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小手抱住她的手臂,莫非软软腻在她身边,讲:“妈妈,我就再睡五分钟哦!”

莫向晚微笑,为儿子掖一掖被子。

是她醒早了,她一看闹钟,才六点半。

昨晚莫北走后,莫非抱着小枕头和小被子到她的床边来,讲:“妈妈,我要跟你睡几天。”

莫向晚问他:“为什么啊?”

莫非跳上她的床,安放好自己的被子枕头,认真地说:“以后你就要跟爸爸睡了。”说完就把头蒙在被子里,让她气也不是,羞也不是。

她恍然造了一梦,但其实这晚无梦,她安睡到天亮,在天亮之后,脚踏实地,听见尘世的响动。她抚着手又抚着心,那里留着余温,在她的心间脉脉流淌。

莫向晚翻开被子下了床,在卫生间把自己整顿一番,今日有若干事项:林湘将要出殡,罗风会来吊唁,林湘父母需要安抚。

从昨日的云端走下来,这番俗事,并不占到她的重位了。她一边抹着洗面奶一边对着镜子提精神,新的一日,她的生活会有新的起色。

一想,脸一红,昨晚那个人留下的气息,还有儿子的童言无忌。

莫向晚把脸浸在洗脸盆里减低热度。

七点一刻,门铃例行响起来,莫非提着穿了一半的校裤就溜出去开门。进来的那个人放下手上的东西,蹲下来给儿子系好裤腰带。

莫非在欢呼:“哎,今朝吃粢饭包油条,还有海苔和火腿肠来。”

莫向晚盘好头发走出来,拿了饭勺把粢饭包油条切了两段,对他们父子说:“少吃一点,小心登牢。”

莫北拿起另一段,说:“听妈妈的,总归没错。”

她又要脸红,回到厨房间把烧好的藕粉小圆子拿出来,又给他们父子一人倒了一杯牛奶。

莫北问她:“你从来不喝牛奶?”

家里订的牛奶统统是给莫非的,她向来不喝,他在他们身边待长了也知道了。

莫向晚自然就答:“我一喝牛奶就吐。”

莫非嘴里塞着食物,还要忙着做补充:“妈妈说她小时候喝牛奶的,后来不喝了。”

莫北问她:“为什么?”

她说:“后来爸妈离婚了,没人订牛奶。”

室内有短暂沉默,这是莫向晚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提起她的父母,掀开她生活的一角。

莫北把面前的牛奶喝了,说:“以后订两瓶吧!”

莫向晚说:“不用了,我习惯了不喝牛奶。”

“有些习惯可以变,除非你不想。”莫北拿餐巾纸给儿子擦嘴边的米屑,“对不对,儿子?”

莫非嚼着食物,大力点头。

她说不过他们父子,只好苦笑。

这一路送行,莫向晚和莫北又多了一些话题,讨论了一番晚饭做什么。她说什么,莫北能给予良好的建议,何能融洽。

他在生活上也会是一个好帮手。她想。

讨论完毕,莫北笑着说:“你看,我们很和谐。”

莫向晚笑了一下。

他说:“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美。”

她别开脸,车窗外近冬的太阳都能热辣,照在她的面上不好过。

她说:“你以前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莫北说:“过去是草草和Mace的,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莫北对莫非妈妈讲的。”

他的话让她有片刻失神,他同她,都把那段往事记牢了。原来记得牢,以前不捞出来,现在一回想,处处细节都清晰。

然后她就说:“也许我们觉得过去了,但那不一定意味着真的过去了。”她垂首,“莫北,你知道我以前是混的。”

莫北伸手过来握牢她的手,笃笃定定地笑道:“我也是混的,我说过我们半斤八两。”他说,“你们公司有个艺人,前一阵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挺好。”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要从泥地爬起来,还要甩脱一身泥,很困难。对啊,多困难?这小子爬出来了,还红了。这是凡人多做伟大事。”

这个艺人她晓得是谁,她说:“是进过少教所的潘以伦。”

“他现在有广告拍有电视剧演,全部都是正面形象,还有一个小白领女朋友。上天毕竟公平。”

莫向晚便能微笑。

爬起来,多难?

尤其是在光天化日的大太阳下,把自己的一身陈泥旧屑连泪加血地带出来。

但,也应该能坦然的。只要不怕。

莫向晚鼓一鼓勇气:“以前——”她舔一舔唇,有点干,有点难,但还是说了,“介绍——那种事情的那个人,她又出现了。”

莫北推一推眼镜,脑中灵光一闪。

“叫飞飞的女人?”

莫向晚把握成拳头的手掌摊开,平复在自己的膝头,她开始缓缓叙述梅范范的苦恼。到了公司门口,大致将梅范范和飞飞姐的事情交代完了。

莫北说:“你有一个选择,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这件事情你不是焦点。”

莫向晚在凝思,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先说:“姓林的女孩自杀,不是你的责任。”

莫向晚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再说:“范美的事情,也不是你的责任。”

她答:“是。”

“但是敲诈不但犯了国法,在他们那行里,也犯了忌讳。”

莫北拉着她的手,倾身过来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吻。

“你今天事情很多,做完本职工作最重要,其他的不要多想。莫向晚,职业一点。”

莫向晚睨他一眼:“我一向职业的。”

莫北开了车门出来,为她开车门,扶她走到大太阳底下,拍拍她的肩膀:“五点准时下班,不然小菜场的新鲜蔬菜全部要卖光了,就算肯出四块钱也买不到青菜的。”

第76章

无论如何,莫北的一番话,让莫向晚镇定下来了。

昨晚她接电话以后的六神无主和心绪翻腾,在进入公司之前,全部平定。

讲出来以后,不过如此。她在电梯里稍整衣冠,镜面里的人正装谨然,门一开,面对惊涛骇浪,亦能保持平常心。

最苦痛的过去已经过去,不逃避,不纠结,才是她做人的原则,是不是?

莫向晚这样问好自己,仰一仰头,跨出电梯门。

林湘的葬礼,让“奇丽”所有的工作人员倾巢而出。

这一颗骤然陨落的明日星,用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告别人间,让她的父母肝肠寸断。

在葬礼现场,邹南陪着林湘父母,给他们递纸巾,安慰他们,但一切都徒劳。他们来到这座夺走女儿生活的伤城,就再也没有停止过父母之泪。

邹南也啜泣,讲:“林湘一向孝顺,每个月都寄钱回去,还在老家买了商品房,买最好的小区的房子——”她说不下去了,自己抽了一卷纸巾哭得梨花带雨。

莫向晚给她擦了眼泪:“等一下记者会到现场。”

邹南抽泣点头。

但殡仪馆门外已经有记者在场,架好三脚架,虎视眈眈娱乐圈的红白事,还为没有一个好角度而互相吵闹不休。

莫向晚坐在里间,看着门外吵嚷。

这一些记者,亦是受过高等教育出来的雄心人士,专注于这个圈子里最乌糟最惨垢的事,乐此不疲,全年无休。这算不算职业道德把人性道德磨一个精光平亮?

莫向晚越想越凉。

忽然外头一阵喧嚷,镁光灯齐齐摆好,就要闪动。没想到迎面走进来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穿平常衣服。

莫向晚也一愣,负责签到的史晶问她:“这是谁啊?”

“给林湘看过病的周医生。”

周医师走进来,望着签名簿皱皱眉,摇摇头,表示不签。史晶见并非圈内人士,也就不强求,请助理引领他上前向逝者致意。

莫向晚看着他鞠躬三下,一脸凝重。

周医师也看到了莫向晚,就走过来打个招呼。

他说:“对这件事我很遗憾。”

莫向晚看他脸上有沉痛之色,便劝解:“您不要这样说,这是意外,谁都没有想到。”

周医师缓缓摇头:“公安局找我去提供过资料,林湘有轻度抑郁。”

“轻度抑郁?”莫向晚吃惊,这件事情并没有人同她说过,也许其他人都未必知晓。

“我介绍了我们医院精神科医生给她,她不肯去看。也许有偏见吧!一般抑郁症患者都抵触和精神科的医生接触。我没有能坚持到底,是我的疏忽。”

站在莫向晚身边的邹南,不知怎地又开始流泪,握住手里的一团餐巾纸擦了又擦,擦得两只眼睛赛过兔子。

周医师简短说完,从侧门离开。

这位小人物前脚刚走,后面的重头部队大人物们就到了,还有保安开道。林湘当年选秀的伙伴们,个个面色肃穆,还有握着餐巾纸擦拭眼泪的。这么前呼后拥地进来,然后,一个比一个哭的伤心。

镁光灯闪成一片,“奇丽”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寻地回避。

借着死人出锋头,太不堪了。莫向晚使一个眼色,令邹南搀着林湘父母去内堂,怎么能让死者父母再看一出活报剧?

林湘锋头正劲,死因成迷,不管“奇丽”想要如何低调,她的葬礼总会被人利用一个够本。这根本就是无可避免,心照不宣的惯例。没有似足当年阮玲玉万人空巷送灵已算低调太多太多。

第二个骚动是叶歆引起的,她穿了一身黑,还戴着墨镜。一路走进来,有记者在猜测这个人是谁,因为她还是新人,没有在足够的媒体面前亮相。这一次,她顶替了林湘的节目,也有了这个机会,她要亮相了。

叶歆把眼镜摘掉,哭得几乎昏厥,但姿态得体,一举手一投足,给予镁光灯良好的角度。

有人问:“这个是谁?”

有人帮助叶歆答了,她也有粉丝团了,在外面举着横幅,写“湘湘走好,我们爱你”,但是落款是“叶歆粉丝后援团”。

这一次因为怕现场混乱,史晶又是个利索的人,早把粉丝吊唁区隔离到对面的马路上头。林湘的粉丝也成群结队地来现场的,但是偶像已逝,他们军心涣散,被工作人员一赶,三五就成不了群。一时最有利的一个地头被叶歆的粉丝们占据,人虽不多,但是整齐划一,就像事先演练过一样。

史晶大为头痛:“这些小朋友没事跑来凑什么热闹。”

小朋友们一叫,叶歆就配合得哭得更惨。走出来的邹南看到此情此景也愣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莫向晚冷冷看一看她。一个人的死,让另一个人得了锋头,这才是这个光怪陆离圈子内的本尊。叶歆状似林黛玉般摇摇晃晃走出去。

有记者问:“你有什么相对天堂里的湘湘说的吗?”

问的问题已经不得体,答的人更是抓住机会说:“她是前辈,提点我们新人很多,我受过湘湘的帮助。我会在新专辑里写一首歌,专门纪念她。”

“她帮过你什么?”

“这一次我有机会在艺术节开幕式上演出,全赖湘湘。”

史晶听了只冷笑:“我没有想到闷声不响的狗会咬人。”

仅这一句话,倒叫莫向晚对史晶要另眼相看了,她亦是一个直心肠的人,便说:“她大致没有讲错,如果不是湘湘出事,她上不了节目。”

“这个圈子是个巨大的催熟器,只要你想熟,总有一天修炼出各种道行。”

“我们都快成妖魔鬼怪。”

两人相对叹气。

这一次葬礼,她们都预料得到小高峰。当罗风戴着墨镜穿着黑色西服进来的时候,他前进的道路几乎被记者们堵塞得水泄不通,需要他自己的保安和“奇丽”的工作人员齐齐开道。

他的经纪人事先同朱迪晨打过招呼,罗风一进灵堂,就关门以免节外生枝。待罗风走进来,史晶指挥了门边的保安将门一合,所有人间光影全部挡在外边。

罗风终于得到他个人的自由,他往林湘的遗照前面立定。前尘旧爱,多少尘缘,如今天人两隔,唯有三鞠躬,也许就是他和她的一世。

邹南被莫向晚派去照看林湘父母,不令他们突然在此地出现。此刻他们面对罗风,必是恨得想要食其肉寝其皮。

罗风三鞠躬后,面对林湘的遗照,看了很久,而后转过身,径直朝莫向晚走过来。

他对莫向晚说:“Merry,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莫向晚疑惑地看住他,他充满诚意,以及恳求。史晶是个伶俐的人,见状就说:“左边还有小房间。”她便朝罗风点了头。

那间小房间的隔壁是林湘父母休息的右侧小房间,罗风走进去,还能听到林湘母亲哀哀的哭泣。他把眉头皱紧。

莫向晚问他:“罗先生,有什么事吗?”

罗风从西服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她,说:“Merry,湘湘在世的时候说过这个圈子里人心复杂,你们公司里头,大约只有你一个肯真心照顾照顾她。”

莫向晚接过来,并不是小数目,更加疑惑。

罗风继续说:“请将这张支票兑现以后交给她的父母,她给父母买的房子,还有一个尾款没有付。”他看到莫向晚的疑惑,还有一丝慌张,“我相信这件事情只有你肯接下来用心办,我没有办法接近她的父母。”

莫向晚捏着支票,是有几分慌张,还有几分莫名的惆怅。原来林湘是这样信任她。

她问:“恕我冒昧问一句,罗先生,你和湘湘到底怎么回事?”

罗风自嘲地一笑:“你们不是都当我是负心人,要对湘湘的死负全责的吗?”他见莫向晚面色一凝,便正色说:“我和湘湘,根本三年之前就分手了。因为她一直有抑郁症,我们最初在一起的时候很困难,在北京做北漂。她在小酒吧驻唱。我们这些人,暗地里都拿腔作调当自己是艺术家,没机会没出路,就会郁闷。她当初去北京是要考央戏和北影,考了三年都没上,还把爹妈的钱都花光了,心里压力太大了。大约从那个时候,她就开始犯病。”

“难道一直没有医治?”

“她太要强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有病。那时候我的片约还算多,忙的时候没空照顾她。她跟我赌气,自己报名参加了歌唱比赛,没有想到唱出名堂了。后来我提分手,她同意了。她刚出名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但为了彼此宣传的需要,还继续挂着情侣的名头。她根本不想去治病,她说她得的不是神经病,不要看精神科。在歌迷面前时常傲慢或歇斯底里,都是病症的发作。”

“我以为她一直很坚强。”莫向晚黯然说道。

罗风也黯然:“我也以为她是坚强的,直到我和她的照片被曝光,她自杀。我想她是真的有这个念头,但是大家都当她是假的,你们公司为她花了些心思,机缘巧合,她的事业逐渐有起色了。我以为她会好起来。”

莫向晚问他:“但她在你婚礼的时候去看你了。”

罗风说道:“她来跟我借钱的。”

“什么?”莫向晚吃了一惊。林湘的薪酬并不菲薄,还能为父母买房,从没有听过她有任何经济困难。

“她吸冰有一段时间了,瘾越来越大。也许这可以让她忘记她的病。我想你知道的,她从来不沾那种三产。她要强,一直想要用自己的实力打拼,谁来找她她都不愿意。她常常自责,因为压力大养成这个恶习。她戒过毒,戒不掉。她为了给自己爹妈长脸,在老家买房买车,把这几年的一些老本全部花光。毒瘾上来的时候,她没钱去买冰。那天她打电话向我借钱,我没答应,我没想到她会真的跑过来。她说我不给她痛快,她也不给我痛快。婚礼现场她到底没有给我不痛快,后来我想算了,我拿了钱再找她,她已经回去了。”

莫向晚已跌坐在椅子上,不能言语。

罗风还在说:“她要是乖一点,他妈的肯去看个大夫,自己积极一点,何苦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她最后会绝望到选这条路,竟然去找到氰酸钾。警察来问我,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警察说这种东西一般化工厂,化工学院里才会制。她竟然费了这么多心思搞来这个东西给自己一个了断。如果当年我不撺掇她去考艺术院校,她安安分分找一个公司待着,就不会这样了。”

罗风抓着自己的头发,开始懊悔,也在忏悔:“她给她父母买的房子,就剩这个尾款没付了。她说她爹妈当了一辈子农民,家徒四壁,还被城里的亲戚看不起,全家就靠她来翻身,还有一个弟弟明年要上大学,她要买房买车存够弟弟的大学学费争口气。她吸冰以后,还坚持寄钱给她父母,后来钱不够了,她自己到处想办法弄。我听别的朋友说,她还因此去澳门赌博。”

莫向晚握着那张支票,难过得要发抖。

这一张支票,上面签注的是万金,也重如万金,是一个偶尔失足的女儿对父母最后的心意。

罗风说:“有的人,就是走不出去。这也是一个围城,有的人想进来,有的人想出去,有的人进来以后出不去。”

罗风走了以后,好一阵平静,又接连来了一些明星吊唁,都是三四线的小角儿。戏终会散场,外头记者也作了鸟兽散。此间的凄风一卷,纸屑无数,便如一场闹剧即将收场。

莫向晚把支票拿到林湘父母面前,告诉他们是罗风给的。

她苍老的父母,攥紧支票就要撕毁,但迟迟无法下手。

这么多的无奈,他们迫于现状,不能够下手。莫向晚讲:“回头我去办理好手续,打进你们的银行卡里。”

他们无语凝噎。

莫向晚站起身,看着灵堂上林湘的遗像,她默默祷祝。

林湘也有一双美目,艳光四射,仿佛在说:“要干干净净地走。”

莫向晚在心中对她讲:“幸好你的爱那一个人,为你尽到责任。湘湘,请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