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九州话好像不这么说?不好,这是支那兵!

鬼子刚把手放在枪上,肚子上已经凉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得要喊,一只大手又卡在喉咙上,咯吱一声,喉咙像掰苞米似的碎了。弥留之际,鬼子偏过头去,见几个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有个家伙勒死了他身边一个弟兄,又把那绳子穿回腰间——这竟是那家伙的腰带?这人边系腰带边看着他,纳闷地躬身过来,猛地将他的脖子扭过去。鬼子听到咔嚓的声音,知道自己那根小脖子被这个中国兵粗鲁地拧断了。

老旦弄死这个鬼子,让弟兄们迅速占了位置。

“海涛快去!”他低声喊道。

担架上的海涛猛地跳起来,挥舞着一件国军衣服往大楼里面跑。楼上的人都看着呢,自是没有开枪。老旦和梁七扔了鬼子帽,迅速把轻重机枪对准旁边的一个帐篷,那里是大楼射击死角,可睡着一个排的鬼子。大薛和二子跑过去把弄两门小钢炮,陈玉茗和几个工兵则扑向了路边的坦克。朱铜头一个个从箱子里掏着手雷。不一会儿,楼里的弟兄们悄无声息地成群下楼。百米之外的夹击阵地上的鬼子发现了情况,过来了十几个人想看看怎么回事,却见平射炮开了火,几个人便炸死在街头。帐篷里的鬼子醒了,眼屎还没揉,密集的机枪便钻进来。没死的鬼子满大街乱跑,躲着扔来的手雷——他们怎么扔得那么远?坦克兵被炮声从梦中惊醒,打开王八盖子刚把头伸出来,就被从天而降的枪托砸了个满堂红,两个冰凉沉重的物件在坦克里叮当乱碰,拔开血糊的眼皮一看,是冒烟的菠萝手雷。

两声闷响,坦克喷出带血的烟,老旦为里面的鬼子肉疼。这玉茗真够狠的,小坦克肚子里扔进两颗,鬼子不炸成饺子馅儿才怪。可玉茗还不过瘾,操起坦克机枪开始扫射,满街鬼子死得东倒西歪。大薛和海涛在旁边也过足了瘾,小钢炮打得兴高采烈。他们准头不佳却威慑力十足,鬼子被自己的坦克和钢炮拦住,估计肺也气炸了,跋山涉水过来的坦克完蛋得不明不白,冲过去的鬼子死得尸首分离,他们全缩在两边不敢乱动。眼见着楼里逃出来的一多半是伤兵,早知如此,还不如昨天就咬牙攻下来。

老旦催着大家撤退,一边扯开嗓子喊着:“谁看见307团的高团长了?一脸麻子的高团长,有谁认识他?有谁见过307团的高昱团长?”

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兵扭头道:“是307团的高团长?一脸大麻子?”

“对!对!你见过他,他在这里么?”老旦激动地抓住他。

“见是见过,前天还碰过面,可是……”

“可是什么?说话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昨儿晚上……他死了……”小兵见他怔住了,又补了一句,“他是自杀的。”

老旦身边落下一串机枪子弹,从地面窜到墙上,钻得火星乱崩。小兵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颗,人倒了,脑浆子蒲扇样喷在墙上,黏黏地往下流。老旦呆呆地看着这面墙,眼里塞满了红色,嘴里喃喃地说:“这不是扯淡么!这不是扯淡么?”

二子扑来,一把拽倒了老旦,冲着他大喊着什么。老旦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血流进双耳,汽油一样烧着,它们痛苦得要焦了裂了。

“二子,老旦!”一个瘦高个子弯腰跑来,攥住了老旦的手。

“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怎么才来?”这竟是在村儿里抓走老旦的王立疆。他先是惊讶,后是伤心,然后……是愤怒,他指着满是烟尘的大楼说,“他扔下我们走了,人还在楼上……”

老旦脑袋里嗡嗡作响,王立疆后面的话听不见了。二子和海涛发着狠冲进大楼,谁也拦不住。老旦心里一急,也拔开腿赶了过去。王立疆在后面喊着:“老旦回来,来不及了,要把伤兵全带走……他在二楼左边!”

外边枪炮剧烈,鬼子增援部队分批赶到了。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楼被轰得摇摇欲坠。漆黑的走廊里,老旦跟着二子和海涛,借着窗外枪炮的火光,终于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躺在床上的麻子团长。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军装一丝不苟,一块破烂的军旗盖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脸麻子,那刚毅的两道眉毛,那铁棍都难撬开的嘴角,正是曾经给自己授勋的麻子团长高昱。

“高团长!”老旦一声长号,一头扑在他的身侧。他想敬礼,却抬不起手。他想大哭,却没有眼泪。他看着麻子团长那张冰冷的脸,顿觉这世界的无情,顿觉那些希望的幻灭。

“团长啊!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咋这个时候自个走哩?俺的好团长唉……啊……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长大哥啊……”

老旦晃着麻子团长的胳膊,拂过之处冰冷僵硬。老旦又变作那个软弱农民,他需要这个人的存在,那是信念,是支撑,是一堵结实的墙。黄河岸边那个战马上威武的军官,那个带着几千人跪下的热血汉子,那个发誓要打回去的不屈的男子汉,就这么走了?

麻子团长胸前有个小小的枪眼,正对心脏,军服被枪口烧焦了一圈,这是手枪抵在那儿开火的缘故。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呀,老旦痛得周身麻木。二子和海涛站在身后,流着泪敬着礼。炮火在窗外闪耀,厮杀在楼下倾轧,老旦仍在怀疑这个结果,他为啥要这样做?最后一次见面还好好的,武汉战况即便令人丧气,也没看出他有半点慌乱和消沉。被围在这房子里还有几百弟兄,他会这样就走?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不是这样的人。黄老倌子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不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邦邦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犟驴,为啥竟走了这条道儿?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织,老旦不能消解这庞大的痛苦,竟想随团长而去了。他在团长的脑袋边上仰天干号,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悲伤。仿佛此人这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的希望和勇气都一并带走了。前路的光亮本就微弱,更突然陷入黑暗,仿佛面临漆黑的深渊。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亮至今的耳光,那把救过他命的军刀,不知给了他多少力量和决心。

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大楼开始坍塌,可老旦无意离去。他后悔在路上没快一步,俺要是在,你死得成?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死,你还能下这狠心?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老旦咬牙跳起,从二子腰里掏出手雷就要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看了看他,一个箭步抢下了他的手雷。老旦歪着头龇牙咧嘴地要骂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了一镐头,眼前铙磬齐鸣,金光四射。恍惚之中,他感到自己正飞下楼去,二子愤怒的骂声东拐西拐。再睁开眼,尽是脏兮兮的绑腿和满地的尸体,那些脚将弹壳踢得噼啦作响,间或趟过一个冒着热气的血洼。爆炸声在头顶接连响起,大地蔚然震颤。老旦挣扎着抬眼望去,几架鬼子飞机轰然掠过,碎烂的大楼正缓缓坐塌下去,像要死去的巨人。满天的星光如此明亮,一闪一闪地像在对他说着什么。烟尘卷起,将周围的一切盖得严严实实了。

“团长——”

老旦嘶喊着,却听不见,不知是喊不出声,还是被那些巨响掩盖。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弟兄尸体,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黯淡的光……

早晨。

板子村的早晨。

天蓝得受不了,一丝云没有。太阳不知在哪儿,但一切都明亮着。老旦独自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南瓜。汗水从额头滑落,舒坦地流过他的腮边,在满是胡茬的下巴上滞留了下,汇成一串串滴进松软的土地。风掀起的土沫子落进嘴里,带着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直起腰来,抹一把汗,扔下沉重的锄头,看看四周无人,便拉下裤子,享受地掏出那一根来,稍微抖了两下,它便长出那么一截。老旦松开两手,叉腰看着天,觉得正融化在那汪蓝里,下面哗啦啦地射出去,有带子河的流水声。他微微拧着身体,绕着圈浇地,口中念念有词:

“肥水不流外人田!寡妇不将懒汉嫌……”

放完一肚子水,手在褡裢上抹了抹,他拿出翠儿准备的凉水和卷饼——里面有大葱、咸菜和两片熏肉,他立刻流出口水,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啃起来。板子村在不远处,自己那几间小土房像窝头一样窠臼着,房顶上和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着,明天便能盖上新买的油毡,那什么雨都不怕了。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谢老栓儿给的,为这个,他老婆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冒着青青的烟,估计翠儿刚刚烧完一锅滚水,把麦秆续上,准备蒸起晚上的窝头。老旦眯着眼笑着,幸福周涌着全身,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定是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自打来了板子村,被袁白先生调教得很是上路,他说老家那边饥荒加上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三寸丁鳖怪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了,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鳖怪跑了,路上除了他都饿死了。袁白先生认他做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后生,长不过一条大板凳,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除了唢呐吹得好,鳖怪还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旦和一众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钻去桌子下面,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这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所以他岁数虽小,个头虽矬,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他还没爬过山坡,就在那边放开喉咙开唱了:

天上的鹊儿一对儿对儿

地上的人儿一双双

荏啥俺的心儿空落落

是妹儿的脸蛋儿红汪汪

早旱的麦子粒粒甜

晚开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儿酸汤汤

是妹儿的小脚十里香

唉嘿呦

光腚的后生勤流汗

把心里的妹子儿请进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带把儿的娃儿比猪胖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陕北歌谣,望着那慢慢落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走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大顶草帽,脚下蹚起黄黄的土。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抬起脸,草帽下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旦大叫着迎上去,可他一脚踩了空,翻滚着摔了下去,滚着滚着就成了黑夜,他周身冰凉,头疼欲裂,鼻孔里塞满了泥土。他猛地睁开眼,看到黑云如浪翻滚,飞快向后飘去,风声呼呼掠过,他像躺在一艘颠簸的船上。几支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着黑光,再扭过头,二子在旁边照例傻笑着。陈玉茗默默地看着自己,指了指后面。

老旦坐起身来,自己在来的那辆车上,兄弟们一个不少,还多了十几个伤兵和王立疆。车后有几辆日本卡车跟着,还泼命般跑着一百多人,王立疆笑着对他说:“知道你不肯下来,我让人把你绑走,和把你从村子里绑走一样。”

“谁打的俺?这小子真下得去手,真疼呦……”老旦摸着后脑勺,那里鼓起一个大包。

“不打狠点儿,你能晕过去?抽根烟吧。”王立疆递过嘴里的烟。

老旦接过来抽,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儿算球了,唉……”此一梦恍若南柯,他平静多了。

“想开点,高团长心里堵了,我发现苗头不对,但是没办法,一不留神他就走了……咱还要干下去……”王立疆自己又点上根烟。他憔悴不堪,脸上很多血道子结了痂。

“弟兄们都好么?”老旦问大家。

“都好,就是梁七抬担架被楼上自己人打了一枪,胳膊上钻了个洞,不碍事儿了。”

“后面哪来这么多人哩?”老旦着实不解。

“好多散兵都往一块凑,追来的一大群鬼子被他们撂倒不少,还有弟兄们在后面埋了地雷呢。”玉茗抱着一挺崭新的机枪说,这定是他的战利品了。

“看样子要下雨了。”王立疆抬头道,“能活着出来这么多人,老旦,你们几个了不起。”

“俺是来救他的……为啥不把他的尸体带走?”老旦问。

“活人还带不完,没事,团长不会介意的,鬼子敬重勇士,也不会糟蹋他。”王立疆掏了掏,拿出一块军功章递给老旦说,“这是你的,他让我见到你时给你。”

老旦接过来看着,图案是党旗的样子,他不认得这一种,也并无兴奋,顺手给了一旁垂涎的二子。

“这是青天白日勋章,水稻突击连本有两块,杨铁筠上尉和你的,是李延年军长特意关照下发的,杨铁筠既然牺牲,就不在战时奖励了,抗战胜利后,我想政府会有追认……活着的弟兄都有奖励,但军部早已撤离,胡参谋打得都失踪了,麻子团长就拿了这一块。”王立疆看着那章,又说,“到目前为止,整个战场才发了几十块青天白日章,老旦……谢谢你为国而战。”王立疆伸出一只焦黑的手,握住了老旦。老旦紧紧地握着王立疆的手,它们像长到一起似的。

“高团长有么?”老旦指着那章说。

“他应该有,或许还会有国光勋章,但他自杀了,不知会不会有影响。”王立疆挠着头说。

“他到底为什么自杀?”老旦皱眉道。王立疆却不说,低着头抽烟,眼睛里泪花闪起来。老旦便不问了,是啊,人都走了,问这有啥用?

“旦哥,你这下光宗耀祖了……”二子摩挲着它说。

“你要是稀罕,回村子就说是你的,骗个俊媳妇回去。”老旦呵呵笑了。

“那不成,俺骗上炕容易,这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妹子要是冲着它跟俺来的,可坏了,要哪天知道是你的,还不半夜去爬你的炕头?俺平白无故多了顶绿帽子,那时候你说俺是毙了你还是毙了她?”二子说罢,将章传给了陈玉茗。陈玉茗像掂银子那样抛了抛说:“八成能换几块大洋……”然后给了大薛。大薛举起了它,对着天空看着发呆。朱铜头就说:“这又不是望远镜,你这么看能看见啥?”大薛叽里咕噜比划了一阵,谁也听不懂,朱铜头就说:“他的意思是这章要挂在房里供着,给子孙看看。”

“这么小怎么挂?要挂也得做成地雷那么大呀?”二子比划着尺寸,勋章在一车弟兄手里传看着,有人啧啧称赞,有人看都不看,很快又回到老旦手里。老旦握着它,它已经被人摸热了。

“老旦留着它吧,它会给你带来下半辈子好运的。”王立疆抬起头说,他恢复了神态,见老旦揣起了奖章,又说,“真没想到,你是我抓来的,才不到一年就拿到这块章……我做梦都想得一块……当然是靠自己的战功。”

“这对你还不是小菜……”老旦说完有些后悔,这哪是小菜?板子村出来的伙伴就死剩下他和二子,每支参加的部队,弟兄几乎死个精光,自己伤了治、治了伤,几度生死,鬼门关上踩了好几遍的人,怎么能说这块章是小菜呢?这不是对死去的人的埋汰吗?

老旦收敛了神色,又说:“王营长你一定会有的,俺只是瞎猫撞来的,命大不死。”

“其实很多人都有资格获得这块章,只是……你确实有运气的成分,战区长官为了在蒋委员长面前突出你们奇袭斗方山那一仗的成果,就把你的事说了,你的事据说是蒋委员长定夺的。”

老旦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仍空落落的。

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爆炸,几驾国军的飞机掠过头顶。王立疆站起身往后望去,兴奋地喊道:“弟兄们,安全了,咱们的飞机炸了鬼子的追击部队……岳阳没多远了!”

老旦也向后望去,望着身后那被日本人荼毒的城市,他悲伤而茫然。这一走,离家又远了一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去。和板子村之间相隔了多少座这样不可逾越的城市,它们纷纷沦陷,成为鬼子后方的根据地。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些惨状,老旦胸闷气短,将头埋进双手。梁七以为他是挂念团长,过来安慰道:“旦哥,等回到山里,咱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老家去照看一趟,也算咱们没白跟团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啊……”老旦长出一口气,“开车的停一下,没受伤的弟兄下来,跑累的弟兄上来。梁七你跟车一起走,先到岳阳,让二当家来接应咱们。”

梁七兴奋地应了,猴子一样从车斗钻进了驾驶室,他定是听出了再回黄家冲的意思。王立疆伤了腿,老旦不让他下车。其他车辆也停下来换人。弟兄们见这位救命的军官如此厚道,都对路边站立的老旦敬礼,老旦一辆辆回敬着,心里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一个战士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老大。”

海涛在旁边推了他一把,大薛更是哗啦对着朱铜头举起了枪,乌拉拉地喊着。老旦笑着按下他的枪,朱铜头憋着嘴藏到老旦身后。大薛的意思是:他怎么成了你的老大?

倏地,天空划出几道闪电,惊雷声起,卷地风涌动起来。老旦等人奔跑起来,大雨顷刻如注而下,四野变得黑压压的,只一会儿便分不清天地了。老旦湿透了,夹着肩膀在泥泞的大地奔跑,他抬头看天,这或许是老天爷给麻子团长和弟兄们在唱着丧曲儿吧?可就在这瓢泼大雨里,却响起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英雄的谢团长;

中国一定强,中国一定强,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四面都是炮火,四面都是豺狼。

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

同胞们起来!同胞们起来!快快赶上战场,拿八百壮士做榜样。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这曲子曾经听过,是军队编给在上海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的,那时听还没甚感觉,而此刻却弄湿了老旦的双眼。中国真的不会亡吗?麻子团长都走了,还要躲去黄家冲吗?他擦着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前方的天空露出美丽的云霞,岳阳城染成了金黄,城外的工事已经遥遥在望了。

城外百姓如蚁,雨伞如棚,竟是锣鼓喧天,美酒相迎。几百人迎在北门之外,还有几支部队冒雨列队,这城市竟把他们当英雄一样欢迎了。老旦忙让奔跑的战士们停下,让二子等人整肃队列,两百多人排成四列纵队,迈起有力的方步,整整齐齐地走向岳阳城。

赞赏和钦佩的眼光洒来了,几位长衫老者手捧热酒,眼含热泪,用老旦听不懂的之乎者也夸耀着破衣烂衫的士兵们。老旦和王立疆被簇拥着走上街头,穿着奇怪的记者拿着老旦从没见过的机器,哗啦啦一阵狂闪,颇似鬼子炸弹的光芒,他吓得抱头蹲下找弹坑,慌忙中只见各色人腿在身边密密麻麻地乱碰着……

岳阳城远不如武汉那般大气繁华,却也有几分大城气派,只多了些脂粉味。城外坚壁清野,城里仍一派祥和,挎着胳膊遛街的女人随处可见,还有拉着条狗的。老旦纳闷这儿的人为何不怕?鬼子不就在两百里之外么?他决定在岳阳住上两宿,趁早跑去黄家冲,省得被拖着跑不了。这想法令他脸红,饶是那么多百姓将他夸成了花,他仍不想留在这要命的战场,那块青天白日勋章的颜色颇像棺材上的“奠”字,怎么看都不吉利,活像是催人送命。老旦让王立疆带着回来的弟兄们归队,说他们这七个就先不编上去了。王立疆没问原因,却开玩笑说:“我要是再抓你,老天爷都看不过了……”

在长沙汇报的钟大头赶不回来,得知他们回来,便让属下好生安顿。七个弟兄住在一个大堂庙里,还有酒肉。这里是钟大头的营部通讯处所在地,门口是他的卫兵。瘦猴长官是个少尉,招待大家吃喝一顿,老旦识相地把大卡车给了他,说就当是还钟大头的那辆。瘦猴少尉百般推辞,但老旦已然不用,便收下了,然后再被灌个大醉,早早抬出了庙去。

战士们酒足饭饱,一个个找床找地儿倒头睡去,二子赖着不走,醉得胡说八道,说要出去找找女人,开了这二十一年还没硬过的苞。老旦让酒量最好的朱铜头拉他去睡了,塞个枕头给他抱着拉倒。他和王立疆将醉不醉,相看一眼,知道都是意犹未尽,二人呵呵一笑,老旦又帮王立疆满上了。

“老旦,今天拍照的时候,你该把青天白日戴上……”王立疆端起杯说。

“乱糟糟的,哪还想得起?”老旦也端起来,二人一碰,干了。

“这照片八成全国都看得见,弄不好鬼子都看得见,你可就出名了。”王立疆拿过酒壶,给老旦先满上。

“俺可不想出这名,要是哪一天又上了战场,鬼子就会指着俺说,先打这个,先打这个青天白日……”老旦做出端枪的样子,对着黑暗“乒”地开了一下。

“我提醒过高团长,在撤退的时候换成战士的衣服,鬼子不傻,都是先打当官儿的。高团长不听,还骂了我几句,说就是被鬼子敲了,也不能丢国军的人……我是不如他啊,跟了他也几年了,就没个长进呢。”王立疆又给自己倒上,叹了口气,端着酒杯发愣。

“谁硬得过他呦?才骂你几句,你忘了他打俺那一拳和两个耳光?现在这只耳朵还不好使呢。”老旦夸张地侧过脑袋,指着右耳说。

“呵呵,两巴掌,打出感情了……高团长是个好军人,也是个好人,去村里儿抓你们之前,他在旅部掀了桌子。旅长让我们去几个村子抓兵,男的一律抓来,高团长不干,说这和鬼子有何分别?”王立疆独自把酒喝了,又说,“命令就是命令,我知道他不愿意,我就去了,总得有人做坏人,老旦,你们村儿里的后生死了那么多,我心里也难受,你……别怨我……”王立疆低下头,像在忍着眼泪。

“算了王营长,咱都成兄弟了,你说的这是啥话?这是鬼子的错,充其量是政府的错,又不是你们的错……”老旦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王立疆见他的杯还空着,自嘲般笑了下,又给他满上了。

“我参军的时候,总希望有一场大的战争,这才好成就自己,没想到战争是这个样子,怎么打也打不过,真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去。”王立疆看着院里排列整齐的枪说。

“高团长到底为啥寻短见哩?”老旦还是想问一次。

“你知道我们为啥被围么?”王立疆歪头看着老旦。

“听弟兄们说,他是为了保护几百个落后的伤兵。哦,对了,那些伤兵呢?我只看到一百多个。”

“说起来难受啊!我们完成任务后,发现这些被忘掉的伤兵,去接他们的车队被鬼子干掉了。我们带着这些伤兵转移时和鬼子交了火,一路跑得慢,才被鬼子在通城撵上了。我们藏进大楼,等着看有没有增援部队,鬼子给我们喊话,扔传单,一周之后,我们就知道不会有部队来了。伤兵没医没药,大家也都没有食物和水。高团长几经考虑之后,命令伤兵向日军投降……”王立疆最后几句压低了声音。

“投降?这个……可不像团长做派!”老旦吃了一惊。

“团长命令他们投降,说这样或许能保住性命,否则不用打下去,他们全得死,他会带着能战斗的弟兄突围。但团长也有顾虑,伤兵中有不少是军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队参谋部门干事,甚至知道一些重要的情报,他们要是被日军俘虏,不知会有什么后果,鬼子也或许知道这些伤兵的价值,因此迟迟没有端掉我们……我们用一部电台和上面联系,上面给了答复,之后我们的电台就没电了。”

“这个……什么答复?”老旦伸着下巴问。

“血战到底,不许投降!”王立疆的指头在石桌上敲得当当响。

“果然是这样……”老旦放下了酒杯。

“高团长和我们商量,大家都觉得受不了,他决定抗命,和后方失去了联系,他告诉我们准备牺牲,但不能让伤兵们不明不白地死,他们太年轻,很多都是学生官,应该活下去,投降过去或许还能得到治疗。我同意高团长的意见,可有的军官坚持要执行命令。最后高团长火了,说愿受军法制裁也不能让伤兵们送命,更不能亲手打死他们!”

“后来呢?”老旦听着揪心,王立疆说得满头是汗。

“伤兵们觉得拖累了大家,能动弹的在半夜冲出去了,有人还爬着往前冲,等我发现的时候,他们都死在鬼子的机枪下了。那可真是惨啊!上百个年轻弟兄一个个都倒在眼前,好多人抱在一起,根本没拿武器,他们就是去死的……高团长那天要疯了,谁和他说话他就拿枪指谁。后来他本还有机会突围出来,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剩下百十个伤兵共存亡,命令我带领大家突围……他那个样子你没瞧见,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更没人敢去拉他,我瞧着他……那阵子就不太对劲了!这下子我们这帮弟兄也没法子独自逃生了,高团长重情义,我们怎么忍心弃他而去?我们带着伤兵突围了几次,都被鬼子堵回来了,每打一次就死掉十几个弟兄。剩下的伤兵们拒绝投降,高团长都流泪了他们也不投降,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他们围成一圈圈的,在地下室拉了一箱子手榴弹……”王立疆做了个爆炸的样子,痛苦地摇着头。

“老天爷呦……”老旦捂住了脸,心揪成了一团。

“高团长不顾我的阻拦,非要到地下室去看。他上来后没再说什么,那天晚上就……”王立疆泪光涟涟,言语哽咽,他说不下去了。

“这是怎的了?团长呦,你又不是没见过死去的弟兄们,这是怎么一说呐……”

老旦已经无泪可流,拿起杯和王立疆一碰,仰脖就干了。

“弟兄里有个从河南跑过来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过的时候,听到团长说‘真想回家’,后面的就没有听见了。”

“哪……哪个河南弟兄哩?”老旦忙问。

“昨天突围牺牲了!”王立疆轻轻放下了杯,像怕惊醒黑夜里的幽灵似的。

“王营长你当兵多少年了?”老旦悲愤难忍,想扯开这沉重的话题。

“嗯?哦,有三年多了。”王立疆有些意外。

“见鬼子之前打过没有?”

“打过共产党,在陕西。”

“也是鬼子?”老旦不解。

“不是,两码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王立疆摇了摇头。

“你……第一次打仗,怕不?”老旦歪着头问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没人,把嘴巴凑到老旦的耳边说:“尿了裤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