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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门口,一道略微嘶哑的温柔嗓音在我背后响起,“小絮,你喜欢上他了?”

我浑身僵住!半晌后回身面对着紫嫣,我勉强笑道:“紫嫣姐,我对师父…”紫嫣忽然抬起手摸上我的脸颊,冰冷的指端让我打了个哆嗦,后话也断了。她目光中带着悲切却又倔强的压抑着不愿表露出来,那种目光让我无端心疼。想到她五年来对我细心的照顾,还教我识字,其实也算我半个师父了。可楼袭月却…

我不能认同楼袭月昨晚的行为,无论他是出于任何原因那般羞辱紫嫣。但即使我不认同,甚至从心底觉得楼袭月做得太狠,我还是喜欢他。

紫嫣看了我的脸许久,浅浅勾起唇角道:“小絮长得越来越好看了。”从那张花瓣般美好的嘴唇里说出夸我好看的话,实在太不真实。我不自在地低下头,咬了咬唇瓣道:“紫嫣姐,我走了。”

“等等,小絮。”紫嫣拉住我,从衣袖里抽出一封信递到我面前,望着我的眼睛,恳切的说:“小絮,请你帮我送一封信到京城。”我诧异的看着她一时没出手去接。紫嫣察觉到我的猜疑,抿唇笑得更加凄美动人,“你放心,这只是一封家书。”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顿了一下,随后接着说:“当初我随公子到这来之前,发过誓永不再和过去有任何牵连。八年了,我从未违背誓言。但是今天…”紫嫣眼眶噙着水光,凄婉得如秋雨摧残中的花朵,“小絮,我实在想念家中的爹娘…”

我忍不住一下心软,想到自己没了父母,而她虽然有却不能去见,倒和我同命相怜。于是我心头一热,探手接过她手里的信笺,只差没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对她说:“紫嫣姐放心,我一定把信送到。”

紫嫣感激的点头,蓦然想起什么,“小絮,公子那儿…”“我不会告诉师父的。”我的话打消了她的顾虑,紫嫣止住眼泪“嗯”了一声,然后温柔地伸手替我理了下耳旁微乱的发丝。

紫嫣柔声说:“小絮,虽然我知道自己或许没资格说那句话,但是,与你相处了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你当做妹妹了,有些话我不能不说。”她抚着我发丝的手停下,目光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说道:“小絮,别爱上楼袭月。趁你还没深陷的时候,离开他远远的。不然,总有一天你会追悔莫及。”

我脸上的表情僵住,随后勉强扯出一抹笑,“紫嫣姐,不会的。”我知道我回答的这句话很模棱两可,到底是我不会爱上他,还是我不会后悔爱上他?聪慧如紫嫣,自是一下就听得出来。她看着我许久,长叹一声垂下了手臂,“小絮你还是太小,不知道这世上有的人天生无情无心。即便你对他一心一意,也不能换来他丝毫的温柔相待。”

我心头砰然一动,低下眼看着自己脚下,光洁的地面上几乎能映出人的影子。我看着看着,似乎恍然看见了那人的一双眼眸,眼角微微上翘着,明澈清透。那里面的温柔会都是假的吗?我摇了摇头。就算是,我依然眷恋。

我抬起头望向紫嫣,露出笑容道:“谢谢紫嫣姐,可是除了师父,我没其他亲人了。”言罢,我不顾紫嫣张嘴欲言的表情毅然踏出了房门。

其实,我远比紫嫣想得对楼袭月认识的深,楼袭月的狠毒嗜杀,他对对手的冷酷无情,我早在五年前就见识过。虽然害怕,但怕过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去亲近他,觉得只有在他身边时,才是最安心的。

第七章 师父的目的

当我挎着包袱气喘吁吁冲到宅子门口时,远远便瞧见楼袭月和白谦都站在马旁等着我了。我心头微赫,快步走到楼袭月身前,低着脑袋小声地说:“师父,我准备好了。”楼袭月看了我一眼,然后轻嗯了一声,转身踩在那匹棕色骏马的马镫上,翩然跃上了马背。

我低着头,只看见他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接着对白谦递到我面前的马缰咽了口唾沫。白谦举着缰绳见我没接,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眨巴眨巴黑亮的眼睛凑近,用揶揄的口吻问我:“懒虫,你会骑马吗?”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起下巴不甘示弱地顶回去:“你才不会呢!我从小没事就骑着玩儿。”白谦勾了下嘴角没说话,将手里的马缰塞到了我手中,反身走到楼袭月身侧回话道:“公子,唐絮说她会骑马不用属下帮忙了。”说完故意在我面前潇洒的翻身上马。

我气得捏在手里的缰绳一紧,咬咬牙,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踩在马镫上,费力的坐了上去。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我方才上马的动作一定非常之笨拙难看,所以连楼袭月眼中都闪过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在我坐在马上紧张窘迫的无所适从时,楼袭月策马行到我身边,温柔地对我说:“小絮,走吧。”我紧紧勒住缰绳,身子一动不动。楼袭月行出几步,停下马蹄回眸一瞥我,我顿时尴尬地垂下头,在他面前再也装不下去,脸上又红又烫,底气不足地说:“师父,我会骑骆驼和…毛驴,没学过骑马。”声音越来越小。

楼袭月轻笑出声,难得好心情地折了回来,探出左手修长的指端按在我手背上,“手别捏这么紧,双臂放松,上身保持端正…”我按照他说的话一一照做。再交待了我几点该注意的,楼袭月收回手臂示意我试一试。我压住心中的紧张,把手里的缰绳松开一些,然后再用脚轻轻磕了下马肚子。马儿低鸣两声后开始慢慢的踱步,我坐直身体努力让自己放松,像他方才教的那样,静心体会马蹄落地的脆响韵律。

哒、哒、哒…我策马绕着楼袭月转了两圈,发觉自己竟然没被颠下来,顿时难耐欣喜地扭身看向楼袭月:“师父,我会骑…”下一瞬,眼前天旋地转。许是我扭身的动作过大惊了坐下的马匹,它猛地一低头,一蹶子把我掀下了马背。我反应极快运上轻功腾身而起,却在这时惊惶地发现自己的左脚不知何时被缠在了脚蹬绳上。

被我这么一蹬,马匹骤然受惊快跑起来,我被这股力道带着重重的甩到马下,望着急速接近的地面,我脑子一下子懵了。在这时,忽然觉得腰际一紧,我被一个长长的东西缠住腰间整个人卷了起来,身体还在半空中,一只手臂绕过我的腰将我有力的箍在了怀里。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我犹自惊魂未定,大口的喘息,心脏怦怦直跳,然而待我意识到现在正抱着自己的人是谁时,心跳陡然漏了半拍。“师父…”我扭过头,抖着嗓子唤了身后那人一声。

楼袭月把我揽在身前,手中马鞭从我腰上松落垂到地上。他低头看了看我,清亮的眼眸点染着笑意:“小絮,这是第二次了吧?”

我大窘,想起以前摔下马的糗事耳根一阵发烫,嘴里嗫嚅着说:“我、我只是不小心。” 楼袭月眼底的笑意更浓,黑曜石般的眸里光波流转,潋滟生辉,抬手屈指一敲我额头, “笨,真是个笨徒弟。”我被他这一笑弄得怔住了,心魂荡漾的傻望着他,对他语气里透出的宠溺意味又惊又喜。

此刻伏在他胸口,被包围在他清新好闻的气息里,我觉得心跳都失去了控制,只愿一辈子就这样继续下去。可惜,转眼美梦就被打碎了。楼袭月垂手将我放回了地上,笑着说:“罢了,你随赵单晚点跟上来吧。”说完转头就要策马离开。

我一慌,连忙拉住他的马缰急道:“师父,我没事的,我能行!”说着也顾不得胆怯了,跑到那匹被白谦牵回的白马旁翻身又坐了上去,攥紧缰绳时我仍然心有余悸,却对他尽量自然的笑笑:“我可以的,师父。”

楼袭月望着我的眼眸忽闪了一闪。就在我以为他会那样调头离去的瞬间,他忽然伸臂将我拦腰抱起放坐在他的身前。我惊愕的浑身紧绷,听见身后他的笑语声:“你要逞强,为师可舍不得。若真的在骑马途中摔下去…”

“不会的。”我不假思索的说,扭头看向他。楼袭月愣住,似是没料到我会打断他说话,一时默然。

这么近的对视着他那双美得惊人的黑眸,我心中早就乱作一团,稍后强自吸了口气把话接下去,“不会的,有师父在呢。”

听见我的话,楼袭月神色顿了一顿,忽然噗嗤笑出声来,他垂首把额头抵在我的发顶上,温热的呼吸透过发丝吹拂过我的皮肤,痒痒的酥麻感过电般传遍全身。我被他的反应惊住了,脊背绷得直直的,听着那如水滴玉石的美妙嗓音回旋在我耳畔:“我的小絮一点没变。”

楼袭月说着,搂着我的手臂下意识的收紧了一些。我顺势伏贴在他胸口,像小时候那样被他用披风整个包裹住。我抬起头不眨眼地望着他的侧脸,像蝶翼般的长睫半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眸,我瞧不真切他此时眼底的神色,可我能听见他平稳如常的心跳。而我的心跳,在这个拥抱里早已紊乱不堪。

出了山谷赶了一整天的路,我也没有机会问起楼袭月这次带我外出的原因,只得跟着他一路往前。到夜幕降临之前,楼袭月带着我和白谦到了一个很是热闹的城镇,策马停在街尾一座幽静的宅院门口。

楼袭月姿势优雅的跃下马背,我笨手笨脚的翻下去,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他站在那处宅院门前,回身对我说:“小絮先进去休息,为师去办点事。”我没有说话,眼睛不舍的看着他。楼袭月被我看得笑了起来,摸摸我的脸笑道:“真像。”我傻乎乎的问:“像什么?”楼袭月笑容里带着促狭,回答我:“像一只怕被主人丢弃的小猫。”

我的脸霎时通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楼袭月悦耳的嗓音在我头顶上想起,随后一件披风披在了我的肩膀上,他轻轻地揽住我,嘴巴放在我耳边柔声道:“进去吧,小絮,外面风大别着了凉。”言罢松开我,带着白谦离开了。

我依依不舍地望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街口,这才收回目光推开宅门步了进去。

接下来的时辰,变得尤其难熬。我在宅子里转悠了几圈,发现竟然只有我一个人。这处宅院修砌的极是雅致,有山有水,东南西北四个小院子,每个都布局的风景别异,各有千秋。虽然没有他人居住的样子,可是院内干净,房屋整洁,应该是经常打扫的。

我心头有些疑惑,走累了选了一棵幽香沁人的红梅下的石凳坐下。烁烁梅花开了一树,娇艳动人的如同美人的笑面。我惊艳的抬头瞧着,揉了揉走得发酸的双腿。就在这时,肚中开始咕咕地唱起空城计。

我捂住肚子这才想起,自己今天从午后便没再进食。再想想,好像楼袭月也是,不由得有些紧张。我站起来往方才看见的厨房的方向跑去,希望能在师父回来之前,为他备上些吃的。

厨房里倒是什么都有,荤素搭配,也新鲜,可是…我望了望自己的双手,有些沮丧的发现,我什么都不会做。从小在客栈里有娘和李妈她们在,年幼的我除了摘菜也帮不了其他忙;随后跟着楼袭月到了谷里,却是紫嫣和白谦一直照顾着饮食,我根本没进过厨房。眼下,面对着这么多好食材,我完全没了主意。

不管了!我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路吧,我回忆回忆娘以前怎么做的,总能弄出一点吃的东西来。心头想到能让楼袭月回来吃到我做的饭菜,我登时没有了疲态,抬手把头发扎起来,袖子卷高,一头扎进那堆米面菜肉里…埋头苦干。

柴火起的烟熏得我眼泪直流,好几次呛咳的冲出门外,然后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又冲出厨房。这样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后,望着摆在桌上的几盘还能入目的小菜和米粥时,我已经累得趴下,半点饿的感觉都没了。

撑着脑袋望了望黑漆漆的外面,我起身把饭菜用铁盖子盖上,匆匆梳洗了一下后就跑去院门口候着。街头的一户户人家都点上灯,暖黄的烛光从薄窗纸上透了出来,驱散了小巷的阴暗和寒冷。

又等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远远的,我看见一抹白色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那人骑在骏马上,夜风拂过他的衣袂,翩翩如碟,俊逸不凡。

我心头惊喜难耐,连忙迈步迎了上去。马停在院门前,我张嘴唤道:“师父…”最后一个字在看见楼袭月怀里抱着的东西时蓦然打住。

楼袭月翻身下马,打横抱着一个人走到我面前。我怔怔的看着从那件宽大的披风里滑出的一头黑发,发丝垂散在空中,随风轻摆着,如同河底浓厚的水草般美丽。那人静悄悄的被抱着,头靠在楼袭月肩膀上,脸完全遮在披风里。那人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可我从那纤细娇小的身形可以判断出,是一名女子。

楼袭月对我说:“小絮,不是让你进屋等嘛。”我愣住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见状,楼袭月笑出了声,眼底噙着温柔低喃了句:“笨小絮,进去吧。”说完,举步从我身边走过了。

我转头望着他,笔挺修长的背影,比五年前初次见面时又俊朗了许多,那人浓长的发垂在他肩膀和臂弯里,这一幕唯美柔情的让人惊叹。

“傻看什么,还不走。”突兀间冒出来的一个声音,让我激灵了一下回过神来,我看向说话的白谦,想了想问道:“白谦,她是谁?”白谦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是公子很重视的人。公子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把她带回来的。”他顿了一顿,“你那么笨,最好少在叶小姐面前出现,免得你犯傻让公子丢脸。”说完这些,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饶有兴致的盯着我。许是我的异常平静让他吃惊,他眼底慢慢浮现迷惑的神色,“怪了,你今天怎么不…”

“师父吃晚饭了么?”我表情木木地开口道,他眼底困惑更浓,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瞅着我,摇了摇头,“怎么来得及。你以为闯陆家堡抢人是那么容易的呀。何况,还是抢堡主的新娘子。”说完他不再看我,抬脚径自往门内迈去。

他的话落在我耳中,无异于五雷轰顶。楼袭月那么温柔的抱住那个女子;他去喜堂上抢下的她;而她,是他重视的人…

我蜷起指尖,蓦然惊觉手心一片冰凉,心空落落地,所以身体冷得瑟瑟发抖。我神情恍惚走进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的,竟然走到了楼袭月门前。我能隐约听见里面两道嗓音的对话,男声清越如玉石相击,女音婉转如青鸟初蹄。

“你的毒几日能解?”楼袭月用温柔地口吻问那个女子,女子回他:“两天。”“那来得及。”女子听楼袭月如此说,笑了声道:“那朵三生花应该十日后便开放。此花三十年一开,花期仅三日。两日后你再赶去,最快也要十天才能赶到孤雪峰,算算只余下一天时间。你不觉得太冒险了?”楼袭月闻言,笑着说:“冒险,但你体内的毒不清干净,只怕撑不到那里。”女子的话语一停,稍后问起楼袭月:“你确定要去?三生花被紫宸派视为神物,自会派人看守,而你,不是与他们有那个八年之约吗?”楼袭月只回了她一句:“你要的东西,我便一定能拿到。”

你要的东西,我便一定能拿到…

这一刻,我真想转身离开,不再听楼袭月用这种温柔坚定的语气对别的女人说话,可是,脚下却像长了根,一步也挪不开。

又闻那女子细细的说道:“也罢。你知道如何摘下三生花吗?此花唯有双手未曾粘过人命血腥的人方能顺利摘到,不然手一碰花朵便会凋谢。”楼袭月柔声接下她的话:“这不怕,我早安排了一名徒儿去。”

瞬间,心脏忘记了跳动。

我站在门外,透体生寒。原来,楼袭月带我出来是为了她,为了替这个女子取三生花。

脸庞湿湿的,我不想哭,可是眼泪却止不住。我抬手去擦,在看见手背上的水泡时,动作堪堪打住。那是做菜时溅起的滚油烫伤的,手背上起了一溜水泡,当时没感觉,现在火辣辣的痛。可这痛却远不能及我心痛半分,半分也不能。

我原以为楼袭月对谁都无情无义,所以他那样对我也算不错了。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他也能那么温柔的和别的人说话,为她着想,为她取她想要的一切东西。

那我算什么?他让我和赵单练那种武功,他带我出来是为了别的女人,他对我只是…利用?

我失魂落魄的往回走,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一路经过的房间,我不知道哪一间是属于我的。或许在楼袭月心目中,我连这一席之地都没有?意识到这点,我霍然心悸,仿佛全身的血液瞬间都凝固住了,我死死抱住双臂,身体如堕冰渊。眼泪不停的流,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很怕,怕自己连一丝痕迹都不能留在楼袭月心底,怕终有一日,他会像对他杀过的别人一样,忘记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叫唐絮的笨徒弟。

忽然闪过脑海的一个疯狂的念头,让我迫切的撒开腿往厨房奔去。如果,如果我能凭自己的力量取回三生花,成全他对那名女子的心意,是不是对他而言,我算有用了一些?

我冲进厨房,从桌上抓起包袱,正要转身离开时,目光忽然扫过桌上那些盖得好好的饭菜,没来由的心头涌起一阵钝痛。楼袭月永远不会因为我做了这些而会心微笑,我却笨到现在才知道。

第八章 我的决定

孤雪峰是三生花生长之地,常年积雪不化,银装素裹如不沾染尘世的仙家圣域。

我从离开楼袭月后,就一路问着赶过去,到第九日时,终于到了一处叫做维川的小镇。我站在城门外抬起头,已经可以远远看见那一片雪白的山峦高峰。天色渐黑,我想明日应该就能到孤雪峰,为了能顺利摘下三生花,我寻了个客栈准备好好休息一晚养足精神。

我走进客栈大门,店小二从堂内匆匆迎了过来,脸上堆起笑道:“客官这边请。”将我引到了一处靠窗的桌前坐下。小二一边殷勤的帮我倒上茶水,一边热络地跟我聊了起来,“这位姑娘,看样子你是外地来的吧?来得可真是时候呀。今儿是我们这儿一年一度的灯会,可热闹了。您别看现在街上没多少人,再晚一会儿,那是人山人海。你待会儿吃过饭后可以去逛逛。”

我听见那小二如此说,心头微微一动,不禁挑眼往窗外瞧去。街道沿途的花灯有些已经亮了起来,零零星星的灯光闪烁。我从未亲身经历过灯节,只在紫嫣教我识字的书中读到过,“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被店小二一说,从出门后一直绷得紧紧的心头难免生出些好奇和兴奋来。

随着我要的饭菜端上来,我吃着东西,眼看着窗外的亮点越来越多,屋檐下,树枝间,桥墩旁,全是闪烁的光点,仿佛银河的星星到今夜这个时辰,便会一颗一颗陆续倾泻到这条长街上。看着这般美景,我这一顿饭吃得神思不属。

用过饭菜,我到订下的房间搁下包袱,坐了片刻,终是没按捺住心头的雀跃,踏出了客栈的大门。

天空一轮清幽明月,洒下月色如洗。

置身在穿梭如织的人流中,灯影璀璨,衣鬓飘香,我望着经过身旁的人们脸上带着的满足幸福的笑容,好几日来心神不宁的紧张情绪竟然消减了不少。

我随着人流走进了灯海深处,远近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荷花的,有蝴蝶形的,也有绘着仕女山水和花草的,色彩旖旎,炫然人目。我惊叹地看着,随后又沿着河堤走了一段,只见河面上也漂着点点浮灯,随波逐流,星光闪动,徐徐微风拂过河面,水波粼粼,让我瞬间产生一种错觉,不知那里是天边,那里又是水面,仿佛我正身在瑶池仙境而非人间。

忽然,我四处乱瞟的目光停顿在一个地方,脚下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坐在摊后的那个小哥见我,急忙笑着凑上来招揽起生意:“这位姑娘,你看中意哪个,在下帮你取下来。”我望着支架上挂着的好几排形色各异的面具,伸出手取下了一个拿在手里端详着,心里头一阵暗潮翻涌。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这种绘着美丽花纹的面具,是在我八岁的时候。那天客栈里来了一位客人,身上带着一张和它相似的面具,我当时瞧见了喜欢的不得了,娘只得帮我去求,客人一听摇头说面具是给他小女儿带的,不能给我。见我沮丧的快哭了,他又说明年这时候他还来,到时候也给我带一张来玩儿。从那天以后,我便开始天天盼着,只是到最后,我也没有等到那张面具——半年后,娘被盗贼害了,一场大火把客栈烧成了灰烬…

我眸子一颤,从那个终生难忘的火场里退了出来。举目四望,周围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哪儿还有那漫天的黄沙火海。

那小哥见我瞧得出神,不遗余力的推荐起自己的东西来,他取下其中一个彩墨韵染的面具递到我面前,“姑娘试试这个,这是今年最受欢迎的小猫面具。”

我一怔,愣愣接下,手指摩挲着面具上的花纹,简单的笔画勾勒出一只小猫的脸,左右三根小胡须活灵活现,憨态可掬。看着看着,我心头一阵子酸楚。楼袭月说我像一只“怕被主人丢弃的小猫”,其实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他而已。若能一直待在他身边,我不在乎他怎么看待我,是弟子也好,棋子也罢,只要能守在他身边。

只是,楼袭月会在乎我是否在身边吗?

我在心里涩然笑了笑,刚要把那张小猫面具放下去,摊主见我有要走的打算连忙在旁边不停的鼓励我试戴一下,“试一试吧,姑娘,我这里还备着铜镜,我帮你照照。”说着,竟像要伸臂动手帮我戴上的样子。

我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连忙挡住他的手,“谢谢,还是我自己来吧。”盛情难却之下,抬手将小猫面具覆在了自己脸上。

却在这时,身后的人群忽然发生骚动。

我直觉有人从后方径直往我急速奔来,出于练武的本能错步往旁闪避,殊不知,躲开了他却撞上了紧跟在他身后飞掠过来的另一个人。这人的轻功极高,等我注意到时已经来不及闪开,而他也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闪身过去,他进我退之下,两人的身体在狠狠撞上。

“嘭”的一声闷响,我被他猛劲撞得往后仰去,身子直压向那个卖面具的小摊。那摊主一声尖叫,围观的众人也跟着发出惊呼声。

在这电光火石间,我急遽冷静下来,微变身形,腰肢一侧便要腾跃而起,却猝然被人拽住了手臂,我的脑子还没反应得及,身体已被加诸在臂上的那股力道拉了回去。炫目的彩灯在我眼前飞旋,等视线终于稳住时,蓦然迎对上的,是咫尺处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眸。

柔柔的波光蕴含在温润宁和的眸里。

“姑娘,你没受伤…”

男子语带关切的话还未说完,我忽觉脸上一凉。原本被我随手戴在脸上的面具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下去。

清风轻轻拂过,宛如一只温柔的手穿过发梢。

男子站在我面前定定地注视着我,一时间停住了声音。

我初时怔住,旋即反应过来,用力的挣开了他的手。他望着我愣了一瞬,随后带着温和诚恳的笑容对我抱拳道:“在下失礼了。”

话音刚落,人群外又先后响起几道疾呼声:“二师兄!”随声几条人影跃近落在他身旁。为首的一个少年面色焦急地冲到他跟前就说:“怎样,二师兄?捉到他了吗?”

那人对问话的少年摇了摇头,少年瞧见后气得一拳锤上掌心,“唉!又让他跑了!那混蛋最会易容了,往后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碰见。”

男子看看身后的同样紧皱着眉头的几人,淡定地开口道:“常与,他的左臂被我的蓝影剑刺伤,要想止血必须找到紫苏桐,我们去问问这镇上哪几个药铺有。”少年闻言眼睛蓦然发光,兴奋地用力按上腰间的剑柄,仿佛那人就在面前,他现在就可以好生拼斗将之擒下。

“好,二师兄,我马上就去!”少年说完对其他几人一挥手,领头往围观着热闹还没来得及散去的人堆中挤去。

男子目送自己的几位同门离开后,转眸看向我:“方才没伤到姑娘吧。”我默然扫了他一眼,见他一袭青衣穿得板板整整,说话也彬彬有礼,举止间不似坏人的样子,于是也不打算多为难他什么,揉了揉暗自生疼的腰际,应了一声:“没有。”那人听我这般说,明显松了口气,脸上又带着温煦的笑意抱拳道:“那再会,姑娘。”言罢转身离开了。

他们一走,围观的人群哗然喧闹起来。

“是紫宸派的人呢!”

一听见这个名字,我心头猛地一颤,我记得那个楼袭月带回来的女子提起过这个门派,似乎跟三生花有很大干系。于是我站在原地,凝神细听那些人嘈杂的闲言议论。

“紫宸派的人是去孤雪峰吧。”

“应该是。”

“那孤雪峰上到底有什么,怎么他们老去?”

“谁知道。不过我听说,是藏着什么宝藏。”

“才不是呢。是紫宸派有一位世外高人在上面清修,两百多岁了,胡子像雪一样白长到膝盖,而且…”

“你造谣吧。哪儿有什么世外高人。我…”

我心头一念闪过,举步就要追上去,不料衣袖被人一下子拽住。那个摊主急慌慌地把我拦下来,拾起摔到地上的那张小猫面具递到我面前,“唉,姑娘你可不能走呀!你还没给我钱呢!”我现在哪儿还有什么心情要什么面具,急匆匆的说了句:“我不要了。” 那人的嘴巴登时张大得能塞进一整只鸡蛋,嚷嚷起来:“什么!你不要了?”他夸张的拔高了嗓门,拉住我衣服的手死活不松开,“你不要,还试我的面具!你看你看,掉地上把花纹都蹭掉了!”

我看了看他指着的那处毫发无损的地方,再看了看他的表情,心知自己是被讹上了。他的叫嚷让围聚的众人纷纷侧目瞅过来,那么多意味不明形形色-色的目光打量在身上,我又是窘迫又是愤怒,语气里不免带上了火气:“撒手!不然…”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被忽然探到我俩中间的一只手臂打住了。

“这位小哥,你看这些银两买下那张面具够吗?”一把温文有礼的淳厚男声随之响起。

摊主一瞧掌心中的那一块碎银子,眼睛都亮了,忙不迭地点头:“够了够了。”探手急忙去取。那人从摊主手中接过面具,递到我面前,眼中的目光温和的像春日的清风,笑着说:“姑娘,请收下。”

我诧异的望着这个去而复返为我解围的男子,下一刻,毅然摇头拒绝:“我不能要。”那人伸出的手顿在半空,随后,竟然脸上微微一红,把手缩了回去。他拿着面具踌躇了会儿,转手将它递还给了摊主,“银子你收着,面具不用了。”

摊主顿时脸上都笑开了花,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一瞧他这模样,心中蹭蹭冒起团小火苗,抢在他之前出手将面具夺了过去。在摊主和那个青衣男子惊愕的目光中,我略微低头对他说了句:“谢谢。”

男子只是笑了一笑,绕过我往前走去。我回身望着他的背影,心底情绪一片翻涌,迈步远远的跟了上去。男子径直进了一处药铺,说了些什么然后走了出来,再到下一家。

我便一路这么悄悄的跟着他,最后,随着他走到了一家颇有气势的客栈门口。

看着他进去,我望了望客栈的牌匾,记下名字后往回走去。一路走一路在心头暗自思量,孤雪峰那么大,我若冒然自己攀上去,只怕三天时间都找不到三生花。而这些紫宸派的弟子,一定知道三生花长在哪里。如果我跟着他们,是不是能更快的找到?

心中打定了这个主意,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往那家小客栈跑去。推开房门,拿起包袱转过身,蓦然吓了一大跳。

不知何时,屋内还站着一个人,定定盯着我瞧的目光里,有些我看不懂的复杂东西。对于出现的这个不速之客,我刚要开口问他是不是进错了房间,冷不丁鼻端嗅到一股淡香,眼前一黑,腿软的用双臂撑在桌沿勉强站住了。

脑子发晕得难受,心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望着一步步向我走近的那个人,我强打起气势问道:“你是谁?你想怎样?”那人不怀好意地笑着回答我的话,“爷是来谢谢小美人的。刚才多谢小美人帮爷解了围。你那惊鸿一瞥,连劳什子紫宸派的假道士都瞧傻了眼,爷的魂当场就被你勾跑了不是。

我听他说着,动作尽量轻缓的从衣袖里滑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拼了全身力气握住。那人色-迷迷的目光在我脸上身上转悠,不疑有他的走到我面前,探手就要拽我的手臂。霍然间,我眼中一道厉色闪过,手中匕首闪电击出,像一道白光刺到他的胸口!

这是我与赵单经常练习的一招,我试过不下千次,自问不会失手。那人猝然一惊,面色剧变,狼狈的往后退。我毫不退让的欺身上去,咬着牙,拼命的想要趁最后一丝力气将他制住,却在匕首锋利的刃尖划破他衣衫的刹那,堪堪停下了动作…

‘此花唯有双手未曾粘过人命血腥的人方能顺利摘到,不然手一碰花朵便会凋谢。’

…双手未粘血腥…

在我愣住的这一瞬,那人一指点上我的穴道。我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对我伸出手,啧啧叹道:“原来小美人还是舍不得爷的呀,爷今晚一定好好疼爱你。”他说着不堪的话,哈哈笑着将我抱起丢在了床上,身体狠狠地压在我身上。

我不能动也无法出声,只能任他摆布。定定地瞪着他带着恶心的笑凑到我的脸旁,热气喷在我的颈项上,我心底深深涌起一股恶寒。他的那种眼神,我曾经见过。在噩梦里,那些盗贼就是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娘。

胃里难受的翻江倒海。我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不再去听,也不再去感受。

如果除了楼袭月,是赵单还是他,谁都一样。

第九章 苏莫飞

“嘭!”的一下,门被大力撞开!

我心惊地睁开眼睛,还未看清楚,只见一道青影已然掠进屋内,手中的宝剑蓝光刺目乍亮。压在我身上那人脸色剧变,弹身跃起去躲避,蓦然我瞧见他眼中一丝奸诈闪过,心头惊跳,果不其然,下一瞬他探手抓起我的衣襟,将我往那人身上丢去。

那人见此,急忙收回刺出的一剑,单手接住了我无法动弹的身子。在这眨眼间,那贼子跐溜跃到窗前,破窗而出,最后那句话伴着大笑余音回响在房里,“小美人,咱们后会有期,哈哈哈。”

我对这混蛋恨的想咬牙,可即便这个动作我都做得力不从心,只能紧紧依靠在方才救我的那人身上。那人的手在仓惶中抱住了我的腰,我整个人几乎是紧贴在他的身上,或许是刚刚‘狼’牙脱险,又或许是因为鼻端嗅到的一股清淡好闻的草木清香,我竟然没有立刻出声叫他松开。待我意识到自己与他这般紧拥在一起实在不雅时,那人似乎也回过了神,连忙推开我,扶住我站起了身。

“抱歉,在下失礼了。”他面色略微红得有些不自然,说话间抬手在我身上点了数下,刚要松开我,我登时往下软倒,他又连忙探手将我搀住。我望了望他紧张的表情,开口道:“不好意思,我中了那人的迷香,浑身无力。”他回道:“是在下疏忽了。”说完,搀着我挪步,坐在了就近的椅子上,再从怀里取出一个蓝色的小瓷瓶放到我鼻子前面,温和地道:“姑娘请闻一下,对化解迷香很有用。”

我抬起头,瞧着面前这张带着关切神色的脸庞,今晚第二次见面时才开始好好打量他的长相。这人虽不比楼袭月俊美惊艳,却也是相貌不凡,眼若明星,眉如远山,五官文雅俊朗,配上他举手投足间那种稳重谦和的气度,让人倍生好感。

他见我只是瞧着他没动静,以为我仍在惊魂未定中,忙出声安慰道:“姑娘放心,那人已经离开。”我望着他的眼睛说:“可是他还能再回来。”他一听猛然沉默了。我低下头,凑到那瓶口深深吸了一口,一股清凉的气息从鼻端蔓延到胸口,再流窜到全身,如同泉水流过,我登时觉得灵台清明,身上也恢复了一点力气。

“谢谢。”我感激的对他笑了一笑。那人望着我略微一怔,接着低下眼眸,将手里的瓷瓶收回了衣内。见他作为这些,我直截了当的对他说:“公子,请让我跟着你吧。”他蓦然震住,惊愕的抬起头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太过暧昧有歧义,不怪他惊诧,连忙解释道:“我现在无家可归,而那个人是不会放过我的。”

那人看着我的目光闪动着复杂的光芒,片刻后,点了点头,“只是,在下同门均是男子,姑娘你…”我急声打断他的话,“我可以女扮男装,公子只说看我可怜暂时收留我就好。我不会给公子添麻烦的,你放心。”最后一句话,我说得暗自惭愧。方才灵光一闪提出跟他走,我便已经动了心思,为了三生花去,又怎么可能不给他添麻烦?

那人听我这般说完,温柔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稍微思考了一会儿说:“孤雪峰下有一家农舍,住了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姑娘随在下到那里暂住,前辈定能保你不被骚扰。”我听出他同意了,展颜笑道:“多谢公子,我这就去备换装的衣服。”我激动的想要站起来,谁知腿还在发软,一个踉跄身体往前栽去。

他慌忙伸臂再次扶住我,“姑娘小心!”我倒靠在他的臂弯里,脸上腾地烫了起来,这算不算今晚第三次‘投怀送抱’?我略有些尴尬地侧起头看向他,立时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因为他那张白皙的脸颊比我红得更是彻底,甚至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在他被我笑得愈发尴尬时,我抿了下嘴唇,忍住笑说:“我叫唐絮,请问公子怎么称呼?”他忙回答道:“在下苏莫飞,紫宸派弟子。”我初时听见这名字,隐约有丝说不出的感觉闪过脑海,却又淡薄的无法捕获到什么。

那晚,苏莫飞带我回到那家客栈。一踏进大堂,直面迎对上那齐唰唰向我看来的十余双眼睛,我登时有些不自在。

那个叫常与的少年站起来,大步走到我面前,疑惑地看了看我后偏头问我身边的苏莫飞:“二师兄,这不是灯市上碰见的那位姑娘吗?你们怎么…”

“唐姑娘遇上些麻烦,我带她去红叶前辈那里暂住些时日。”这是我来的路上与他说好的,等那个叫‘久色’的袭击我的采花贼抓到后,或者我找到更安全的地方时就离开。

常与看着我“哦”了一声,探手将他二师兄拉到一边,嘀嘀咕咕起来:“二师兄,你别忘了门规呀。”苏莫飞正色地回答他的话,“常与,怎么可能。此事的前因后果,我下来再与你细说。唐姑娘她惹上麻烦,其实我是有些责…”常与一撇嘴巴截下他:“还唐姑娘呢,二师兄,这女人就像花,”他偷眼瞥向我,续道:“越是漂亮的越是带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