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嘉桐从包里拿出几本英文书,摊在茶几上:“这是去年出版的几本关于亚马逊漂流的书,但是很可惜,销售数字都很一般。”

“他哪里吸引你了?”董耘却看着她,忽然问。

她没理他,继续道:“所以我抽空把这几本都看了一下,发现它们各有各的特点。”

“是因为年轻吗?”董耘轻蹙眉心,“还是只是因为不想一个人呆着?”

“一本是照片集,介绍亚马逊流域的植物…”邵嘉桐指了指左边的那本书,然后又指向中间这本,“一本是游记,告诉人们该怎么去亚马逊寻求刺激。剩下的这本图文并茂,把亚马逊说了个底朝天,简直可以说是亚马逊百科全书——但销量仍然不如预期。”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他仍然不死心。

邵嘉桐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就能好好开会吗?”

“当然。”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苦笑了一下,带着一抹自嘲的意味:“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我只是想知道。”他认真地说。

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然后整个人一言不发地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他给我安全感。”

说完,她就闭上嘴,像是不打算再多说一个字。

董耘的眉心拧得更深了:“就因为这个?”

她扯着嘴角:“你好像认为这是很无足轻重的东西?”

“不,我只是觉得…”他想了想,才坦诚地说,“我以为你至少会说你喜欢他。”

“我当然很喜欢他,否则我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她说,“但是喜欢不可能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唯一理由,甚至可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因为’喜欢’这件事可能会改变,甚至可能会在很多其他人身上发生,所以当我说我决定跟谁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有其它更重要的原因。”

董耘没有反驳她,只是继续发问:“他哪里给你安全感了?”

邵嘉桐双手抱胸:“如果你真的想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做事情很认真,即使是一件很小的事,他也不会马虎应付。他很简单,而且他尽量让自己的生活和要求变得简单,跟他在一起很轻松,不用想那些复杂的事。他很聪明,但他不会利用自己的聪明去算计别人。他心肠很好,从来不忍心伤害别人。”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着他:“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说他喜欢我,而我恰好也挺喜欢他的。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董耘也看着她,没有说话,整个二楼,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所以我一开始就输了对吗?”他忽然低声说,“不管从哪方面看我都输了。因为我自私、思想复杂、而且还不止一次地伤害过你。”

邵嘉桐叹了口气:“董耘,我们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好吗?”

“我会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有时候会。”她坦白道。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理我?”

“因为…”她叹了口气,“事实上,到底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

“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离开那么久,最让我想念的不是我妈煮的菜,而是这里——是这间书店,是你们这些人,是那些跟你们在一起度过的无聊时光。”

“…”

“我说不出为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她看着他,“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我爱了你那么多年,没有任何回应,最后得到的伤害,为什么我回来以后没有用高跟鞋把你鼻梁打歪——到底为什么我也想知道!”

一直沉默地听着的董耘忽然开口道:“也许是因为你把以前那些高跟鞋都扔了?”

“…”她瞪他,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他摊了摊手,示意她继续。

“你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孔令书也不是——徐康桥也不是!但我还是最想念你们,最想念我们四个在这里聊那些既古怪又毫无意义的话题…在过去的十年里面,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要离开你的公司,想要离开你,然后我发现自己又不止一次地选择留下——”

“——但你还是离开了。”他轻声打断她。

“可我还是回来了…”她用一种更轻的声音说,仿佛她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我还是选择回来。因为我知道我还是属于这里。”

“…”

“既然我属于这里,我就不可能把你当空气,因为你也是这里的一部分。”

听到她这样说,董耘笑起来,但这笑容中又带着一丝苦涩。

“我还是那句话,董耘,”她说,“如果你可以接受现在的我,如果你可以接受我们之间不再是以前那种模式和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否则…”

她没有再说下去,像是那个“否则”实在是一个万不得已的选择。

她看着他,他却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那几本书。两人相对无言,像是走到了一个死胡同,谁都按兵不动,等着对方先出招。

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耘忽然说:“也许人们根本就不想看亚马逊到底有什么。”

“?”

“也很少有人真的会想去亚马逊——至少如果是我,情愿找个海边吹吹海风,晒晒太阳,也好过去那些危险又艰苦的雨林里探什么险。”

“…”

“但无论什么时候,有一样东西,是人们永远不会感到厌倦的。”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她。

“?”邵嘉桐挑了挑眉。

“那就是’其他人做了些什么’!”他说,“所以,读者对亚马逊流域有些什么植物、怎么去、风景如何都不感兴趣,他们唯一感兴趣的——是人!”

“人物传记。”邵嘉桐伸出食指,恍然大悟。

董耘点点头:“加上很多图片的人物传记。”

她既惊讶又惊喜地看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我不得不说…”她摊了摊手,“对你刮目相看。”

董耘却露出他那招牌似的迷人微笑:“你是不是以为你对我已经很了解了?”

没等邵嘉桐回答,他就继续说道:

“就算是这样的,人也是会改变的。”

嘉桐回到马路对面自己的书店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刚有两个客人买完单离开,Ryen一脸微笑地跟他们打招呼,但等客人走了,看到她站在门口,他便收起笑容,转身低头洗起杯子来。

嘉桐走到他身旁,问:“下午生意还好吗?”

然而Ryen只是自顾自地洗着杯子,一言不发。

于是她走到他身后,伸出食指,戳了他的手臂一下。

他不耐地动了动手臂,没理她。

她抬了抬眉毛,问:

“生气了?”

他仍然没有说话,整个书店里,只听到水流的哗哗声。

嘉桐看着他的侧脸,尤其是那个略微有些不自然的下巴,不知道为什么,她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只是觉得…好笑。因为他竟然还在跟她赌气!

“你好幼稚。”她忍不住笑着说。

听到这句话,他终于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吃醋就是幼稚吗?”

嘉桐表情有点尴尬,讶然地张了张嘴:“啊,你是在吃醋吗…我还以为你只是跟我赌气…”

听到这番话,Ryen像是更加生气。他关上水龙头,恶狠狠地擦着杯子。

嘉桐挠了挠短发,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女朋友,就好像现在,她其实很想说些什么抚慰他,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不吃醋跟你赌什么气?”说完,他还嫌弃地扯了扯嘴角。

“可是…”邵嘉桐皱眉,“我也想不出你为什么要吃醋。”

“我为什么要吃醋?”他一下转过身来,整张脸凑到她眼前,“你再说一遍试试?”

“…”她瞪大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你跟人家出去呆了一天还问我为什么要吃醋?!”

也许是因为脸凑得很近的关系,她发现他的眼睛又大又亮。

“哪有一天啊…只不过是四、五个小时而已…”搜肠刮肚了大半天,邵嘉桐也只想到这么一句。

Ryen直起身子,低头看着她,鼻孔微张,眼神中闪烁着危险的火花。

她连忙伸出两只手掌,在空中做了个“停止”的动作:“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说明一下实际情况而已…但我是跟他去谈工作的,只是谈工作。”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四、五个小时全是谈工作,连一句闲话也没有吗?”

“这个…”她不想撒谎,于是一时有些语塞。

Ryen冷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回去摆弄他那些瓶瓶罐罐去了。

她走到他身后,伸手扯了扯他的衬衫衣角,他还是没理她。

他把那些瓶罐弄得砰砰作响,连呆在里面工作室的徐康桥都忍不住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嘉桐尴尬地对康桥笑了笑,打发她回去。然而转过身,那小子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嘉桐无奈地抿着嘴,第一次有种一筹莫展的感觉。

这天晚上回到公寓,Ryen仍然一言不发,回去的路上,嘉桐好几次逗他说话,他都只是应付几句,丝毫没有要和好的意思。

她带着闷气入睡,早上醒来,去敲他的房门,却发现他已经走了。

嘉桐连忙出发去书店,刚踏进书店大门,就听到Ryen用一种冷冷的声音说:“你又来干嘛?”

与此同时,董耘也很不爽地回敬道:“反正不是来找你喝茶。”

邵嘉桐用手捂着额头,觉得自己最近一定是走背运了,改天找机会得去庙里拜一拜…

两个男人的视线已经在书店内形成了两道强烈的电流,搞不好就会爆炸。

“嘉桐,你站在门口干嘛,”背后响起徐康桥的声音,“怎么不进去?”

于是,进退两难的邵嘉桐只得走进书店。

“嘉桐。”董耘看到她,脸色稍微好了一点。

她点点头,然后下意识地看了Ryen一眼,后者只给了她瞥,就背过身去干别的事去了。

邵嘉桐定下神来想了想,请董耘坐下,然后对吧台后面的男人说:“能不能给我们来两杯茶?”

Ryen转过身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地“哦”了一句。

董耘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说:“这是我昨天回去之后搜集的资料。”

嘉桐拿起来看了一下,有些诧异:“你一个晚上就能搜集到这些?”

董耘摊了摊手:“为什么不可以?”

她对他抬了抬眉毛,开始认真地看起来。

不一会儿,Ryen端着两杯茶,来到他们面前,很不客气地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然后转身走了。

嘉桐一边看着资料,一边伸手去拿杯子,一个没拿稳,茶水倒在她手腕上,烫得她松开手,镶着金边的骨瓷杯“哐”地一声掉在地上,她惊得叫出声来。

她看着手腕上那块深红色,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已经有人冲过来抓着她的手,说:

“你怎么样,人没事吧?手疼不疼?除了手还有哪里受伤吗?”

嘉桐抬起头,看到Ryen那张唰得一下就白了的脸,皱了皱眉头,软声说:

“手…手疼…”

“你、你别动…”他脸上的表情很认真,还带着一点点惊慌,但是看得出来,他在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我去找冷水来给你敷一下就好了。其它地方有没有被碎片溅到?”

嘉桐苦着一张脸,摇了摇头。

他又上下检查了好几次,才嘱咐她别靠近那摊杯子碎片,转身回吧台找冷敷的毛巾去了。

邵嘉桐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脸上的肌肉仍然维持着刚才的表情,直到眼角的余光发现董耘正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看。

她自知骗不过他,于是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别多事。

然而董耘只是皱了皱鼻子,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Ryen很快就回来了,拿了一块冷毛巾盖在她手腕上,确定她没事了之后,才急急忙忙去打扫地上的那片狼籍。

邵嘉桐看着他弯腰扫地的身影,忍不住得意地想:冷战终于结束啦。

寒风渐起,蒋柏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九点半了。于是他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关上电脑,拿上外套,准备离开办公室。然而他才刚走到门口,就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他叹了口气,打开门,不出意料的,是董耘。

“这么晚了门卫怎么还会放你进来?”医生没好气地问。

“我告诉今天是你生日,但是我加班来晚了,要是你今天看不到我你就要跳楼。”

“…”医生眯起眼睛看着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开玩笑的,”董耘耸肩,“我说我是来值夜班的,门卫就放我进来了。”

医生叹了口气,把门让出来,转头走回办公桌后面坐下:

“说吧,这么晚来找我干吗。”

“没什么,”董耘站在那里,并没有坐,“只是刚干完活,正好下班路过你这里,就想说来看看。”

蒋柏烈挑了挑眉:“别废话了,又是跟邵嘉桐有关吧。”

“…”董耘仍然站在那里,看着医生面前的那张桌子,没有说话。

就在医生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他忽然说:

“你上次跟我说,如果我还在纠结那些往事,那么我根本不懂所谓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