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那是鬼子,有药别瞎用。”

麻子妹也不说话,换了个鬼子继续打,刚才挨针的鬼子叫起来,那声音比杀猪还惨,抽搐得像什么东西在咬他的内脏,挣了好一会儿才不动了。老旦这时才看到她那针管儿里黄澄澄的,就问她给鬼子打了什么。

“辣椒油……”麻子妹冷着脸上了马。老旦吸着冷气看着她,见另一个鬼子抽搐得满嘴白沫,眼珠子都抖出来了,咧着嘴摇了摇头。黄家冲的辣椒油进了血管,老旦宁可跳下山崖。

不一会儿,山路上打扫干净。匪兵们换了鬼子的枪,穿上鬼子的鞋,拿光鬼子的弹药和香烟,一个个石头样丢进山谷。活的马拴在后面拉着,老旦令即刻出发,天黑之前到达常德。陈玉茗和梁七照样去打前站。他们顺利找到了王立疆和二子。二子打扮得蛤蟆一样,穿着皮衣皮裤,戴着皮帽子和大墨镜,威风地开了辆三轮摩托来,一见老旦就骂:“怎地才来?真要俺八抬大轿回去请你啊?”

五十六头毛驴和一头黑骡子组成的骑兵列队进城,除了老旦都戴着鲜红的铁面具,守卫部队看得目瞪口呆,以为哪个鬼城里发生了暴动。说是城池,这常德城更像一座坚硬的堡垒,城外坚壁清野,铁丝网和鹿蒺藜迷得老林子一样,水泥做的碉堡密密麻麻,下面是通连的交通壕。城门口的37毫米反坦克炮和7.62毫米重机枪都是俄国人的,轻机枪竟然是转盘弹夹。还有往城里面拉的115毫米俄式榴弹炮,城头的探照灯亮得和太阳似的,高射机枪也都是双排大口径。这配备令人咋舌,老旦没见过哪个师有这样的火力。可部队却没看见多少。城里车少马稀,没走的店家无精打采地卖着臭豆腐,穿着棉袄的老人在路边端着茶壶叼着烟袋,摆着一堆堆的龙门阵。每条街道都修了碉堡和麻袋工事,里面藏着崭新的平射炮。街两旁的墙上刷满标语,没错,这是74军57师,名震天下的虎贲之师。

听说老旦还带来了一支精干驴骑兵,路上还捎了鬼子一支骑兵,王立疆甚是惊喜。他说在这里闷出鸟来,等了几个月,鬼子就是不见人影,东面北面打得热火朝天,常德却声息全无。老旦说那还不好,没准外围阵地就把鬼子都干了。

“老旦,鬼子这次豁出去了,常德必是最后决战之地,你等着瞧。”王立疆拉着他进了城中心的中央银行,这里显然是最坚固的一处,石头房子本就结实,又加了麻袋包和水泥盖,牌子上挂着师指挥部的牌子。

“带你见一下团长和师长。”王立疆拉着他往里走。

“不能不能……”老旦忙摇手,“这么大的官儿,吓尿了,算了算了,俺是你抓来的,这次也是冲你来的,还听你的……”

王立疆可不依,拽着他往里走:“那你就服从命令,还以为给你戴花儿哪?师长要问你遭遇敌军的事。”

57师的余程万师长又矮又瘦,既不威武,也不伟岸,只是干巴巴那么个小人儿,要不是穿着长官军服坐在那儿,老旦能把他认成个弹棉花的。旁边的柴意新团长则像个不背镰刀的麦客,黑壮得像刚干完了秋收。王立疆简单说了老旦的情况,余师长慢慢站起来,笑着对他伸出了手。

“用兵之时,能得你相助,甚宽慰,想我国军将士血战经年,牺牲百万,可得过青天白日勋章的仍寥寥无几,你的到来,是我57师的荣耀。”余师长说罢给他敬礼。老旦慌得扔了水杯,啪地回敬回去。

“余师长笑话了,俺是个逃兵,没出息的,按理应该被王团长枪毙的,如今回来,只是图个踏实,还望师长饶过……”老旦说得恳切,却搞不清自己是真是假,初衷是来找二子,弄着弄着变了味儿,黄老倌子哄抬了物价,匪兵们也想杀鬼子磨刀,最后成了雪中送炭,报效前线,又被余师长这么一抬举,成了绑在他们裤腰上的手雷,再没个逃脱的,这都怎么回事儿啊?

“立疆也是百战之身,轻易不夸人的,能对一个他抓来的弟兄赞不绝口,我们都等着看你这青天白日的勇士呢。”柴意新也给他敬了礼。

“柴团长也笑话了,任务是大家完成的,俺只是凑巧活下来,受这么一块章,心里有愧。”老旦回敬了礼。

“你是被王团长抓来的,部队欠你在先,你能受此荣誉,也是由他缘起,如此算是扯平了。”龙出云参谋主任在一旁笑着,这人宽肩乍背还鹰钩鼻,看上去更像师长。老旦心中不大乐意,这才扯平了?

师部众人略一看老旦等人缴获的东西,登时大吃一惊。龙出云问了老旦战斗经过,拿着材料便去了通讯处。

“这是鬼子13师团的一套作战计划,对咱们太有用了,竟被你们给撞见了,带材料的这个鬼子呢?”王立疆问。

“弄死扔山里去了。”老旦怔怔道。早知道,不如活着带回来。

“鬼子果然冲着这儿来了。老旦兄弟,57师只有八千人,且都已经按部就班守卫阵地,你带兵来了,还立了头功,师部本应嘉奖,但如今非常之时,我也只能口头承诺。”余师长话语温和,就像个教书的一样。

“师长哪里话?俺不是冲这个来的,57师名字响当当的,能抬举我们,那是荣幸。俺带的这些匪兵看着不成样,个个都是好手,请长官们分配任务吧。”老旦牙一咬,事已至此,上吧。

“已有序列就不动了,57师并不满员,常德城里还有些散兵游勇,都是长沙会战打烂下来的,你不妨收编一些,和你的五十个铁面鬼兵组成一个加强连,你虽为连长,但按上尉营级待遇,归柴团长负责,王副团长直接节制,再给你十天的训练时间,届时再看情况分配任务,如何?”余师长干脆地说。听着是商量,也就是命令了。老旦忙敬礼接受,这下又有的忙了。

“军饷管够,望大家鼎力支持。”余程万回敬道。

“师长……俺有个问题。”老旦犹豫道。

“哦?请讲。”

“为啥叫个‘虎笨’,老虎哪有个笨的?”老旦绷着身子说。

众人都笑了,余程万微笑着对龙出云说:“龙老弟,还得你来说。”

“老旦兄弟,虎贲的贲不是你说的那个笨,音一样,字却不同。‘虎贲’一词来源于《书经》里的《牧誓上》,有说‘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这个虎贲说的是武王伐纣时最精英的护卫部队,有点像我们蒋委员长的宪兵部队,咱们57师在上高战役里打出了名气,从那以后便叫作‘虎贲’57师了,这是我们74军里的最高荣誉称号。”

“是,多谢龙主任给俺点拨,老旦记住了,回去和弟兄们吹牛。”老旦笑嘻嘻举起了手。

换上崭新的上尉军服,老旦颇觉别扭。在黄家冲懒散多年,破衣烂衫随便穿,如今脖子被风纪扣勒得喘不过气,肚子上的皮带也有些紧,弄得屎都拉不出。但熟悉的军服味儿又让他亲切着,在一面破镜子前扭来扭去,将略微佝偻的腰杆挺直,觉得这身衣服真和自己有缘了。

“别照了,那么一张驴脸,再照镜子就憋碎了。”二子在一旁打着趣。他拒绝换装,迷上了皮衣皮裤,走哪都是这一身。老旦戴上帽子,心想这身皮想脱可难了。他想把几个显赫的军功章挂在胸前,掂量了下还是作罢,别为这点儿牛气心劲儿让鬼子选个头彩。

麻子妹一来就忙活起来,王立疆将她安排到一个谷仓改造的医务所里,忙得每天血糊糊的。她有久违的兴奋,和老旦说一看见满床缺胳膊少腿儿的就激动。老旦说那万一哪天你看见俺,可要多给一针麻药。

“瞎说啥哩你?你们都不许有事啊,别逞英雄,别领那么要命的任务。梁七你可给俺拽住了,护不好给你打一针辣椒油!”麻子妹塞给他两包烟,哼着鼻子去了。

征兵工作异常顺利,黄家冲的铁面鬼兵在街头一走,那故事就传开了,上赶着来报名的有一两百个,有的是散兵,有的是流浪匪,也有的是街头流氓,老旦决定全部收下,用训练水稻突击连的办法收拾他们。

陈玉茗做了副连长,二子、海涛、梁七分任排长,朱铜头也没闲着,主管全连伙食,大薛说不了话,挑了几个枪法好的凑了个狙击班,从团部要了几只瞄准镜。老旦列了个章程,让玉茗写下来,训练方式基本照搬水稻突击连。

“去搬一车砖头来用吧,明天就开始。”

鬼兵连的新兵颇有不少让人头疼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袒胸露肚军容不整,但没几天就一个个像起样子了。老旦和玉茗铆足了劲儿,将这个连练得哭爹喊娘,黄家冲来的匪兵们看热闹,骑着毛驴在一旁戳戳点点,老旦便让他们刷毛驴练刀法。如此很出成效,十天下来,站在那儿像个队伍了。黄家冲的匪兵和收编的新兵时常相互较劲,但基本上匪兵完胜。新兵们羡慕匪兵那吓人的面具,又没条件打造,便找了个画脸谱的老头,用纸壳子做了同样的面具,一样吓人,戴着还轻。老旦颇为赞赏,说真要和鬼子面对面的时候,这两百个假鬼没准能吓破鬼子的胆了。

朱铜头打仗不行,却在黄家冲自学成才练就一手好厨艺,湖南菜做得那个香辣,连匪兵都赞叹不已。老旦说他的炊事班顶半个连的战斗力,让朱铜头豁开了干,而且别光顾着自己,抽空给团部的长官和麻子妹送些好吃的去。

吃得香,干得就来劲。战士们训练卖力,再没有一个偷懒的。这些天帮助老百姓撤退迁移,连哄带骗地将营地周围的百姓们一户户送走,营地周围没了人烟的时候,北边轰隆隆的炮声便听到了。

“老旦,要和你说个实话……”王立疆咬着烟卷,夹着一摞地图来找他,“在常德外围,我们的几支主力部队都被打烂了。”

“啥意思,鬼子来了多少人?”老旦吃了一惊。

“还不清楚,按战报上说,鬼子13师团全动起来有十几万人,奔常德方向来的,至少有五万人。这几天师部才得到消息……29军、73军和我们74军的几个师,有的拼光了,有的打散了,反正指望不上了……”王立疆摊开地图,给老旦指着位置。

“这……怎么会……还有多少部队来常德和咱会合?”这是显然的问题,既然要在常德决战,再来个十万人是应该的。

“眼下看,只有咱们57师,其他的军团都被日军拦在外边……最近的也有七十公里……”王立疆在常德区域画了个圈。

“虎贲只有八千人,打五万鬼子……这怎么打?”老旦的脸都白了。

王立疆没吭气,看了看他说:“援军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鬼子有备而来,玩了一次咱老祖宗的围城打援和引蛇出洞,战区参谋部太轻敌了,怎么能把几个军都稀里糊涂填进去呢?竟吃了这么大的亏,不说了……明天师部召开动员大会,是什么态势,到时候就清楚了。”王立疆拍了拍他,“怎么,你怕了?”

老旦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他心惊不已,脑子里嗡嗡作响。以前和鬼子在阵地战交手,大多以多打少,深沟壁垒加人海战术,还被火力占优、战术先进、战斗力强的鬼子打得节节败退。如今八千人要顶住五万鬼子的进攻,城防再为坚固,弹药再为充足,又怎能挡得住?常德城四面漏风,东南西北不过五十里的地界儿,鬼子的火炮可以打到任何一个角落,灵巧的飞机可以拔掉任何一个火力点。老旦心底掠过一阵惊惧,竟然六神无主了。他点起烟锅来压一压怦怦乱跳的心,抬头看王立疆,也是一脸愁云。

“可这一仗,输不得……”王立疆轻轻捶着桌子,看着黑漆的窗外。不远处的营房里,战士们鼾声起伏。老旦不曾想如此竟陷入绝地,这应了神婆死之前那句话,老旦顿感周身的冰凉。

二子对战况也有了耳闻,半夜悄悄寻他,张口就问:“跑不?”

这家伙一下子逗乐了老旦,老旦一下便释然起来,吓成个球了,还真能跑了?

鬼兵连穿戴齐整,骑着毛驴向中心广场列队出发。老旦骄傲地看着这支奇特的连队。他们身强体壮,脸上是不吝的自信。老旦颇感自信,这是他的鬼兵连,战斗力不输奔袭过来的鬼子。鬼兵连进入会场时,长官们对这支传说里的部队啧啧称奇。这帮土匪毫不局促,军容松散,有的还叼着烟袋锅子呢,可有经验的一看就知,这定是一群能打仗的家伙。

黄昏已至,会场周围火把熊熊,虎贲八千战士肃立当场。如今已是阴历十月,天气陡然转寒,冷风掠过,高高的旗杆发出“日日儿”的哨响。

“全体听令!立正!举枪!”高台上的号令官喊道。

全体战士哗的一声将钢枪举到身前,再放到身体的右侧,一个标准的立正。

“虎贲!”

“无敌!”

“虎贲!”

“万岁!”

八千战士齐声高喊,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在广场上回荡着。老旦的鬼兵连不知道要喊这个,被震得缩起脖子。匪兵们的毛驴抖索着,传令兵的战马嘶鸣着,虎贲的战士们纹丝不动,步枪的刺刀闪闪发光。老旦骑着他的大骡子,对这支部队着实赞叹。余程万师长从容地走到台前,半旧的中将军服上缀着亮闪闪的勋章。他缓缓地扫视全场,敬了个礼,然后背过手去,稳稳站定。

“稍息!”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地说:

“虎贲的弟兄们!今天我们开这个动员会,为的是迎接一场光荣的战役!这些天,想必大家都听到了常德周围的炮声,那是我军第六、第九战区的兄弟部队正在和鬼子的13师团十万精锐在浴血奋战。日本鬼子想得好啊,要用这一仗打下湖南,打下进攻大后方的门户,切断我们和东南亚的补给线。他们日夜不停地进攻,可谓不惜血本。我们74军的其他几个师已经打了快一个月,虽然很艰难,却让鬼子也血流成河。如今战局有变,鬼子钻过来个116师团,几万人马,想大摇大摆、轻轻松松地拿下常德,想放几响小炮、扔几颗炸弹就把常德这个粮仓给占了,他们算盘错了,这是休想!因为有虎贲在,因为有我们在!”

全场嘿了一声,那声音从八千人的丹田里来,踏实厚重,带着骄傲,也带着对来敌的不屑。

“弟兄们啊,常德虽小,但是战略意义极大,此一地得失,关乎战局胜负,事关我中华民族的抗战命运。这不是危言,常德如若失手,两个战区的防线就面临崩溃,整个湖南将完全沦陷,陪都可就岌岌可危啦……可以说常德亡则湘亡,湘亡则国破,国破则家亡!常德虽小,在地图上可谓弹丸之地,但我们精心准备了半年,有超出平常的火力配备,还有德山方向的友军配合,还有外围十几万大军的驰援,我们一定要将来犯之敌歼灭在常德城下。为了国家和民族,为了我们的亲人,大家一定要完成这神圣的使命,用热血和身躯去换取战争的胜利!现在,我命令你们,上到师部,下到伙夫,都要做好和日军浴血奋战的准备,准备拼到最后一人,最后一弹,最后一条战壕。虎贲与常德同在,常德与中华共存!”

余程万师长挥动右手,猛地向下劈去,仿佛斩断了敌人的千军万马。

“虎贲!无敌!虎贲!万岁!”战士们震天的呼喊冲破云霄,击碎了无边的黑夜……

当第一颗炮弹带着刺耳的哨音在指挥所旁边炸响的时候,老旦从头到脚都涌起寒意,竟下意识地要抱头蹲下。头皮紧绷绷的,五官扯得生疼,像浆洗过的麻布。下半身莫名其妙泛起呼之欲出的尿意。一个老匪兵正在不远处点烟,手稳当得如做针线活儿的女人。老旦羞愧得要去捂脸了。离开战场久了,那股不怕死的劲头打了折扣,那安定悠游的田园生活,在几颗炮弹里炸得无影无踪。他使劲捏了捏脑袋,扶扶军帽,弹掉落在肩头的土,偷偷地深吸了几口气,觉得血液又在周身涌动。熟悉的炸药味道和炮弹掀起的泥土气息撩动了他,排长们的吆喝声和战士们拉响枪栓的撞击声,让他渐渐找到久违的恐惧,而这恐惧比什么都真实,它让你心跳,让你紧张,让你激动,也让你慢慢忘了害怕。没过多久,一种仿佛从未离开的感觉包裹了他。黄家冲神仙般安闲的日子,是梦里的另一个人。他打开玉兰给的鸽子笼,放好玉茗给写的纸条,走出指挥所。天空已经飞满了烟尘,鬼子的飞机正在俯冲。他找了找黄家冲的方向,用力将鸽子抛向天空。

“一切都好,玉兰勿念。”

两架鬼子飞机肆无忌惮地从隐蔽的指挥所上空飞过,扫下密集的弹雨。子弹击中藏在后面的匪兵毛驴,血肉飞溅,它们倒下不少。老旦抬头看去,见到飞机上里瘦小的东洋人皮帽子下精悍的脸。想到鬼子飞行员夹着裤裆挤在窄小的飞机舱里,要像自己这般尿紧该咋办哩?老旦看着它走了神,自觉好笑,竟不知后面又飞来两架,犁地的弹雨席卷而来,旁边的二子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几颗机枪子弹将指挥所打得乌烟瘴气,一张从百姓家搬来的八仙桌打成了碎块,电台也成了零件。老旦懵头懵脑地站起身来,钻进去看那鸽子笼,还好,鸽子吓得一个劲抖,但没伤着。

“失心疯的,想婆娘命也不要了,下次不救你了!”二子说罢,奔去两联机关枪打飞机去了。

老旦晃了晃头,暗自日了鬼子的娘。“鬼子要上来了!电话坏了,小色匪你去给玉茗带个话,第一次顶得硬一点,多扔点手榴弹,绝不让鬼子靠近,不能让他们尝到一点甜头!”老旦说罢,又叫过大薛,“到东南角的塔楼上去,别暴露招惹鬼子飞机,只狙击冲锋的鬼子军官和通讯兵。”

大薛点了头,带了三个人飞奔而去。老旦喘了口气,集中精力看着前方。望远镜里,鬼子进攻颇有章法,而且不是那种愣冲的,这是劲敌。但匪兵们让他放心,至少枪法和胆略是信得过的。王立疆给东门这边拨了多于编制两倍的迫击炮和重机枪,鬼子只要这么冲,贪不到便宜。

交战还没开始,不少战士便抬下来了,大多是死伤在炮火里的。老旦看见一个匪兵被炸飞了双腿,另一个脑袋烧成了焦煳的球,心知这战斗的残酷或将不亚于以前的任何一次。望向陈玉茗带队防守的一线阵地,鬼子的炮弹像鞭炮一样轮番炸响,阵地笼罩在混浊的烟尘之下,民房一间间化为废墟,水泥堡垒掀帽缺角,他偶尔会看到炸飞的人或者肢体,拖拉着鲜红的血飞过天空。一只拉伤员的毛驴被炸起来,打着滚碎裂了。老旦心里一紧,这担心令他不安,他决定到前面去。

刚才那一刹那的生死险境,令他紧绷绷的感觉烟消云散。回来了,俺老旦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心跳已经慢了下来,周围炸响的火光都不能令他侧目,他镇定地走过交通壕,或只是为了显摆一下这镇定,他又叼起了烟锅。

“鬼子个头小,瞄准的时候低半个格……”老旦对几个匪兵说。

“还记得手榴弹咋扔不?咱练的是落地就炸,鬼子可喜欢捡手榴弹往回扔了。”几个匪兵在拧手榴弹帽子,他也帮着拧了一个。

“鬼子还没上来,你们戴啥面具哩?吓唬自个人?”老旦对几个蹲在壕里的匪兵说。

“这面具能挡子弹,老旦哥你看我这个。”匪兵指着面具,上面果然嵌进去一颗变形的子弹。

“真的嘞!”老旦故作在意。

“脸都要震碎了,可好过被打个窟窿啊。”

“那就大伙都戴上,鬼子反正要上来啦。”老旦边走边喊着,“你们几个就不用戴了,打迫击炮的把裆护好,别被后坐力顶了。”

南边也炮火连天,那是常德守军的退路德山方向,守卫的是66师的一个团。来攻打东门的鬼子定是从安乡渡过洞庭湖过来的。老旦不无担忧地看着德山,知道那里要是守不住,57师可就是孤军作战了。

陈玉茗戴上了钢盔,指挥着战士们进入阵地。见老旦来了,他忙递给他一顶钢盔。老旦摆了摆手,拿起望远镜看着。鬼子们猫着腰,在废墟之间闪躲逼近。但再往前几十米就是开阔地带,除了弹坑别无躲藏之处,路上的铁丝网会绊住他们,地雷会炸飞他们,老旦松了口气,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塔楼,大薛想必已经在那儿了。

“迫击炮和平射炮准备,一个也别放走。”老旦放下了望远镜,操起小色匪递来的步枪,他对小色匪说,“你到后面去,团部有什么命令告诉我。”

小色匪犹豫着。陈玉茗又说:“去吧,这儿有我呢。”

小色匪敬礼跑了,陈玉茗哗啦拉了枪栓,对老旦说:“手真痒啊。”

“第一下让我来!”梁七站在壕边儿喊着,他弯弓搭箭,箭头上发着幽幽的绿光。老旦知道那箭头带了毒,八成是见血封喉的东西。迫击炮排却没有等他,通通地就放起来,炮弹准确地落在敌阵里,鬼子们炸翻不少,一下子冲得快起来。塔楼的大薛也没等他,老旦见冲在前面的一个军官脑门噗地漏了,知道是大薛。梁七骂咧咧地放了箭,那箭飘乎乎地飞去,好像不会落地一样,终于找到个拿着旗子的鬼子,颤巍巍正中胸口。

“开火吧!”陈玉茗命令道。匪兵们欢呼着噼啪射击,果真是弹无虚发,到了铁丝网的鬼子一个都站不住,两边的机枪阵地都是频点射,绞肉机一样撕扯着鬼子的队伍。任是鬼子喊得凶,冲得猛,竟连手榴弹投掷距离都到不了。

“鬼子,老子等了你们三年!”老旦恶狠狠骂道。

第一战颇为轻松地结束了,鬼子扔下百十具尸体撤退。但仅仅十分钟后,他们便又发动了冲锋,这次炮火准备更加猛烈,空军更加凶狠,冲锋队里还加入了装甲车。鬼兵连在炮火中伤亡显著,十多个战士牺牲了。鬼子的迫击炮和枪榴弹优势显著,他们接近了阵地。但也仅此而已,为了躲炮,陈玉茗指挥两个排机动作战,将鬼子放进战壕里打。鬼子果然被他们的鬼面具吓坏了,稀里糊涂成了刀下之鬼。但鬼子定是立了军令状,一天竟然五次冲锋,最后一次上来个联队长,举着刀直直地来了。老旦和二子带人顶到了一线,打了半天后,眼看着顶不住了,就在他要下令撤退时,突然看到几架国军的美式战斗机在天上绕着。玉茗呼叫了团部,团部呼叫了师部空指,空指叫了飞行员,三架P-40战斗机俯冲扫射,结结实实弄死一片鬼子,老旦眼睁睁看着那个联队长被打成了好几截,让梁七抽空把那小子的军刀捡回来使。

两天过去,鬼兵连虽然顶住了鬼子,但损失极大,半数战士伤亡,弹药出现紧张。战斗过频,战士们无法休息,就是不冲锋,鬼子的炮火也没停过。这很罕见。

常德的战况与王立疆预想的非常相似。外围的深沟壁垒已被鬼子突破,德山眼睁睁地失守。鬼子虽然长途奔袭而至,但是攻城的116师团并无参与途中战斗,是憋足了劲儿的,他们就是奔着常德来的。这支部队擅长攻城,战斗力和精神非常惊人,这老旦都看到了,他有些畏惧这样的对手。在他们不停歇的攻击下,城门外围阵地费了两个月工夫修起来的水泥碉堡和工事炸得七零八落,失去屏障的虎贲将遭受更大的伤亡。

“团部必须增援东门,鬼子疯了,再来一两次,俺守不住!”老旦对王立疆说。

王立疆通红着眼,看着墙上的地图,上面被红蓝笔画得一塌糊涂。他的参谋在一旁愁眉不展,通讯员被弹片崩瞎了一只眼,另一只可怜巴巴看着老旦。

“另两个门的状况和你差不多,北门更惨,营长和两个连长已经阵亡,团预备队已经上去了,现在只剩下通讯连可以调配。”王立疆回过身来,按着老旦坐下。

“柴团长说了,你再顶两天……”王立疆几乎咬着牙说。

“这么打,俺……顶不住。”老旦说的是实话,“城外堡垒没了,机枪阵地毁了,战壕几乎平了,鬼子有装甲车,我们的手榴弹不管用,炮兵也不支援……要是不往城里放,顶不住。”

“放进来怎么打?”王立疆问。

“俺的匪兵打阵地战没优势,打烂战能钻能砍,个个都是好手。”老旦对此颇有信心。

王立疆站起身来,走来走去,一张黑脸像在冒油。

“放!”他猛地回头说。

战役初始,远途而至的鬼子显然没把常德城里这支守军放在眼里,经过外围一个多月的战斗,日军摧枯拉朽般干掉了近五万国军部队。国军整个连、整个营,甚至整个旅被全歼或者俘虏,还打死了两个少将师长。鬼子们自然骄傲,觉得像长高了一截,长沙城的挫败忘到北海道,常德地图像一个可口的中国粽子,剥去它的皮咬上一口,美美地吞到肚里,像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打掉常德,这次战役便可告胜。它又是楔入国军防线的一柄尖刀,时刻能威胁国民政府的最终腹地,并将他们逼离和东南亚盟军的联系。眼看着这座两千年的古城就要成为皇军的战利品,第13军团的将士们怎不神气活现,士气高涨。

日军116师团第一支部队喝着清酒,哼着家乡的小调,挂着生红薯和手榴弹,悠闲地欣赏着涂家湖两边的景色,他们大大咧咧地跳下冲锋舟,朝湖里撒完最后一泡尿,威武地冲向常德城,不曾想到这枚粽子竟如此之硬,崩得满口牙都碎了。

德山既占,常德城已成围城之势,国军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雨点似的炮弹一个个拔掉了城里的防御工事,空军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可就在这猛烈的炮火之下,这个57师依然顽强战斗,非但一步不撤,而且动不动就和冲上阵地的皇军同归于尽!好容易清掉了外围阵地突入城中——尤其是这个东门,坚守的国军士兵犹如鬼魅,他们戴着可怕的面具,在街角细巷里射来要命的子弹,从厨房和大树上砍下锋利的弯刀。还有弓箭、狙击手和燃烧瓶,这些无声无息的东西更令人恐惧。皇军好容易打下一栋楼房,还没坐下喝口水,窗户里就扔进躲不开的手榴弹,一群鬼吊着绳子跳进来,戴着血红的面具。这些鬼兵嗷嗷叫着滚着,放了手枪还用刀砍,他们砍去皇军战士的腿脚,剖开肚子,斩去头颅,用尖细的匕首挖去皇军战士的双眼。他们还装死,几个人血呼啦躺在那儿不动,皇军一个小队刚过去,他们马上活了,手枪弹无虚发,打的都是脑袋,等增援的小队赶到,他们便没了影。

这打法让日军极不适应,两天下来寸土未得,虽然进了门,却上不了炕,出还出不去。威武的装甲车卡在小巷里,对捆了炸药包跑来的蒙面毛驴毫无办法。日军一直赖以自豪的就是皇军士气,却在这穷街陋巷荡然无存。还有一些不戴面具的绑着十几颗手榴弹的冲来,把冒着烟的手榴弹往日军的头上敲。日军战士不懂逃跑,看着这可怕的敌人,只期望他们是来吓唬人的。于是,他们常在一起炸得四分五裂。没多久,这不要命的鬼子一想到前面更不要命的中国兵,想到那些杀人如麻的面具鬼兵,终于变得心惊胆战了。

东门打得有声有色,柴意新团长非常高兴,但也立刻抽走了协防在鬼兵连旁边的2连,东门北侧的城垣已被鬼子炸平了,必须加大防守力度。鬼兵连的事连师部余师长都听说了,给团部去了嘉奖令。王立疆来到他的指挥所了解情况,得知虽然将日军锁在城垣内一带,但代价依然巨大,战斗减员已达三分之二,最有战斗力的匪兵已经牺牲过半。

“鬼子知道吃了亏,把大炮推上来了,藏在房里,墙上挖个洞直瞄咱们,飞机开始扔燃烧弹,弟兄们房子里再待不住……迫击炮打光了,弹药和燃烧瓶也不够了。”老旦指着几个防守地点说,“匪兵再好使,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打得很好,很不容易了。”王立疆递给他一支烟,“各个门都要援军,不能死等了,我要出城去找他们,第10军就要到了……”

“太危险吧?”老旦惊讶道。

“没办法,常德打成这样,不找他们,他们都不知从哪儿进来,走错了道又被鬼子算计了。援军再不到,防线一旦崩溃,再给他们来个口袋,反倒成了自投罗网。”王立疆将烟盒捏成一个小球,仍在捏着,掐着,“全师阵亡过半,西门的鬼子已经冲进了十条街,170团的弟兄们天天都在肉搏。”

老旦想问一问能否撤退,见他眉头紧锁,咽回去了。

“让大家再坚守一个晚上!有什么困难?”王立疆问老旦和玉茗。

“炮兵哪?炮兵为什么不开炮?”陈玉茗一只耳朵流了血。

“全师还剩八门重炮,四门115毫米榴弹炮和四门76毫米野炮,可是炮弹不多了,只能在最紧要的关头用!”王立疆闷闷地说。

“那就再多给点手榴弹和子弹,汽油也要,只要有,就能挡住一天!”玉茗说。

“弹药没有了,你们只能从鬼子那里抢,还有药物和绷带,都没有了。”王立疆毫不掩饰眼下的困境,“一千多个伤兵,没有药和绷带,每天都是眼睁睁地牺牲啊……”

老旦和陈玉茗看了一眼,“那就给弟兄们做点好饭吧。”老旦说。

药物和绷带的确极度匮乏,麻子妹戴着钢盔来找老旦,说她的医疗所已经没有任何药物,洗绷带的水都没有,只能用酒精消毒的绑腿代替,而酒精即将告罄,战士们面临感染而死的危险。老旦愁得没辙,派出二子等人去鬼子身上捡,捡回来一些急救包,也是杯水车薪,而且又牺牲了一个弟兄。

“跑吧,这还怎么打?再守下去全完蛋,鬼子几万人打咱们这几千人,撒尿也淹死了,咱跑了不丢人。”二子跑来发牢骚,老旦知道他只是瞎说,给他塞好烟锅递了过去。

“你以为跑得了?东南西北都是鬼子,桃源和德山都被占了,你就是打出东门去,能游得过洞庭湖?”老旦喝了口水,又自言自语说,“常德拖住了几万鬼子,援军为何不来呢?这是多大的一盘菜啊。”

“你说啥?五万鬼子是菜?咱他娘的才是菜!”二子狠狠地说。

梁七在捡东西时,发现了鬼子一个前线医疗所,离他们的指挥所很近,虽然有几十个鬼子守在附近,但中间留出了缝,能钻过去。

“玉茗和海涛守好了这儿,二子、梁七、大薛,带上十个弟兄跟俺走。”老旦放下望远镜,拿起两支手枪。

“让朱铜头赶紧弄点儿酒肉来,等我们回来吃。”梁七又背上了弓箭。

“鬼子的医务所,里面会不会有鬼子女护士?”二子挠着脖子斜着眼问。

鬼子的伤亡一样惨重,医务所外满是腐烂的尸体。两个哨兵捂着鼻子不耐烦地溜达,被二子带人抹了脖子。医务室里几个戴着鬼子帽的白大褂忙活着,收拾着桌子上两个血呼啦的鬼子。老旦等人戴着面具闯进去,梁七一箭射倒了要拿枪的鬼子。几支枪分别指着几个医生护士,但这几个人只看了眼他们,仍继续给两个兵动手术。他们一句句说着什么,护士给医生递着钳子剪子和纱布。

老旦不管他们,满屋子找药和绷带,他们翻得叮叮咣咣,将能找到的都装进麻袋。二子走到女护士旁边,伸手去摸她汗津津的脸,女护士冒着汗躲开,二子再去摸,那男医生便吼起来,戴着口罩的声音依然凶狠。二子登时骂骂咧咧将手枪顶在他脑门上。几个匪兵却没这么磨叽,上去就是几刀,男的女的都砍翻在地,然后是救了一半的鬼子。一个匪兵呼啦撕开了他刚缝合的肚子,伸刀进去搅了搅,鬼子流下黏黑的血,不动了。

二子大骂那个匪兵,说好好一个日本娘们,先让我弄一下再杀啊?匪兵在面具后咧着嘴笑,二子就用手枪敲他的面具,当当地响。

老旦嫌他们啰唆,催着大家赶紧拿东西,瓶瓶罐罐全搬走,再一把火烧了这鬼地方。

匪兵掀开旁边一个帘子,吓了一跳,里面还躺着十几个伤兵,多是不能动弹的,凶巴巴的眼布满血丝,伤口在发臭,悲伤在流淌,老旦看见一个鬼子流着眼泪。

“你出去,这儿留给我……”二子抽出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