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康桥笑起来:“好吧,放过你了,今天的问题到此为止。”

Ryne做了个很夸张的送了口气的动作:“今晚已经用完了我会的所有中文单词了。”

就在嘉桐笑着把一瓶新的啤酒递给康桥的时候,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出声的书店老板忽然指着这个新来的年轻人说:

“等等,我认识你。”

“?”

“你就是今天早上跟邵嘉桐一起来书店的那个男人。”

所有人的动作仿佛都定格了,就连始终臭着脸坐在那里的董耘都露出错愕的表情。

两秒钟之后,年轻人下了一个结论:“嘉桐,只有他跟你的描述是相同的。”

这天晚上,他们在街角的烧烤店坐到九点才又回到书店。

邵嘉桐推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仍然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书店里只剩下两个客人,小玲和工读生在做关门前的准备工作,老严仍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她环顾四周,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然后,她发现这里几乎没有变化。

准确地说,是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从未离开。

“嘉桐…”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发现董耘正站在她身后,双手插袋,用一种她再熟悉不过的口吻说道:

“你真的不回来公司上班了吗?你的办公室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我什么都没有动过——不过当然,清洁阿姨每天都会进去打扫,但是我不准她移动任何一样东西的位置。”

“董耘,”她忍不住打断他,“我不会再回去了。”

“为什么?”他是这么得急切,以至于忘了今天上午他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甚至他可能根本没有在意她的回答,他不过是想要通过这种追问使她改变主意而已。

邵嘉桐叹了口气,看着他的双眼,说道:

“你应该已经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我希望你能继续下去。”

说完,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就像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那样…然后,她转过身,在他注视下,走回Ryne的身旁。后者也注视着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两人的手牵在一起,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董耘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出书店,消失在昏暗的路灯下。

不远处的操场上传来喊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又有人在打比赛。

蒋柏烈站起身,打算去关上窗户,可是才走了两步,门口就传来了“叩叩”的敲门声。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往门的方向走去。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蒋医生打开门,在看清楚来人之后,不由地愣了一下。

“…邵小姐?”

嘉桐站在门口,对医生微微一笑:“可以进来吗?”

“当然,”蒋柏烈连忙让开门,做了个欢迎的动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嘉桐走进去,并没有往医生的办公室走去,而是礼貌地站在那里,说道:“昨天一早。”

医生关上门,带着她往里间走去。他示意她在黑色皮椅上坐下,然后打开冰箱,问道:“要喝点什么?啤酒还是养乐多?”

“不用了,”嘉桐说,“真的。我坐一会儿就走。”

医生从来都不是那种热情到非要客人来点什么的主人,于是听到她这么说,他自己拿了一罐啤酒,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

“那么,”他说,“董耘知道你回来了吗?”

“当然,”她点头,“我们昨晚一起吃的饭。”

医生似乎有点惊讶,因为他正要举起啤酒罐往嘴里送的动作停了一下。

“我们没有吵架——如何你想知道的是这个的话——而且基本上,我觉得我们两个都很平静。”

“这…”医生张着嘴,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

“?”

“董耘过得…还好吗?我是说,在过去的这一年里。”

医生看着她,似乎在思索着她问这话的用意:“那要看你对于’好’和’不好’的评判标准是什么了。”

邵嘉桐叹了口气:“我们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吗,医生?”

蒋柏烈笑起来,刚想说些反驳的话,却发现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比一年前更成熟、更坚定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抬起头,叹了口气,用一种客观的口吻说:

“他一开始过得并不好,但是…我想他现在应该已经恢复了,甚至于…”

“?”

“要比过去更好。”

邵嘉桐看上去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

“那么你呢?”医生眯起眼睛看着她,忍不住问道。

“我?”她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但惊讶很快就消失了,“我想我也比以前更好…”

医生点了点头,还想再问什么,邵嘉桐却已经起身。

“我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谢谢。我该走了。”

蒋柏烈没有起身,也没有要留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说道:

“这么说来你还在关心他?”

“当然,”她也看着他,一脸坦然,“他是…”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在脑海里寻找着合适的词汇:“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影响着我的生活,从某些角度来说,他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当然关心他。我希望他能比以前活得更好。”

医生点了点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嘉桐跟他道了声“再见”,便转身往门的方向走去。

当她走到门边,伸手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医生却忽然又开口道:

“邵嘉桐!”

“?”

医生露出一种迷人的微笑,说道:“这个问题我是替董耘问的。”

“?”她的手还是握着门把手,身体却转过来,看着他。

“一切都…太迟了是吗?”

这是一句完全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问题。甚至于,假如此时有人在这间房间里,也会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然而,邵嘉桐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的脑海中,闪现的是十几年来无数个关于董耘的画面,每一个画面,即使不算激动人心,但回想起来,也会让人生出无限唏嘘。

可是,她却只是看着他,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微笑,当作是对他的回答。

然后,她转动门把手,走出去,关上了门。

蒋医生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坐着,不远处的操场上仍旧传来了喊叫的声音,然而他好像没有再想要去关上窗户。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站起身,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走到墙角的收音机前,按下开关。

收音机里传来的,是Carole King那把如磐石般的声音:

And it’s too late

Baby no it’s too late

Though e really did try to make it

Something inside has died

And I can’t hide and I just can’t fake it

It’s too late baby

It’s too late may darling

It’s too late

五(上)

秋天到了。

书店门前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已经渐渐失去了夏天时的光芒,秋风一起,整条街上铺满了枯黄的树叶,像一层厚厚的地毯,让人沉浸在秋日的暖色之中。

傍晚时分,董耘牵着他那只柴犬来到书店对面的披萨店门前,惊讶地发现披萨店的招牌已经被人拆走了,紧闭的卷帘门上贴着招租的告示。

他有些愕然地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身,牵着狗走进了书店。

“嗨,董耘,”书店老板捧着一叠书从他面前经过,“你是来找嘉桐的吗,她今天还没出现过。”

“谁、谁说我是来找她的…”董耘有点结巴,“我、我是带March出来散步,它比较喜欢吃对面那家披萨店的烤香肠,所以我才来的…”

孔令书不禁停下脚步低头看了那只蹲在地上的柴犬一眼:“香肠呢?”

“…披、披萨店关门了。”他抹了一把汗。

书店老板挑了挑眉,转身走向橱窗,把手中的书放在橱窗里的书架上,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整理着那些书。

小玲从二楼书吧走下来,手里拿着几个空杯子:

“董先生,”她说,“你是来找邵小姐的吗,我今天还没看到她。”

“不…”他有咬了咬牙,“我是来遛狗的…”

小玲似乎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但很快就耸了耸肩,继续拿着杯子往地下室走去。

老严依旧坐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不时地在面前的本子上写下那些出现在计算器屏幕上的数字,仿佛这世界上的其他一切都与他无关,数字才是他整个世界。

董耘走过去,轻声说了句“嗨”。

“我知道,”老严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是来找邵嘉桐的。”

“…”

然后,他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透过鼻梁架着的那副老花眼镜看着他:

“这话鬼才相信。”

“…”一时之间,董耘无话可说。

老严眯起眼睛:

“是不是后悔了?以前觉得她反正也不会离开你,无论对她做什么都无所谓?然后忽然有一天发现人家不干了,觉得你也没啥了不起,没你也不是不行。于是人家跑到外面去找个小鲜肉,这个时候你才发现,不管自己多英俊、多聪明、多有钱、渊源多么深厚…但皮囊始终还是会老的,不管是新鲜度、身材、还是皮肤都比不过年轻人。最关键的一点是——年轻人有的是热情和精力,而且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么多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故事。他们的关系很简单,就是在一个人失意的时候碰上了另一个愿意无条件给予温暖的人。这种简单的关系比那些纠缠了十几年仍然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要让人觉得轻松惬意得多。所以这个时候,谁还会管之前十几年的那些爱恨纠葛,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那个年轻、英俊、充满温暖和希望的年轻人…于是你整个人都不好了,每天辗转难眠,回想过去的种种,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包容你、最迁就你、最理解你的人,忽然不愿意再包容你、迁就你、理解你了。她决定跟你保持距离,跟你成为相忘于江湖的朋友——这对你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个时候,你才意识到,原来你爱她,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爱她了…”

董耘错愕地看着老严,March蹲在地上,看了看主人,然后默默地把视线转向远方…过了好一会儿,董耘才开口说道:

“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也可以一口气说400多个字。刚才那段话是不是你有史以来最长的台词?”

老严又仔仔细细地看着董耘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又恢复他原来的神情:“也许吧。”

说完,他又低头按起了计算器。

书店的后门被人推开,徐康桥走进来,看到董耘和他的那只柴犬,一脸认真地说道:

“你又带March来吃对面披萨店的烤香肠吗?”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苦笑着说:“看来只有你最了解我。”

徐康桥这才露出她那种特有的促狭的笑容,晃了晃食指:

“你骗不了我——你其实是来找邵嘉桐的。”

“…”

董耘站在那里,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牵着狗从书店大门走了出去。

“所以…”一小时之后,蒋柏烈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伸手摸着乖乖地蹲在他身边的柴犬头顶的毛,说道,“在被所有人奚落了一番之后,你就决定来我这里求安慰吗?”

董耘一脸郁闷地看着医生,忽然意识到,医生也是抱着一种奚落的心态在接待他。

“好吧,”医生微笑着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

“你是去等邵嘉桐的吗?”

董耘有些挫败地垂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坦白道:

“我是。”

医生脸上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得意。不过这种表情并没有维持很久,因为他的思绪似乎总是转换得很快。

“她上个礼拜来找过我。”医生看着他说。

“谁?”

“邵嘉桐。”

董耘有点惊讶地张了张嘴,等待着医生后面的话。

“她想知道她离开的这一年你过得怎么样。”

“真的?”董耘忽然有点高兴,这代表她还是关心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