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从身边跟来的小厮手中拿过酒杯为自己斟上,爽快地笑道:“许小姐敬酒,我是必然要喝的。”

他说完,便仰头将酒喝下。

许小姐缓缓喝了口杯中茶水,面上带着红晕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九皇子如此给她面子,她自然是欣喜万分的,一颗少女心扑通扑通直跳个不停。

见九皇子喝了许小姐的敬酒,不少未婚女子便都蠢蠢欲动起来,几个胆大的也端起了茶水,一个接一个地对九皇子敬酒。

九皇子今日大约是心情好,竟一个个陪着喝过去,颇有几分“雨露均沾”的意思,惹得最开始敬酒的许小姐十分不爽快,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生闷气。

姜婉仔细地观察九皇子的神情,她发现九皇子面对这些未婚女子时神情是温柔的,不管他是不是同性恋,至少他并不讨厌女性。

很快轮到李蓉右边的女子,也不知时不时太过激动,她起身时脚步有些踉跄,身子竟向前倒去。九皇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只一瞬就松开她,关切地说道:“可还好?”

那女子面色绯红,不知该安放到何处的眼神忽然落在九皇子的胸口,顿时面色一白。方才她手中拿着的茶盏,在她踉跄的时候将茶水倒在了九皇子的身上。

就在那女子不知所措之时,早已做好准备的姜婉心中一动,立刻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手帕塞到那女子手里。

那女子也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帕子是哪来的,条件反射的便拿帕子去擦,被九皇子抬手阻止。他的手拂过帕子,忽然微微皱眉,视线落在那帕子上。

姜婉心中紧张。她已经想好了,九皇子要是喜欢这帕子夸它,她就说那是祥云阁的,他要是不喜欢,她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第61章619

然而让姜婉失望的是,九皇子只是扫了那帕子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有礼又疏离地笑道:“无需在意。”

他退后一步,彻底避开了那女子拿帕子的手,又面带微笑地走向下一个女子。

那未婚女子既失落又满脸酡红地垂下视线,九皇子的风度令人折服,然而他那对每个女子都温柔却有度的态度,当那人是自己时难免心生示意。

姜婉也很失落,见那女子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悄然伸手去抽她手里的帕子,对方也毫无反应,任由她将帕子拿了回来。

正笑着与另一人说话的九皇子忽然若有所觉地瞥过来一眼,视线从帕子扫到姜婉身上,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又自然地收回视线。

九皇子与诸位夫人小姐寒暄过后,便又离开了,徒留散落一地的少女心。

李蓉先前以为姜婉来是找看中了九皇子,可方才九皇子好不容易过来,姜婉却只是递出了一块帕子,还不是给九皇子的,动作丝毫不引人注目,似乎目的并非是寻得九皇子的关注…她实在想不通,姜婉想跟到这茶话会上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见九皇子离去,李蓉小声对姜婉道:“婉婉…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姜婉同样轻声道:“多谢,暂时不用。”

李蓉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九皇子回到男人那边后,两边同时又热闹起来,男人那边饮酒作乐,好不痛快。今日的酒乃是鄞州老窖,香醇浓厚,女眷这边不饮酒也能闻到飘过来的淡淡酒香,仿佛也醉倒其中。

刚才的机会没能成功,姜婉却并不放弃,她早已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先前就没有想过来一次就能将棉布推广出去。她细细观察着九皇子,试图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寻找出可以突破的点。对面男人们交谈玩笑的声音传过来后虽然小,却也清晰,姜婉听了会儿,发现这些男人们除了不谈政治之外,什么都谈,文雅点的说起最近新冒出头的才子才女,会玩的就谈吃喝嫖赌,九皇子似乎都能接得上话。

过了会儿,见九皇子似乎有要离开的意思,却刚好被一人拦住说话,姜婉忙小声对李蓉道:“我去接手…”

李蓉点点头,姜婉便小步走出了水榭。

水榭外有小厮守着,姜婉问清了茅房在何方,便慢悠悠地往那个方向走,又时不时回头看水榭中的动静。很快,她见九皇子从水榭中走出来,方向正与她相同,她便放了心,加快脚步消失在拐角。

她见九皇子有离开的意图,想来是酒喝多了得排出来,因此她先他一步离开,看上去就没那么显眼。而在确定他也是去往同一个方向后,她便放了心。

去往茅房的路上有一座小型假山,前方还有一个方形的小池子,假山上有水留下,落入池中,源源不绝。

这正是一个“偶遇”的好地方。

姜婉停下脚步,想了想站在那儿仰头望天,神情专注,而她的耳朵却仔细听着后方的动静。

没一会儿,一个脚步声临近,在经过她这边时顿了顿,又往前去。姜婉眼角余光瞥到那正是九皇子,却并不着急——人家急着上厕所,就算再奇怪也不会这种时候停下询问的吧?

姜婉保持着仰头望天的专注神情,直到九皇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的余光之中。跟刚才匆匆而去的脚步不同,这会儿九皇子脚步轻松,又一次经过姜婉时停下脚步看她。

姜婉距离青石板小路有一两丈远,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这个府邸的主人正在疑惑地观察着她。

九皇子好奇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子,他隐约记得那是女眷那边跟着的一个丫鬟,却难得生得一副好皮囊,此刻她右手轻轻扶着假山壁,目光落在天空的不知何处,神情那么专注,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自然什么都没看到。

他记得他前一次经过她时她便是这般模样,这次她又是如此,这不禁引起了他的好奇——她究竟在看些什么?

九皇子脚步一转,缓步走近,在距离姜婉身边不远处时又一次尝试看向她所在方向,可依然什么都没看到。

“姑娘,你在看什么?”九皇子出声询问道。

姜婉像是突然惊醒,侧头看了过来。

九皇子以为她会认出他,以为她会慌慌张张地行礼,然后娇羞地告诉他她在看些什么,就像过去那样。然而,这一回他却猜错了。只见那女子面容一如方才般平静,漂亮水润的双眸之中是一抹无法忽视的认真,像是在将自己心中所思缓缓道出,她的语速很慢:“我在想,天之外,究竟有些什么?”

九皇子微怔,他见过太多女子,她们所思所想,再简单再琐碎不过,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小事而已,即便是旁人口中的才女,所写之诗词也多是伤春悲秋之作,对于从一个女子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实属罕见,更何况是一个丫鬟之口。

他生出些许兴趣,笑问:“姑娘,你为何会想这个?”

姜婉收回视线,望向天边,缓缓道:“昔年庄周梦蝶,不知是蝴蝶梦为他,还是他梦为蝴蝶。而我,前几日做梦,却也梦见绝不属于当世之新奇事。”

“哦?”九皇子的兴趣稍微减弱了些,原来只是做了个梦罢了。

姜婉道:“我梦见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新奇世道,那个世道…人能一日千里,两处不同之地的亲友还能千里传音,有器如传说中的大鹏,人进入其中,能遨游天际,数千公里,不过瞬息便可到达…”她说着,侧头看了九皇子一眼,微微一笑,“还有些事,却是不可说与殿下听的。”

九皇子本以为眼前这位姑娘或许并未认出自己,可听她最后一句话,便知她早已认出他是谁,却没有平常人的敬畏或是那些未婚女子的娇羞,仿佛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好友罢了。这惊讶不过转瞬即逝,如今他已被她所描述的梦境所吸引,迫不及待想听别的了。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尽管说便是,我恕你无罪。”九皇子道。

姜婉道:“那便恕我不敬了…我所梦到的那个世道,再没有皇室宗亲,王侯将相,你我之间,并无差别,谁见了谁也无需下跪行礼。”她说完便是微微一笑,“殿下,我自知这些话大不敬,可既然殿下说恕我无罪,我便实话实说了。”

九皇子未曾想到姜婉所梦到的竟然会是这样的事,若被旁人听去,确实会以大不敬治罪,也难怪她先前不肯再说。只是,他发现自己无法想象那样的世道。

“若那个世道再无皇帝将相,岂非要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九皇子道。

姜婉道:“不,正相反,我梦中的世道,人人安居乐业,许多如今必死之病,也可以治好或是稳定病情,比如痨病,天花,消渴疾。”

痨病就是肺结核,放在古代是绝症,但在现代却可以控制。天花古代肆虐害死了不少人,但她出生的时候,人类已经完全战胜了天花,天花早已绝迹。消渴症就是糖尿病,这病本身死不了人,然而长期以往造成的并发症会导致人死亡,但在现代,按时按量注射胰岛素,可以控制住病情,维持高质量的生活。

九皇子惊讶道:“这些病要用何种药治?”

“以如今的医理药物,治不好。”姜婉道,“我见到有些大夫治人,是先将人剖开,取出病灶,再止血缝好,不出几日便可痊愈回家。可以如今的医术和药物,出血太多止不住,术后也极易感染化脓,无法采用相同的治法。”

九皇子惊叹道:“我只知将人剖开是杀人,却不知还能救人!说了这许久,也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姜婉心中一喜,不枉费她又是做戏又是说得口干舌燥,这位皇子既然问她名字了,可见她所说之事果真打动了他。感谢现代社会的一切!

“我叫姜婉,姜子牙的姜,温婉的婉。”姜婉微微一笑,“多谢殿下肯听我这匪夷所思的无稽之谈。”

姜婉…他很肯定所邀之人中并无此名字,可她这气度,实在不像一个丫鬟…

九皇子道:“你所说之事,如此详细,倒不像是梦中所见,莫非是入了桃花源?”

姜婉笑道:“谁知道呢?我所见所闻,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真要说起来,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九皇子刚要开口,却见姜婉目光一转,落在了他后头。

他转身望去,就见如今朝堂上的大红人,身为李时献女婿的裴祐正缓步走来。

裴祐走至二人跟前,拱手为礼道:“殿下。”他的目光转向姜婉,视线微微一垂,轻声道:“姜姑娘。”

九皇子讶然:“裴大人,你与姜姑娘是旧识?”

没等裴祐说话,姜婉便道:“不认识。”

九皇子看向姜婉,面露惊讶。

裴祐抬眸望去,嘴角微抿。

姜婉却转开了视线,看向九皇子道:“我出来已久,该回去了,殿下,请容我先行告退。”

第62章619

听姜婉说要走,九皇子心中有些不舍,他如今对她所梦之世道十分好奇,还想再多听一些。若此刻她走了,稍后他又要去哪儿找她这个不在请帖上之人呢?

九皇子道:“不知姜姑娘府上何处?”

姜婉别开视线,面露羞赧:“不瞒殿下,我本无请帖,只是对殿下所举办的茶话会心向往之,便央求一好友带我进来见识一番,还请殿下勿怪。”

九皇子心下顿时有些恍然,他就说她并不像是一个丫鬟,原来是托好友进来的,难怪…

九皇子道:“我还要感谢姜姑娘的好友,否则我便无缘得见姜姑娘了。姑娘府上何处?下一回我便派人送请帖至姜姑娘府上,如此姜姑娘也不必再托人进来了。”

“多谢九皇子殿下,我暂住在柳树街近仙人胡同的姜府。”姜婉心中一喜,面上却淡淡的,好像并不十分在意的模样。现代社会的东西真是太能唬人了,她随便说了一点就把九皇子给收服了…看来她最大的金手指并非能看到某个人将来之事,还是她的穿越背景啊。

得了姜婉府上何处,九皇子便放了心,目送姜婉离去。

二人交谈时几乎将一旁的裴祐忘记,他即便想插话也插不上嘴,直到姜婉离去。

姜婉在先前说完“不认识”之后便自始至终都没再多看裴祐一眼,后者心中如烧着一团火一般难忍,却偏偏无从发作。

在九皇子的茶话会上看到姜婉,而她又是跟李蓉一道,他无疑是震惊的。他不知姜婉是怎么跟李蓉走到一块儿去的,是姜婉主动,还是李蓉主动?但这一刻,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姜婉为何会出现在九皇子的茶话会上?

他派小厮过去询问,谁知对方得到的却只是一句稍后再说的回复,不知姜婉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他心中忐忑不安,生怕稍有差池,她便会有身陷危险。他先前希望她能尽快离开京城回昌平县去,就是指望着她能逃脱开一切本就与她无关的漩涡,可她非但没回去,反倒还混进了九皇子的茶话会…他明明早同她说过让她别再管他的事,她、她究竟想做什么!

心中缠绕着不安与忐忑,裴祐与旁人寒暄之时都少了几分专注,心中焦躁不已。后来他被人缠着说了几句话,再回头时姜婉就不见了。他心中止不住的慌乱,他太清楚,姜婉看着柔柔弱弱,实则胆大包天,怕她在九皇子府乱走会闯出什么祸事,他匆匆离开水榭,四处询问寻找,谁知竟看到她正跟九皇子相谈甚欢。

即使面对皇帝之子的九皇子,姜婉身上也毫无敬畏讨好的神态。她与九皇子站在一道,就像是两棵长势差不多的松柏,完全不落下风。

眼前的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裴祐的双眼。他曾经那么轻而易举地说出希望姜婉能嫁给别人幸福一生,他甚至还帮她想好了那良人该是谁…然而,当他真正看到姜婉与别的男人站在一起谈笑风生时,他左胸口下无规律地剧烈跳动起来,他紧握拳头,无法抑制的酸涩和恼怒——他的恼怒,完全是对自己的。

他不想看到姜婉跟别人谈笑风生,他希望她身边站的人能是自己…然而,那是最不切实际的愿望,恐怕此生都无法实现。

这时候,他该做的,是转身离去,只当自己从未来过,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做不到。

神使鬼差般的,他走近二人,看向姜婉叫出了她。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一句淡淡说出的“不认识”。这一刻,他心一痛,恍惚间回到了山下村,那时候的她对他巧笑倩兮,而他每回都羞得很,总不敢直视她。

而如今,她不肯再对他笑了,她甚至说她不认识他。明明这本该是他所期望的,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为何他却如此难受和不甘?

九皇子探究地看着似乎有些失魂落魄的裴祐。他忽然想起,方才姜婉所站之处,正是过去的李小姐,如今的裴夫人身后,想来,姜婉所托好友,便是裴夫人了。既然姜婉与裴夫人是好友,那么她照理说不会不认得裴夫人的丈夫,那么她究竟为何要那么说呢?这两人之间,看来牵涉匪浅。

所有想法不过是瞬息之间,九皇子对裴祐道:“裴大人,可要一道回去?”

裴祐道:“殿下请先行,下官稍后再回。”

九皇子笑道:“裴大人自便。”

他嘴角挂着笑,心情极好地往回走去。

留下一个裴祐呆站在原地思虑许久,才匆匆回到水榭。

今日来一趟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姜婉的心情自然不错。李蓉低声道:“婉婉,事情进展可还顺利?”

姜婉道:“尚可。”

李蓉琢磨不出这尚可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又不好多问,只得作罢。

过了会儿,裴祐身边的小厮又悄然走过来,在李蓉近前说道:“老爷要送同僚归家,要先行离去。”

李蓉点点头表示了解,便让小厮回了。

水榭对面,两个小厮驾着个喝醉的那人,裴祐跟在身边,很快便离开了。

李蓉道:“婉婉,这茶话会晚上会有更多有趣的玩法,你可想要留到晚上?”

姜婉道:“不用。我们这边回吧。”

李蓉一愣:“这便回了?”

姜婉道:“你身子重,不可太过劳累,今日是该回了。”

李蓉面露感激之色,忙道:“我不累。”

“你不累,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会累,你应当做一个好母亲。”姜婉道。

听姜婉这么一说,李蓉面上便现出了犹豫之色。

“这茶话会该见识的我都见识过了,我们回吧。”姜婉道。

李蓉这才起身,分别跟在场的女眷告辞。她怀了孕,一向容易疲惫,因此对于她的提前离席,无人非要挽留。

李蓉一直将姜婉送到了家,这才让车夫驾车回去。

成了事,姜婉心情极好,刚进门就听潘宏报告:“姜姑娘,今日有访客。”

“访客?谁?”姜婉道。

潘宏道:“来人说是姓裴。”

姜婉眉头微皱,到了客厅一看,桌旁坐着的人不是裴祐又是谁?之前在茶话会上说要送同僚回家,怎么转眼就到了这儿?

“裴大人,有何见教?”姜婉绷着脸,语气平淡。

听到姜婉的声音,裴祐忙起身看过来,呆站了好一会儿,才稳了稳心神道:“姜姑娘,不知你今日去九皇子的茶话会所为何事?”

“我为何要告诉你?”姜婉冷哼一声。

裴祐沉吟片刻道:“姜姑娘,京城乃是是非之地,你还是尽快回昌平县吧。”

姜婉被气笑:“你是我什么人,管得着我去哪儿又要留在哪儿么?”

裴祐被抢白,面露担忧,急切地说:“姜姑娘,我无需你为我接近九皇子,那太危险了,你不该卷入其中的!”

姜婉一愣,微微一笑:“裴大人,莫要自作多情了,谁告诉你我接近九皇子是为了你?”

裴祐垂眸,遮住了连他自己都未发觉的缱绻眼神。即便她否认,他也明白她的用意,否则,她又为何要接近九皇子?

却听姜婉继续道:“在京城,无人知道我‘克夫’,这儿有遍地走的达官贵族,我又为何要回昌平县那个穷乡僻壤去?今日我与九皇子聊得投机,他对我想来也是印象不错,说不准今后我便成了皇子正妃呢?让我嫁个好人家是你说的,那么当我如你所愿般奋力寻找良人时,你又有什么资格劝我放弃?”

“你…你想当皇子妃?”裴祐抬眼看过来,面露愕然。

姜婉道:“有何不可?”

裴祐再度垂下视线,拳头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