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后来,她简直是咬牙切齿。

书店老板怔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你是说…是我的小孩?”

徐康桥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不然呢,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他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愣了一会儿,忽然说:“好吧你走吧,跟你无关。”

说完,她打开门,把他推了出去,又“砰”地一声关上门。

孔令书在门口站着,像是很久都不能从震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此时此刻,他那个智商超过却情商超低的脑袋一下子停止了运作,就好像刚才徐康桥跟他说的是一件与自然法则完全相悖的事情。

她是说小孩吗?是他跟她的小孩?怎么可能?

他忽然觉得这听上去很好笑,他跟徐康桥的小孩也,他们有多厌恶对方啊,这女人简直是一场恶梦,他简直没办法看着她的眼睛超过十秒钟…

等等,她是说…他跟她的小孩?!

他瞪大眼睛,惊诧到不行,仿佛这是他有生以来听过的最惊悚又最…意外的一件事!

随着孔令书脸上不断变化着的表情,躲在他身后楼梯口的那群人的八卦情绪简直high到了最高点。

“徐康桥!”孔令书用力敲门,“开门!”

可是里面却一片安静。

他又敲了好几下,门才忽然被打开。徐康桥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眶泛红,但她并没有要示弱的意思——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要示弱的意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们谈谈好吗?”他第一次,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她的眼瞳是浅褐色的,比一般人要浅很多。

徐康桥抿了抿嘴,似乎在强抑着某一种情绪,然后,她像是等到能够确定自己的声音不会听上去太软弱,才低声说了句:“进来吧…但是你要再跟我说什么是不是你的鬼话,就给我滚出去。”

孔令书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然后,严肃地点了点头。

房门关上。一直躲在楼梯口的那群人瞠目结舌地面面相觑着…

晚上十一点半,整座城市没有了白天的那种喧嚣,开始变得安静下来。在街角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上夜班的店员刚刚要开始新的一天。此时店内只有零星的几位客人,全都聚集在冰柜前,从剩余的冷冻食品中挑选自己中意的口味。

忽然,便利店门口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两人都是一身黑衣,脖子上围着大大的围巾,几乎将一张脸遮去了大半,他们的鼻梁上架着墨镜,头上戴着帽子,在这初秋的夜晚,显得尤其诡异和…滑稽。

已经有点要开始打瞌睡的店员一下子惊醒过来,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只见那两人先是对望了一眼,然后扭捏地缓缓向收银台移动过来。店员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拼命回忆入职培训时店长说的那个报警的按钮在哪里…

“那个…”比高的那人率先开口,“请问…你们这里有卖…嗯嗯嗯吗?”

“什、什么…”店员已经退到了死角。

“就是…”男人左右张望了一下,才拉下围巾,露出整张嘴,“嗯嗯嗯。”

“…”店员终于找到了报警按钮,紧张地看着他们,随时准备按下按钮然后趴到地上逃命。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男人又问。

店员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

男人似乎有些气馁,不过还是很有耐性地低声说:“就是,嗯、嗯、嗯!”

就在店员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按下按钮的时候,旁边那个矮个子忽然一把抓下围巾和墨镜,不耐烦地大声说:“哎呀,就是验孕棒!”

“…”

便利店上空有一群乌鸦飞过。所有人,包括那个差点按下报警按钮的店员和另外几个在冷冻柜徘徊着的顾客,全都诧异地看着这对男女。

已经开始冒冷汗的店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嘀咕着:“验孕棒就验孕棒,没事搞得那么吓人干嘛…”

说完,他伸手在收银台前摸索了一番,然后很熟门熟路地拿出两个纸盒,递到他们面前:

“一个十二块五,一个十五块,要哪种?”

高个的男人皱了皱眉,认真地说:“有什么区别?”

“哦,”店员解释道,“只是产地和厂家的不同而已。”

“哪个可以保证验出来没怀孕?”女人问。

“…这个,”店员又有点想冒冷汗,“恐怕保证不了。”

女人很生气,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男人已经摸出钱交到店员手里,低声说:“两个都要。”

十二点整,在书店的地下室里,孔令书和徐康桥站在洗手间门口,神情是一样的严肃。

“我…”徐康桥咽了咽口水,“我要进去了。”

孔令书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徐康桥走进洗手间,关上门。

本分钟后,忽然从门的那头传来了足以贯穿整幢大楼的尖叫声:“啊…!”

书店老板觉得自己整个心都被吊了起来,他拍了拍门板,说:“怎么样,怎么样…”

然而门内却没有一点声音。

就这样僵持了一分钟左右,门忽然被打开,徐康桥白着脸从里面走出来。

“?”孔令书瞪大眼睛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那对浅褐色的眼瞳此时就像是猫眼一般,让人找不到焦点。

“徐康桥?”他颤声问。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是一条杠…”

“?”并不清楚她是什么意思的孔令书一脸茫然。

“就是没有!”徐康桥欢呼起来,兴奋地跳起来,一边跳一边笑一边环住他的肩膀,“太好了!没有!没有!”

她兴奋够了,又紧紧地抱了他一下,便放开他,转身往自己房里走去,嘴里细细地嘀咕着:“咦,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整个地下室的走廊里,甚至是整间书店,整栋大楼,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静得只听到外面马路上偶尔开过的汽车的声音。

孔令书仍旧呆呆地站在走廊里,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喜中回过神来。他伸出手抚了抚胸口,终于,这一切都是虚惊一场。幸好,幸好他跟徐康桥那个像老巫婆一样的女人之间只是一场意外,幸好他们并没有什么孩子,幸好他不用被卷入一场可怕的婚姻之中,幸好他们之间又可以恢复到原来那种互相看不顺眼的正常状态中去,幸好…

可是,他放在胸口的手似乎能感受到皮肤下面那跳动得很快的心,可是为什么他竟又隐隐有些失落?

“生理性内分泌失调?”徐康桥坐在蒋柏烈诊室的黑色皮椅上,挥舞着手中的病历本,有些忿忿不平,“你能相信吗?我昨天刚经历了虚惊一场,今天到医院检查之后,医生竟然告诉我‘那个’迟迟没有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现在真的有点怀疑你们医院的水准了。”

蒋柏烈一言不发,他聚精会神地转动着显微镜目镜下面的转盘,像是正在进行一场十分重要的科学研究。

“医生?!”徐康桥尖声喊道。

“嗯?”他的声音有点沉闷,像在敷衍她。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她快要抓狂了。

“在听,在听,”蒋柏烈的右眼仍然紧紧地与目镜粘在一起,“你的‘老友’一直没来,由于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状况,所以你误以为自己是‘中奖’了。结果你很愚蠢地立刻把这件事知会了那个可怜的书店老板,你们一起商量了一个晚上才得出必须要去买支验孕棒来验一下的‘高明’结论。然而,在强大的科学面前,你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愚昧和愚蠢。最后,当医生告诉你说你是因为长期缺乏性生活而导致内分泌失调的时候,你又开始质疑我们的职业操守…”

“…”

“你说,”蒋柏烈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我总结得对吗?”

“…”徐康桥咽了咽口水,无话可说。

“怎么样,‘重获新生’后的心情如何?”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竟带着一点点伤感:“说真的,我本来以为,那件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是…昨天晚上我才忽然意识到,好像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哦?”蒋柏烈的表情,就像是看到窗台上那盆快要干涸的仙人掌竟然开出了一朵爱的小花。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我自己好像也还没完全理清楚自己的情绪,”她叹了口气,“我只是…我本来觉得要跟孔令书回到原来那种普通的关系很简单。因为我们本来就不不算是朋友——”

“——不算吗?”医生挑眉。

“他顶多算是…朋友的朋友。”

“可是你们住在一起。”

徐康桥翻了个白眼,一下子有点咬牙切齿:“那是因为我跟他的公寓都在装修!他是房东,当然要解决我的住宿问题!说到这点就觉得很来气,他竟然叫我住地下室!”

“那其他人呢?”蒋柏烈又问,“你不是说整栋楼都炸了吗?”

“不是整栋楼,爆炸是发生在我隔壁,所以最厉害的是最上面的三层,下面没事。”

“那其他受影响的租客也是住在地下室吗?”

徐康桥愣了一下:“没有。隔壁那家爆炸的不知道,四楼的两家似乎都退租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那为什么你没有退租搬到其他地方去?”

“我…”徐康桥愣了愣,“这不太好吧…刚签了合同,而且他也说装修期间不会收我房租。”

“那你们就是朋友啊,”医生一针见血,“不然你就跟其他人一样搬走就好啦。”

“可是…”她努力在为自己找着理由,“可是他房租收得很便宜!”

“有多便宜?比外面便宜多少?”

“这…”她讶然地张了张嘴,“我是没有具体算过,但是!这间公寓就在书店楼上也!住在书店楼上有多方便,要找书、找资料、找人聊天什么的,随时随地都可以。”

“那你们百分之百是朋友。”医生很肯定地得出结论。

“…”徐康桥觉得自己已经乱了思绪,“哎呀,朋友就朋友吧,不过是很不对盘的朋友!”

蒋柏烈耸了耸肩,似乎接受了这种说法。

“我是想说,”虽然被医生打了岔,但她还是很艰难地找回了原来的思路,“我以为我们不算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所以可以很自然地恢复原来的那种关系。但我发现事情好像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尤其是经过了昨晚的这件事,我忽然觉得,原来有些事情发生你不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就好像在皮肤上多了一个纹身,没有那么容易擦掉。”

蒋柏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你成熟了。”

“…”徐康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不要总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好吗?能不能给我一点有用的建议?”

医生眯起眼睛看着窗台上的那颗仙人球,徐康桥以为他是在认真地思索着她的问题,谁知道在沉默了两分钟之后,他忽然说:

“那上面真的长出了一朵爱的小花是吗?”

傍晚时分,徐康桥回到书店,没有注意到老严、小玲和齐树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八卦和怪异。门口的风铃响起,董耘吹着口哨牵着狗走进来,然后,在看到她的瞬间,立刻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转身往门口走去。

“董耘!”康桥叫住他。

董耘在门口停下来,缓缓转过身,脸上的表情有点尴尬:“嗨,康桥…”

她挑了挑眉,对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董耘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有话跟你说,跟我下来。”说完,她转身走下地下室去。

董耘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老严、小玲和齐树一齐直勾勾地盯着他,因为上一次徐康桥说这出句话之后,那个被她叫下去的男人被宣布即将要当爹了…

董耘望向天花板,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又抱起March,狠狠地亲了它一下当做正式告别,然后,他把March交给老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入地下室。

“这么说孩子不是老板的而是董耘的?”小玲义愤填膺地说。

十二(下)

“随便找地方坐吧,”徐康桥说,“有点乱,明天就要搬回楼上去了。”

董耘环视四周,除了她那张堆满了衣服的床之外,再也找不出一个适合坐下的地方,于是他决定站着:“说吧,什么事?”

康桥一边往纸箱里扔各种杂物,一边说:“我刚从蒋柏烈那里回来,回来的路上,我经过我们以前读的那所中学,门口正挂着横幅,庆祝校庆。还记得我们读书那会儿有一年校庆我跟你一起参加了舞台剧吗?那一年你高三,我是高一。”

董耘想了想,说:“你是说‘威尼斯商人’?”

“对,”她点头,“你演奸商夏洛克,我演你那个跟穷小子私奔的女儿杰西卡。”

“啊…”董耘脸上浮现起好笑的表情,像是勾起了他有趣的回忆,“你把作为道具的那条红烧鳊鱼给吃了。”

“…”徐康桥翻了个白眼,咬着牙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

“我想说的是,在那之前我是读过《威尼斯商人》,可是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杰西卡这个人物。等到拿到剧本,我发现自己的台词少得可怜,于是我又把原著找出来,重新读了一遍,这个时候我才开始认真思考杰西卡。我觉得莎士比亚把她描写成一个为了爱甘愿放弃一切的女人,可是最后她未必有好结果。”

“…”董耘挑了挑眉,似乎越来越不明白她想说的什么。

徐康桥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继续收拾杂物:“有时候我会想,可能大部分的爱情到最后都是让人后悔的。”

“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她耸肩,“只是有这种感觉。我最近甚至觉得,可能命中注定我是结不了婚的。我有时候会想,要是那个时候彭朗没有消失的话,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应该不会住在这种…破旧的地下室里。”

说到这里,她比划了一下,咧着嘴:“应该也不会每天往各种工地或者工厂赶。更不会一个人半夜两点吃着冰淇淋躺在床上看电影…可是我在干什么呢?我想了想,觉得完全想象不到。”

“…”

“我会不会已经有了小孩,然后每天就是在奶粉和尿布中生活,周末了带孩子出去玩,逢年过节忙着去各种各样的亲戚朋友家里…”她顿了顿,看着董耘,“你能想象吗?”

董耘在她那张堆了很多衣服的床上坐下,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她放下纸箱,像是乱了方寸,又像是没了方向,“我只是…我一直在想我的生活怎么会变得这么糟糕!被逃婚、三十几岁了还住在租来的公寓里,没有男朋友,连不小心玩了一夜情的对象都嫌弃我!我就像是一棵仙人掌,没有人要靠近我…我…”

她用双手捂着脸,声音竟有些哽咽:“我其实并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坚强,我只是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担下来,我不想让任何人为我担心…”

董耘走过去张开双臂抱着她:“好了好了…”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一下子情绪这么崩溃,可是他知道,人的情绪也是一种积累,有时候一旦积累到某一个程度,一直绷紧的那根弦就会断裂。

“相信我,你不是最糟的,”也许他不懂得怎么像蒋柏烈那样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但他至少懂得用最原始的办法安慰她,“比你糟糕的人还多得是,比如我。”

“…你?”徐康桥放下捂在脸上的手,眼线也花了,“你有什么糟糕的,你所有的烦恼都是你自找的!甚至你动动手指,像邵嘉桐那么好的女人就会立刻扑上来。”

董耘放开她,一脸哭笑不得:“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以为,但是我告诉你,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

“我前两天跟她表白还被她拒绝了。”

“怎么会?”康桥抹掉脸颊上的泪水,在她那堆满了各种衣服和杂物的零乱到简直没法站立的房间角落,轻易地找出了一包纸巾,然后对着墙上的镜子仔细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