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晚上。

这两天的晚上都很难熬,不是无事可做,而是做什么事都无法专心。

半夜里,强劲的山风不时刮过玻璃,震得玻璃“嗡嗡”作响,电视机在屋子的一角独自响着,还有其他时不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声音,我不时竖起耳朵一一分辨着,心里一直绷得很紧。

小艾早早就合衣躺到了床上,捧一本随身带来的杂志翻来覆去地看,时不时大喘一口气,看得出她也静不下心来。时间逐渐在屋子里分分秒秒爬过,又快半夜了。

我爬下床,把响了半天的电视机一把关掉,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又想起什么,走到门边,检查两道门锁都一一上好后,这才放心关上灯,快速跑回床上。

我拉住小艾的手,两个人一起钻到被子里,只留个脑袋在外面,电暖气在旁边点着,背后仍是阵阵发凉。

我这时候定定神,拿过手机,给大奇打了个电话。

响了好几声后,电话终于接通了,我这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喂,怎么样?今天没事吧?”我问。

“没事,我们现在没在家。”

“啊?这么晚你们在哪?”

“我们下午在村里跟他们打扑克,打到刚才才散伙,靠,现在不敢走夜路回去了,就准备临时睡这了。哎对了,你知道不,明天就是清明了,我们打算等明天过去了再回去住……”

“清明节?”我问。

“是啊,就是明天,我总感觉那招待所的二楼有点阴,所以我看明天还是先不回去住了……你们要不要也来村里住一天?”

“再说吧。”我打断他。

实际上,我被他几句话说得突然特别心慌,不想继续说下去了。

我们匆忙挂掉电话。

“清明?哪天?”小艾扔下杂志问我。

“早着呢,睡觉吧。”我含糊一句,边说边把灯关了。

刚才电话的内容有些突然。黑暗中我偷偷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11点多了,离那“清明节”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妈的,怎么说来就来了。

我静静躺下来,感觉脑子里有些空白。12点以后,会不会有什么不同?我胡思乱想着。

现在这招待所里可只剩下我和小艾两个人了……哦不,还有楼下的马大爷。那个女人到底怎么回事?明天得好好问问马大爷。

据说桃木可以辟邪,但不知这床是什么材料,我把身子往床里挪了挪,合上眼,尽量不再胡思乱想,希望尽快睡着。

我想,即使会做噩梦,梦里也安全得多。

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房间的窗帘已经隐约亮起来了。

我意识到白天到了,于是叫醒熟睡中的小艾,然后穿上衣服。

电暖气烤了一宿,屋子里暖烘烘的,昨夜颤栗的一幕幕,逐渐在柔和的阳光下变得陌生。

好像清明的白天也并无不同,我的心情一时间开朗起来。

今天学校没有安排活动,我俩洗漱过后,就出门了。

我们一起走出门,我左右扫了一眼,并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我暗自松了口气,然后神经质地耸起鼻子闻了闻,也并没有那天的那股气味,农村早晨的空气好极了。

我们下到一楼,再绕过前面的一道弯,就到正门。

然而刚走到那个转弯,一只眼,紧接着是一张完整的脸,猛然闯进我的眼眶——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女人!

她的眼神并没什么特别,只是显得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拿着拖把,我和小艾闪躲不及几乎撞到她,她却擦着我的衣襟停了下来,然后自然地闪身给我们让出一条路。

她贴近我的那一刹那,我盯住她的脸看,但她却并没有看我,而是低下头,快速从我身旁走掉。

小艾马上用力拽我往前走,不让我继续多看她一眼。

我们快步走到传达室的时候,我偷偷回头一看,那女人已经不见了身影。我从小窗户往传达室里一看,看到那马大爷还在一口一口吧唧着老旱烟,时不时鼓起腮帮子喝一大口茶。

我给小艾使个眼色,然后我俩定了定神,走进屋子里。

我套近乎地说:“马大爷,起那么早啊?”

“嗯。”他转过身体看看我们,然后呵呵一笑,“看门儿么,睡不着觉。”

“呵呵,马大爷在这待多久了?”

“这招待所啊?待了有大半年了。”

“是啊?哎,对了,刚刚我看见一个大姐上楼去了,她是……”

“这打扫卫生的。”他接上我的话。

“哦哦。”我点点头,稍微放下心来,又说,“好像……那大姐不怎么爱说话啊?”

“嗯。”马大爷抽了口烟,好像不愿多说。

我意识到自己该走了,于是起身和他道别,然后和小艾走了出去。

我们几步走到楼外,楼门上方是一块波浪形的塑料遮雨板,绿色半透明的,这时我发现遮雨板的上方黑乎乎一团,并且从边缘伸出了一小段东西来。

小艾也同时发现了,我俩仰头边看边走出去,只见那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棕黑色,半尺多长,从遮雨棚的边缘伸了出来。

我睁大眼睛分辨了一下——那像是一截翅膀似的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小艾一边看一边问我。

我摇摇头。之前这棚子上没有这东西,我只觉得蹊跷。

“我叫马大爷过来。”我转身走进去。

过了一会儿,马大爷手拿一根竹竿走出来。

“就在上面。”我指给他看。

马大爷用嘴叼住烟斗,眯缝眼朝上看了看,然后伸长了竹竿,一下一下拨那东西。

那东西本身一动不动,只随着竹竿的拨动慢慢往外移。

没拨几下,我的想法就得到了印证——那果然是一截翅膀,一只完整的展开的翅膀露了出来。

那翅膀长约一尺,宽也快半尺,毛茸茸的像把大毛扇子。

马大爷的手没停下,用竹竿顶了顶那翅膀的根部,扣住了,然后用力往外一带,只见一团黑影就势坠了下来,“扑”地一声闷响栽在了地上。

我一下子凑上去。什么玩意?!

只见好大的一只鸟,两翅摊开,脸朝下一动不动,死了。

马大爷小心用竹竿拨了拨鸟头,那鸟还是一动不动。

这时候,马大爷把竹竿插到那鸟的翅膀底下,加力往上一挑,那整个鸟就翻了个个儿。

我这回才看清那鸟的模样,只见那鸟生得极其怪异,浑圆的一张脸,鼻喙短小,两只眼一只闭着,一只圆溜溜地睁着,朝上不明不白地看着什么。

我刚想问是什么鸟,马大爷却立刻一缩手,把竹竿往地上一丢,大步走开。

我觉得好奇,跟在他后面问了句:“大爷,这什么鸟啊?”

马大爷转过头看了我一看,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楼对面的山,低声说了一句:

“猫头鹰。”然后扭头就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猫头鹰。

我斜眼看了看楼对面的山,看到了点点灰白色。那不知是谁的坟墓。

那坟墓周围影影绰绰的有东西在动,我定了定神,发现山上有人在走动。

对了,今天是清明……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猫头鹰的出现意味着什么,而身边的小艾已经抓住我的手,开始发抖了。

“怎么了?”我问她。

“那是猫头鹰。”她一脸心事地说。

“猫头鹰怎么了?”

“你不知道猫头鹰是报丧的么?”

“报丧?”

“是,他们说这个很准的!……对了,你赶紧打电话问问大奇他们,看看他们有没有事!”

我糊里糊涂地掏出电话打,拨号码的时候才想明白“报丧”的意思,于是手指也不自觉地开始抖起来。

同时,我又想到了那个女清洁工,这几天总看到她在我眼前晃动,我总觉得她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什么不可知的东西……

一时间,脑子里混乱无比,我只想快把电话打通。

电话嘟了几声后终于接通,对方并没有说话,我只听见一阵嘈杂的动静,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乱七八糟的杂声搀和在一起,让我一时摸不到头脑,我正待说话,突然之间,一切声音全中断了,来回还不到5秒钟。

我急忙重新拨过去,结果那边提示关机了。

我站在太阳底下开始浑身冒虚汗,小艾在旁边急得发慌,问我:“他们怎么了?!”

我一个劲儿摇头,说不出话来。

“小青没手机,联系不上他们……这样,你回村里找他们,我留下来看看怎么回事!”我说。

“咱们一起走吧!你留这干什么啊!”

“你放心,大白天的我没事,我进去问问马大爷是怎么回事,你赶快先走,找大奇他们,他们万一真出事就完了!”

“好好!”小艾赶紧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只猫头鹰的尸体,进了楼。但传达室里没有人,我又接着往二楼走。

楼道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转着头四处看,却又不敢看得太多。

我一路快步,径直走到大奇房间的门口。

我盯着那个电箱的铁皮门看了几秒,它纹丝未动,严丝合缝地锁着。

身后有几缕阳光透过走廊的窗子照到那扇门上,周围静得可怕。

大奇他俩会不会已经回来了?现在正睡在里面?我突然这样想。

可是那个女清洁工……她哪去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我发觉它突然跳得有些厉害。

就在这时,一股奇怪的臭味儿突然爬进我的鼻孔。

我背后一凉,慌忙一拧头。

只见一只死猫头鹰在地上摊作一团,面朝上,一只眼睛盯着我!

我两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走廊里太安静了,我差不多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不知哪来的胆量,我咬住牙,脚底蹭着地面往前迈了小半步,探头往地上盯了一眼——没错,是死的,确实是死的。

可已经死了,它又怎么上来的?!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听见二楼楼道拐角的另一侧有声音,悉悉索索,时断时续,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擦着地皮在向我接近。

浑身的血一下子都涌上了脑子,我感觉头皮快炸了。我开始后退,一边盯着地上的猫头鹰一边手忙脚乱地后退,可刚退了两三步手就碰到了窗台——身后就是走廊的尽头,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沙沙的声音一直没断,越来越近,我盯住那个拐角,一个红色的塑料桶先从拐角处孤零零地滑了出来,紧接着,一个土绿色的人形跟着桶从墙后面冒了出来。

正是那个女清洁工,她穿着那套土绿色的衣服。

我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一瞬间,我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我盯住她,眼都不眨一下,面上装得镇定,但手已经在身后胡乱摸着,想随手抓住什么东西扔过去。

她脸色发黑,皮肤干巴巴的,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快速瞄了我一眼,神情平静,然后就低下头,把垃圾桶往前又踢了半米,把地上的猫头鹰挡住,接着俯下身,左手把桶口朝地上一歪,右手从地上一捞,然后就转身拖着桶又退回了楼道的拐角。

她的动作快极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地上的猫头鹰已经不见了,这时拐角那头又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这时的我已经是汗如雨注,我用力擦了一下脸,想往前走,可腿脚已经不听使唤了。

我摸着墙蹲下来,嘴里不住地大口喘着,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刚才简直就像经历了一场噩梦。

周围已经没了半点声音,这时我两手撑地支起身来。

猫头鹰是报丧的!那女清洁工到底要干什么?用它报丧?

我越想心里越慌,跌跌撞撞跑下了楼,奇怪的是没看到那女清洁工,我往传达室撩了一眼,也没看见马大爷,我一口气冲出大门。地上已经没了那只死猫头鹰,我由不得多想,撒腿就朝村子里的方向就跑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高起来了,村子里有不少人迎面走来,有男有女,大人带着小孩,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筐篮。我停下来往身后看去,才发现他们都在往招待所后身那山上赶,看来都是赶着清明上坟的。

我一心惦记着大奇他们,顾不得多看,只一路跑着往前赶,心里发虚,一头大汗顺着脸就淌了下来。

这时我的手机又在裤兜里“嘀嘀嘀”地响了起来。

我缓下脚步,把手机掏出来一看,是小艾。

“喂?!”我赶忙接起电话。

“喂,大奇他们没事,我在他们这儿,你等一下哈。”小艾说。

“喂,谢飞啊?”大奇的声音,“我没事,早晨那阵手机刚好没电了,我一接起来就自动关机了。”

“你没事就好,你们在哪呢?”

“你来我们昨天开会的地方,我去那接你。”

“好!”我挂断电话。

几分钟后,我终于见到大奇。

“你没事吧?”他问我。

我摇摇头说:“今天我俩也不回去住了,等过了今天再说……待会儿我有话跟你们说。”

“小艾刚才都跟我们说了,走吧,咱们先回去。”

我跟着大奇到了他的新住处。小艾和小青两个人正站在院子里,见我们来了,赶忙迎上来。

我招招手,把大家拢在一起。

“有大麻烦了。”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三个说,“那只猫头鹰……我不知道是冲着咱们谁来的……还有那个女清洁工,这几天总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不知道是要好意提醒咱们什么,还是在威胁咱们什么……”

“你是说……猫头鹰报丧……是冲着咱们几个?!”大奇说。

我冲着大奇直摇头:“我也不希望是这样,但……你觉得是什么?”

大奇不说话了,看了看我,又转头看着小青和小艾,大家全都表情惊愕地立在原地。

“赶紧跟导员说吧!不能再瞒下去了!否则出了事就晚了!”小青说。

“导员在哪?快给他打电话!”小艾说。

我赶忙拿起手机拨了号:“导员,我是谢飞,你在哪呢?我有些事想当面跟你说说。”

“哦?好,中午来我这吧。”接着他说出了个地方。

“好好,一会儿见。”我挂掉电话。

几分钟后,我们四个赶到了秦老师的住处,他当时正站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上,摇着辘轳往上提一桶水。我们见到他,赶紧跑了过去,大奇大老远就劈头盖脸来一句:“老师!出事了!出事了!”

秦老师被吓得一哆嗦,回头看我们的时候,辘轳已经脱了手,井里传上来“扑通”一声闷响。

他有点不高兴,看看四周:“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我赶紧冲到最前面,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和他说了。谁知话还没说完,他脸色就变了。

“真的假的?”他问。

“是真的!导员,你说怎么办?!”我说。

“你们……你们今天谁也不要走了,就跟我住一起,等明天一起过去看看。”他皱着眉头说。

我们连连说好,有秦老师在,我们心里安稳一些。

“对了,这事还有谁知道?”秦老师问。

“除了那个马大爷,应该再没人知道了。”我说。

“好,你们暂时都别往外说,其他同学知道了不好,听到没有?”秦老师说。

“明白明白。”

于是清明节这天,我们四人就住在了秦老师的住处,这户农家的一家几口临时挤到一间屋里,为我们空出一间房来。

这一夜有惊无险,随着东边的田野逐渐发白发亮,又一个白天总算到来了。

等到天大亮后,我们去院子里提了井水,烧开后各自洗漱,又吃了点东西,然后就一起走出门去。

太阳虽然已经挂得高了,但外面还是凉飕飕的,初春的树还没发芽,光溜溜的树杈上挂着几个白色塑料袋,被风一吹鼓了起来,“扑啦啦”的一直响。

秦老师一路上不停地向我们问这问那,看得出他也有些紧张。

走过成片的田野,终于来到了那片果园,接着我们顺着果园中间的小路继续往前走,那破旧的招待所就近在眼前了。

招待所周围一片安静,显得气死沉沉,好像我们一夜没住,少了不少人气。我往招待所后身的小山上看了一眼,上面已经没了人影,昨天前来上坟的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隐约远远见得点点黄纸,压在坟头上随风颤动。

“那看门的大爷姓什么?”秦老师一边推开招待所的大门一边问。

“姓马。”我说。我边说边偷偷看了眼头上的塑料遮雨棚,那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秦老师走了进去,我们四个人紧随其步。

传达室开着门,我们走过去,但发现里面没有人,半茶缸水放在凳子上,好像还和昨天一样。

马大爷人呢?

昨天他扔掉猫头鹰掉头就跑,不知道跑哪去了……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我突然在想。

“马大爷!在吗?”大奇忽然冲着楼梯的方向凭空喊道,吓了我一跳。

但是没人回应,只有些短暂的回声。回声很快结束了,整个楼里静得有些糁人。

我们没敢乱动,看了看秦老师。

他转头对大奇说:“你住的那个房间在哪?”

“在二楼。”大奇说。

“上去看看。”老师说。

于是他在前,我们在后,一起往楼上走去。

一直走到二楼,也没见半个人影。我们转过一道弯,直接奔着大奇的房间走去。

大奇的房门是关着的,大奇刚要把门打开,这时我却发现,旁边的那个装电箱的小屋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条缝儿,门闩棍上挂着那把大黑锁,横在门的一边。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使劲一拍大奇,指着那扇小门不说话。

这下大家都看见了,所有人都不由得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