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隐在车内,看着管弦一路走出来,一路被记者追问,不得不立定作回答。

她说:“我们酒吧实在是无辜,打开大门做生意,迎来的客人三教九流,并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如果有的人有的机构动机不当,我们也没有办法识别,只好哑巴吃闷亏,不知道找谁诉冤情。你们是知道有些是我们挡不住的别有动机的客人的。”

管弦是说话口齿清晰的人,普通话相当标准,尤其是众记者等不到叶歆出来,看到管弦答复,也觉得可多写一笔,因此在她说话时,竟然鸦雀无声,让这边躲在车里的众人也听了一个清楚。

莫向晚从茶色车窗里努力要看清楚她。这么一个管弦,熟悉又陌生,她站在记者之中,侃侃而谈,态度自若,是一个无辜者的姿态,这么老练。

她想,真的,奥斯卡影后在民间。想一想,就不自在、不舒服,是快要感冒时的那种不通透。

还有记者发问,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今天网站上有人爆料,‘奇丽’的工作人员早年卖淫,你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车外的镁光灯都对牢管弦,车里的目光都对牢莫向晚。

管弦笑了一笑,莫向晚抿一下唇,也笑了一笑。但她的笑是苦笑。

她不知道管弦会怎么答,她站在那里,因为这个问题,仿佛得到了些主导权。

个个记者都翘首以盼,这边车里的几个人也神色古怪。

她的隐私在他们的面前,随时会被扯去遮羞布。

莫向晚不禁搓了一搓手心,才发觉手心全部都是汗渍。原来她这么紧张,离过去这么近,她这么紧张。

她想自己是职业道德过了分,脚下一块完整浮萍,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这时候她还有顿悟,原来她竟然已经不再信任管弦。

管弦在这个问题提出来以后,第一句答的是:“我不太清楚。”

没有人继续发问,只听到镁光灯仍旧噼噼啪啪响着。

莫向晚吊在心头的一口气,无法松懈。她有一种苍茫的预感,这句话之后,还没有结束。

果真是没有结束。

管弦继续讲了一句:“不过一般来说,那种公司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事情,总归是有的。”她摊了摊手,“你们不是都已经听到小道消息了吗?”

莫向晚狠狠闭了一闭眼,窗外镁光灯噼噼啪啪的声音渐渐响成了炸雷,把她头顶上的晴空一把劈开。

此时已近年尾,正正是收成的日子,好的坏的,全部揭底,且作一个年终总结。

莫向晚念书最怕的是听考试成绩,因为她会很努力念书,最后的成绩总不尽如人意。这就是一个终结,终结掉她之前全部的努力。

结果会没有人相信她真的努力过。

她静定地坐着,心口怦怦跳着,自己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声,她真想一直听到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其他一切嘈杂。

可是嘈杂没有结束。

有记者分明这样问管弦:“‘奇丽’的艺人管理部经理早年似乎从事不正当职业,这是否也和这次叶歆的事情有关?”

管弦答:“不要问我不要问我,我只是一个做小本生意无辜受牵连的人,请各位小姐先生高抬贵手。”她还作了一个揖,满脸堆上笑容,笑得如同春花一般诚恳且灿烂。

莫向晚的唇动了动,她是想说话的,她想叫一声“管闲事姐姐”,但是这个词汇到了喉咙口,发不出来,被阻塞了,要滚到舌尖,相当艰难。

怎么这么艰难?

她的手机响起来,还是史晶推了一下她,她才反应过来。接起来,就有人尖牙利齿地问:“莫小姐,请问今天早上发在论坛上的太妹照片是不是你本人?你对叶歆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她麻木地听着,没有动唇,正如当年面对测验卷上令她羞耻的分数时,无法及时反应。

她从来都是个反应慢一拍的人。但有人反应快,史晶在她身边听到了,接过电话来,讲:“莫小姐手机没有带出去,您是哪位,我可以留口信。”

郝迈问:“我们回去?”

莫向晚吸一口气,扬起了头,她已经镇定,不让自己陷入无边磨难的臆想之中,她说:“我们回去吧!如果留在这里,我会影响到正常工作。”

史晶应付好她手机那头的人,替她关了手机,她说:“Mary说得对,我们先走,晚些时候再来带叶歆出来。”

回到公司里,好几个同事看见莫向晚,都神色怪异,只有邹南面露担忧。

但是相同的,他们全部什么都没说,无声地看她一眼,又一眼,再低头做自己的事情。这才叫无声胜有声。

史晶拍拍莫向晚的手,她说:“没什么的,你要不要先回去?”

或许这也是祝贺的指示,她留在此地,又多一宗麻烦,他们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她了。

莫向晚点点头,不为他人留麻烦,也是自己的尊严。她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嘱咐了邹南几句。邹南临末,还是担心,又不知道如何去说这样的话。

她只好说一句:“老大,我相信好人一生平安。”

她说完点一点头,莫向晚也点一点头。

彼此都希望得到些力量。

宋谦走过来,讲:“我送送你?”

莫向晚婉言谢绝:“不用了,我从大厦后门走,那些小路我熟,记者也不一定追得上我。”

宋谦诚恳地说:“Mary,请相信我的预测。”

莫向晚笑一笑,才发觉面皮僵硬,都要笑不出来。她说:“宋谦,希望以后你和于总,你们求仁得仁吧!”可是又忍不住问,“于总会不会和管姐结婚?”

宋谦茫然地笑:“希望能够求仁得仁,但是你的问题我不好回答,于总昨晚还和于太过生日。有些事情我们是看不懂的。”

莫向晚伸出手,同他握了一握:“看不懂我们就不要看了。宋谦,再见。”

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看见祝贺和于正就坐在总经理办公室内,两个人相对着,不知道在说什么。隔着这么一层玻璃,就如隔山隔水,从来没能看清晰过。

  莫向晚摸了一条小路走,左转右转,她知道从哪处出去最安全。走出这里,外面便是熙攘的马路,紧邻商业街,人流熙攘而匆忙,谁都不会注意路人面上的狼狈神色是为哪般。

她掏出手机,想要拨一个电话给莫北,此刻她只能想到他。但是手机拿出来,却发现是关机状态,刚才史晶为她关了手机,她一直没有开。

或许开手机并不是一件好事,但莫向晚还是忍不住开了手机,许多人打电话打不通,便拼命发了短信,都在问同一个问题——“论坛上的照片是不是你的?”

她的过去赤裸裸暴露在人前,引起了广泛的好奇和关注,他们把好奇和关注变成一条条信息数码编织的短信,丢到她的手机里,如同一只只小爪子,要撕裂她身上的衣衫,非要她裸露在观众面前才算甘心。

莫向晚在路边百货楼的橱窗前驻足,抚摸自己的面颊。

这是一副何其咬牙切齿的面孔?她想,她的过去,关他们什么事?这是她的人生,不同任何人有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关注?

可是移到最后一条短信,上面写“莫小姐,很抱歉地通知您,经过我司人事部的商议,您的条件相对我司的要求有一定差异,故原定的复试只得取消,希望您能谅解。”

莫向晚细细念了一遍,心头的万绪被这一条消息一下凉到池底,还是冰冷的池底。

她尴尬地站在此间,就像站在一个偏离人群的岔口。往后一步是大马路,车子飞驰,相当危险,往前一步是这通透又刚硬的玻璃。她就垂直于这正常的人流线。

往事一幕一幕,呈现到眼前,不是她甩头就真的能够忘记,也不是昨晚莫北的亲吻和拥抱可以化解。终于被抛了出来,捉她回到起点,她跑了这么久,全部不作数了。

莫向晚缓缓转动着脚尖,想要选择一个适合的角度,再一步跨出去。

手机再响起来,她如同捻着烫手的山芋,下一个动作就是关机。

她真的需要好好想想,再想想。

莫向晚知道今天会很糟糕,但是没想到会这么糟糕。抑或可以说,许多年前的最糟糕终于到了这一天来报应。

她无力地扶着橱窗的玻璃,不愿意再看自己的倒影。

CHAPTER25

莫向晚在马路上小心翼翼地兜兜转转了很久,想要转出这一处,只是又不知道要去哪里。手机握在手里,金属的外壳冰冰凉,在这十二月的天,都要冰住她的手指。她想也没多想,就把手机又关掉了,仿佛是可以关闭一切嘈杂。

但大光天下的大马路上,如何不嘈杂?她站在其间,怎可逃避?可莫向晚还是逃也似的转了又转,这是毫无意识的。

她走到一处窄陋的小弄堂,疏疏落落的老平房不安全地矗立在弄堂两旁,这里的阳光也零落,照不进来一丝完整的温暖。她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怕走错,可是又想快步跑过这段路,但心里还是这么沉重。

这是她的起点,她竟然被迫般地又回到这里来,还硬着头皮走过这条长路。

有一扇积聚了灰尘的大门是她熟悉的,她下意识就走到这边来。很多年前,她拿起单薄的包裹,从这里跨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莫向晚又回到这个起点,自己不肯顺遂的心,又开始在起点无奈和彷徨。

这里已经没人了,房子都还在,饱经风霜地摇摇欲坠。莫向晚静下来看一看,四周都是拆迁户,这里也即将不见了。

她想,什么都将不见了,为什么还甩不掉?是她种的因,她必要承受这个果,人生真是无奈又悲哀。

忽而有人叫了她。

“莫向晚?”询问的声音带着不确定。

莫向晚循声望过去,来人佝偻着背,一脸的和善,正略带激动地看着她。她辩认了一下,惊讶地唤了一声:“吴老师?”

这一位高中班主任,已经半白了发,可眉眼之间,依旧留着当年的关切。他认出十年前的学生,连名字都不会叫错,这足以让莫向晚激动。

她走到老师的跟前,就像旧日的学生一样鞠躬,叫一声:“吴老师好。”

吴老师乍见旧学生,心头满怀意外重逢的喜悦,不禁笑容满面:“好多年不见了,你看起来很不错。”

是的,吴老师会以为她很好,因为她一身白领的标准衣着,淡妆得体,盘发一丝不苟,再无当年的太妹痕迹。

莫向晚很想说:“老师你错了,我现在不太好。”但是不能够说出口,她只是拉着吴老师在这条老旧弄堂里简略说了一说她的工作情况,她想她对待工作一向付出甚多,得到的成绩也堪可为人认可,这是一个有好分数的试卷,值得向旧日的好老师汇报。

吴老师一边听一边点头,是甚满意的,末了,他讲:“莫向晚,你做得很好了.所以说自己的人生还是要自己把握,你想做好的事情,最后一定能做好。老师是一直相信你的。”

莫向晚喃喃叫着:“老师,我真的——”

吴老师微笑:“你的生活是刮过大风的,但那不要紧,看到你现在这么好,就好了,一份付出一份收获,我以前常常说。现在看到你做得这么好,我相信这句话不会错的。”

莫向晚又感激又惭愧,也许过了今天,世途艰难,她行差踏错,当往日之事被公之于众,她又要被打回原形。她还是喃喃:“老师,我以前——”

吴老师这样对她说:“许多事情不亲历其境,是不能够了解路该怎么走的。

人要经历挫折才能成长,以前我教育过你们,跌倒一次没关系,如果跌倒后爬不起来,才是最大的不幸。莫向晚,你一直是个好学生,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做到你想做的事情了?”

她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曾经的吴老师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彼时,她很迷惘地望着老师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如今,吴老师曾经的这个问题,她是可以回答的。她一直努力这样做,做到她想要做的事情,这是不能够被摧毁的。

她对着老师点头,要做到当年没有在老师面前做到的承诺,她讲:“吴老师,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在努力做。”

吴老师慈爱地笑:“那么就不要再想以前,莫向晚,你现在是进了一个新的学校,念一个新的学期,以前不及格的分数可以全部忘掉喽!”

这是一位擅长幽默的老师,他的话让莫向晚发笑,笑容在脸孔上散开,她想让心里积聚的烦闷一同散开。

她问吴老师:“您怎么会来这里?”

吴老师答:“做学生家访。”看一看她身边斑驳的陈旧的门,“你的爷爷奶奶在国外还好吧?”

莫向晚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她才恍然,自己隔着这么多年,真的是把过往摒弃,全然不理睬,但过往对她是如影随形,并不是随随便便避开就永世不再相见的。

她摇摇头,代表并不清楚。

尽职的老班主任没有再多问什么,就此先告辞,去履行他的职责,指导一群新的学生。

但老师的话让莫向晚顿时生了惭愧,她从包里翻找老钥匙,其实老钥匙就挂在她的钥匙圈上,她只是从来不动。现在拿出来,才发觉老钥匙一直在。

爷爷奶奶临走的时候,将钥匙给了她。爷爷说:“老房子你就住着,你的户口在这里,以后有好办法把娃娃的户口也迁回来。这里毕竟是你的老家。”

但这个老家,在老人离开以后,她就将门一闭,再也不回来。

这里的邻居们都传莫家阿公的孙女少年生子,被学校开除,爷爷奶奶走的时候,都是带着一肚皮的闷气。她不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可是如今回来,这条窄陋的小弄堂里,已经物是人非,偶尔面对面的路人,也是一脸漠然。许多事情,经过岁月的洗礼,会被涤平。

莫向晚深吸口气,要开启这扇老门。

又有人在身后叫她“向晚”,莫向晚回头,竟是莫北。

莫向晚有些诧异,因为他来得这么迅速又及时。她望着他,他从那一头走过来,跨过坑洼的水泥地,避过头顶横七竖八的“万国旗”,走到她的面前来。这么冷的天,他还走出一头汗,但是看到了她,眼里浮出笑意,还有安心。

莫北过来托住她的手,说:“原来你在这里。”

他说完,接过她手里的钥匙,把门打开,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鼻而来。莫向晚用手扇了一扇,她迟疑要不要进去了。

莫北看了出来,问她:“要不要进去?”

莫向晚顿在门口,望住里头的黑暗,她不想进一步,只说:“我就看看。”

她转头看他:“你怎么来了这里?”

莫北用温柔的神色责备她:“你的手机没有开,我只能用脑子思考你会去哪里。”

她内疚地说道:“对不起。”

莫北伸手将门关牢,锁好,说:“不看就不看,这里都要拆了,旧房子确实没有看的必要。”

他牵好她的手:“我们出去走走。”

莫向晚便随着莫北走出了老弄堂,复又回到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

坐在莫北的车里,莫北握紧了她的手,紧紧的,不放开。莫向晚感觉出来了,她侧面看他,他紧抿着唇,也许是在不高兴。

她不禁就会这样说:“莫北,我不想瞒你什么,能够有个人让我把心里想的全部说出来,是我的福气。莫北,我很害怕。”

莫北松开了她的手,轻声轻气告诉她:“没办法联络到你的时候,我也很害怕。”

“莫北,我气量不大的,我放不开,所以我关了手机。”

“向晚,放不开就不要放,你只要让我知道就好。”

“我会不会影响到你?”她担忧地问他。

莫北笑:“我这么容易被影响,都不用过日子了。”他正色同她说,“向晚,有时候是你把一切想得太糟糕了。”

莫北说完以后,从车旁的口袋中捞出一叠信件,有泛黄的有陈破的,层层叠叠,莫向晚看得一怔。

他将这叠信件放到她的腿上。

“回头看看,不是坏事。”

有些信是南方的城市来的,有些则是海外来的,地址都是老宅,收件人都是她。

莫向晚轻轻抚摩这些脆弱的纸,仿佛蒙咙了,她一封一封打开,信件真是很多,还有汇款单。她看不完,只是看邮戳上的日期,最近的是两个月前,最远的是八年前。

莫北说:“你收得太紧了。”

莫向晚说:“可我不想看它们。他们从来没有来找过我。”

莫北说:“他们都回来过,只是你不愿意见他们,那就没有办法相见。也许他们还在惭愧。”

她垂头低语:“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告诉莫北,“我真的累了,我不想看信。”

“好的。”

莫向晚挽住莫北的手臂:“莫北,带我去一个地方休息吧!”

莫北说:“遵命。”

在路途之中,莫向晚怀里捧着这么一堆的信件,心里又回想到了莫北。

他是怎么找着她的?可过程和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这个男人就在她的身边,在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突然出现拉了她一把。

她想,他是有做魔术师的潜质的。

他还有拍电影的潜质,莫北把车一转,就到了外滩,远远的,她看到了那一栋老楼,经年累月的古旧建筑,矗立江边。这是过去。

但老建筑上挂了霓虹灯,艳丽的颜色点缀其间,总是有些变化,这是现在。

莫北把车停到了停车库里,他们从地底走上来,进这扇门的刹那,她捉紧他的手臂。

他说:“向晚,想不想看看以前的房间?”

她问他:“哪一间?”

莫北说:“一个起点。”

莫向晚是记得这里的大堂里有乳白色的天顶,玛丽莲吊灯的光辉在午后是看不到的,但金箔的玻璃吊灯随处可见,盈盈的,掠过她的记忆。

莫北带着她踏到软而且厚的地毯上,一步步接近最初的那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