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娃有根儿就当爹了啊。”

“当爹干啥?”

“当了爹,你爹就是爷爷了啊。”

有根还想问点什么,困意却击倒了他,张着嘴就睡了。翠儿微笑着亲了他,发现身子已经不抖了。她悄悄回头看鬼子们,见一直回头的那个鬼子也在看她。翠儿撑起强大的勇气对他微笑了下,鬼子颇认真地点了点头,带着意外的善意。

“不惹他们,他们就不会杀人吧……”翠儿心道。鬼子停了歌,三人都沉默起来。火噼噼啪啪烧着,三个鬼子看着炙红的火焰,不知在想些什么……

翠儿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有根的小手摸着她的脸,她便悠悠醒来。只愣了片刻,她慌张扭头,鬼子却没了。她又站起身来看,果然是没了,巴掌大的山坡藏不下这几个家伙。再看乡亲们,多数还在睡。太阳从无边的黄水上升起一半,天地红彤一片,被水泡了半截的板子村显出从未有过的凄凉。

袁白先生站在坡边,背手看着太阳。这老爷子和棵松树似的一动不动。鳖怪狗一样蹲在他脚下,看着老先生出神。鬼子没了,翠儿觉得像从坟里爬出来似的,轻松地站起来。水已经退下了不少,正在向东南流去,流水不存,再过两天该退得差不多了。

“看这大水,是从中牟方向来的,中牟离这儿上二百里,咱这儿都两三尺厚的泥水,那边的百姓可怎么活?”袁白先生喃喃道。

鬼子在黎明前走了。来了条船将他们接走了。他们走的时候啥也没说,只扔下一个包袱,里面有圆滚滚的饭团和奇怪的饼干。可没人敢吃,山西女人说里面定是下了毒药,加了迷魂散;谢老四的女人说吃了定然肠穿胃烂;郭二灯的女人说那倒不一定,就怕吃进去变了东洋女人,中了鬼子的计。袁白先生呸了一声,说就是一包袱饭团儿,哪想出这么多鸡巴事?饿就吃,不饿就不吃,鬼子这是有借有还,不欠咱们的情,折腾咱也就没了愧疚。

鬼子还有愧疚?翠儿惊讶不已,袁白先生却摆手不让她再问,只对着升起的太阳说:“一场大水,焉知祸福。”鳖怪听他这么说就站起来,问这话是啥意思?袁白先生嘿嘿一笑,说你如今都没媳妇吧,可你要是长成个正常的,早就被抓去战场了哩。

鬼子给的饭团儿让村民们又顶了一天。翠儿吃了一个觉得没事,就给有根也吃了半个。饭团吃完时水又退去一尺,露出水下稀糊的黄泥。带子河倔强地冲出自己的河道,虽然微弱,却仍能潺潺向前。袁白先生和郭铁头走下去探了探,觉得可以走人了,就带着大家往村里走去。有些没倒的房子里还有物什,也有些粮食能在炕洞里扒出来。袁白先生让大家先拿紧要的走,山后面有块没遭水的老坟地,村民可以去那边重建家园。有人就说这是对祖宗不敬。袁白先生就说你祖宗算是个球?那些烂坟地此时不用,下个月就把你埋了进去。祖宗们知道大家伙能用这老坟地延续命脉,高兴还来不及。再说又不是住一辈子,水去泥干,半年工夫村子就恢复原貌,板子村还是板子村,带子河还是带子河。有没有鬼子,他们还是他们,咱们还是咱们。不想现在死的,就跟俺走。

跑得最快的是郭铁头。他在泥汤子里蚂蚱样蹦,趟出一条泥路来。袁白先生拄了根棍子也下去了。乡亲们见状,挽起裤腿儿,手拉着手跟随着。孩子和老人留下,还有已然饿晕的牲口,趟着黏糊糊的泥水走向破败的板子村。翠儿走到自家门口,围墙倒掉了,鸡窝成了泥笼,磨盘斜倒在院子里。其它的都不知去向。偏屋塌去一面泥墙,主屋少去半个房顶——翠儿不知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么浅的水怎么顶飞了半个房顶,许是老人们说的大水风,借着浪头往上冒。环顾邻居家宅,如此的竟不少。窗户没了,桌椅争先恐后卡在上面,坛坛罐罐陷在细腻的泥沙里,隐约可见米缸圆润的边儿。翠儿艰难地跨进去,爬上湿漉漉的炕,被褥湿透,原本不碍事,棉花又不怕水,晒了便好了,但裹了几十斤沙子,不知该如何收拾。

她叹了口气,扒开炕上的泥,费力地掀开炕席和毡布。撬开一块木头做的砖。下面是个半米深的洞,放着一个密封的铁皮箱子,那是全家最值钱的一件家具,板子村人听了袁白先生的劝,家家都买了这样的箱子。打开来竟没有进水,翠儿喜着掏出一袋麦子,半口袋各种豆子和菜籽,最底下是几块银元和压平的旧票子,还有一个小木盒,装着娘家带来的细碎首饰。这最后的东西令她欣慰。她和老旦在夜里围着这个丰满的洞喜笑颜开,每放进一小块什么就觉得心里又踏实一块儿。粮食是最新的,种子都是饱满的,银元被翠儿擦得锃亮。她满意地笑了下,用一个包袱皮儿都裹了,深深放进怀里。儿子还在,毛驴还在,炕洞里的希望还在,半个房子也还在,老旦也还在——他一定还在,它们都在,那就一切还在。

没了半个房顶的屋子在阳光下吱呀作响,翠儿知道它不会倒塌,主屋的根基都是砖头,一直到窗户才是土坯,老旦盖这房子时,亏了他三叔的建议。她在屋里找到有根的摇篮——那原本是个干净的粪筐。她将满屋飘散的锅碗瓢勺、破衣烂衫都装进去,再在鸡窝里摸了半天,摸出两颗完好的鸡蛋。要走的时候她留恋地回望,这是自己的家,水退了她就会回来。

云彩从破烂的房顶飘过,她看见沾满泥巴的小猫站在那儿可怜巴巴瞅着她。她唤着它,逗着它,举起篮子让它跳下来。蓝天很蓝,就像小猫的眼睛。翠儿又耐心地叫着它。小猫哭丧着脸东张西望,胡子上黄土抖落,它终于做了决定,扭了扭屁股轻轻一纵,沉甸甸落进去了。翠儿将篮子抱住,觉得什么都抱住了。

坟地里的一晚,并无很多人说的吓人。山西女人一个劲念菩萨,怕她的公公钻出来和她算账。翠儿睡在老旦三叔坟旁,非但不怕,只觉得亲切和安心。袁白先生说顶多十日,就可以重回板子村挖泥运土,但这是浩大的工程,没几个男人的乡亲们如何干得了这力气活?不在雨水下来之前完事,干透的泥只需一场雨就又成了泥汤子。袁白先生给了方略,却没给手段。他此时也就剩条大裤衩子,能有个球的手段?他那间小砖房坚挺地屹立着,但满屋子的书和文房四宝必都毁个干净,除了房子,他全部家当或只剩这光膀子的鳖怪了。这三寸丁上个板凳都难,遇到点儿事就蹲在那儿发愁,还能帮上老汉什么忙?

老坟地比板子村高出一丈多,足够容纳这一两百人。只是无遮无拦无吃无喝,不少人家并无老旦和翠儿的远见,家里东西冲得一干二净,比如那个郭铁头,他除了娘什么都没了。袁白先生不是神仙,想不出更多的办法,只让乡亲们在坟地里挖坑,挤在里面就能避过晚上的凉风了。翠儿和乡亲们拿出些粮食熬了粥,有米有豆的,算是又将就一晚。翠儿喂饱了有根,疲惫起来,才想起两昼夜只睡了那么一点觉。困倦黑夜样填满了她,她只记得有根调皮地摸着她的脸,眼睛像星星那样明亮。

挖坑过终不是日子,又一个黎明之后,乡亲们有些焦躁了。有的人什么都不剩,有的人却什么都还有。山西女人又慷慨地给了翠儿小半个窝头,说你家的粮食要咱俩共用,不能让旁人窥伺了去;看这样子咱要忍饥挨饿了,八成还要饿死人,俺背井离乡的时候老家就是这份光景。翠儿被她说得心惊,连夜把剩下的粮食和种子埋在坑里,但天亮后见袁白先生捧着空空的锅,不少人饿得头晕眼花,就又刨了出来。她知道这些粮食挨不了几天,她要等着袁白先生的办法。袁白先生让她藏好那些种子,说只要不是饿死就别拿出来,这或是板子村最后的种子。

阳光下,微风里,泥汤子成了龟裂的土地,上面板结成块儿,下面仍是稀泥,踩上去松软晃动,大地像在水上漂浮。乡亲们在这黄色的泥沙平原上捡着各种能用的东西,翠儿也没闲着,有力气时就拉着有根四处寻找。有根在泥里捡到多半个玉镯子,翠儿拾到一柄铜茶壶,山西女人捡到一张羊皮,鳖怪收获最大,竟然捡到完整的一具棺材,里面还有一套崭新的寿衣。鳖怪和郭铁头抬回了棺材,脏得泥猴样的袁白先生穿上了满是钱眼儿的寿衣,身材还正合适。袁白就说此乃天意,正好没了柴火呢。谢老四的女人尖叫着跑回来,让大家去看她发现的一处。那是一个堆满泥沙和草木的小坳,尸体如苞米杆子样横七竖八,足有上百具之多。他们宛如泥捏的雕塑,有的四脚朝天,有的只露出半个脑袋,他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正在越来越烈的阳光里渐渐膨胀。翠儿看见一个被头发遮住脸的女人,她半陷在黏糊糊的泥土中,将顶多半岁的婴儿抱在怀里,孩子的半张脸在泥土之下,双眼被乌鸦啄了,只留下带血的一对儿小洞。乡亲们吓得直哆嗦,袁白先生却让鳖怪和郭铁头去脱下死人们的衣服,他说这时候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宝贵的,方圆百里大概都是这副光景,板子村的人运气虽好,终还要活下去。

仅有的粮食就要吃光,几头驴每天啃着山坳里发臭的干草。村民们开始还合计着如何在老坟地再建家园,或是将板子村恢复如初。但这一切最终都无法实施,他们连工具都没有,更别说木料和草料,就是有工具,袁白先生估计清理淤泥也要个小半载。连力气也剩不多的乡亲们绝望了,想必要在这老坟地的坑里住下去了,但就算能住下去,粮食从何而来?有人已经商量着后路,尤其是背井离乡过的山西女人,实在不行就往南去,要饭活着也好过在老坟地里变成死尸。翠儿听着难过,但并不着慌,她知道山西女人是对的。娘家离这儿三十里路,地势更高,未必遭了水,但只要往南走上百里,便是省城所辖之地。也有人说去不得,遇到鬼子怎么办?大家静默了一会儿,袁白先生说:“万一遇到鬼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太阳初升起的时候来了一群人,有的是鬼子有的不是鬼子,没有拿枪,穿着能在泥巴上走路的大板子鞋。他们拿来两袋子高粱米和一袋子萝卜,颇郑重地放下了。他们的到来打乱了乡亲们的计划。里面一个人认得袁白先生,拉着他说了半天,袁白先生低头不语,时而抬头看着乡亲们。翠儿见几个鬼子围着板子村看来看去,不知要做些什么。他们在山坳的尸堆上浇起油来烧,又掏出糖果给孩子们吃。大家先是不敢,但有一个吃了就都围上去要。鬼子这时候一点不像鬼,蹲在地上像卖糖的小贩,他们乐呵呵地摸着孩子的头。有根是个不喜凑热闹的,见别的娃如此,只流着口水躲在他娘怀里,手指头在嘴里咂得直响。一个脸上有胎记的鬼子看见了,微笑着走来。翠儿站在那不知该跑还是该笑。鬼子在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把炒熟的栗子塞过来。翠儿只得笑了几下,她猛然认得这就是那天先爬上来的鬼子,这张脸洗干净了,带了笑了,就不再如那晚那般吓人了。

“你……好!”这鬼子对翠儿说,说完了脸便红起来。

第十七章 永别了,兄弟!

走进更深的山,老旦才明白这里为何叫松石岭。参天的古松枝虬叶茂,树根卷着巨大的红石,远看像巨灵神和魔鬼在较量。路上有奇怪的生灵,蓝眼睛的猴子追着兔子般大的松鼠,红色的鸟长着黄色的冠子;解手时眼前一根树枝突然动起来,竟是条松树皮一样颜色的蛇。老旦吓得一个跟头掉下山坡,一泡尿全撒在裆里。二子等人以为他见了鬼子,端起枪四处瞄准,见老旦起来红着脸系裤带,便猜到了七八分。

“旦哥遇到蛇妖了吧?那婆娘好看不?”湖北弟兄海涛笑着收起了枪。

“你这活儿挺快啊,这么快就穿裤子了?”二子歪着脑袋,指着他的裤子。

“是蛇,他娘的,好粗的蛇……”老旦心有余悸,这不是好兆头。

大薛和二子带着他们三转两转,在密林里翻过一座山丘,趟过一条狭窄的山涧,爬上一座满是樟树的山。大薛说这是抄近路,能够赶到鬼子的前头去。二子说这是找罪受,不如在山口以逸待劳。老旦按照杨铁筠的命令,坚决走这条路,要弄明白鬼子来干什么。爬上了松石岭最高的山,老旦用望远镜回头望去,来路不知何处,只有山雨空蒙,雨雾掩冲,湖边的竹房子无影无踪,就像藏进在梦里。再往前看,山丘连绵无边,细雨润着世界。他突然感到对战争的自信,这样的大好河山,不知藏着多少他们这样的战士,鬼子纵然凶狠,又如何占得住?

山路如此陌生,就像这半年走过的路,辛苦之后,竟只记得路上的艰难。横歪竖躺的奇怪的树和嶙峋凛冽的山崖让老旦心生紧张,脖颈子都绷得疼。大薛和二子在前带路,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标记,或是树上的刀痕,或是枝叶的剪裁,或是两块石头扭向一边的棱角,这都是杨铁筠课上教授的办法。密林像拉手的巨人,每前进一步都像是走投无路。老旦颇感幻觉,觉得不是去执行什么任务,而只是要穿过这密林,再咬咬牙翻过一个山梁,没准就能看到板子村的袅袅炊烟。

“和敌人接近了……”消息一个个往后传来,大家噤了声,收拾着身上的伪装,停下来检查武器,往脸上抹着黑黑的泥巴。老旦看着大家,知道他们胸有成竹,收拾几个鬼子只是砍瓜切菜。雨此时大起来,这很好,耳朵尖的鬼子啥也听不到了。老旦走去前面,按着二子的指示在山头趴下,二子用树枝指着百米外一个山丘。老旦用望远镜看去,见那山上无遮无拦,树竟被鬼子砍了不少。几个鬼子穿着雨衣,正在山顶搭着一个木塔,他们爬上爬下,在上面捆着一些东西。也有的在下面商量,看着一张纸像在测量着什么。老旦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就叫大鹏过来,大鹏长得像狗熊似的,却在县城干过电工师傅,厂子被鬼子飞机炸飞了,就骂咧咧当了兵。

“鬼子准是在测周围山头的高度,旁边放着的那个东西好像是无线电,我认不太清,但是鬼子山头上支的肯定是天线,是用于通讯的。”大鹏拧着望远镜说。

鬼子在山里支这玩意儿,定不是冲他们来的。那天线或和机场有关。老旦再细看,鬼子的确没带什么重武器,就七八个人,连挺机枪都没有,悄悄摸过去干了他们,该不是件难办的事儿。

“老哥!看!”海涛碰了他一下。海涛是个千里眼,能看得出几里地去。

老旦忙按他说的地方望去,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十三、十四……二十……二十二……二十六。二十六个伪装的鬼子慢慢从山坡那边上来,每人间隔三五米,边走边看。看他们拿枪前进的谨慎姿势,是很有经验的兵。老旦掰着指头算了下,连同那八个工程兵,一共三十四个鬼子。后上来的鬼子全副武装,不少人拎着弹药箱,有两个扛着挺轻机枪。看上去他们要安营扎寨,守卫这个通讯点。一个军官呵斥着几个鬼子,他们一到就开始挖坑了。

老旦扭头看大薛和二子。大薛低下了头。老旦却并无责备之意,拍了拍他,拉着张嘴皱眉糊噜脸的二子溜下来。大伙都等在下面,陈玉茗老松树似的坐在一边瞅着老旦,眼皮都不眨。

鬼子人数陡增,老旦惴惴不安,离得这么近,就算不去招惹,鬼子迟早会发现两座山后面的窝。老旦拔下二子嘴里刚点着的烟,抽了一口说:“妈了逼的,三十四个鬼子,还有机枪……”大家没说话,有人咽着吐沫,有人攥着枪。“大伙儿表个态吧。”老旦说完把烟递给了大鹏。大鹏抽了一口,要递给陈玉茗。陈玉茗摇摇头,仍看着老旦。

战士们传递着老旦的烟,有人说话了。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打吧,先下手为强。”

“养了这半拉来月,也手痒痒了,干个狗日的!”

“捉几个活的给杨连长去……”

“我听老哥的。”

轮到二子,烟只剩下屁股,他一把扔了,掏出一颗手雷:“山里都不安生,干他个狗日的……”

老旦见陈玉茗始终不语,就问:“兄弟你咋说?”

陈玉茗这才抬起了眼:“我服从命令。但鬼子火力太猛,咱们弹药不多,不能硬打,得弄个章法出来。”

大家纷纷扭头望着老旦,看得他心虚脸热。他躲开战士们的眼,故作深沉地站起,看看连绵的山、瓢泼的雨,看着茂密的丛林轻轻摆着。它们像知道他的想法,统统慢了起来,老旦静下来便不是自己了,曾经的战斗浓缩成逻辑清楚的片段,他看见自己在这些片段里的作为,刀光闪过,枪口喷着火,喉咙对着天发出呼喊……他知道怎么做了。

“这样……这个山头不小,鬼子在上面零零散散的,咱就是悄悄摸上去,一下子也得不了手。那些后来的鬼子都是能打的,咱得有人把鬼子们引开一些,要引得稍远一点儿,几个人打他们的埋伏。我带人打下山头来,夺了机枪,两边再夹击下去的鬼子。只要有机枪,咱亏不了。”老旦在地上画着图说。

陈玉茗点了点头,其他人默不作声。

“我带个人去引鬼子,老哥你带其他人先占山头夺机枪,往这边引。”陈玉茗指着山坳的一处,“大薛和小四儿、张弛在这山上埋伏着,打冷枪,鬼子被敲掉几个,也就不敢追我了。”陈玉茗说完看着老旦。老旦看着大薛:“有把握吗?”

“射界很好,弄死几个不成问题。”大薛毫不犹豫,小四儿和张弛也是枪法好的,陈玉茗挑他们干这活,老旦心里有底。

“谁和玉茗去引鬼子?”老旦环顾左右。

“看谁跑得最快呗。”陈玉茗微笑起来。众人互相看了看,都看着玩手雷的二子。

鬼子挖了两个坑,正往麻袋里填土。有人在往机枪匣子装着子弹。工程兵们揪绳子砸桩子,忙活搭架子,也有些鬼子缩成一团抽烟聊天。他们竟没穿雨衣,想必不会久留,也并不在意周围的安全,只是用嘴哈着手,点起一堆小火烧水。这些工程兵鬼子面黄肌瘦,连日的征战让他们也吃不消。而后来的那些端着枪站在山顶四处,警惕地看着周围。

老旦带人到了坡下,从个视线死角向上爬,悄悄指挥大家。战士们披满树枝,草帽顶在头上一点点往上蹭。大树遮蔽,鬼子毫未察觉。他们一组从左边,二组从右边,中间的山坡留给追陈玉茗和二子的鬼子下山。老旦抬头看了看对面,山顶的密林下有东西轻轻蠕动,大薛等人已经到位了。离山顶只有几步的地方,老旦让大家停了,一个个趴着不动。等陈玉茗和二子从正对着下山这条斜坡的路口转过来,鬼子要是眼没瞎,一定会看到这两个散兵游勇。

山顶上的鬼子尖叫了,枪也响了。近在咫尺的枪声在山里回荡,震得老旦心头发瘆。他看见十七八个鬼子飞快地冲下山坡,高声喊叫着对下面射击。老旦见山上的鬼子都往那边看了,一挥手,战士们手脚并用地奔袭向山顶。

大薛等人开枪了,鬼子在山坳里发出惨叫。老旦翻过一块大石头,伸出头去,见十几个鬼子往山下看着,四个鬼子各蹲在两个机枪坑里。大鹏等战士从他们左后侧到了山顶,和老旦招了下手。老旦一点头,对面五六个手雷就飞起来。大家都练出了准头,一颗手雷玩笑样砸在机枪手的脑袋上。机枪手一愣,拿过一看,那眼熟的玩意就炸了。两个机枪手炸得烂麻花一样,一条肠子在天上蛇一样飞。其他鬼子也没好多少,炸飞了四五个,命大的扭过枪来刚冲着大鹏那边歇斯底里地叫,老旦这边又开了枪。鬼子们没想到是两面夹击,倒下四五个,剩下的夹在两边火力中头都不敢抬。有一挺机枪故意留着,两个鬼子刚把头扭过来,七八粒子弹连盔带头地打烂了他们。

老旦打得兴起,冲出去,一枪毙了个断胳膊的,正要抡枪砸死一个,一下子被人扑倒了。爆炸响起,四栓儿和另一个弟兄腾地炸飞起来,打着滚儿滑下了山坡。扔手雷的鬼子被大鹏等人瞄住,子弹打烂了鼻子脸,一刀又捅进了肚子。大家围着剩下的三四个鬼子,老旦便让捉活的。一个鬼子要拼刺刀,被黑牛从后在裆里兜了一脚,鬼子捂着蛋大张着嘴,那两颗剧痛的蛋像要从嘴里逃出来一样。另一个趴着要跑,大鹏的粗腿桩子样踩在头上,一脚就踩晕过去。见活捉了两个,十几个战士便往死里砸剩下几个受伤的。枪托是好使的东西,咔嚓咔嚓的声音清脆残忍,鬼子们口吐鲜血,脑汁横流,片刻便都不行了。

老旦顾不得他们,赶忙去拿机枪,去追陈玉茗的鬼子折回来一些,在往上嗷嗷爬了。老旦忙回头唤大伙过来,眼前火光一闪,战士们一个个飞出去。老旦震得头晕目眩,再睁开眼,地上的鬼子碎成了块,这玩命的家伙拉了衣服下一串手雷。战士们太大意了,就这么炸倒了七八个。张弛的肚子破了,捧着一把烂肠子出了最后一口气。黑牛趴在地上擦着脑门的血,他前面挡着个硕大的大鹏,因此伤得不重,大鹏像被开膛破肚的牛,脖子只连着点儿肉,脑袋翻到了后背上。老丁看着没事一样蒙头走着,脖子上却豁开了,他捂着脖子咳嗽起来,每一下都喷出带血的飞沫。

“活着的快起来,鬼子回来了!”老旦拎过机枪,拉开枪栓就要扫射,一搂扳机却没有反应,拍两下还是不成,登时急出一身冷汗。战士们纷纷开火。鬼子疯了样往上冲,东洋人的劲头还真不小,总能把手雷扔上来,老旦捡起个落在脚边的扔回去,炸飞了一个正在往上爬的。

去追陈玉茗的鬼子带走了一挺轻机枪,此时扛着它上了旁边的山头,架起来便朝这边开火。两个战士倒下了。黑牛打晕了两个俘虏,也加入了战斗,但他们都被这挺机枪压住,老旦躺在坑里弄着机枪。往上爬的七八个鬼子没了压力,哼哧着就要上来了。

山那头传来声爆炸,鬼子机枪哑了,接着又再度响起,却不是打向山顶,而是射向山腰的鬼子。老旦抬头望去,知道是二子和陈玉茗跑回来抄了鬼子后路。山坡上的鬼子被打蒙了,端的无处藏身。三个方向的弟兄们慢腾腾地瞄着打,饶是鬼子不拿命当回事儿,也叽哩哇啦地见了阎王。最后一个高叫着,扔掉打光子弹的枪,握着一颗手雷往上冲。老旦站到山顶边,掏出手枪,正要对着他的脑门开火,一颗子弹远远打来,中了鬼子的后脑勺。老旦抬头看去,大薛在百步之外的山坡上端着步枪,稳得像一块石头。

枪声停了,老旦对着两边的弟兄挥了挥手,他们都欢呼着走出来。收拾战场,老旦后悔又心疼,少说了一句叮嘱,战士们就死了十个,不同程度伤了六个。和大薛打埋伏的小四儿被打死了,二子和陈玉茗毫发无损。老旦这时才想起摸摸自己,居然完好,这真稀罕。两个俘虏的脸被黑牛打得像发起来的馒头,胳膊腿儿捆了个结实,嘴里塞了绑腿。老旦让大家拆了木架子,一切东西扔进山谷,他看着两个机枪坑,让弟兄们将它们挖大些,一个埋弟兄,一个埋鬼子。

死去的弟兄排躺在坑里,整齐如弹药箱里的子弹,身上再烂,仍是被擦干净了脸。而鬼子们一律面朝黄土,二子还带着大家撒了十几串尿,说这就能让他们下阴曹地府炸油锅,炸出来还带着尿臊。坑里填满泥水,很快都抹得平平的,这样的雨天,上面很快会长出青草。大家收拾起能用的东西,列队在坟前敬礼,没有人流泪。雨越下越大,时而滚过雷声,那雷声远远而来,如同地下长出一般。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十个活蹦乱跳的弟兄就躺在这无名的坟里了。旁边埋着远道而来的三十二个东洋人……他们在阴间还会继续战斗。老旦深吸一口气,擦了把脸上的雨,正了正军帽,就带着大家离去了。他第一次没有感到失去弟兄的悲伤,他为此感到害怕。

松石岭的雨越下越凉,快回到那一排竹房时,老旦已经牙关打颤。但看到杨铁筠披着蓑衣,一手拄枪坐在路口,心又热起来。一个穿着草衣的女人站着,用树枝做成的伞替他挡雨,是阿凤。见他们回来了,竹房子又冒出淡淡的青烟,一扇开着的门里跳耀着若隐若现的火。女人们定烧好了野菜汤,也许是二十三个人的。

杨铁筠想挣着站起来,但剧烈的咳嗽摧垮了他。老旦快步跑去,面前一个立正,才又弯腰去扶住他。杨铁筠冰冷的手抠着他的肩,看着只回来一半人,他瞪大了眼。

“连长!抓了两个鬼子。”老旦道。他瞟了眼阿凤。阿凤眼神里有异样的惊喜,跑去扶起一个受伤的战士。女人们全已经出来,纷纷把伤员带进了屋里,有人见相好的没有回来,落下了眼泪。大薛独自坐在一处,脖子包了层层纱布,淡淡地看着手里的枪,二子说一颗子弹打飞了他的喉咙,他不会再说话了。

“怎么死了这么多弟兄?”杨铁筠眼里带着愠怒。

“又来了二十多个鬼子,还有几支机枪,本来也没事,算计好的,但出了点闪失,怪俺……”老旦仍觉得羞愧。

杨铁筠的脸松下来,顷刻变成难过了。他心疼地看着弟兄们,对大家敬了礼。

“弟兄们都埋了么?”杨铁筠从身后抽出老旦的烟锅,里面塞满了烟丝。

“都埋了,战场也弄干净了。”老旦眼圈发热,接过来说。

“埋了就好……除了抓了俘虏,弄回了机枪,还有什么收获?”杨铁筠宽慰片刻,立刻好奇起来。

杨铁筠摆弄着老旦带回的机器,眼里发着惊喜的光。这玩意儿装在个大包里,露出奇怪的部件儿。杨铁筠从下面的袋子里找到两个皮本子,装在防水的牛皮袋子里。两个本子打开看了看,只翻了几页,猛地单腿蹦了起来,差点摔个跟头,他惊讶地大叫着:“老旦啊,这是个宝贝……”

杨铁筠将老旦拉回房里,告诉他这是日军的通讯电报机,这两个是密码本!鬼子调集和指挥部队用的就是这个东西!

“这下,我们要赶紧回去了。”杨铁筠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微微抖着。

草房里架着一口铁锅,下面是烧红的木炭。女人们把四周遮了草帘子,只留下一个洞用来通风,火虽不大,但屋里变得甚是温暖。老旦脱了湿衣,烤着火听杨铁筠说话。

“鬼子和我们一样,指挥大部队都是用密码发报机,作战命令用这本密码本改成数字组合,然后再二次加密,那边收到的人再用密码本把命令还原,我们的部队可以截到鬼子的很多电报,但不能完全解密,有了这两个原始密码本就可以了,至少这一阶段可以了,他们到山里来可能是要发射重要命令,真是歪打正着!我们曾用两个团的兵力去夺都没夺回来,居然被你给弄回来了,老旦!就凭这件事,军部一定会给你记个大功!”

“可是……咱们怎把它带回去哩?”老旦目瞪口呆,想的却是难处。

“鬼子的发报机我们也可以用啊,可以调到我们部队的频率上去。”

“可咱们没有指挥部的通讯密码,没有密码说实话,鬼子不也会听到的?”老旦瞪着眼问。

杨铁筠微笑着看着老旦,敲了敲自己的头说:“它们都在我的脑子里!”

两个鬼子瞪着眼前的一排中国士兵,看了这个看那个。他们身前有两个长条的坑,刚好是二人宽窄。雨后仍然阴冷,可他们的脸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个嘴松开……”杨铁筠道。

黑牛拔出鬼子嘴里的破布,因塞得太紧,竟带出颗血淋淋的牙。这鬼子倒头便吐,继而放声大叫,满地扑棱,像要挨刀的种猪。黑牛照着他一顿腿脚,把脸踩在地上。老旦扬了扬手,将鬼子又拎起来。他对这活生生的鬼子有些好奇,分明都是肚脐眼窝子单眼皮。这个成色比那个服部大雄可差远了,鬼子也分三六九等呀。杨铁筠端坐在他们身前,虽然少了条腿,坐在那仍纹丝不动。

杨铁筠说话了。鬼子听这一条腿的支那人说出地道的日语,喘着气闭了嘴。杨铁筠时而和善,时而严厉。掉牙的鬼子却甜咸不吃,竟梗着脖子、瞪着小眼和杨铁筠顶嘴。另一个不是个硬气的,左顾右盼,神色明显慌张。战士们听不懂,傻乎乎地或站或蹲,二子装得个刽子手似的,撸袖子拎着老旦的军刀——他可一直等着宰这两个货呢。陈玉茗站在鬼子身后,背后握着支上膛的手枪。

说着说着,杨铁筠吐了口吐沫,是咬牙切齿那种,和二子平时一样——杨铁筠可从不会这样吐呢。他头也不扭地对着老旦伸出两根指头,老旦一愣,二子却早明白了,在嘴上做了个抽烟的样子。老旦忙掏出烟来递给他,再点上,见鬼子斜眼看他,就把火柴棍弹在他脸上去。鬼子大怒,挣着要站起来,牙齿咔咔咬过来。陈玉茗踹了一脚,鬼子就咬了地上一块石头,又磕下两颗,弄得牙崩嘴裂。他哇哇地说了一大串,还坏笑起来,冲着杨铁筠吐出一口血。杨铁筠侧脸避了,擦去身上的,冷着脸抽了几口,慢悠悠掏出手枪,指着鬼子的头。许是怕枪声引来鬼子,他又放下了,看了眼二子。二子大喜,噌地抽出了军刀,疯魔般嚎了一嗓子,劈头就是一刀。鬼子的头滴溜溜掉下来,滚到另一个鬼子身前,脖子上白色的筋还在跳呢。那鬼子吓得扑通仰倒了。陈玉茗一脚将没头的鬼子踹进坑里,脖子冒出的血染红了坑里的水洼,两个战士立刻开始埋土,没多久就要填平了。弟兄们踢着鬼子的头,踢球一样给你给我,踢到坑里时已是一团泥蛋子,埋进土里不见了。杨铁筠把枪插回腰间,说:“他什么都不说,还骂咱死去的弟兄们。”

另一个鬼子看着同伴抖若筛糠,吐出黏糊糊的口水。他紧闭了下双眼,再睁开就稀里哗啦的。杨铁筠不耐烦地问话。开始也不说,只是闭着眼摇头。陈玉茗踹了一脚,鬼子一头撞在地上,鼻子迸出血来。二子拎着刀跳出来,在他眼前比划着,揪着鬼子一只耳朵就要下刀。老旦正要说话,见阿凤端着个盆快步走来,她楞着眉毛,牙关紧咬,脏兮兮的头发胡乱散着,怀里那一盆冒着热汽,猛地就往鬼子头上泼去。陈玉茗早有防备,忙一把将鬼子揪开。滚水在地上冒起吓人的热汽,老旦惊得蹦起,若躲慢一点,一只脚就成了炖猪蹄儿。鬼子吓坏了,跪起来大声求饶,真出奇,这兔崽子说的是中国话。

“你是中国人?”杨铁筠纳闷道。

“不,我是日本人,是日本在华侨民……”鬼子一口字正腔圆的城市话,老旦听了很是羡慕。

“先过来的特务是吧?”

“不是的,我家原来在上海做药品生意,圣战开始后,上海的日本侨民都要参军……上海有好几万日本人,男人都参了军……”

“那就对不起了,你手上也沾了中国人的血,去过南京吗?”杨铁筠咬牙切齿道。

“对不起,我没有杀过人,我只是个工程通讯兵,我的妻子是中国人,眼下……还在上海……求你们……不要杀我。我喜欢中国,我没有办法……”鬼子说着低下了头。

“这些我不管,你们进山来干什么?”杨铁筠口气如冰。他对鬼子的恨令老旦惊讶。

“我们是板垣师团的一支通讯营,来这里找个宽阔的山顶安装信号天线,顺便安装灯塔给飞机指示路线,今天只是个测试,没什么别的任务。”鬼子仍低着头。

“来那么多人干什么?带密码发报机干什么?”杨铁筠冷冷道。

鬼子震了一下,脑袋上的汗水从鼻尖落下来。原想隐瞒的军用发报机被这瘸子一眼看出,他定是慌了神。

“那只是用来测试信号强度用的,我们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你们。您应该知道,我们对武汉的全面进攻已经开始了,我们很快会打下信阳,所以要增进协同作战的能力,增加中继电台信号的强度和覆盖面。”这鬼子声音低微,像在对土地说着。

“信阳?你个毛驴放屁!”老旦听提到河南老家,火气猛然上涌,抬脚就要踢上去。杨铁筠拦了他,拦也不是坚决地拦,老旦的脚到了鬼子眼前,仍是吓了他。

“这已经不是军事秘密,你们的报纸都说了……你们在山里不知道……中国南边很快也会被我们打下来,武汉你们是守不住的!”

鬼子盯着面目狰狞的老旦,见他颇有一脚踢碎自己的架势,一边缩一边快速地说完。战士们纷纷晃起来,这消息令人不安。杨铁筠毫无惊讶之状,仍问得不紧不慢。

“看在你没有杀中国人、你老婆也是中国人的份上,我留你一命,但你要跟我们回后方去,将来不管谁胜谁负,总之仗打完了你才能回去,怎么样?”

鬼子望着眼前这一众人,眼珠滚来滚去。“可是……你们怎么回去呢?”

战士们都看着杨铁筠,是的,大家和这鬼子想的一样。

“回不去,也会先杀了你,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否则就自己躺坑里去,你说出来,我不杀你。”杨铁筠抬头看了看大家说,“弟兄们先去休息吧……”

鬼子身前只剩了杨铁筠和老旦,老旦将他拎到椅子上。

“解开他吧。”杨铁筠说,老旦一愣,执行了。陈玉茗并未走远,就在路口那边溜达,老旦知道他不放心。鬼子摸着捆疼的腕子,犹豫了一阵,说:“山外边到处是我们的部队,有将近十万人……水上你们也走不掉,湖面的巡逻艇很密……”

“你们原定何时发报汇报?”杨铁筠打断了他。

“今天下午。”

“你们如果没回去,他们会换掉这批密码对吗?”

“是的,当然是的。”

“全部更换要多久?”

“整个战区换一遍密码,最快要一周,新的密码本要秘密印制,由空军负责送达,如今部队分散得很,这次更换……或许要半个月。”鬼子说得认真,老旦塞给他一支烟。鬼子惶然接了,对他点头哈腰。

“如果没有汇报,也没有回去,旅团肯定会派部队进山搜寻,八成还有空军加入。”

鬼子说得有章有法,自是相信不会杀他了。他长期生活在中国,身上没有本土鬼子那可怖的精神,想必也是被逼着参了军。老旦看着他,就像看到被抓走时的自己。

“你叫个啥?”老旦不由问道。杨铁筠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泉纯黑二。”鬼子抬头道。

“有中国名字吧?”杨铁筠阴着脸说。

小泉低下了头:“我叫孙韶泉……只有我妻子还叫这名字。”

“你老婆哪里人?你们有娃么?”这是个两头不讨好的鬼子,还娶了个中国女人。这不要脸的婆娘!老旦恨恨想着,仗打起来后,这女人怎不在半夜拿剪刀阉了他?

“她是上海人。我们的孩子三岁了……都住在上海,孩子满月之后我就没有回去了……谢谢长官饶命……我想她们……请留我一条命……让我还能回去看见她们……”小泉落下泪来,老旦先是觉得稀罕,又来一惊,他和自己何其相似呢。

“带他下去,给他饭吃,过一会叫大家到我屋里开会。”杨铁筠说罢拿过拐杖起了身,坐久了,紧绷绷的伤口让他疼得受不了。老旦知道他不喜欢让人扶,就对着陈玉茗招手,陈玉茗扔了烟头走来,拎起鬼子走了。杨铁筠片刻就缓过来,苍白的脸上浮出笑容,对老旦说:“兄弟,我有主意了!”

当晚,雨停了,世界静得吓人。大家都聚到杨铁筠的屋前。二子点起一支油灯,将就照亮大家的脸。老旦胡乱吃了点菜团子,啃了一只烤田鼠,本想去看看阿凤,看情形时间不够了,便光着脚走来了。

“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把鬼子的发报密码和这鬼子带回军部,交给胡参谋,我军在这半个月的对敌作战就会非常有利。日军就是换了密码,或者改变了加密方式,它仍然会对情报部门的破译工作有重大帮助,这个东西,说不定会对整个战役有重大影响!所以,哪怕付出再大的牺牲,我们也一定要把这两个密码本和这个二鬼子带回武汉!”

大家都没说话,二子递上来半瓢水,杨铁筠接过喝了,潇洒地抹了抹嘴。老旦看了看弟兄们,一个个有些木愣。大家都等着他说要紧的呢。

“鬼子最晚明天就会派部队进来……或许更早,他们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来的人不会少,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杨铁筠像是卖关子一样,又要了根烟抽。

“连长,可咱们……怎么走呢?”二子终于憋不住了,“这儿离武汉那么远,咱插翅也飞不过去呀!”

“只有一个办法,虽然冒险,但军部和我们都值得一试!”杨铁筠不无得意地看着这帮大眼瞪小眼的弟兄们,指着二子说,“你说对了,咱们插翅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