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书于是极其不情愿地走下楼梯,来到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的一楼大堂。

玻璃门外只有一个人,是徐康桥。他走过来,打开门,一阵寒风迎面扑来,他不禁颤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忽然觉得她跟平时不太一样,双眼通红,目光呆滞。

徐康桥踉跄了一步,走进书店,孔令书连忙关上门。

“他走了…”

“什么?”孔令书用力搓了搓自己有点微冷的手臂,疑惑地看着她。

“我说他走了…”

他还是不太明白:“谁走了?”

“彭朗,”康桥吸了吸鼻子,举起手上的信封,“他留了一封信给我,然后,就走了…”

五(下)

周一的早晨,董耘动用了寄存了许久的小宇宙的力量,才把自己从床上挖起来。他又穿上了那套被徐康桥弄脏后,经过送洗又被送回来的西装。他站在镜子前,抬起袖管仔细闻了几下,确定只有干洗过后那非常专业的干净的味道之后,才满意地拿起大衣和车钥匙,出门去公司。

室外的空气中充满了凛冽的味道,仿佛每吸一口气,就是吸进一股令人打颤的寒冷。他不喜欢冬天,好像一切都被冻住了一般,连他的脑袋也是。

进了公司,前台的小女生照例是诚惶诚恐地跟他点头打招呼,他给了她一个“哦”的眼神,径自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经过邵嘉桐办公室的时候,他停下来,伸手在敞开的玻璃门上敲了敲。

邵嘉桐从一堆A4纸中抬起头看向他,然后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你要是再晚二十分钟来的话就刚好可以直接去楼下餐厅吃午饭。”

董耘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我来就算很给你面子了。”

也许他说的的确是事实,所以邵嘉桐无奈地扯着嘴角:“下午三点开例会,材料已经在你桌上了。”

董耘点点头,打算离开,却又被叫住了:

“对了,”她说,“子禾今天上午交稿了。所以我们还是按A计划。”

“哦。”董耘点点头,转身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才不管什么A计划、B计划,甚至是C计划、D计划、飞鹰计划…那些统统与他无关。他要做的只是出现在这里,假装很忙就是了。

所以忽然,他好笑地想:其实,我是个演员…

每天都是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仅此而已。

秘书在他坐定后一分钟内端上了香气逼人而温度又恰到好处的咖啡,他很欣赏她这一点——这几乎是他最欣赏她的地方。

中午吃饭的时候,董耘忍不住问邵嘉桐:“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刚挂了一通工作电话的嘉桐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董耘想了想,把她昨晚说的话又还给她:“没什么,只是问问。”

嘉桐抬了抬眉毛,大概算是接受了他的答案,然后回答道:“你是个…很自我的人。”

“继续。”

“你对所有人和事的判断都是依据你的自我喜好,你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原则、标准…不能以普遍的看法去衡量你。”

董耘越听越有兴趣:“那么你以什么来衡量我?”

邵嘉桐努力切开餐盘里的鸡肉,塞了两大块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回答:“我没有衡量你,我也不需要去衡量你。”

“?”

“我是你的助理,所以我只是尽量让一切都看起来不会让你讨厌罢了。”

他思索着她的话,微微一笑:“这是一份很艰难的工作是吗?”

“当然,”她直言不讳,“不过我每天都在努力。”

董耘心底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但表面上,他只是镇定地吸了吸鼻子,说:“谢谢。”

“不客气,”嘉桐还在嚼鸡肉,“这就是工作。”

“…”他心底的感动忽又开始动摇。

“我一直尽量让自己的付出与所得相匹配。”

“你是说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作?”

嘉桐想了想,点头:“不然还为什么?总不会是我爱上你了。”

“…”

这时,邵嘉桐的手机又响了,她立刻接起来,然后大谈工作。董耘默默地看着她,心想:难道她是一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人吗?

他转头看向窗外,天气很好,阳光是那么明媚,完全没有一点昨晚那场雨的影子。也许生活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这样,过去的就该抹去,人生永远能翻到下一页。

邵嘉桐谈工作时的表情很严肃,不过董耘回想了一下,似乎她很少有不严肃的样子,这是因为她一直在工作,还是她原本就是一个严肃的人?他开始打量她,那身永远无法勾勒出女性曲线的职业套装和架在鼻梁上有点倒人胃口的眼镜都让她看起来毫无女人味。他忽然想到她刚才说的话——总不会是我爱上你了——这让他不禁想笑。

哦,是啊,总不会是她爱上他了。

要不是那次偶遇,他们也许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人,从性格、经历、思维、作风、一直到人生态度,他们没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简直是鱼和飞鸟,是两条根本不可能交汇的平行线。

想到这里,他心里那隐隐的不快忽然消失了。既然不可能是因为爱——当然,他相信要真是那样他会更别扭——那么无论她为什么对他好,都无关紧要,甚至于,她是为了工作和薪水反而让他更自在,因为任何得到都是需要代价的,这让他心安理得。

他开始吹着口哨切餐盘里的鸡翅膀,终于打完电话的邵嘉桐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刚才还一脸不爽的他为什么忽然心情这么好。他不以为意地对她微笑,然后,继续切他的鸡翅膀。

这天晚上,董耘约了徐康桥去孔令书的书店,他想,一个失恋的人此时此刻最需要的是一群朋友——无论这群朋友是否能够安慰她。

“你招牌上明明写着这个书柜的书是打七折的。”一进门,就看到康桥站在收银台前瞪着孔令书。

“是的,没错。”孔令书慢条斯理地点头,然后又补充道,“但是那只是针对非使用消费券的顾客。”

“谁规定的?”康桥的脸上现在几乎看不到笑容。

“我。”

“…”

“请看这里,”孔令书指着招牌下方一行小字,“‘店主保留与本次折扣活动规则有关的一切解释权’,我是店主,所以我说了算。”

康桥尽管一脸气愤,但还是忍了下来,董耘猜想是因为反正那张价值六百元的消费券是免费得来的。想到这里,他又不禁为自己没能拿到彭朗的礼物而扼腕…

“总价是八百零八元,用消费券抵扣了六百之后,还需要付二百零八元,谢谢。”孔令书用那种书店老板特有的口吻对徐康桥说。

“怎么可能超过那么多,”康桥不敢置信地翻看摆放在收银台上的那堆书,“我明明算下来是正好的啊,就算有两本书你不给我打七折,也不可能这么贵。”

“哦,”老板又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从身后拿出一本厚重的书放在收银台上,“根据不完全统计,在过去的一年里你翻阅这本书共计三十八次,所以我认为我完全有理由要求你买下这本书,书价是一百八十八元。”

“你给我滚!”康桥简直想用眼睛瞪死他。

孔令书却不慌不忙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说:“这是我的书店。如果要‘滚’也应该是你而不是我。”

“…”

第三次世界大战眼看着要爆发了,董耘那隐隐作痛的脑袋里已经开始幻想眼前这对男女互相掐着脖子扭打在一起的场景…但事实却令他大为吃惊。

康桥竟然哭了。

这个无论何时何地都充满了战斗能量的徐康桥竟然哭了。这几乎是…董耘十岁以后第一次看到她哭。

她的双眼仍然饱含着愤怒,但眼泪却像断了线一样从眼眶滑落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能够体会她的眼泪,这也许是下意识的,也许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但有人似乎比董耘更吃惊——那就是刚才还一脸镇定侃侃而谈的孔令书。此时此刻,他像见鬼一样地看着康桥,脸色发白,哑口无言。或许他有生以来都没见过这样的徐康桥。

书店内的气氛一时之间尴尬得令人窒息,直到孔令书呐呐地开口:

“不买就算了…别、别吓唬人…”

康桥咬了咬嘴唇,忽然转身冲上楼去。

董耘、邵嘉桐、老严、齐树、小玲,所有人都望着那消失的背影,然后又齐刷刷地回过头看向孔令书。

“干、干吗…”书店老板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

“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一件很恶劣的事?”董耘故意眯起眼睛用任重道远的口吻说。

“什么?…”

“你把一个女孩弄哭了。”

孔令书想了想,才有点勉强地说:“三十岁的…‘女孩’?”

“…重点不在这里!”董耘很想翻白眼,“重点是你把她弄哭了,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有多严重?”孔令书半信半疑。

“兄弟,”董耘拍了拍他的肩膀,“康桥才刚刚失恋。未婚夫人间蒸发了,你知道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严重的打击吗?”

孔令书用他那智商过人的脑袋想了想,还是摇头。

“这么说吧,”董耘摆了摆食指,“就好像你很喜欢某一本书,有个书商说要卖一批给你,你们什么都谈好了,就等着他把书送来,你甚至于都把新书发售的公告打出去了,但临到交书之前,那书商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他根本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你说这是不是很严重的打击?”

孔令书又用他那智商过人的脑袋想了想,然后回答道:“那我再进别的书不就好了吗?”

“…”

空气一时之间又凝固了,整个书店大堂安静得只听得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声。

“真没想到,”董耘咧了咧嘴,“被你一语道破了天机…”

“?”

“你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也明白,但是…”他抬眼看了看天花板,“楼上的某人暂时还没办法明白。所以对她来说,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时期,我觉得作为朋友,我们应该拿出自己的爱心和耐心去关怀她、关心她——”

“行了,”孔令书打断他,“你们只要告诉我现在是不是该上去找她道歉?”

所有人看着他,不约而同地点头。

然后孔令书也了然地点了点头,踩着大步上楼去了。

楼下依旧一片安静。过了好一会儿,董耘才问出所有人心里的疑问:“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墙上的时钟敲响了八次,这其实是一个电子钟,只是做成了摆钟的样子,那个像节拍器般摇摆着的挂饰其实根本没有连接着齿轮,可是那模拟的钟声却很传神,简直像真的一样,这一点一直让董耘叹为观止。

他等孔令书从楼上下来一会儿后,才上去的。康桥不出所料地窝在书吧靠窗的角落里,手里捧着一本书,但眼睛却看着窗外。

“别这样,”董耘紧贴着康桥坐下来,搂着她的肩,“看到你这个样子,很容易让我想起五年前我自己的蠢样。”

康桥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你爸妈知道了吗?”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故意岔开话题。

“…没有。我还不敢告诉他们。”但这话题似乎令康桥更沮丧。

“要我帮忙吗?”

她转过头看着他,说:“你是说真的?”

“真的,”他简直要举手发誓,“任何我做得到的。”

“那婚礼那天你能戴着彭朗的人皮面具扮成他站在我旁边吗?”她一脸认真。

“这个…”

“就知道你只是说说的。”她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

“小姐,你说些现实点的吧,比如请你出去旅行,或是买个名牌皮包什么的,你提的要求实在有点…”说完,他为难地摸了摸鼻子。

“…”她仍旧一脸哀怨。

他看着她的侧脸,忽然笑起来:“不管怎么说,你能说出他的名字,就说明,你在慢慢好起来。”

“…可是太慢了。”

“什么?”

“好得太慢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崩溃,我不知道生活该如何继续…”

董耘用力搂了搂她的肩膀,说:“我还记得五年前你来医院看我的时候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

“相信我,你已经跌到了谷底,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是我骗你的。”她皱着眉说。

“那我现在也拿来骗骗你行吗。”

她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抹微笑:“我可不太好骗。”

董耘也笑了,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早点跟你父母说吧,不然事情会变得很复杂。”

康桥又开始皱眉:“但我还不确定…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人肩并肩,在这书店的二楼各自沉默地想着心事。最后,董耘得出结论说:“也许他真的是间谍?”

康桥瞥了他一眼:“行了,这事情已经够复杂了,别让它变得更复杂。”

“好吧…”

“…”

“你知道吗,我觉得,如果你认为自己需要帮助,比如找个人说说话或开解你一下之类的,而你又不想找熟人的话,我可以介绍我的心理医生给你,他很乐意接待女士。”

“算了吧,”康桥说,“我想我不需要。”

“随你便。”

这天晚上董耘送康桥回去的时候,本想再试着说服她去找心理医生,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独自开车回家的路上,听着蒋柏烈推荐的CD,不禁跟着哼唱起来:

Clouds of sulfur in the air

Bombs are falling everyhere

It's heartbreak arfare

Once you ant it to begin

No one really ever 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