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嗯,”他只能一边敷衍着,一边急切地思考该如何离开这里,“我,我…”

然后,那张脸的主人的视线就对上了他。尽管灯光昏暗,他还是能够确定,他看到他了。

那个人站住脚步,看着他,然后露出最优雅最伪善的笑容:“董耘?”

直到这一刻,董耘感到自己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他咽了咽口水,对电话那头的嘉桐说:“明天早上记得打电话提醒我,现在我要挂了。”

“…好。你没事吧?”她有点迟疑。

“没事。”他用一种极其平常的语气答道。

“再见。”她迟疑地接受。

“再见。”

挂上电话,那个男人已经走到他面前。董耘靠在椅背上,仰视他,不慌不忙地露出同样伪善的微笑:

“叶森。”

十六(下)

这个名叫叶森的男人在董耘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叫来服务生,要了一杯伏特加。

“好久不见,”他看着董耘,眼里有稍纵即逝的狡黠,“最近好吗?”

“老样子。”董耘耸了一下肩,尽量表现得波澜不惊。

“我是上个月回来的,”叶森似乎打算开始侃侃而谈,“忽然发现我离开的这几年变化很大,这里的夜生活简直跟洛杉矶差不多,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回去。”

“…”董耘没有接话,只是尽量礼貌地微微一笑。

“不过今天晚上在这里碰到你真是让我大吃一惊,这里跟我们以前的风格完全是南辕北辙。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出去玩的开心日子吗,不管你信不信,我去洛杉矶之后常常跟我那边的朋友提起你,我告诉他们说有个叫董耘的家伙,绝对有胆识有气量。”叶森摆出一副老友的姿态,顺手拍了拍董耘的肩。

董耘还是没有接话,只是想着该怎么尽快脱身。

“你一个人?”

“我约的人赶不过来,”他说,“叫我去下一个场子等。”

“啊,”叶森了解地点了点头,“能带上我吗,反正我今晚也是一个人。”

董耘还是波澜不惊地微笑:“我约的是女人。”

叶森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了。”

他给了他一个“感激”的表情。

“我该走了,”董耘作势看了一眼手表,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算我请的。”

叶森没有推脱的意思,或者说,他其实根本没在意这些,他只是面带笑容静静地盯着董耘的双眼。

这恶魔般的眼神是董耘再熟悉不过的,尽管内心忽然有一股无法抑制的战栗,但他毕竟…已经是另一个董耘了。

“再见。”他毫不避让地对视着那恶魔之眼,不流露任何一点情绪。

最后,叶森微微一笑,偏着头说:“也许我们什么时候还可以再出来叙叙旧,毕竟我们一起度过许多快乐的日子,你知道,后天我打算在家里办个party,就像我们以前经常办的那种party,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说这话时,恶魔的眼里有些□裸的试探,董耘没有说话,只是等待他把话说完。

“都是我从洛杉矶带回来的,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比我们以前玩的那些还要带劲,试过之后你会觉得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说完,叶森仍旧看着董耘,等待他的回答。

“我想,”他淡定地说,“这个周末我可能没空。不过祝你玩得愉快。再见。”

恶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挥了一下手:“那好吧,再见。”

董耘缓缓转身,缓缓走出了酒吧。

直到来到马路上,白惨惨的路灯罩在他头顶的时候,他才开始剧烈地呼吸。他几乎是逃也似地上了出租车,甚至…不敢回头。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医生又把腿伸到台面上,“你对他造成了威慑。”

“我很清楚叶森是哪一种人,但凡我流露出一丝害怕的情绪,他就会像蟒蛇一样缠上来。”董耘苦笑。

“那么,”蒋柏烈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究竟在怕什么?你已经走出来了,不酗酒,不吸毒,不迷恋糜烂的生活。他还能对你怎么样?”

“你不明白,他是一条毒蛇,一个恶魔,他不喜欢看到别人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尤其是我——因为我曾经是他的同伴。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我这种行为就是背叛。”董耘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在诊室窄小的空间内来回踱步。

“但你已经摆脱他了。”医生瞪大眼睛看着他。

“话是这么说…”他忽然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可他不是一个轻易会善罢甘休的人。”

“?”

“他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尽管我不怕小人,可是真被小人缠上了,也是一件麻烦事…”一口气说完之后,董耘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噢…”医生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诊室又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都在进行思考。

董耘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靠在椅背上,看着斑驳的天花板:“事实是,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去面对。”

“那你当时是怎么摆脱他,摆脱这种生活的?”

“我没有摆脱他,”董耘摇头,“是他牵扯进一件很严重的案子里,于是不得不出国避风头去了,一走就是好几年。”

蒋柏烈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提任何问题,看上去像是在思索。

“这件事我不敢对任何人说,”董耘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出车祸以及之后的那段时间,简直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我知道这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

“我觉得也许你可以这么做,”一直没有说话的蒋柏烈忽然说,“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朋友们。”

董耘瞪大眼睛看着他:“你疯了吗?我说了这事我跟谁都没提过,这么蠢的事情我怎么能告诉别人!”

“你听我说,”蒋柏烈不慌不忙,“你试着平静下来回答我这个问题——你的压力究竟是来自于叶森这个人,还是你不希望被别人知道的过去?”

董耘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我不希望被别人知道——这才是我怕他的原因。”

蒋柏烈摊手:“那不就结了吗。”

“可是…”董耘又开始焦躁地来回踱步,“我怎么可能告诉别人我吸过毒、犯过法,我曾经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烂人?”

“为什么不可以?”

“…”董耘停下脚步,看着医生,发现他的眼睛异常真诚。

“人是复杂的,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你不能要求别人接受你全部的世界观、价值观,但是你可以要求你的朋友接受你这个人——不管你过去怎样,你曾经做过些什么——我们活在现在,所以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我只关心你现在是个怎样的人。”

董耘怔怔地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看着蒋柏烈的眼睛说:

“让我考虑一下。”

医生露出如阳光般的微笑,让人看得心很暖。

“…谢谢。”他也挤出一丝惨淡的笑容。

整个周末,董耘独自呆在家里,打扫房间、整理东西…他记不清已经有多久没有动手做这些事了。因为他在家里呆不住,他无法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客厅里,看这空旷却又孤独的房子,那简直让他窒息。

他总是流连在外面,办公室、餐厅、书店、夜场…他通常凌晨两、三点才回家,洗个澡,一觉睡到上午十点,然后去上班。

邵嘉桐一直以为他不爱上班——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从蒋医生那里回来以后,董耘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逼迫自己回想过去的种种。他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他总是避免去回忆,可是今天他忽然意识到,那的确是一个定时炸弹,他没办法逃避,也无处可逃!

等把所有的家务都做完,董耘累得躺在地板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然后,他拿出手机,开始拨电话。

“喂?”康桥很快就接了起来。

“给我陆和秦的电话。”他的口吻像是不容反驳。

电话那头的康桥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很吃惊,然后说:“哦…我等下传到你手机上。”

“我们碰个头好吗。”

“…”康桥没有说话,很有默契地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们。”

“定好了时间地点告诉我就行。”她没有多问一句,像是也不用多问任何一句。

挂上电话没多久,董耘就收到了康桥的短信,他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号码,思索了很久,决定先打给秦锐。

“喂?”秦锐的声音听上去一点也没有变,低沉而柔和,就跟他的性格一样。

“是我。”隔了这么多年,董耘竟然一下子找回了以前的那种感觉。

“…哦,”秦锐不像陆治民那么处变不惊,不过个性沉稳幽默的他,有时会让人摸不着头脑,“你该不会是被丢中了啤酒瓶子,要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董耘扯了扯嘴角,有点想挂电话了。

“…”

两人就这样在电话中沉默着,直到秦锐说:“好吧,什么事?”

“能出来见个面吗?”董耘鼓起勇气说。

“什么时候?”

“今晚。”

“…定了时间地点通知我就行。”他的回答竟然跟康桥如出一辙。

“好,先挂了。”董耘飞快地挂上电话,发现自己竟然心跳地厉害。

接着他又打给陆治民,在拨通电话之前,他足足做了一刻钟的心理建设。陆治民绝对不是秦锐那么好说话的人,尽管表面上他很随和,但董耘一直觉得,骨子里他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

电话接通的一霎那,董耘已经想挂了。

陆治民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请讲”,便不再说话,董耘一时之间有点犹豫不决。

“董耘?”陆治民忽然问。

“啊,是…”他错愕地回答了。

“找我有事?”跟秦锐比起来,陆治民很直接。

“嗯,”他顿了顿,“能出来见个面吗?”

“什么事?”

陆治民的回答让董耘措手不及,他不禁有点恼怒,于是一鼓作气地吼道:“让你出来就出来,哪来那么多废话啊!”

董耘吼完就有点后悔,脑门上开始冒冷汗。但令他诧异的是,这个一向强势又不好对付的陆治民竟然沉默了一下,答道:“哦,那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这下董耘又傻眼了,过了几秒钟才呐呐地说:“今天晚上,地方…我等下发短信给你。”

挂上电话,董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以来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被挪动了一半,窒息的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可是他知道,那块沉重的石头,并没有消失。

晚上八点,孔令书推开玻璃门走进书店,小玲立刻奔过来,说:“老板老板,今天晚上这里变得很奇怪。”

孔令书皱起眉头:“奇怪在哪里?”

“刚才有两个穿黑衣服的男人陆续进来问董耘是不是在这里,我说没看到他,他们点点头,都上楼去了。前面我端茶水上去,结果发现这两个男人分别坐在两张茶几旁边,就像是彼此不认识一样,气氛很…古怪。”

孔令书想了几秒钟,耸肩道:“管他呢。”

“可是,”小玲还是一脸焦虑,“他们会不会是来找董耘寻仇的?”

书店老板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你书看太多了吧。”

“…”

就在孔令书打算整理书柜的时候,徐康桥和邵嘉桐分别推开书店的前门和后门走了进来,异口同声地问:“董耘来了吗?”

孔令书和小玲面面相觑地眨了眨眼,小玲低声说:“老板,我就说有古怪…”

八点十分,书店二楼的书吧里坐着四个人。徐康桥和秦锐正在讨论董耘怎么老是迟到,陆治民一言不发地坐在靠窗的角落,邵嘉桐则一脸茫然地放空。

外面下起了雨,先是细细的雨丝,接着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就在所有人都开始有点不耐烦的时候,董耘终于出现了。

“呃,”他焦急地走上来,看到这个场面,反而有点却步,但最后他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他们面前,说,“对不起,迟到了,出租车不太好找。”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书吧的气氛有点诡异,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会议的召集者发言。

就在这沉闷到连发丝掉在地上都能听得到的情况下,书店老板忽然带着一脸八卦的表情,假装一本正经地端着一盘子饮品上来了。

“你们点的茶来了,”孔令书说,“放在茶几上好吗。”

“我们好像没有点过。”康桥忍不住跟他抬杠。

书店老板一点也没有要尴尬的意思,平静地说:“嗯,但你们等下会要点的。”

“请问为什么这茶不是热的?”康桥拿起孔令书放在茶几上的被子,喝了一口,问道。

“嗯…”他终于有点不自在起来,“为了预防你们打起来之后互相攻击,所以我觉得上冷的比较好。”

孔令书话音一落,现场的气氛一下子跌倒了冰点,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但下一秒,爆笑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就连一向摆扑克脸的陆治民也笑出了眼泪。

孔令书一脸麻木地看着周围这群人,心想:他们都疯了吗?

等到笑够了,董耘忽然说:“我今天约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些事,关于我的事。”

所有人都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直到这一刻,董耘才真正下定决心要把不堪的自己说出来,“我吸过毒,就在出车祸之后的半年。我变成了一个很烂的人,我…我无地自容。我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好。”

所有人依然看着他,没有说话。

“而且,”他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我欠陆治民和秦锐一句道歉。”

说完,诚恳地低下头:“对不起!”

书店的二楼完全沉浸在一片寂静中,董耘想,也许是他说的事情太具爆炸性了,大家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忐忑地缓缓抬起头,发现所有人脸上都带着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