间的枪,果然,他们都警惕地看过来。可杨铁筠也看到了,伸手碰了碰他。矮胖的鬼子对老旦冷笑了,又去看着杨铁筠了。高个鬼子对杨铁筠敬礼,矮胖鬼子撅着嘴也敬。杨铁筠标准回礼。老旦没跟上,举起来时他们已经放下去,老旦憋了个大红脸,好在鬼子都没看他。

“你们真以为可以大摇大摆地走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高个鬼子突然说了人话。老旦被他吓一跳,就像听见毛驴管他要烟抽似的。杨铁筠似乎早就料到了,只轻轻一笑。这一人一鬼真是有意思,老旦心想,这两人也是较劲呢,就和女人比谁的脚小一样。

“我们手上有你们一位将军,他叫迟布英雄,你应该知道。”杨铁筠道。

“当然知道,他有没有受伤?”高个鬼子问。

“目前完好无损,打起来可不一定了……我们可以把他交给你们,条件是必须全体通过……你们虽然占着路口,但应该知道,就是打起来,你们也占不了便宜,日本帝国士兵的枪法虽然过得去,但和我们宪兵部队比,还是要差一截……”杨铁筠轻松地背起双手,手指却互相掐着。老旦瞟了眼高个鬼子,却不防鬼子正在看他,阴冷的眼神像能看穿他的心思一样。

“好,请让我先见一下迟布将军。”高个鬼子说。杨铁筠对老旦点了下头,老旦冲后面一招手,陈玉茗推上来五花大绑的迟布将军。迟布憋个大红脸,嘴里的布条几乎吃进去了。两个鬼子对着迟布将军立正敬礼,高个子不满地看了看杨铁筠,说:“你没有必要这样侮辱一个将军,请拿掉他嘴里的东西。”

杨铁筠回头看了眼,点了下头,老旦上去就揪下来,布条塞得太紧,老旦揪得太快,硬生生带出一颗牙齿来。迟布大怒,哇哇骂人。老旦听得火起,一个大耳刮子扇上去,打得迟布晕乎乎的。他不顾杨铁筠的呵斥,还要再扇一下,却听见枪声从身后传来,只是咫尺的距离。老旦见陈玉茗张大了嘴,后悔不迭,晓得是遭了鬼子的暗算,完了完了。

可子弹没有在他身上打个窟窿,却钻进了迟布的脑门,他的血溅了陈玉茗一脸。陈玉茗猛地举起了步枪。老旦战战兢兢地回头。鬼子仍端着手枪指着这边,杨铁筠的手枪指着他,矮个鬼子指着杨铁筠。老旦慢慢转过身来,哗啦掏出了枪,却不知该指着哪个,大家的弦都绷这么紧,指错了就出事。高个鬼子把枪放下了,轻松地揣回了腰里,对还拿枪指着他的杨铁筠说:“这下你没有筹码了。”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筹码,你倒真对自己的将军下得去手。”杨铁筠也收起了枪,但一张脸气得发白。老旦知道上了鬼子的当。

“我也是奉命行事,迟布将军是帝国的优秀军人,天皇陛下的忠诚臣民,他自会体谅。”高个鬼子看了看大家又说,“怎么样?如果投降,我可以向军部申请,让你们到后方担任维持治安等军务,不作战俘处理。”

“你还是回去做好准备,别让我们再俘虏了吧。”杨铁筠不输气势,扭身就走。高个鬼子叫住了他。

“那也留个姓名,在下服部大雄,川谷师团107联队少佐,你们要是过去了,以后见面也认识。”高个鬼子仍背着手。老旦很想一枪毙了他,却见旁边那个矮鬼子瞪着自己,手就在枪的旁边,这家伙真不是好惹的,老旦虽不怕他,却有些惧他。他们身上有全不畏死的劲头,要不是被逼着发了狠,老旦真不敢面对这样的对手,他们是不要命的主,咱是要命要老婆要娃的主,你还怎么和他拼命呢?

杨铁筠不耐烦地回头,犹豫了下说:“中华民国总统卫队上尉杨铁筠。”说罢便去,老旦后退着走,正要转身,听见服部大雄说:“你们过不去了,就这谈话的工夫,我们到了两辆坦克,请想清楚。”服部说罢转身,大踏步去了。杨铁筠停在原地,低头扶了下帽子。

“走吧老旦,真是遇到劲敌了。”他说。老旦心中怔然,还没和坦克交过手,看见那东西他就腿肚子转筋,半夜常梦见被这铁怪物压成肉饼的弟兄。水稻突击连虽然火力不弱,但装甲车如何打得过坦克?往回走着,老旦觉得腿软,杨铁筠似乎发觉了,就回头说:“别慌,我们还是有胜算的。”

“嗯,坦克怕火,俺听说坦克怕火……”老旦重重点着头说。战士们在村口端着枪,腰带扎得紧紧的,老旦在那些脸上看到自己的紧张。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服部大雄远远地也在回头,似乎还冷笑着。

三辆头车准备好了。李克中检查了重机枪,对杨铁筠点了下头。陈玉茗和六子上了车,将一捆手榴弹绑在后面的汽油桶上,拉了根长绳子到车厢里。老旦令每辆车又加了汽油桶,专门对付坦克。陈玉茗听说要对付坦克,嘴唇哆嗦了下,却没说什么。杨铁筠调配了进攻的车辆先后,二子从装甲车找出了半箱烟雾弹,杨铁筠说这是好东西。老旦掏出梳子,在地上沾了点水梳起头来,狼牙狗啃般的头型梳出奇怪的沟壑。老旦再从死去的战士头上摘下一顶军帽,帽檐朝后地反戴上,拎着机枪奔着二子的车去了。

战士们上了车,车排好了队形。杨铁筠决定不再分先后,而是十辆车一字排开冲过去——反正有一半会被打掉的。既是决战,火力必须充分,这么冲也能让鬼子一时发蒙,不知道用坦克打哪个。这是一场必须近战的冲锋,老旦想了想,让大家都上了刺刀。杨铁筠一辆辆车交代了话,那些话就是让大家宽心。之后他对着全车队敬了个礼。弟兄们也向他和老旦回敬。杨铁筠跳上了车,二子打着了火,老旦将烟斗死死插在腰里,在副驾驶位抱起一挺轻机枪。各辆车都轰鸣起来,鬼子一定听见了。

老旦突然晕乎了,不知道此时是在何地,缘何又卷入这么一场玩命的勾当。大车的顶棚都摘掉了,战士们趴在前面侧面准备射击。杨铁筠掏枪的手有些发抖,而老旦的心都在抖着。中国能不能打赢鬼子?鬼子是他见过的最强大的魔鬼,纵有再强的悍气,又如何能一次次向这样的魔鬼挑战?每一场都是鬼门关、断头台,老旦不由摸了摸脑袋,它如此熟悉,又那么陌生。

果然,一字排开的车队刚出了村口,对面坦克就从车队里钻出来,它们噗地冒了烟,一颗炮弹准确地打在一个车头上,驾驶室里的弟兄成了碎片,车头烂成了蝈蝈笼,大车打了个滚,战士们摔得到处都是,活着的挣扎站起,拎着枪向前跑去。另一发炮弹打在车队之间,几个战士掉下来就不动了。二子恶狠狠踩着油门,九辆车掀起隆隆的土,快到射程的时候,每辆车扔出了烟雾弹,它们忽忽地冒出黄烟,随风飘成一大团,将敌我隔绝在烟幕里。杨铁筠拍了下老旦,老旦就扣响了机枪,九辆车对着烟雾开火了,烟雾里也飞来鬼子的子弹,一颗打在二子左边,敲掉了倒后镜。

敌人坦克又打来两炮,准头受了烟雾的影响,只落在车队前后,而这也掀翻了一辆,摔下一地的兄弟。有几个被大车砸在下面,大车翻了个滚,轰地一声烧起来,刚站起的几个战士就被火球吞没了。还有几辆车被打爆了轮胎,歪斜挣扎着往前开。战士们拼命射击,两挺重机枪对着烟雾射个不停。一枚枪榴弹远远飞去,正中一辆坦克,炸死旁边两个鬼子,坦克却和挠了痒痒似的动也不动。老旦换了弹夹,见杨铁筠站立起来,拿起了几个手榴弹。车队钻进烟雾里,片刻又钻出来,烟雾弹没用了。五十米前方躺着一些鬼子,两辆车冒着烟火,一百多支枪口喷射着火焰,老旦听到嗖嗖飞过的子弹。而更吓人的是那两辆巨大的钢铁怪物,扭动着小炮塔,砰地一下,就把奔着它们冲去的一辆冲锋车击中了。它在爆炸前还飞出一颗枪榴弹,炸飞了鬼子一挺轻机枪。硕大的火球燃爆起来,那辆车炸得渣都不剩,那是小鲁在的车。

“弟兄们,冲啊!”杨铁筠大吼一声,一口气扔出三四个手雷。他准头极好,坦克旁边的机枪位登时炸飞一个,其他的也扔在鬼子堆里,炸得那个热闹。其他弟兄也没闲着,扔去一片同样的铁疙瘩。而鬼子也扔过来,两边的手雷在空中交错,和两伙打架的麻雀似的,有几个撞得掉下去。二子扭着车躲过两个,差点把老旦甩下车去。杨铁筠继续扔手雷,对老旦大喊:“打那个军官!”老旦抬起头来,见那个服部大雄站在坦克边上,挥着军刀哇哇直叫。老旦对着那边扫过一弹匣子去,子弹在坦克上打得火星四冒,却没打着他。这鬼子竟也不躲,他举着刀大喊了一嗓子,坦克就又开了两炮,那炮管几乎平着,两辆车眼见着炸成了一堆烂铁。

陈玉茗和六子开的冲锋车没被坦克盯上,车头虽然成了马蜂窝,轮胎也打烂了,却摇摇晃晃地冲了过去。六子像是被打中了头,脑浆溅得驾驶室里红红的,但那车仍然狂奔着,想必他把身体压在方向盘上,死死踩了油门,坦克扭过炮塔,对着这辆要命的车开火了。老旦见陈玉茗从里面跳出来,手里拉着一把绳子。他刚落地,那车头就炸得零零碎碎了。车却没停下,吱吱呀呀撞了过去,火光爆起,汽油桶被手雷引爆,一辆鬼子坦克和几十个射击的鬼子登时被包在火里。另一辆汽车是全乎的,猛地撞在鬼子的卡车上,卡车被撞得横飞出去,翻滚着砸死了一片。战士们或掉下来或跳下来,边开枪边拼起了刺刀。

“冲过去!别停下!”杨铁筠大喊着。二子的头被捎了一下,满脸都是血了。杨铁筠一条胳膊也血糊糊的。二子对着一个豁口高速驶去,撞飞了路障和两个鬼子,从一辆坦克的炮管子下钻过去。老旦机枪扫射,看着一排鬼子被他打得直冒血,就和喝了两口烧酒那么爽辣。老旦又扳过枪口,要收拾那个站在火焰前的服部,扣下一串要命的子弹,却见他被一颗子弹打在胸前,倒下去了。大薛背着两支步枪边跑边打,几乎弹无虚发。

老旦正在高兴,一辆坦克从背后的火焰里冒出来,炮筒正对着这边。它轰地一炮打在车的右侧,老旦觉得半边脸像是被驴踢了一脚,杨铁筠忽地一下飞出去,不知掉在哪里。二子拼死握着方向盘,却止不住它的翻滚。他和老旦都飘忽忽地飞了。

老旦头晕眼花,不知哪是天哪是地,一切都颠倒了。二子在眼前流着血,那颗脑袋上豁开了大口子,比二子的嘴还大。二十几个弟兄在和鬼子拼刺刀,有几个没注意身后着火的坦克,扑哧就压在履带下面了。十辆车只有四辆冲过了,其它的或燃或碎,挂着弟兄们淋漓的血肉。最后一辆撞在沙包障上,高高地飞起来,却倒栽葱掉下来,摔得狼藉一团。老旦强忍着说不清地方的剧痛,抓过一旁歪了把子的机枪,却见枪管也歪了。杨铁筠躺在十步之外一动不动,一条小腿不知去向,露着森白的骨头。

“二子掩护俺!”老旦对站起的二子喊道。他爬过去,用尽力气把杨铁筠抱在肩上。一辆装甲车停下来,伸下几只血糊糊的手。老旦将杨铁筠放进车里,二子开着枪要跳上车,却没了地方,他就抓住钻过来的一辆大车的车厢,玩命爬了上去。老旦一脚踹下死去的机枪手,操起机枪向追兵猛扫,觉得这下差不多跑了。才走了几十米,一颗迫击炮弹正打在车屁股上,车翻了,一车人又散落了一地。

再睁开眼,老旦两耳轰鸣,装甲车成了废铁,司机二喜被拦腰炸成两段,满地肠血,上半身仍向机枪爬去。老旦挣扎着爬向杨铁筠,用手堵住他腿上的伤口,他摇了摇杨铁筠,不知是死是活。

二喜趴在机枪上咽了气,落在后面的战士都牺牲了。老旦看见胡劲被几柄刺刀扎穿,慢慢坐了下去。缺口中尸体狼藉,火焰蛇一样翻滚。鬼子正在哇哇地追来,坦克也掉了个个儿。老旦失了力气,搬不动杨铁筠,只能躺在地上,拎过机枪毫无准星儿地扫射……他们是不会放过这两个军官的。

“走不掉了……俺的娘啊!俺就这么完了?就这么完了?”

他掏出两颗手雷,把拉环套在指头上,抬起眼来,看见夕阳如血,就要慢悠悠地下去了。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发现腰上的军刀还在,刀把上有个发烫的弹痕,麻子团长的刀替他挡了颗要命的子弹。老旦对着一脸血的杨铁筠叹了口气,要拉开手雷,却见一伙跑远的战士正飞奔而来,打头是端着机枪的二子,后面是陈玉茗和大薛。他们冒着弹雨,抬起老旦和杨铁筠往后跑。老旦被扛在肩上,看见后面的战士一个个倒下,有的刚挣起来又被打倒。一颗炮弹砸在了二愣的头上,二愣呼的一下子分成了两半。一串子弹打在背自己的战士身上,背上绽开桃子大的窟窿,滚烫的血喷了老旦一脸。战士立时扑倒死去,将老旦也摔个半死,还没喘口气,又一个肩膀扛起了他,这强壮的大鹏竟能狂奔。老旦被扔上汽车时回头看,来救他们的战士没回来几个,他们倒得一路都是。最后的二子被拉上了车,肩膀上两个窟窿忽忽地还在冒血。

“快跑快跑!就剩咱们啦!”二子倒在车厢里喊。

鬼子开车来追,坦克没了用。几个拐弯之后,路开始变窄。有战士扔出几串儿手雷,炸倒了几棵山坡大树。四辆车钻进山里,快开到湖边的时候没了油。老旦看到高低起伏的一片山头,绿树葱葱,连绵不绝的样子。二子指挥着大家把车横在路上,一把火点了,他们互相搀扶着奔向山沟。老旦挣扎着走了几步,见杨铁筠似乎眨了下眼,老旦要说点什么,眼前已黑起来。他知道又被弟兄背起,可能是二子,也可能是大鹏……

一头猪,两只羊,泥胚的砖头搭新房;

三盏灯,四面墙,大红的盖头罩新娘;

五两酒,六角床,热乎的炕头(日)到天光;

七十里,八十娘,半大的小子蹦麦长;

九月九,十月霜,说亲的媒婆来讨赏;

地黄黄,天汪汪,俺们的日子是蜜酿……

襁褓有娘的味道,娘是奶头的味道。老旦听见娘的歌谣。他本昏昏欲睡,娘的奶头塞满了他的嘴,他却没了嘬的力气。朦胧间魁梧的爹推门来了,他站在屋子里挡住阳光,高高喝道:“旦儿快醒来,奶早就被你嘬完了,还叼着你娘做甚?爹带你到地里看蚂蚱去!”

“旦儿醒来,醒来,醒来……”袁白先生的声音飘着,“生死有命,早不得晚不得,老汉给你捏过命数了,你还走不了哩……”老旦循声望去,袁白先生正在碾子上盘腿儿坐着,毛驴长了长长的眉毛,在那里绕着碾子走圈。碾子周围烟雾弥漫,袁白先生慢慢捻着他花白的须。天上黑云滚过,云的缝隙里黑红如血,沉得像要流下来一样。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手心柔软鲜嫩,手背老茧龟裂,它摸着他的头顶。头顶跐溜烧了一下,一下子金光万丈了。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唤着他:“老旦,你做啥?老旦,你做啥?”

老旦从昏迷中醒来,树枝扫拂在脸上,夕阳钻过树隙,天空果然金光闪闪,弟兄们像在走向天国的门。颠簸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战士背着他,牛一样喘着粗气。浓烈的汗酸味、火药味儿和森林的潮气刺入鼻孔。他一阵恶心,又没憋住,一张嘴就吐在眼前那根发红的脖子上。

“老哥醒啦!”战士喊起来,这是江西的黑牛。几个战士围过来,将他轻轻放下,有人递来水壶,老旦喝了一口,火辣的喉咙滋润起来。金光落去山后,夜幕就要下来,老旦周身冰冷,似乎看见天上落下星星。

“连长怎么样?”他轻轻问。

“血止住了,但昏迷不醒。”黑牛擦着脖子说。

“还剩……多少弟兄?”

“就二十多个了,其实好多是受伤的……但救不回来。”大鹏看了看老旦太阳穴的伤口说。

“能过来这么多,已经万幸了……”

“是呢,还以为都要死在那儿呢,那个鬼子头挨了大薛一枪,不知是死是活呢。”大鹏的脑袋被纱布包了个结实,老旦竟认不出了。

“二子呢?”

“前面开路呢,他眼睛亮。”

“他不是伤了么?”

“他不放心,非要到前面开路。”大鹏说。老旦欣慰地点头,二子关键时候拿得出手。

“玉茗呢?”他又问。

“俺在这里!”陈玉茗的头上也裹着绷带,那定是跳车摔得,身上倒是利索,他还扛着一个弟兄呢。

“如果俺和连长都不行了……你指挥!带着兄弟们往南走。”老旦眼前发黑,这是他和杨铁筠事先的决定。

“老哥没事的,你没有伤到要害,死不了!”陈玉茗木着脸说。

“鬼子八成会追来,如果不方便,给俺和连长一人一枪,别连累大家!”老旦不知自己伤了哪里,总觉得无处不疼,一口气都喘不全。此地无医无药的,能活下来才怪。

“老哥你别这么说!没有你和连长,咱们早死了,大家决不会抛下你们!”

黑牛看似勇武,却是个心脆的,泪走珠一样落下来。他参军不久,这是第一次作战,朝夕相处的弟兄们死去八成,连个尸首都抢不回来,这伤心老旦能懂。

瘦弱的孔二狗跑回来,低声说道:“有鬼子跟进来了,人不少,在后面二里……”

“快走!奔着有水的地方去,藏起来!”老旦用尽力气说完,就像掉进一个窟窿里去了,他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抓了两手冰凉的黑暗。

“嘿!你个球是谁?叫个啥?”

“呦?俺叫老旦,是给国军当兵的,打鬼子的,你个球又是谁?”

“大胆!老子是阎王,你个球居然都不认得?你是个啥球?你个球来老子这阎罗殿干啥球?后面这些人又是啥球?”

“你是阎王?咋和俺一个口音哩?俺战死了,不来你这里能去哪里?后面这些个球都是俺的好兄弟。”

“他们可以留下,你个球不行!”

“为啥?”

“他们记在俺的生死簿上了,俺都打了勾了,可没有你的名字,是有小鬼递来了牌子,可一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棍来了,说不让老子收你,劈手就把牌子夺了,你个球搞错了,赶紧滚回去吧!”

“这……不会吧?俺明明记得自己死了,一口气倒不过来了呦,要不然咋会来了你这儿呢?”

“老哥,谢谢你送兄弟们一程,你回去吧,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了……”后面涌来一大群弟兄,一个个脸白如粉,却光鲜着,像被谁打扮了一番似的。

“胡劲兄弟,你这是说啥哩?俺和你们一起来的,你咋让俺回去哩?你咋命令起俺来了?俺在这里还是你们的副连长,给俺服从命令,站好喽!”

“大胆!这是老子的大殿,你个球怎能发号施令?你再不回去,老子就把你打到阴阳之交界,做个永世不得超生的游魂……”

“狗屁!你以为老子是甚?这人间比你这阴曹黑得不差!”

“老哥,胡劲说的是,你该回去了,你送咱们兄弟到这里,劳乏你了。杨连长刚才来过了,咱们已经把他送回去了,你也快点回去吧,要不然阎王老子会生气了!我们再不进去,也就成了野鬼了……”

“老旦,回去吧,你的日子还没到呢……”

背后这个声音如此耳熟,老旦忙回头看,竟是黑塔样的马烟锅!他笑着,脸上干干净净,那些鬼丑的伤疤都不见了,可他那身破军装还穿着,血迹像新鲜的一样。老旦惊讶地向他走去,还没开口,马烟锅在他胸前轻推一把,老旦纸糊一样地升起来了,风筝样摇摆着到了半空。弟兄们有的敬礼,有的站在那儿抬着头,挥着手,他们都微笑着看自己。阴界黑影憧憧,流着燃烧的铁水,乌鸦的羽毛在燃烧,蜡烛烧得火把一样。老旦身不由己,身边忽地有阴风怒号起来,冷得像冰,黑得像墨,弟兄们纷纷抱在一起,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了。只有马烟锅仍向他挥着手,但已然没了笑容。巨大的黑门嘎呀呀地开启,血光刹那间喷溅出来,各式鬼怪拿着锁链刀锯跳将出来,发出悚然的尖叫,它们一群群扑向弟兄们。

“弟兄们,跟俺杀鬼啊……”老旦大吼着要扑下去,眼前却炸起一道惊雷,一切消失不见,连声音都没有了……

第十五章 松石岭的女人

老旦不想再睡了,再睡就真的要死过去了。想到这儿他一下子就睁开眼了,却什么也看不到,眼珠先是干,又是涩,然后是酸,很快泛上泪来,它眨了一下,白茫茫的东西变成灰蒙蒙的,然后黄油油的,他认出那是一间草屋的房顶。身上湿漉漉、凉飕飕的,床也是木头搭的,微微抖动,纳闷片刻,他明白是自己在瑟瑟发抖。

这是间低矮的竹房,房顶是草,因此漏下星星点点的水珠。他躺在一排木棍编成的床上,略微一动,整个房子就像在晃。这屋子定是起来不久的,木头带着茬口,木檩子上刀痕清晰,干草枯木的味儿有些刺鼻,它四处漏风,让老旦闻到雨的味道。

屋门口有个女人,正蹲在地上洗着什么。门边的树枝上挂着他的烟锅和他的军刀。女人动作虽柔,仍晃动了这房子,烟锅和军刀在木棍上磕来碰去……他动了动身子,感到无处不在的疼痛。伤口凉中带辣,唯独裤裆有些温热,他一愣,又猛地一惊,条件反射般摸向下面,却抓得猛了,那东西硬邦邦的,被他一只大手攥得生疼。他哎呦了下,忙松了手,这才知还穿着一条裤衩。这条裤衩让他放心,扭了扭头他想撑起身子,可疼痛像将他捆在床上,只起来一点,又重重摔了回去。床抖屋颤,他沙哑地呻吟着。

女人站了起来,扭过一张惊讶的脸,它白里透红,无纹无褶,上下均匀,一双凤眼半睁半颦,却有些肿,像刚哭过一场。老旦没见过这么端庄的女人,就想起戏中的可人儿来。她乌黑的头发随意地从额前垂下,颇精致地挂在眉梢,一身绛蓝的棉布裹子衣服是亲切的,让老旦闪念间想起自己的女人。这女人挤了一点笑,并没和他说话,而是跑出去喊别人。老旦在床上本慌作一团,见她这样,倒踏实了。还没来得及想这女人打哪里来,光着膀子的陈玉茗进来了。

“老哥醒啦!你都睡了五天了!”他小心地扶起老旦,几个弟兄紧跟着钻进来,个个面露喜色。

“哪来的女子?”老旦指着门口问。

“咱们往湖边跑的时候,碰到一个找食的女人。她们是从那村子跑出来的,带着孩子都躲在这山里,都是女的,有十几个呐!”

“男人们呢,有男人么?”

“男人都死了,他们跑不掉,就拿着菜刀耙子和鬼子干,都被杀了。女人也死了不少,剩下的都在这儿。”黑牛接话说。

老旦愣着神,心里阵阵发紧。

“还有几个孩子……她们在这里躲了两个月了,很熟悉这儿,说鬼子还没钻到这么深过。”陈玉茗补充道。

“这是干啥哩?”老旦指着自己赤裸的身体。

“哦,你身上太脏,大姐们怕伤口受不了,给你时不时擦擦身子。”

“杨连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