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感谢上帝你没去!我是说,感谢上帝我没去,你也没去!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两个只有一个人去了,那简直糟透了。

席琳: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担心这个。我一直因为没去而内疚,但是我不能去!你知道,我的祖母那之前几天过世了,那天是她下葬的日子,十二月十六日,那一天!

杰西:她过世了,布达佩斯的那位?

席琳:是的,你还记得?

杰西:是啊,我所有事都记得。

看到这里,康桥有些发愣,她又想起了今天孔令书和陈遇说过的话。所以人到底为什么记得一些事,又忘记另一些?

是什么主宰着人的回忆?

她听到有人敲门,于是连忙关上电脑,跑出去开门。

孔令书站在门口,嘴唇已经冻得发白,她连忙让他进来。

“你去干什么了?”她问。

“跟评审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讨论评标会的议程。”

康桥从他手里接过外套,一下子竖起了耳朵:“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孔令书想了想,答道:“没有。”

“…”

孔令书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康桥已经钻进了被窝。她看着他穿上印有维尼熊的棉布睡衣,忍不住说:

“假如有一天你跟董耘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地方…”

听到她这样说,孔令书穿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像是在说“你这算哪门子问题”。

“我是说假如,”她连忙解释道,“或者不是董耘,是嘉桐。假如以后有一天你们分别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很久都不见面,然后忽然有一天有人跟你提起她,这个时候跳进你脑海的第一个画面是什么?”

孔令书站在那里,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是她在我对面开的那家书店。”

“什么?邵嘉桐跟你从幼儿园认识开始,一起上了小学、中学、大学,然后这么多年来除了过去的一年之外,她几乎每周都会出现在你的书店里好几次,而且我们大家一起吃过那么多顿饭,参加过那么多次聚会,一起出去旅行,一起面对可以的歹徒,一起探讨人生哲理…但当你想起她的时候,你想到的竟然是那家书店?”

孔令书看着天花板又思考了几秒钟,然后说:“对。”

“…”康桥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又出现了三根黑线。

但她还是不死心:“那么董耘呢?他总没有在你对面开一间书店吧…”

孔令书摸了摸下巴:“是他的狗。”

“…”康桥感到自己再次受到了打击。

但她仍然调整好心态,继续问:

“那么我呢?”

然而孔令书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也没有进入思考的状态,而是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愕然地说:“你要去哪里?”

“…”她用手拍了拍额头,咬着牙说,“我是说如果,并不是说我要去别的地方生活!”

于是书店老板终于再次进入思考模式,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好像有很多,一下子都涌进了我的脑子里,我分不清哪一个算是第一个画面。”

康桥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丝感动。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用“百感交集”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她吸了吸鼻子,用带着动容的口吻继续问:

“那么如果是关于这次的竞标比赛呢,对你来说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孔令书掀开被子,钻进来,说:

“睡觉吧,我是不会上当的。”

十一(下)

医生:

你应该已经到家了吧?你让我不要发短信或者打电话给你,所以我只能发邮件了。

关于你走之前我跟你讨论的那个话题,就是我跟孔令书之间的问题,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从来不跟对方谈关于感情的话题。可能就像你说的,谈其他的内容很轻松,但是一旦谈到感情,一切都没那么简单。所以我们一直避而不谈。

昨天晚上我看了你上次说的那部电影的续集,故事的结局是,他们再一次擦肩而过,继续各自走自己的人生路去了。看完的时候也许有点唏嘘,觉得如果上天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就好了,但是回头想想,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因为如果他们最终真的在一起的话,这种童话般的感情只会被生活的琐碎湮灭。所以还不如把那短短一瞬间的记忆保留下来,然后靠着想象力,来维持这段触不到的感情。

所以我在想,我们到底为什么会对一个人产生感情,又凭什么认为这种感情会永远持续下去?我想要从孔令书那里得到什么?他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也许,我们就是害怕发现现实的残酷,所以才一直只向对方袒露自己的肉体,却没有袒露自己的心。我想我跟他,都在害怕作出承诺。倒不是怕承诺本身,而是怕自己履行不了承诺。

马上就是圣诞节了,祝你圣诞快乐!

康桥

康桥坐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才移动鼠标,点击了“发送”。

她坐在办公桌前,发了很久的呆,像是久久还沉浸在昨晚的那部电影,或是刚才发送的邮件中。

“嘉桐中午不在,”忽然,Ryen出现在门口,“我们随便吃一点好吗?”

她抬起头看着他,怔怔地点了点头。

“你管这叫随便吃一点?”半小时后,当康桥坐在办公桌前,看着Ryen端到她面前的餐盘,有点傻眼。因为托盘上分明摆了两个精致的小型三明治、一小盘蔬菜沙拉、一份土豆泥和一份水果拼盘。

“嗯哼。”

她抬起头看着他:“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嘉桐会爱上你了。”

Ryen得意地耸了耸肩,转身打算离开。

“你不跟我一起吃吗?”她又问。

他想了想,转身消失在门口,过了一会儿,他端来了一份跟她那份一模一样的午餐,坐在她对面吃起来。

“你很喜欢做菜?”她一边吃一边问。

“我喜欢把很多东西合成一样东西的感觉。”

“那你应该更喜欢拼模型。”她得出结论。

“No,”他说,“我不喜欢那些冷冰冰的东西。”

“那你喜欢嘉桐什么?”

Ryen咬了一口三明治,停下来看着她,口齿有些含糊不清:“为什么你们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

“还有谁?”

“董耘。”

“啊…”康桥了然地点了点头,“我跟他的目的不一样,我纯粹只是想知道而已。”

“事实上,”他想了想,说,“我没办法很明确地说我到底喜欢她身上哪一点,但我就是想跟她在一起。”

“很浪漫的回答,”她说,“是女人都会动心的。”

“但嘉桐不会。”他吃完三明治,开始吃土豆泥。

“为什么?”她的嘴也没有停过。

“嗯…怎么说呢,”他说,“我觉得她很理智,她不太会受外界干扰,她不是那种因为一个娃娃很可爱就会把她买回去的人——除非她真的喜欢收集娃娃。”

“不啊,”她说,“在我看来,跟你在一起就是不理智的举动。”

Ryen停下手中的叉子,看着她:“什么意思?”

“不是说你不好,”她连忙摆手,“事实上我觉得你很好。但是你们之间相差五岁,女人如果爱上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男人,以后的路会很艰苦。而且你们的背景也不同,必须有一个人放弃现有的生活才能在一起。”

“所以,”他想了想,说,“她克服了年龄的差距,而我放弃了原先的生活,我们各自往前走了一步。”

听到他这么说,康桥诧异地停下来看着他,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来,洒在他的头顶和侧脸上,他眨了眨眼睛,睫毛也随之震动。

“你这个人…”她歪了歪脑袋,“还真的性格蛮好的。”

他抿着嘴,笑起来的样子很阳光。

“你会跟嘉桐结婚吗?”她又问。

他耸肩,实话实说:“不知道,这个我还没想过。”

“可是你已经愿意为了她飞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生活。”

“这又不代表什么,这跟我们会不会结婚有什么关系吗?”

康桥想了想,无奈地点头:“倒也是。付出并不一定要得到什么收获。”

“我不觉得这算什么,”他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恐惧。”

“?”

“也许嘉桐担心的是年龄的差距,而我担心的是文化的差异…可是即使不是这些,任何两个人都是不同的,都会有差别,这种差别会造成恐惧,好像一旦对方跟自己不一样,这段关系就很难进行下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但是,我倒觉得,反而是这种差别和恐惧才能让两个人继续走下去。”

“?”

“如果你整天面对的是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你反而会很快失去兴趣。而且,因为有差别,两个人才会想去了解对方,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会妥协、让步,正因为有妥协和让步,关系才会更紧密。”

康桥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你认识蒋柏烈吗,你是他家亲戚吧?”

“谁?”Ryen一头雾水。

“算了,当我没说过,”她挥了挥手,“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

“如果最终你们的结局是分手,你会害怕吗?”

“不会,”他耸肩,“为什么要害怕?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玩扑克。”

“?”

“没有人知道结局。但是一旦你坐上赌桌,就要做好输的准备。”

康桥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说:“你很勇敢,真的。至少我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这里的生活,去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你爱的男人就在这里?”Ryen提醒道。

她苦笑了一下,怔怔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都搞不清楚什么是爱了。尤其是,当我发现一切都不像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那就别去想象了,”他耸肩,“接受事物原来的样子。如果一个西红柿放在你面前,就把它切成两半咬着吃了,而不要去想该怎么把它煮到其它菜里,因为这个世界上菜谱那么多,你可能永远没办法决定哪一道是你最喜欢的。”

康桥看着他,笑起来:“你知道吗,我现在相当喜欢你。”

Ryen也笑起来,笑容仍然是那么灿烂:“那如果你是国王,你有权决定谁能够娶嘉桐的话,在我和董耘两个人里面,你会选谁?”

康桥吃着土豆泥,头也不抬地说:

“董耘。”

周六下午,在街道文化宫内,正在举办街道文化宫改建工程设计竞标大赛。当两支队伍的负责人分别阐述了提交的设计方案和理念后,评审委员会给出的分数是相同的60分。

此时,孔令书站到舞台的中央,拿着麦克风,不紧不慢地说:“本次大赛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必答题,总计70分,目前两队都是60分。第二部分是抢答题,一共三道问题,每题10分。”

坐在舞台两侧的,是参加本次大赛的两队队员。舞台左侧是摸拳擦掌的徐康桥、Ryen、以及…一脸无奈的邵嘉桐。舞台右侧的则是徐康桥大学里的死对头,也就是中药店王老板表舅的小姨子的外甥女的侄子,以及…左右护法两名。

康桥双手抱胸瞪着对面的三个人,然后,用一种只有Ryen和嘉桐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我们完蛋了。”

“?”

“对面那两个家伙我认识,”康桥表面装作镇定,其实连声音都有些发抖,“是我们学校数学班的,他们还得过世界大赛的冠军…这个不要脸的家伙!”

Ryen皱了皱眉,像是有些着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邵嘉桐云淡风轻地看了康桥一眼,说:“反正我本来也就是来打酱油的。”

“不知道现场有没有人以前在学校参加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作为评审委员会主席以及改建项目委员会主席的孔令书问道。

对面的左右护法立刻自豪地举起手来。

与此同时,康桥、Ryen、以及嘉桐却有些自惭形秽地垂下脑袋。

孔令书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么你们很有优势。”

中药店王老板表舅的小姨子的外甥女的侄子立刻扬起下巴,得意地瞪了康桥一眼。

“请听题…”主席大人说,“街道文化宫门口这条大街的南端到北端一共相距3.5公里,董耘和餐馆老板,分别从最南端的书店和最北端的餐馆往大街的中段走。董耘牵着狗,以每小时4公里的速度前进,餐馆老板带着猫,以每小时3公里的速度前进…”

说到这里孔令书停下来,分别看了看两边的队员。右侧的队伍里,两名数学高手已经把手指悬在抢答器上方,准备随时按下。而另一边的徐康桥,却仍在奋力记着题目,一副简直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就在康桥几乎准备放弃的时候,却听到孔令书提高音量,以一种公平、公正、公开的语调说:

“三个问题分别是:从大街的南端到北段一共有几个路口?董耘的狗叫什么名字?以及,餐馆老板的猫几岁了?——开始抢答!”

“哔…”

在一片静默中,徐康桥按下了抢答器。

医生: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我想此刻你们一定一家人聚在一起,打算开始庆祝。

今天我恐怕经历了一场史上最惊心动魄的比赛,这比我以往参加过的任何一场比赛都要让人感到害怕(尽管目前为止,我的人生中只在小学的时候参加过一次卫生知识竞赛,而且还因为答不出粪便里的细菌种类而被淘汰了),但是很神奇的是,我赢了。

我忽然发现,害怕是没用的,害怕并不会使你变得更好,相反的,相信自己才会。邵嘉桐从国外带回来的那个黑漆漆的男朋友昨天跟我说,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就像赌博,一旦坐上了赌桌,就要做好输的准备。所以不管害不害怕,赌局最终还是会结束的,结果总会来临。而且,明天也总是会来临。

事实上,我仍然不知道,杰西和席琳到底是因为害怕那个不顾一切换来的结果,还是一致理性地认为,这红昙花一现的短暂感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不过我想,也许两者都有吧。就像你一直说的,人就是这么复杂。

说了这么多,可能你还不明白我到底想说的什么,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明白。也许等你回来,我们聊聊,你就能像往常那样从我所说的话里总结出我一辈子都总结不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