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裴祐敛下急躁,慢慢喝着冷却下来的药,心里却越想越忐忑。

方才婉婉坐那儿说让他好好看看,他当时因为过于羞窘而忍不住退开了,当时她便退开了好远,她是不是因为他的举动而恼了?她让他看她,他却退开,在她看来,是不是以为他不想看她?

裴祐心中忐忑不安,一会儿觉得她并非那么小气之人,一会儿又觉得他确实做得不好惹她生气了也是应该,心情顿时七上八下,想向她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且他径直跑去找她也不妥,可若是什么都不说,又怕她气得不肯再来看他。

一时间,他纠结得连药喝完了都没注意,捧着个碗发着呆,直到裴玉莲奇怪地叫了他一声,他才慌忙回神,将药碗递给她。

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送午饭过来的人不是姜婉,裴祐的期待顿时落了空。整个下午,姜婉也没有过来,裴祐在床上坐不住了,下了床走了几步,没走出屋子门,又躺回床上,蹙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送晚饭来的人依然是徐凤姑,裴祐想问,却又怕说错话漏了馅,几次话到嘴边都吞了回去。

如此到了夜间,便又是一夜的辗转反侧,第二日裴祐醒来时,只觉精神不济。

这一夜,姜婉却睡了个好觉。

白日里,姜家做了不少糕点,姜婉看着蒸熟后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糕点,就仿佛看到了无数的铜钱,眼睛都亮晶晶的。

等第二日一早姜福年一行人离去,姜婉一边期待着他们满载而归,一边有种放飞自我的轻松感——昨日她娘把送饭的活都包揽了,今日她终于能亲自上了。

因为姜福年一行人早饭吃得早,怕裴家人还没起,就没有先做他们的,而是交给了姜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姜婉就开始准备隔壁的早饭,在徐慧的帮助下一起拿了过去,却见裴祐居然拿着本书站在梧桐树下。

姜婉眉头一皱,快步走过去道:“裴先生,一大早的,你又还病着,出来做什么?”

裴祐见了姜婉心喜,可又哪会直说自己是在等她,支吾道:“几日未看书,有些生疏了,我就看…”

没等他说完,姜婉板着脸道:“不想我把你的书撕了的话,立刻进屋去。”

裴祐愕然。

他一夜没睡好,病也才刚好了一些,面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憔悴,双眼本有些无神,可姜婉的出现,点亮了他眼中的神采,此刻他整个人都仿佛多了些力气。可她却对他板着脸,果真还是因为昨日的事而恼他么?

裴祐看了眼姜婉身边跟着的徐慧,到喉咙口的话却只能隐忍不发,只讪讪道:“我…我这就进去…”

他叹了一声,正要走,谁知姜婉空出一只手将书抽走,淡淡道:“书先没收了。”

裴祐呆呆地看着姜婉。

姜婉看了他一眼:“不服气吗?谁叫你是病号,憋着!”

徐慧在一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裴祐顿时面红耳赤。

姜婉也不管他,领着徐慧进屋,对迎面而来的裴玉莲笑了笑,任由她接走早点,转头见裴祐还站在原地,故作不悦:“裴先生,你这是准备多吹吹风再病上个几日?”

裴祐回神,忙匆匆回屋。他身子到底还有些虚,到了堂屋便坐下,面色有些苍白。

裴玉莲将早点摆放好,姜婉问道:“玉莲,你娘醒了么?”

“醒了。”裴玉莲点点头。

姜婉便取了一份早点,去了徐春英的屋子。

徐春英对姜婉一直便是客客气气的,姜婉喂她吃过早点,稍微问候了几句,便没再多待。她对徐春英已不像最开始那样一见到就发怵,可心里对这位瞎了眼的娘却一直充满着敬畏之心。好在她也没打算一两次就让对方对自己改观,接受自己,只能说日积月累,慢慢来了。

回到堂屋,姜婉见裴祐和裴玉莲刚好吃完,便帮着收拾起来。她和徐慧早上早跟着姜福年他们一起吃过了。

“姜姑娘,我自己来就好…”裴祐觉得自己既然已经能下床了,就不好再让姜婉帮他家收拾这收拾那的,忙要伸手去拿两人的碗。

这一伸手,便跟姜婉的手碰上,他触电似的缩回手,神情颇不自然。

姜婉看了他一眼,心里暗笑,面上却殊无异色:“没事儿,就顺手的事。”

裴玉莲也要来帮忙,姜婉叫徐慧拉着她出去玩了。

在碗筷的碰撞声中,裴祐才后知后觉这儿只剩了两人,刚要说话,姜婉已经拿着收拾好的碗筷走出堂屋,在他家院子里洗起碗来。

裴祐有些局促地站在堂屋门口,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什么。这儿明明是他自己的家,可因为多了一个人,竟让他有种身处陌生之地的不自然。

姜婉洗完碗,便见裴祐傻傻地站在那儿,不禁笑道:“你站那儿做什么?”

裴祐脸一红,呆呆地问:“你、你不生我的气了?”

“生气?生什么气?”姜婉疑惑道。

“就是…就是昨日…”裴祐说不下去了。

姜婉道:“是说你偷看的事?”

裴祐垂着视线,缓缓摇了摇头。

姜婉想了想,又道:“是说…我让你看,你却躲开了的事?”

裴祐脸更红了,这样的姿态等于是默认。

姜婉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呀。”

昨日她还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些,怕他会不自在,没想到他却一直惦记着这事,还怕她会生气…这书生怎么能这么可爱!

她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没想到你一个读书人,心思也是如此之细腻…”

裴祐仿佛僵在了那儿,被她调笑的话弄得心跳如擂鼓,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却听姜婉接着说道:“可我心里却很欢喜,你将这样一件小事都放在了心上。”

她想说的其实是她很开心他这样把她放在心上,可又怕对他来说太过了些,便用了较为委婉的说话,可意思是同样的。

裴祐忍不住抬眼望向姜婉,她也正看着他,笑容柔美可人,双眼亮晶晶的似是缀满了星辰,如同一个漩涡,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心甘情愿被吸入。

徐慧和裴玉莲玩闹的声音惊醒了这一对正在对望的男女,裴祐猛地挪开视线时整张脸都红了,姜婉面上却没什么异样,转身看向两个小姑娘:“你们小心着些,别摔了。”

裴祐移开的视线转回,又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姜婉身上,好似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第30章 定情信物

姜婉将碗筷收拾好拿回自己家,又拿了针线篓到裴祐家院子里坐着。她先去徐春英房间里说了下她会在她家院子里,有事可以叫她,然后才回院子里坐好。至于裴祐那儿,她进出的时候他都看到了,不用她多说。

姜谷,徐慧和裴玉莲都拿了小板凳坐在姜婉身边,两个小姑娘学着她做女红活打发时间,而姜谷则捧着姜婉从裴祐那儿没收的书,好奇地翻来翻去。他如今也不过才刚认字而已,这本书上的字都认不得几个,更别说理解意思了。姜婉一边无聊地做绣活,一边指点姜谷几句,告诉他不认识的字该怎么念,要是她知道意思,就还会顺道解释给他听,要是不知道,就让他记住怎么念就行了。她也会遇到几个不常见的字不认识,这时候她就让姜谷先跳过,说等以后裴先生身子好些了再向他请教。

几人在院子里消磨时间,裴祐待在屋内,知道姜婉就在外头,心中便多了一分安定。

在床上躺了会儿,裴祐觉得心里精神好多了,便起床来到书桌前,拿起笔时,胸腔中忽然涌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来,下笔便是一道柔美的轮廓,那是一个婉约女子的娇小面庞。然而下一刻,那一道美好的轮廓突兀地晕染开,变做了很大的一团。

裴祐惊诧地看着这一幕,搁下笔,拿起纸仔细地检查,许久他又拿起其他并未动过的纸张,一张张看过去,却并未看出些许端倪。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将那张画坏了的纸往旁边一放,又拿起第二张,一翻思索之后,嘴角带着微笑下笔,然而落笔之处,依然是一片晕染的污迹。他皱起眉,将第二张纸也放置到一旁,拿起第三张纸,他小心翼翼地落下一笔,见并未晕染,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画下一笔。只是作画不是他的专长,画了几笔便觉得不好,叹息着将第三张纸也放到一旁,拿起了第四张纸…

如此几番折腾下来,不是纸晕染得厉害,就是他自己嫌画得不好,最好的成品,也不过就是一个寥寥数笔的柔美背影罢了。

这一番动笔,让裴祐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的精神又萎靡下去,他搁下笔,颓然回到床上躺好。

午时,姜婉熬了粥,让小家伙们先吃,又让裴玉莲端了碗去裴祐屋子里,她自己则端了碗去徐春英屋子里。躺了两天,徐春英的身体好了些,也不用姜婉再喂她,自己拿着碗吃起来。姜婉便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也不说话。

倒是徐春英开口了:“祐儿他吃过了么?”

“玉莲端过去了。”姜婉道。

“他这几日气色可好?”徐春英道,“这两日他虽有过来看我,也说他已经无大碍,可我这瞎眼也看不见,不知他是否果真好转了,还是只为了让我安心才宽慰我。”

姜婉心中有些警觉,她可不会认为就这几天在病床前伺候,裴祐的娘就会对她大加赞扬,如今裴祐娘问起裴祐的情况,除了真的想知道之外,怕还有试探的意思,看她有没有跟裴祐接触过多。

姜婉的打算是,要在不引起裴祐娘的反感的情况下,尽量争取到她的好感度,因此在裴祐娘有机会接纳她作为裴祐的妻子之前,她万万不能暴露自己正跟裴祐接触甚密的事,徒徒引来裴祐娘的厌弃。

“早上我看到过一眼,似是还好。”姜婉声音平淡,“裴先生已经能下床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姜婉语气中的冷淡,徐春英道:“姜婉,之前对不住了。我跟你娘说的那些话,你莫放在心上。”

姜婉勉强笑道:“婶子你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祐儿那边…也还请你多看顾着些,他身子弱,这大病一场,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转。”徐春英叹道。

姜婉沉默了几秒,才道:“我知道了,我会多叮嘱玉莲照看好她哥的。”她的语气里是满满的不情愿。

徐春英笑道:“那就多谢了。”

“应该的。”姜婉点头应声,情绪不高的模样。

等出了徐春英的屋子,姜婉长舒了口气,她可以肯定裴祐娘在试探自己是不是还对裴祐抱着小心思,不知她今天这种仿佛心有芥蒂,不愿与裴祐多接触的模样,能否令对方满意呢?

姜婉出来时,姜谷他们还在慢慢吃等着她,她便忙坐到桌前,端起饭碗,一行人一起开开心心地吃过午饭,一起收拾桌子时,裴玉莲道:“我去看看哥哥吃好没有。”

姜婉笑道:“你和慧慧先去玩吧,这儿交给我就行。”

裴玉莲迟疑道:“婉姐姐,这样真的可以吗?”这几日成日里跟徐慧一块儿玩,裴玉莲的心情好了很多,面上也多了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美好微笑,她喜欢这样的日子,可心里却总担心她娘知道了会骂她。

姜婉眨了眨眼,狡黠一笑:“你不说我不说,慧慧和你小二哥哥也不说,谁会知道?”

裴玉莲眼睛一亮,用力点头:“谢谢婉姐姐!”她说完,便被笑嘻嘻的徐慧拉走了。

姜婉收拾着碗筷,脸上却带着笑,要说谢谢的人,应该是她啊,她还要多谢玉莲给她机会跟裴祐相处,又不会让裴祐的娘知道呢。

姜谷在一旁笑道:“姐,你好会使坏!”

姜婉转头瞪他:“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如此还不是为了讨好裴先生,这样你不认识的字,也好问他,让他教你。”

姜谷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那姐,我是不是也要去讨好讨好裴先生?”

“一个人讨好就足够了,人多了小心他厌烦。”姜婉一本正经道。

姜谷深以为然,一脸赞叹地看着姜婉在收拾好碗筷后向裴祐屋子走去。

姜婉在裴祐屋子门前整了整头发和衣裳,轻轻敲响房门,听到里头说了声请进,这才推开房门进去。

见是她,裴祐的眼睛猛然一亮。

姜婉忍不住勾起唇角,边向他走近边道:“我来取碗,你用好了吗?”

“好了。”裴祐忙道,“劳烦婉婉了…”

“哪里,这又不辛苦。”姜婉拿了碗,却不想立刻出去,眼神四下一扫,想找找看留下继续说话的借口,谁知却看到书桌上有动笔的痕迹,她便放下碗走过去。

裴祐没想到姜婉直奔书桌而去,吓得差点从床上跳下来,赶紧道:“婉、婉婉…那里没什…”

姜婉却已然走到书桌旁,看到已经写废了的十几张宣纸,回头板着脸道:“裴先生,早上没收了一本书不够,你还想我把你的笔墨纸砚都没收了吗?你还在病中,费太多心神,病哪里能好?”

裴祐自觉理亏,垂了视线讷讷道:“对不住…”

“下回再让我看到你病还未好便看书写字,你看我敢不敢把你的纸和书都给撕了。”姜婉哼道。

“我,我不敢了…”裴祐忙道。

姜婉这才满意,转过身去看着桌上的纸,有些好奇地拿起。

裴祐有些紧张,吞了吞口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翻动那些用废的宣纸,心跳极快。

姜婉忽然抬头看向裴祐,后者心头一紧,怕她说些什么,却又期待着她说些什么,却听姜婉道:“助之,我得向你道歉。”

姜婉这话,可不是裴祐设想中她看到他画的她时会有的反应,眉头微微皱起,带着些许疑惑望着她。

却见姜婉看他那傻愣愣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就没发现,这些生宣有些不妥么?”

裴祐老老实实地回道:“是有些不妥,有些纸张很容易晕染开。”

姜婉笑看他:“那是因为我做了手脚呀。”

裴祐一脸呆滞。

姜婉又是一笑:“之前我还气你,你却让我娘帮你带宣纸,我娘不会买纸,这事自然落到我头上,我特意买了两种纸,一种好的,一种坏的,外表上却看不出来,我将这两种纸打乱塞到一块儿去,只收了你好生宣的钱,坏的就当我送你的。”

裴祐愕然,半晌喃喃道:“怪不得…这纸竟便宜了…”

姜婉走近他,面上故作难过,问他:“那你可生我的气?”

裴祐连忙摇头:“之前是我的不是,婉婉你对我开这无伤大雅的玩笑也是应当的,我哪会气你。”

“助之,你真好。”姜婉望着他笑。

裴祐的脸蓦地通红,别开视线。

姜婉从那堆废纸里抽出一张,笑吟吟地说:“这张便送我如何?”

裴祐看回来,便见她手上拿着的,正是之前他画得最好的那张背影图,顿时讷讷道:“这张画得不好,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可我就喜欢这张。”姜婉笑着从怀里摸出个荷包来递过去,“我也不白拿你的东西,这个就作为交换,如何?”

裴祐愣愣地接过荷包,那是蓝底祥云纹的布料,针脚并不十分细密,却可以看出是细心缝成的,角落里绣了个并不端正的裴字。

姜婉笑道:“我的女红也不好,换你这不登大雅之堂的画,谁也不吃亏,对不对?”

裴祐双手捧着荷包,还能感觉到属于姜婉的体温,竟似乎有些烫手。仿佛吃了蜜似的,从嘴里一直甜到了心底,又好似沾了醇香的美酒,最是微醺畅快的时候。

“这…这画确实画得不好,我重新画过,再送你可好?”裴祐紧紧抓着那荷包不肯松手,有些羞窘地说道。这…这可算是定情信物?那他可不能只送她那幅尚未完成的潦草之作。

姜婉伸出手在他面前摊开:“那你也把荷包还我,等我重新绣一个更好的再给你。”

裴祐抓着荷包的手一紧,哪里舍得就这么还回去。

姜婉得意一笑,将其他纸放了回去,单单把那张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曼妙背影的宣纸折好藏进了怀中,笑道,“既然你不肯还我,那我也不还你。我就喜欢这张,其他的我都不要。”

那荷包是姜婉之前刚做好的,她特意在角落绣了个裴字,就是打定主意要送他的,因此随身带着,就等着一个好机会送出去。她本来想绣自己的名字给他的,后来一想万一不小心被人看到露馅了可不好,只得退而求其次,绣了他的姓。

“我先出去了,你好好歇息。”姜婉拿起碗筷,对裴祐笑了笑。

裴祐呆呆地看着她出门,好一会儿才又将视线落在那荷包上,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喜欢,也不觉得厌倦。

这个下午,姜婉照旧带着几个孩子在裴祐家院子里做女红教认字,很快姜福年一行人便回来了,也捎带回了两副药。

姜婉将药交给裴玉莲,让她先去准备,自己则拉扯着爹娘询问战果。

徐凤姑拿出一大袋子铜钱递给姜婉,面上笑意挡也挡不住:“小财迷,你自己看!”

姜婉接过大致一数,竟有将近八百文。

“娘,都卖出去啦?”姜婉笑问道。昨日家里做了多少块糕点,姜婉是知道的,如此一算,她自然能大致猜到他们卖出了多少糕点。

“是啊!就剩十来块啦。”徐凤姑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