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问题吗?”

这天晚上九点,当邵嘉桐走进书店的时候,齐树刚从储藏室出来。

“订货会怎么样?”他问。

嘉桐很想给他一个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实在有点僵硬:“还…不错。”

“没事吧?”齐树疑惑地看了看她。

她吁了口气,笑着摇头:“没,没事。一切都好。”

“那就好。”他点点头,端着咖啡壶上楼去了。

店经理老严照例在盘点一天的账目,表情认真严肃,但让人看了有点忍俊不禁。

嘉桐在角落的书桌前坐下,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董耘推门进来了。

她感到诧异:“美女评论家不合你胃口吗?”

董耘耸了耸肩:“你说得没错,她太…聪明了。”

嘉桐苦笑着叹了口气:“男人啊…”

“这不能怪我,是我的医生说,我不适合跟太聪明的女人交往。”

“…”

“康桥呢,她说她晚上会来的。”

“我没看到她。”嘉桐摇头。

“在楼上呢,”老严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说,然后顺便又补充了一句,“孔令书也在上面。”

话音刚落,就看到徐康桥从楼上走下来,脚步中带着轻快的愤恨。孔令书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几米远的距离。

“你用了那个图案,所以你必须得把这本书买下来。”书店老板的声音无论何时听上去都有点读书人混着生意人的自傲。

“我只是复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图案你就要我买下一整本百科全书?”

“是的,我这儿可不是图书馆。”

徐康桥无奈地对董耘和邵嘉桐摊了摊手,似乎实在无话可说。

“付钱吧,我可以给你打个…九八折。”

“…”

“别想威胁我,花瓶我已经藏起来了。”他忍不住得意地微笑起来。也许因为他很少笑的缘故,所以那微笑看上去有点可怖。

徐康桥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藏在哪里?”

“…”孔令书不禁收起笑脸,咽了咽口水。

她微微一笑,转身走向通往地下一层的楼梯。

愣了五秒之后,孔令书才惊慌地追上去大叫:“别、别这样,我们有话好好说!九五折怎么样…或者九三折?”

“…”

晚上十一点,书店的灯光熄灭,玻璃门上挂着大大的“Closed”的木牌。从这一刻起,整条街都变得平静起来,路灯泛着白光,照在刚经历了秋天的枯黄的梧桐树叶上,显得毫无生气。

齐树围上绒线围巾,转过身,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这家有着三层楼面的书店外墙上并没有挂任何招牌。这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是一家没有名字的书店?

说不清为什么,但他打心眼里觉得,这很像是孔令书这样的读书人会做的事。可是在他心里,他还是给它取了个名字,不为别的,只是想把它跟“新华书店”之类的区别开来。

他叫它:怪客书店。

二(上)

孔令书打着哈欠从后门走进书店的时候,齐树刚挂断了一个电话,兴奋的表情溢于言表:“你们猜我碰到了什么好事?!”

“中了五百块?”正在记账的老严头也不抬地说。

“哦,不,比这要好一万倍。”

老严想了想,说:“五百万?”

“…不,”尽管情绪有点受到打击,但小伙子还是高兴地说,“我刚得到了一个角色!”

说完,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孔令书和老严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先去把门口黑板上写着的上周新书推荐擦掉。

“别这样,这是我第一个有名字的角色,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角色,而不是无名的群众演员!”

孔令书点点头:“噢…恭喜你。”

“恭喜。”老严也跟着附和。

齐树脸上有一种二十三岁的男孩特有的、充满朝气的笑容。

“是个怎样的角色?”孔令书又说。

“?”

“我是说,你会扮演一个什么人?”

小伙子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嗯…一具尸体。”

“…一具什么?”这下,孔令书和老严同时看着他。

“尸体。”他小声回答,“那是一部侦探剧,里面有尸体解剖的画面,我的角色是一个被害人…”

“哦…”沉默了几秒之后,孔令书礼貌地说,“那可不太好演。”

“你也这么觉得?”小伙子一下子认真起来,“说实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

孔令书决定还是先去把黑板擦干净。周一的晚餐时间,客人总是很少,他每周都趁这个时候考虑推荐的书目。

就在他坐在一楼角落的沙发上思考的时候,董耘和邵嘉桐走了进来。

“今天你们很早。”他不禁有些奇怪。

“我约了康桥和彭郎一起吃晚饭,就在附近,康桥说在这里碰头。”董耘说。

“我是来工作的,”嘉桐在一楼大门口空出的区域来回走了好几次,“你觉得这儿能放下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巨型广告牌和一条二十人的队伍吗?”

“干什么?”孔令书不解地看着她。

嘉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来回走了几次,比划了一会儿,才说:“新书签售会。”

“?”

“项峰的。”

“谁的?”孔令书瞪大眼睛。

嘉桐抿了抿嘴,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项峰。”

这下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老严低头按着计算器说,“耳朵不好还是脑子不好?”

“…也许两者都是,我昨晚通宵了。”

“又是翻译连续剧?”嘉桐挑了挑眉。

孔令书给了她一个“没错”的表情。

嘉桐似乎不想对这个话题发表任何评论,于是像从没问过一样继续道:“项峰今天跟我说不喜欢放在人多的大书店,他听说你有一家书店,所以问我是不是可以放在你店里。”

“当然可以!”孔令书惊喜地回答,“但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

“因为你不是他的老板。”邵嘉桐面无表情。

“…”

“但我觉得你这里太小了,我很怕到时候现场秩序会有问题。”

“也许队伍可以安排在门外?”

“我已经想到了,所以我才问室内是不是能容纳20人。队伍放在门外,每批放20个人进来,不过还需要留一些地方给媒体。”

“除了拆书架之外,你想怎么弄都可以。”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一直低头按着计算器的老严在内,都诧异地看着他。要知道孔令书几乎所有的生活都在这书店内进行,这里简直可以说是他的家——而他真正的“家”其实只是旅馆。

所以,孔令书的这番话就如同他愿意把家腾出来给项峰做新书签售的场地,只要他们不把他的家具拆了。

原本还没有正式决定的嘉桐,此时此刻也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只得抿着嘴,点了点头。

康桥和彭朗没多久就到了,他们脸上洋溢着那种即将结婚的新人所特有的幸福感,看得人颇有些嫉妒。

“干吗都站在门口。”康桥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呢大衣,显得很精神,原本略长的头发经过精心修剪之后长度大约是到肩膀这里,如果不说话只是微笑,看上去很有女人味。

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当一个女人和她所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是与跟别人在一起不同的…至少,就康桥来说,现在的她跟面前只有孔令书的时候很不同。

“项峰想在这里办新书签售会。”嘉桐说。

“就是那个写侦探小说的?”彭朗是个话不太多的人,所以他偶尔问一个问题会得到很重视的回答。

“没错,就是那个项峰。”嘉桐点头。

“为什么大作家要在这里办签售?”康桥睨了孔令书一眼,后者高傲地抬了抬下巴。

“很显然,”孔令书怪声怪气地说,“我和他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他才会想到我。”

“就是说,”康桥眯起眼睛,“项峰也是个有很多怪僻的斤斤计较的小气鬼?”

“…”孔令书双手抱胸瞪着她,其他人则不着痕迹地侧过脸去好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不那么明显。

“玛格丽特·杜拉丝说过,‘男人,应该非常地爱他们,非常非常地爱他们,否则,就不可能忍受他们’——看起来这条也同样适用于女人。”孔令书直直地看着彭朗说。

大约是想明哲保身,彭朗抿着嘴假装在看黑板上的新书推荐。

相约吃晚餐的三个人离开之后,嘉桐仍在书店的大堂里来回测量位置的摆放和空间大小,孔令书去街对面新开的面馆打包了几份面条回来,跟其他员工一起轮流吃饭。

“签售会在什么时候?”孔令书问。

“下周,”嘉桐翻开记事本,“基本上定在平安夜那一天下午,也就是周五。”

“哦…”忽然,他瞪大眼睛,“下周五?”

“有什么问题吗?”

孔令书皱了皱眉头:“那天是填字谜协会每月定期座谈会,身为副会长,我上个月已经没有参加,所以这个月一定要去。”

“…”嘉桐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努力微笑着说,“我还以为那个协会早就不存在了呢。”

“怎么可能,”孔令书一副“你别逗了”的表情,“我们明年年初就十周年庆了。”

“…”嘉桐决定不再就这个无聊的话题争执下去,“不管怎么说,就定在下周五。”

“那好吧,也许我下午回来还来得及。”

之后的几天,项峰新书签售会的工作就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周日上午,孔令书刚从后门踱步进来,就看到邵嘉桐领着两个看上去像是设计师模样的人来到书店,测量店门口那块空地的面积,似乎还有意更改格局。

“你觉得这个表情怎么样?”齐树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拉长着脸说。

孔令书被这毫无表情的表情吓了一跳:“什么怎么样?”

“尸体,尸体的表情,这样还不错吗?看上去像是一具尸体该有的表情吗?”说完,他继续一脸面无表情。

孔令书半张着嘴仔细看了看,才说:“能把眼睛闭上吗?”

“哦,好的,对不起。”小伙子立刻照办了。

“嗯,”孔令书点头,“要是你眼角的眼屎看上去没这么湿的话,会更逼真的。”

“…”

邵嘉桐走到孔令书身旁,指着收银台说:“到时候能把它搬走吗?”

“可以。没问题。”

“还有这个、这个、和…这个。”她又指了几样东西,“这样门口的这块空间就能大一点。”

“随你的便。”孔令书颇为大度地说。

“你太好了,我会给你一个董耘看了以后会跳脚的价钱。”说完,她眨了眨眼睛。

“价钱?”

“场地租赁费。”

“哦…”他似乎很诧异而且不屑一顾,“我不会收一分钱的。你和项峰都是我的朋友,非常好的朋友。莎士比亚说过‘Never lend money to your friends’,朋友之间不要最好不要谈钱的事,这是我一贯奉行的原则,因为一旦涉及到了金钱这个俗气的东西,人性的贪婪和欲念就会暴露无遗,而友情,是不应该被这些丑恶的东西所污染的,所以我绝不会问我的朋友收任何一分钱。”

说完,他高傲地环顾四周,发现老严、齐树和小玲正以一种十分崇敬的眼神看着他,就越发满意起来。

“钱是算在董耘头上的。”嘉桐补充道。

“哦…”他考虑了一秒,然后轻声诚恳地回答道,“那么务必给我一个他看了会跳脚的价钱。”

邵嘉桐眯起眼睛,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内:“一言为定。”

傍晚时分,董耘又踏着悠闲的步伐推门走进书店,此时已经夕阳西下,斜照过来的橙色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看得嘉桐不禁皱了皱眉头。

“为什么所有人都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董耘一脸茫然地说,“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葱头’?”

嘉桐敷衍地笑了笑:“那只是你的错觉吧。”

董耘认真地看着她,像是想从她的表情分析出什么来。最后,不知道他算是分析出来没有,不过总之他没再纠缠下去,而是说:“晚饭吃了吗?”

“还没,”嘉桐走来走去,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我在工作。”

“那么我有幸让你放下手上的工作跟我一起吃顿晚饭吗?”

嘉桐停下手上的笔,看着他,直觉他有什么事要跟自己说,便轻轻眨了眨眼睛:“当然,你是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