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望见远处,莫非笑嘻嘻拉着一个人的手,叽叽喳喳说着话。

从这处看,他们有相同柔顺的头发,显示个人的好脾性。身材的比例也相像,几乎就是等比缩放。

莫向晚心乱如麻,怔怔站在原地,这一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来临。她都没有提前考虑好应对的词汇。

她看得自己眼睛酸涩,有苦难言,不想面对。然而,莫非看见了她,清清朗朗地叫:“妈妈。”

莫北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起先以为看错了人。

莫向晚盘着头发,额前甚至是凌乱的。她也戴着眼镜,把大眼睛隐藏,但他看得出她眼神中的不安和闪躲。有无数种念头在莫北的脑中劈过,嗡嗡然,他要理不清。

他手里牵住的孩子拼命把他往她的方向拉。

只有莫非一个人心里是单纯的,他欢悦地介绍:“四眼叔叔,这是我妈妈,我妈妈好看吧?”

而后看向母亲:“妈妈,四眼叔叔被我踢伤了,他不要我赔钱的。”

在莫北眼里的莫向晚,深深呼吸了两次,她才说:“对不起,医药费是多少?”

他问的是:“你儿子?”

莫向晚要低头从皮包里拿钱。

莫北又说:“他八岁?”

莫非听到了,讲:“我是八岁,我是一九——”

没说完被莫向晚喝了一句:“闯了祸还这么多话!”

小朋友无辜地闭上嘴巴。

莫北放开了莫非的手,笑:“这么大的儿子?”

莫向晚心里戒备着,面上却放松了,她几乎是很坦荡地说:“不意外,你了解的。”

莫北想说,他了解什么?她以前是出来卖的,年纪小小就有了儿子,他不应当意外?她到这个时候才勉强承认他们过去的瓜葛,他都觉得她是不是在心虚。

莫向晚只是头痛。他是律师,他做人本质是精细的。从他们仅有的两次亲密接触,他处理事情的那些细节,为她做的一些善后的事情,她是能够推论出他的性格的。他此时不说话,这么不动声色看着她,看着莫非,她就怕他会猜到什么。可他猜到又如何?一个正常男人嫖娼嫖到搭上一个拖油瓶,想着脱身还来不及。谁会拣现成的麻烦事情做?

她得将莫北当作正常男人。

莫北是转过无数的心思,他考虑到一个可能性上头去。

他看着莫非,小朋友一脸的聪明相,卖相全部承传自她的,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他怎么来确定自己的怀疑?

当年他们仅有的那两次,一次是她嗑药,一次是他吸过大麻,她继续嗑药。这种状态能生的出正常孩子吗?

莫非在不安,母亲和四眼叔叔之间的气流不对,他搀住了母亲的手,本能就往母亲那处靠了一靠。

莫北也就随他了,他只是盯着莫向晚并不说话。这副研视的态度,令莫向晚动怒,可莫向晚告诫自己不可明面上动怒,她屏住一口气,说:“莫先生,你的医药费我还是赔的,毕竟是小孩子不懂事体闹的。你看你的伤口还上了纱布,我很不好意思的。”

莫非等着母亲说完,极力赞同地点头。看得莫北发笑,他讲:“以后不要让他去拆迁地踢球,有多危险你不知道?”

莫向晚是不想暴躁,也不想动怒的,可莫北这样的话,分明有挑衅的意思了。她的儿子,他凭什么多话?

她说:“我当然晓得怎么教育小孩子,谢谢莫先生费心了。”

莫北只得在心里叹气,她总能把他的意思深化、扭曲、往坏处扩展。这么躲他避他仇视他,这是他生平的头一遭。

他干脆不同她说话,蹲下来对莫非讲:“叔叔不要你的医药费了,你让妈妈给你买零食吃好了。”

莫非乖乖“哦”一声,莫北忍不住就要伸手再揉孩子的头发,却一只手给挡了。莫向晚非要说:“这怎么可以?孩子错了家长补偿是应该的。”

莫北站起来,他定定看住莫向晚,他说:“莫小姐,我真的这么让你讨厌吗?”

第23章

眼前的莫北,失却他一贯的矜持风度,但莫向晚并没有因此而内疚。她在思考,分析,并下了指令,把自己心中起伏的巨浪终于平复好。

她缓缓同他讲:“没有,莫先生,是你想的多了。我们还不熟,礼多人不怪,请你多包涵。你这样大量,我很感激的。”她牵一牵莫非的手:“有没有向叔叔道过歉?”

莫非一路跟着莫北,废话说了许多,正经的道歉却没有过,这时被母亲一提醒,他想起来,就向莫北鞠躬,说:“四眼叔叔,对不起。”

莫北能怎么说?她的态度一下淡了,他捉不到错处。她是莫向晚,不是草草。草草任性而倔强,和他的交流中处处都抵触。是的,当年他们的身体接触,思想抵触。难怪各自都有不好的回忆。

而莫向晚呢?她也抵触,可是圆滑许许多。进一步退三步,不让他有更多追问的余地。

谁说这不是一个对手?他差一点要忘记她是娱乐圈子里头浸淫过的人,惯能对付记者狗仔队和各方人等的。

莫北突然想起来,蔡导说过她的一个绰号,她在圈子里叫“莫无敌”,只要能跟的下去的项目,一定马到功成。

蔡导说:“当年把他们家的一个艺人在中部台的《真心》节目推后,她竟能和爆炭脾气的老胡对上,先让人家骂一顿出气,再软不软硬不硬地道一个歉,把解决方案呈上,竟然是个好提案。这招可漂亮的很。老胡对着这样一美女,哪里不能心软?连内疚都有了,后来一直说要请她吃饭。”

这是她的惯常做法,如今用来对付他。

莫北耸肩,又看一看有一双如她一样漂亮大眼睛的莫非。他暂且把心里想到的可能性放下,也不太愿意掉落下风,他回答她:“今朝的事情也是我没有注意,并不能全部怪小朋友。让你出医药费我也不好意思的,何况也没几个钱。莫小姐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好了。”

莫向晚把皮夹子又塞回了包里。

他的反应速度很快,也算是体贴的。这么个男人,不是个会为难女人的人。她竟有意外的放心感觉,本来是要告辞了,他恰好遇见熟人,先走开招呼他的朋友。

莫非指了指远方的莫北和他身边的朋友,非要告诉莫向晚:“四眼叔叔人很好的。”

莫向晚忍不住斥他:“你又知道?”

小莫非相当坚持:“我就知道。”

他刚说完,莫北朝她这个方向点点头,他的礼貌也是很好的,莫向晚也点点头。用这种方式告别,会温和许多。

回到家里,莫向晚只觉背上汗津津的,狠狠洗一个澡。穿衣服时候,她正面对着镜子。镜子里头的女人身体洁白,面容依旧苍白,连蒸汽都蒸不红似的。

她用手抚着自己的肌肤,一寸寸,和少女时期有何区别?这具身体经过岁月的浸染,只是更成熟,丝毫不见当初的仓皇。

她甩头,没有错,是不一样的。她走出来了,是个自由身,还有自由心。她不该为任何人去作践自己,包括她的父母。

这样匆匆八年,父亲的一千美金已经用完,母亲的一封回信早丢进废纸篓。她也不是孑然一身,有了一个可爱至极的儿子。

莫北,或者说Mace,也只是时光过客而已。他也许会将今天的事情当作一天时光中不愉快的一个小插曲,晚上泡一个吧,或者睡一个觉,次日什么都可以想不起来。

当年的范美不是说过:“出来混的男人,都是没什么心肝的。”

是的,是这样的。她不该再放在心上。

莫向晚把衣服一件一件穿起来,拿着面膜在脸上缓缓涂抹,闭上眼睛,终于放低了心,什么都不用想。

其实莫向晚想错了,莫北这一夜并没有好吃好睡。

他追求的姑娘请他吃了一顿辣,说他根本没有入场。姑娘也许找到真爱,挥挥衣袖,决定退场。他不是没有丝毫遗憾的。这是他近年遇见过的最投契的一个姑娘。

今晚吃的辣菜确实够火候,他到家喝了两大罐啤酒还压不下去。

压不下去的还有莫向晚这个人在他脑海里面的印象。

晚上央六在放电影,母亲看得很投入。片子是最近最好的港产警匪片,叫做《无间道》。父亲是一向对此没有什么爱好的,看一眼,说了一句“瞎编”就顾自进了书房。

他听到片子里的人说了一句“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仿佛一下被敲中头。

这句台词他早先就熟悉,今天听来,意味是不一样的。

他决定不看这个电影,先同母亲唠嗑几句就回房。

超过三十岁的大男人回到家里还须向父母晨昏定省,这种事情蛮作孽的。他先抱抱母亲,母亲笑眯眯,就像今天看着莫非的护士阿姨一样,问:“把人姑娘送回家了?”

他说:“就一朋友,妈,你别说的跟真的一样。”

母亲一瞬就变脸:“又黄了?”

他拨弄拨弄领带,扯扯脸皮,脸上还在发疼。莫非这个小朋友脚力不小,再过个十年,大概孔武有力可以比得上刘翔了。

母亲碎碎念起来:“你还想黄几次?我前天还问方竹,人家说你们处的挺好,今朝你就给我一记闷头棍。家境好的,你嫌弃人家娇气;军队里的,你嫌弃人家无趣;稍微有个合适一点的,你又跟人家谈不下去。我说北北啊,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要不要拿泥巴塑一个?”

莫北听得受不了。他是本城男性,但最最受不了本城女性面对自己不管年龄几何的儿子,都叠着音叫小名。母亲一叫“北北”,他的这一夜注定会魔音穿脑。

他赶紧自动自发溜到父亲书房去参拜。

父亲没有母亲这么多话,随意地聊了一聊工作近况。而后莫北讲了一个主张:“最近江跟一个项目,挺忙的,还要跟老外谈判。我怕回来晚了影响两老,就近租在浦东凑合几个月。”

莫皓然喝一口茶,他经受早几年的挫折,老的很快,已是花白头发。莫北从不敢在父亲面前稍微放肆,这是其一。他从不提外出单住,这也是其一。

承欢膝下的时日不知有多少,莫北惦记得很清楚。

莫皓然却赞同他,说:“你也该自己找个地方落脚了,如果将来结婚,有自己的家是最好的。”

父亲也是有这样的念想的。

莫皓然又说:“老方的女婿倒是孝顺,他倒下这几个月,一直是女婿照顾着。现在都是独生子女,爹娘指望儿女比以前困难多了。”

这话是点拨莫北的,莫北当作不懂,只做纠正:“是前女婿。”

莫太太正好进来给丈夫倒茶,还能适时加一句话进来:“嗯,人方竹都快要结婚两次了,你连个女朋友的边都没摸着。”

莫皓然解救儿子,挥手让他离去,莫太太还在叫“北北”。

莫北回到自己房间里,竟然想的是,莫向晚叫莫非是不是也是“非非”?

他好奇了,她同她的儿子,是如何生活的?

问题千转,又回到他最初的疑问上。他的疑惑愈加的盛,莫向晚的态度,莫非的年龄,前后一串,他在估计可能性的百分比。

想一想,还是先摇头。莫向晚像只刺猬,尤其对他还这样戒备。他稍微探询,她必然全力反攻。

这不是莫北处事态度,和处事方式。

想至最后,他把最根源的问题找了出来。如果莫非是他的儿子,他同莫向晚,该用怎样的关系相处?以如今莫向晚的心态,只会火星撞地球罢了。

想到莫非,他的心情忽然格外好。这么个孩子,机灵过头,不论是不是他的儿子,他都是欢喜的。

这是稀奇事情,莫北也在想,会不会是血缘天性?

他自有他自己的计较。

第24章

莫北在单位里处理了些文件,江主任对他表示慰问,他没多说,只同江主任谈公事。最近他们手里的市一电机厂融资案子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在吸收资本的比例问题上,莫北同江主任有了分歧。

江主任说:“洋资本进来,企业正好借机改革,区里也是支持的,划了这么好的地给他们。上头也有这个意思,就跟搓麻将一样,能和则和。这个问题你不用多提,上面听了多难办?”

莫北问:“那我们到底要把哪一个关?如果就合同论合同,他们只需要法务助理就够了。欧洲这间百达勤,旗下有多个国际大牌,他们一周前在华尔街开发布会,声明投入中国资本十五亿元不求回报。江老师,资本家绝对不会成为慈善家。他们要收购的是中国这整个行业,市一跌进去,是不是好?”

江主任对牢他语重心长:“你还是太年轻。”

莫北无话可说,接手看别个案子,下班以后约好于直等几个朋友打网球。

这样日子会好过一些。莫北工作上头的压力,从来不是因为他的能力限制。他尽情在球场上头发泄,把于直累的像条狗。

于直呼哧直喘气,说:“莫少爷,我不是你的阶级敌人啊!”

莫北把网球拍一扔:“烦。”

“那就找点儿有趣的事儿做做。”

莫北睨于直一眼:“你就欠嫂子让你跪硬盘。”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同长大的两个朋友,一个叫徐斯,一个叫关止。徐斯对着于直调笑:“现在哪儿流行跪硬盘了?跪主板才刺激。”

于直哇哇叫:“你们就坑兄弟吧!”

关止说:“你们于家门正直兄弟俩,于正干活都要成劳模了,就你好意思整天吃喝玩乐继续当大少爷。”

于直却神情淡淡地,说:“他的追求和我的追求不一样。”

莫北问于直:“于正他们单位老加班,是不是真把员工当牛工用?”

徐斯插口:“他们那间娱乐公司,连公关活动都抢着做,号称‘娱乐界的百胜集团’,你参考肯德基模式就明白了!”

莫北正好拽住徐斯:“你们地产公司在闸北是不是有分部?帮我租个房。”

徐斯诧异:“你要在闸北租房干什么?你不是在浦东上班吗?这样一个来回那该多远?”

莫北没讲理由,只管闲扯:“我愿意。”说完又讲,“我有合适的地儿,明天把地址抄给你,你给我办妥就成。”

徐斯指着他对其他人笑道:“你们瞧瞧,求我给租个房,要求还这么多,地址都限制上了,真当我是孙悟空他师傅哪!”

于直笑:“是啊,你是够唐僧的。”

差点没被徐斯一阵打。

莫北此举,自己深思,也觉得无聊。

他把手头莫向晚的地址看了一遍,在MSN上给徐斯发了过去。

近来凡事冗杂,让他莫律师当了一次狗仔队,做出这种莫名之举。

徐斯在线上问他:“兄弟,那地方可是在中环外外环内,到市中心半小时车程,到你浦东单位得要一个多小时车程,路上一堵,你早上基本就睡不着懒觉了。你家到你单位可只要半小时。你确定你要为本市养路事业做贡献?”

“让你做你这么多话干什么?完事了请你吃饭。”

徐斯过了一刻钟,又发来一句话:“我确定你不是脑神经中枢出现故障,就是看中哪家妞儿了。”

莫北打了三个字母——“KAO”。

莫北这个人,从不是一个会做强求要求的人。如果他不用别个办法去接近目标,或许他的疑惑很难释怀。莫北想,不管他用何种办法去接近莫向晚,她总是会跳脚的。那么就干脆彻底一点,令她无可奈何。

所谓一句话,伸手不打笑脸人,莫向晚也是一个过分冷静的人,几次交锋,他渐渐可拿捏得住尺寸。

他决定住到她家附近去。这样还能时时看到莫非小朋友。他原本想一劳永逸,直接拔莫非一根头发去验DNA,这个念头刚萌芽,他就骂了自己一句“流氓”。

当年的草草骂他“你这个流氓”,不能真让她骂对的。

君子释疑,方法有道。

他只好用这个方法来解释自己的无聊行为。

徐斯的效率还算挺高,隔了几天就给他电话,说把房子租好了,顺便发了地址过来,莫北一看,乐了。

他心情非常好,回家收拾好行李,拣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吹着口哨准备搬家。

管弦一直劝莫向晚有了钱就先搬个家,老窝在城乡结合部的地界,不利于莫非的健康成长。

莫向晚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住的新村是一个老式新村,楼房之间空间狭窄,绿化寥寥,不用说设置给孩子们踢球打球的场所了。

自从上一次莫非把莫北踢伤,她同于雷的父母同时禁止了两个孩子的暑假踢球运动。现在的莫非做完暑假作业只能在自家小区里爬爬树抓抓金龟子养养蝈蝈。

但是楼市如今如火如荼,价格线一路飞扬跋扈,从来只有让莫向晚看的份。这些年要养育莫非,她并没有太多存款。此间房屋还是租住的,房东有好几处房产,此间是价格最便宜的一间,她本来也想租一间环境好一些的,可一看租金就望而却步了。

她算了笔账给管弦:“我一个月拿多少钱你也是晓得的,莫非现在一个月的饭钱、学费、各项书杂费活动费,还有他一年四季的衣服,吃的用的,还得存好钱,将来等到他上大学,不知道学费要多少呢!”

管弦不是不明白,说:“你是靠着死工资奖金的,这样不容易出头。”她又提到了宋谦,“那个人算是不错的,我不想看你年纪轻轻给自己守活寡。”

莫向晚回避着,她看到台上唱完一支歌的叶歆走下来,邹南正在吧台同酒保闲聊,叶歆上前抱了一抱邹南。两人亲亲热热坐在一起喝酒,好姐妹没的散。

管弦说:“你怎么不同叶歆说,是你推荐她去秦琴那儿的?”

莫向晚说:“说什么呢?再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她们好友之间开心就好了。叶歆有实力,就欠机会。”

管弦说:“不对,机会总是公平分配到个人头上,谁都不缺机会,而是要看自己给不给自己机会。我才不信真要机会的人会抓不住机会。”

莫向晚说:“我下个礼拜要去学校听讲,你就提前给我上概率论了。”

“你念好文凭又怎么样呢?这个圈子里不讲文凭,你别听于正瞎扯淡。”

“不是的,我只是想干一些有意义的事,除了工作,带儿子以外。”

管弦否定她:“不,向晚,你需要一次真正的恋爱。”

可是莫向晚也否定了她:“管姐,有了又能如何?没有又能如何?对我来说,哪里有区别?”

叶歆又上台唱起了歌,声音如天籁,洒落到人间。

莫向晚对着管弦举杯:“她今天唱最后一场了,我们来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