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似乎完全不在乎她的吐槽:“总之我一点也不担心他。”

康桥又翻了个白眼:“我就没见你担心过谁…”

“我有点担心你。”蒋医生直言不讳地看着她。

“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一个喜欢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

康桥叹了口气:“谁不是呢。”

“能跟我说说书店老板吗?”医生抬了抬眉毛,一副欠揍的表情。

康桥眯起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不行。”

然而蒋医生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气馁”: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一个是喜欢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另外一个是活在现实中的人,那么只要那个活在现实中的人进入那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的世界就好了,或者是那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从自己世界出来,回到现实生活中。”

康桥不耐烦地吸了吸鼻子:“请问你是在帮作者凑字数吗?”

“但是,如果两个人都是喜欢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那么事情就比较困难了,必须有一个人从自己的世界出来,回到现实世界中,然后再从现实世界中去到另外一个人的世界——所以这个人要穿过两道门,事情就变得前所未有得复杂和艰难。”

康桥却云淡风轻地说:“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和艰难。”

“?”

“只要这两个人都从自己的世界出来,回到现实世界中,不就好了吗。干嘛非要一个人创两道关,不能每人各进一步吗。”

“啊,”医生靠在椅背上,看着她,欣慰地说,“原来你知道啊。”

康桥愣了愣,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就是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两个人在一起是吗。”

“不是。”

“?”

医生看着她,笑着说:“如果两个人都活在现实生活中,那早就被现实生活折磨疯了,谁还有闲工夫去想什么爱不爱的——在现实面前,所有爱情都显得那么虚伪又…脆弱。”

董耘站在路灯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腿走上台阶。他不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也许最近他实在太忙了,无暇去想工作以外的事。过去的半年,他几乎是把之前十年没做的工作全部做完——哦不,事实上,工作永远做不完,他还差好远呢。

在经历了又一个筋疲力尽的一天之后,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想来这里。

楼梯间的路灯是声控的,他仔细地、轻轻地踩着步子,像是生怕惊醒那沉睡已经的老旧的路灯。然而,当他走完三楼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头顶的路灯还是亮了。

整个走廊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影子在路灯的照射下拖得很长很长。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鼓起勇气走到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他看着眼前的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呐呐地说:

“蒋、蒋医生不在吗…”

一(下)

“蒋柏烈?”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看上去有点年纪的男人。

“嗯…”董耘点点头。他猜这男人大概有六十岁了,因为他的头发几乎都是灰白的。

“他被开除了。”男人一脸严肃地说道。

“…”董耘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好几秒钟,忽然,男人开心地笑起来:“骗你的,他晚上约了人出去吃饭了。进来坐吧。”

说完,男人转身自顾自地走了进去。只留下董耘独自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一脚踏进这间久违的医生的办公室。

“要喝点什么吗?”男人走到医生的冰箱前,伸手拉开冰箱门,也许是他用力过度的关系,门把手敲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噢…”董耘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你可得小心点,这是蒋医生最宝贝的东西。”

可是男人却丝毫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径自拿出一罐啤酒,在他面前晃了晃:“要来一罐吗?”

“不用了,谢谢…”董耘伸手捏了捏鼻梁骨,觉得眼角有点酸。

“那就随便坐吧。”说完,男人打开易拉罐,坐到医生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很自然地把脚搁在桌子上。桌子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看来,在董耘不请自来之前,这人正坐在桌前打电脑。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我暂时跟他合用一间办公室。”

“…你也是心理医生?”

男人抬了抬眉毛,喝了一口啤酒:“可以这么说。”

董耘环顾四周,发现一切都还是跟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呃,几乎一样,除了坐在桌子后面的人换了。

“你怎么了?”男人看着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

“没什么…”他小声嘀咕,“我只是想确定自己有没有走错地方。”

“你来找蒋医生做什么?”

董耘耸了耸肩:“聊聊。”

“你…跟太太离婚了或是跟女朋友分手了,或是发现她们出轨了?”男人试探地问道。

董耘错愕地摇头。

“有亲人过世了?”

“…没有。”

“失业了然后发现自己还有500万的贷款没有还?”

“…不。”

“胰腺癌晚期?”

董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么…有没有被人追杀?”

“…”他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都不是?”男人摊了摊手。

他怔怔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帮不了你了。”男人遗憾地耸肩。

董耘张开嘴,试图想要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想我现在最好回去,下次等蒋医生在的时候再来。”

“好吧。”男人点点头。

他转过身,打算往外走的时候,背后却又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我只是有点好奇。如果你没有跟你爱的人分手,对方也没有背叛您,没有亲人要跟你告别,没有巨额贷款要还,也没有得绝症,而且还没有被人追杀…那么你来看心理医生干什么?”

董耘转过身,抬了抬眉毛:“…因为我心理有问题。”

“噢…”男人的嘴变成了“o”形,他停顿了好几秒钟,才说道,“那你坐吧。我想听听你要聊什么。”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他,仍然坚持之前的决定:“…我想我最好还是下次再来。”

“难道你不想尝试一下吗?”

“?”

“跟不同的人聊自己的困惑,也许会给你新的灵感呢。”

“…但是现在已经有点晚了。”

“没关系,反正我的时差也还没倒过来。”男人和善地说。

“不,我觉得你看起来很忙,我不应该打扰你工作。”

“没关系,我正好写到一半有点碰到瓶颈了,想换换思路,再说这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男人脸上露出那种跟蒋医生一样温暖而无害的笑容。

“可是…”董耘几乎了绞尽了脑汁,“我的故事有点长,恐怕一时半会儿——”

然而下一秒,桌子后面原本面善到让人无法拒绝的脸忽然变得严厉且骇人:

“——你他妈的别磨蹭了,倒是给我说!”

董耘张了张嘴,错愕地看着他。

“坐下。”男人命令道。

董耘下意识地在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黑色皮椅上坐了下来。

“来吧,”男人举了举手中的易拉罐,像是要跟他干杯,口吻又恢复成原来的那种轻松,“来说说你的问题。”

董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今天过得不怎么样,可以说糟透了——当然,过去的大年半里,我都一直很好地维持着这样一种状态。早上先是睡过头,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约会,对方是畅销书作家,叫什么Dr. Dre之类的。”

“Dr. J。”

“?”

“Dr. Dre是一个Rap歌手。”

“啊!”董耘终于如梦初醒,“我就说我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原来就是那个唱Rap的家伙…”

“…”男人笑了笑,双手抱胸,表示很高兴能给他提示。

“总之,据说那家伙很难得才来一回,也很难约,但是…我竟然就这么错过机会了。然后心急慌忙地赶去银行求别人给我们贷款,结果对方却说如果我能拿下那个畅销书的合约就给我钱。于是我又回头去找那个作家,结果人家已经走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事实上,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尽管就算我没睡过头,去赴了那个约会,也不一定能把合约谈下来。而且就算最后银行真的不肯给我们贷款,我也无话可说。我不是说对这些事感到生气,我觉得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

男人点了点头,继续喝啤酒:“你有什么问题?”

“我…我也说不清我究竟有什么问题,”他苦笑,“我只是很多时候会感到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嗯,也许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

“你知道吗,人是没办法克服这种感觉的——就是你说的迷茫。”

董耘抬了抬眉毛,等他说下去。

“在我看来,人一定是无时无刻不在迷茫。因为所谓迷茫就是不知所措,因为对未来会发生什么无从知道,所以就会产生这种感觉——但是,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我们真的不知道,没有人能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迷茫?”

“没错。”男人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像是庆祝他终于理解了这一点。

“没有办法克服?”

“没有!”对方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实际上只有一个办法。”

“?”

“就是不去想未来。”

“…”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不是答案,但有时候你要让自己好过一点就不要想那么多。事实上,我甚至觉得这可能是所有心理问题的最终解药。”

“所以,”董耘试着总结了一下,“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你觉得造成人类心理问题的根源是我们想太多了?”

“当然!”他答得斩钉截铁,“当人类处于原始社会,每天的任务是把自己喂饱,好好活下去的时候,也许他们的身体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我敢打赌所有人的精神都是健康的。”

“…”

“思考,使人类进化,但是另一方面,过度思考也会产生另一种问题。想不出答案就跟没饭吃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你的胃在受折磨,另一个则是你的精神在受折磨。所以饿了就吃点东西,想不出答案就去找答案——找不到就别再去想了,这是最最简单的方法,但是往往人们都做不到。”

董耘看着眼前的男人,皱了皱鼻子:“所以生活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吧?”

“当然不,”他洒脱地摊了摊手,“我又不是独居在山顶,我们生活在社会里,我们还有家人、朋友,我们不可能完全按自己的意志去过——如果有这样的人,只能说这样的人既自私又任性——最重要的是,他还超级幸运。”

董耘张了张嘴,想说“我以前就是这样的人”,可是话到嘴边,又没了那种说出来的勇气。

“这一点,很重要!”男人忽然放下易拉罐,对着他摆了摆食指。就在董耘以为他是在告诫自己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忽然又回到笔记本电脑前,开始噼里啪啦地按起键盘来了。

“你可以回去了,”男人一边打键盘一边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蒋柏烈今天应该不会那么快就回来,你过两天再来找他吧,这两天我在这里,估计也够他忙活的。”

“…”董耘错愕地眨了眨眼睛,一时之间有点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从那张还没坐热的黑色皮椅上站起来,准备告辞。

他走到门前,伸手握住门把的时候,忍不住又疑惑地转回身:“你到底是谁?”

“我?”男人还是专心致志地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我是他老爸。”

“…”董耘又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身往门口走去。

“等等,”等他走到门边,男人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用一种极其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他,“你…该不会是那小子的男朋友吧?”

董耘看着他,咽了咽口水,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说道:“如果…我说我是呢?”

男人仍然打量着他,那是一种简直能够穿透人心的目光,仿佛看得越久就越让人无所遁形。忽然,男人的目光变得柔和下来,他耸了耸肩,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今年圣诞节跟那小子一起来我家吃饭怎么样?”

董耘看着他,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连忙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我刚才只是开玩笑的。”

男人撇了撇嘴:“我猜也是。”

说完,男人继续低头敲打着键盘。这反倒引起了董耘的好奇心:“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

看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董耘这才发现他确实跟蒋柏烈有着相似的轮廓,可是他们的五官长得并不相像,他猜也许是因为医生的五官更多的遗传自母亲。但不管怎么说,他终于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于是他忍不住说道:

“蒋医生不是gay,我猜他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