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澜的面前倏地闪过陈滟跟在陈冰身后的模样——说笑的时候必定附和,不该开口的时候必定缄默无语,仿佛就是那位嫡出姐姐的影子一般,连笑该露出几分牙齿都仿佛是计算好的。想起今天陈冰那发狂的模样,她心中更是添了几分厌恶,正要找两句托词的时候,外间已经是传来了说话声。没奈何之下,她只得冲红螺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出去和沁芳一块陪着,随即又磨蹭了好一会儿方才出了屋子。

“三姐!”

“四妹妹怎么来了?”

陈滟一看到陈澜出来就立时迎了上去,随即嗫嚅着解释道:“母亲知道了二姐对三姐乱发火的事情之后,气得了不得,又犯了病,所以二姐暂时离不开,便差了我来给三姐赔罪。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二姐是急昏头了才会说错话冲撞了三姐,你大人有大量,一定原谅了她这回。”

见陈滟一边说,一边竟是矮下身子要跪下,陈澜先是一愣,随即就给红螺使了个眼色。红螺连忙在旁边扶住了陈滟的胳膊,口中又说道:“四小姐这是什么话,这什么发火什么冲撞,咱们可都不知道,小姐一个字都没提过呢。必定只是小事,怎还劳动您特意走一趟?”

“红螺说的是,我当是什么大事,那会儿乱得很,二姐不过是冲动而已,没什么值得特意来道歉的。”陈澜觑着陈滟的表情,发现不但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下颌还依稀可见指印,顿时心中一动。等到红螺扶着人坐下,她方才在旁边坐了,又安慰道,“四妹妹回去之后多劝劝二婶和二姐,这事情还没个一定呢,二叔未必有事。还有,明日起咱们就要一块管家,你也好好休息,到时候可得打起精神来。”

陈滟原本就垂着头,一听这话,那泪水竟是簌簌掉了下来。瞧着不好,陈澜自然连声安慰。谁知就在这时,陈滟突然站起身,插烛似的正对着陈澜跪了下去。面对这一幕,屋子里的人更是齐齐愣住了,沁芳连忙把丫头们都带了出去,只留着红螺。

“三姐,有句话我不敢不说,从前,从前的事情是我不好,可我毕竟不是母亲亲生的,自然什么事都只能跟着二姐……那次四弟滑下池塘,也是二姐撺掇的东昌侯二公子。”陈滟一边说一边拿手绢抹眼泪,随即又可怜巴巴地说,“这次也是,听闻老太太叫了我和三姐五妹管家,母亲发了老大的火,二姐气急之下就给了我一巴掌!母亲还说,让我,让我看着三姐都做了什么,事无巨细记下来,以后她再理论,可我觉得实在是对不起三姐,想着一定要来说一声……”

“四妹妹别哭了,我从来就没怪过你,你能对我说这些,我就很记情了!”

看到陈滟说着说着就痛哭了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陈澜不禁扫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手腕,心中想起了晋王妃赏她的那只翡翠镯子却在陈冰手上,不由暗自冷笑,面上却和颜悦色地安慰了两句,又把人扶将起来在椅子上坐了,随即示意红螺去打水。

须臾,红螺就带着一个手捧铜盆的小丫头进了屋来,亲自服侍了陈滟洗脸,旋即又借口其头发乱了妆容不整,拉了其到里间梳妆。这时候,陈澜发现门帘外头有人,忙问了一声,旋即芸儿就钻了进来。

“小姐,四小姐是找您表心迹的?”

自打刚刚从苏木胡椒那儿得知今天发生的事以及陈澜要管家之后,芸儿的脸上就尽是飞扬之色,此时见陈澜轻轻点头,她不禁冷笑说:“以前欺负小姐的人里头,从来都少不了她一个,这次知道风向不对了才过来巴结,哪有那么轻易的事!小姐可千万别给她骗了,您是不知道,四小姐人可是精乖了,从前二夫人管家,有姐妹托到她头上去想寻个美差,她东西照收,结果事情没办成,她却硬说自己已经尽力说了一箩筐好话,还编排了人家老大一堆不是,最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人打发了配人。要说二小姐只是瞧不起人,也不像她最是没脸没皮!”

“好了,少说两句!”陈澜对芸儿的尖牙利嘴很是无奈,瞪了她一眼之后就低声说道,“待会你送她两步,然后留心她是直接回紫宁居,还是去了别处地方。小心些,别让人瞧出了行迹。”

“小姐您就放心好了!”

不多时,红螺就领着梳妆一新的陈滟出了屋子。大约是重新匀脸上妆的缘故,陈滟刚刚那张蜡黄可怜的脸又恢复了光彩,衬上白绫小袄银红褙子,仿佛是一朵艳丽的桃花。她盈盈上前给陈澜行礼,千恩万谢,又说了好一阵话方才告辞离去,芸儿自然而然送出了门。

等到两刻钟之后,芸儿就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带来了一个陈澜意料之中的消息。

陈滟离开了锦绣阁之后,就去了三房的翠柳居,竟是去见了罗姨娘!

第020章 母女

自打陈玖袭封了阳宁侯,二房所住的紫宁居前前后后大兴土木,若是很少来的旧年世交,就算站在紫宁居前,也很难认出如今这座轩敞的大院子就是从前那低矮不起眼的小院落。

紫宁居正房五间,两侧是与厢房正房相接的鹿顶耳房,正房后头尤有后罩房,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屋子不下二三十间,使唤的有名头的下人比蓼香院少两个,但杂役听差的却是更多。马夫人自个是庶女出身,因而在排场上生怕有所不足,起居俱是规矩森严,上下婢仆稍有不如意就是一顿板子,平素除了陈冰还敢高声说笑,旁的人就连大声喘口气也不敢。

平日里如此,如今就更是如此了。自打被人从水镜厅里抬回来,马夫人歇在床上缓过气之后,就立时让人往内外打听情况。待得知自家老爷书房里被人抄去了不少东西,蓼香院中老太太又轻轻巧巧夺去了自己的管家大权,她自是气得咬牙切齿,等玉芍前来知会,又要取对牌时,她按捺了又按捺,还是忍不住撂了几句讥诮话,可等到玉芍一走她又后悔了。

现如今丈夫处境险恶,她怎么能得罪了那位老太太?

心里越想越怕,越怕越气,因而,当看到庶女陈滟在身前服侍,气不打一处来的马夫人寻了个过错劈手就是一个巴掌打了过去,见陈滟自然而然地躲开了,只挨着下颌一丁点,她更是气恼,指着她的鼻子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训斥。若不是祝妈妈在旁边苦苦拦着,说是老太太已经发话明日让四小姐一块协理家务,她恨不得再扇上几个巴掌去。

一旁的陈冰也正为了吃了朱氏一顿训斥而咬牙切齿,非但不曾拦着,反而煽风点火帮了两句腔,因而陈滟自是辩无可辩,最后被罚到外间跪了两刻钟,又被嫡母撵去锦绣阁和翠柳居打探消息。直到人畏畏缩缩答应着走了,马夫人才在祝妈妈服侍下喝了一盅茉莉花露,好容易缓过气来。

陈冰在陈滟的身上耍足了威风,心里总算好受了些,此时坐在床沿边上,就忍不住低声说道:“不就是小小的事情吗,朝廷怎么会那么大费周章,还拿了爹爹下狱?娘,咱们不是和东昌侯府交好吗,不如我去李夫人那儿打探打探?或者是去京里其余几家世交那儿,让他们替咱们家求求情?今天要不是那个该死的罗姨娘挑唆,老太太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三婶真是没用,竟是由得她上蹿下跳!”

“别说了!”

马夫人只觉得肝火一下子又旺盛了起来,一口打断了陈冰的话,这才深深呼吸了几回,旋即没好气地说:“事到临头,再说这些有什么用?那些世交故旧自然得派人去,只是老太太已经撂下话让你静养,那就是禁足,再说哪有你一个侯门千金到外头抛头露面奔走的?这事情有人去办,你不用管了。你眼下得费费心思,做些什么事情讨老太太欢心,你之前说话就太蠢了,要不是你失言,怎么会让四丫头都越过了你去!”

“她算什么东西?”

陈冰原本还勉强听着,等到马夫人提起陈滟,她顿时站起身来,那一件漂亮的金线绣牡丹小袄和头上的金玉珠翠在灯光下显得熠熠生辉。眼见马夫人拿眼睛瞪她,她才坐了下来,却仍是不服气地说:“只不过是一个丫头生的,有什么资格和我相提并论?要不是她整日里在娘面前巴结,我又待她软和一些,她也就和三房那些个庶女一个样!她要是识相便罢了,要是不识相,娘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把她收拾了!”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拿她和你比,只是让你警醒些。四丫头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之前听了消息就在蓼香院吓得那个样子,刚刚又是那副德行,再加上出身,确实怎么都越不过你去。可你做事情也得有些分寸,你手上是什么?”

见陈冰不自然地将翡翠镯子往上头撸了撸,又放下袖子来将其遮住,马夫人就提醒道:“这是你大表姐给她的东西,你喜欢了要过来也就罢了,可还戴到外头显摆,让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就是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明白的……好了,不说这些,总之你这些天好好修身养性,找两个针线好的丫头做一双好鞋,做一套好衣裳给老太太,你爹的事情,极可能还得老太太出面才行。”

祝妈妈见陈冰不情不愿地应了,便起身送了人出去,等到复又回来时,她就在床前的脚踏上坐了,这才轻声说:“夫人,这次老太太突然点了四小姐,实在是蹊跷得很。这恐怕不单单是二小姐之前说错了话,怕是真有抬举长房的意思,要知道,二老爷这事……”

“休想!”马夫人刚刚在女儿面前丝毫不露,但并不是真的不曾想到这一茬,此时勉强坐直了身子,脸色便是涨得通红,“你是我从娘家带出来的最可靠的人,这几天你一定要出去想想办法。把我攒的那些私房全拿出去,看看能怎么活动。至于长房那边……不过是一个丫头,一个不成器的小子,想要翻腾还差些火候,别理会那些管家的事,她们初上手,不用挑就全都是错处。四丫头是庶出,丢不了咱们的脸,可长房和三房就不一样了。还有,那家人不是和威国公罗姨娘一块上京的吗,你去打听打听,然后……”

因为说话说得太急,马夫人被冷风一呛,又连着磕了一阵子,祝妈妈忙上前服侍顺气。主仆俩又商议了一阵,祝妈妈就去开了一边的箱子清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就有人报说是四小姐回来了,马夫人原不耐烦见,可转念一想就唤了人进来。

见陈滟进来,畏畏缩缩地跪在了床前,马夫人就冷冷地说:“老太太既挑了你去协理家务,你就尽本分,别存着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你也是在我身边养大的,如今老爷遇着了这样的关卡,你更得知道分寸。要是让我知道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干了什么不该干的,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容情!”

陈滟吓得浑身一抖,连忙磕了一个头:“母亲明鉴,女儿自然什么都听您的,绝不敢有什么显摆的心思,也不敢到外头乱说乱做。”

“你知道就好。”马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朝祝妈妈点了点头,等到陈滟从其手中接过一支黄澄澄的赤金簪子,她这才微笑道,“我知道你之前把你大表姐的那只翡翠镯子让给了你二姐,这支簪子算是赏你的懂事。这是我娘家带出来的物件,你戴着正好。”

“女儿……女儿多谢母亲!”

陈滟连忙又磕了个头,恰是感激得泪流满面。直到她小心翼翼拿着东西出了正房,回到自己的东厢房,又屏退了几个小丫头时,她方才擦了擦眼泪,随手把那赤金福寿纹金簪撂在了妆台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只赤金手镯,让大丫头丹心放好。

丹心是陈滟的生母柳姨娘千辛万苦才塞到她身边服侍的,自是忠心耿耿,此时掂掂那镯子的分量,不禁大吃一惊:“小姐,这镯子少说也有三四两重,居然还嵌了红宝石!”

哂然一笑的陈滟并没有回答,而是让丹心把东西藏好,自己则是在妆台前匀了匀脸。

这回父亲能不能脱离险境还未必可知,她也只能为自己早作打算。连哭了三场,长房的陈澜那边只是一味劝慰,什么好处都没有,三房的罗姨娘却给了这么一只沉甸甸的赤金手镯,倒是自己的嫡母,就这么一支金簪就打发了她。一只好水头的翡翠镯子值多少钱,这支样式早就过了时的赤金簪子值多少钱,那只赤金嵌宝石的镯子又值多少钱?

同样是姨娘养的,她为什么就不曾托生在罗姨娘肚子里?

第021章 世仆(上)

水镜厅原是紫宁居门前夹道东边的三间小抱厦厅,从前朱氏管家的时候,这里还是老侯爷陈永的内书房,专用来见世交好友。陈永去世之后,陈玖不想占着父亲当年的屋子,这儿就空了出来,最后还是马夫人瞧着地方荒废了可惜,于是回禀了朱氏,腾了出来做管家议事的地方。这里原就安着地龙,火盆也是时时添炭,冬日里最是暖和,所以一到冷天,管事媳妇妈妈们就都爱到这儿呆上一会,就是为了御寒。

早上才卯时过一会,天仍是黑着,水镜厅里早早地就有几个管事媳妇妈妈等候着。相比于平日的说笑聊天,此时此刻屋子里却安静得多,纵使说话也是窃窃私语,人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安。突然,外头门帘一动,火盆边一个眼尖的妈妈忙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郑妈妈怎么这么早来了?”

背对门口的几个媳妇一听是郑妈妈,也都不敢怠慢,纷纷转身相迎。郑妈妈穿着深青色绫子大袄,外头罩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墨绿色羊毛毡斗篷,此时把斗篷拢了拢,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就吩咐道:“如今府里遭了变故,二夫人又身体不好,所以老太太才派了三位小姐管家。咱们是百年侯门,不是那没经过事情的寻常人家,你们都是府里老资格的人了,不要忖度着情形不好,生出什么异样心思来。想来你们也该知道,到时候绿萼会陪着三位小姐过来,有什么好的不好的都会回了老太太。”

众人连忙纷纷说不敢,又有从前在郑妈妈面前说得上话的小心翼翼打听情形,得知郑妈妈这是要出门往晋王府去,那些原本还把忧色放在脸上的赶紧都换了一副表情。等到将人送出这水镜厅,眼看着那一行顺着夹道渐渐消失在昏暗的角门,她们方才回转了来,三三两两依着往日的交情交换着眼神和言语。

卯正不到,陈澜就带着红螺沁芳和苏木胡椒到了水镜厅。此时天仍未亮,绿萼已经是早就在这等了,妈妈媳妇们已经到了十多人,陈滟和陈汐却还没来,直到铜壶滴漏几乎刻尽的时候,外头方才传来了一阵话语声,随即门帘就被高高打了起来。陈澜放下茶盏抬头望去,只见陈滟和陈汐一前一后地进了门,随后才是一群跟随的丫头们。

陈滟先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随即径直走上前来,讷讷地对陈澜道歉说来迟了,又向绿萼陪了不是,而陈汐却只是一如既往地冷着脸,只道出门前耽搁了一会。陈澜自不会拿这些小节过不去,请两人一块坐了,方才听着众人回事。

昨日方才发生这样的大事,如今又换了三位小姐理家务,尽管郑妈妈此前才来警告过,绿萼也始终侍立在侧,但也难免有人存着异样的心思。于是,几桩事情分派完之后,一位管事妈妈就上前行礼,又说道:“三位小姐,按往年的例支各房丫头春衫的银子,拢共是一百二十两。”

头一天管事,陈澜压根就没存着什么揭弊政立威的心思——这家里的人事她也才是之前好容易才摸出了头绪,其余的一样不知,若是真的杀一儆百,老太太那边自然是乐见其成,可更大的可能是一时冲动坏了大事。当此前路难明之际,她不得不小心。然而,听到一百二十两这个数字,她心中还是吃了一惊。

她还没开口,一旁的陈滟就突然开口说:“怎么会要这么多!”

看到其他人一下子都看着自己,陈滟才仿佛自知失言似的,不好意思地说:“三姐别笑话我,我只是想着,平日里姊妹们的月银才二两,想不到只不过丫头们做衣裳,就得用这么多。家里刚刚出了事情,这大项开销总该是能免则免,三姐您说是不是?”

陈澜见陈滟只是眼巴巴望着自己和陈汐,又见陈汐仿佛是全然没听见似的,只是捧着手炉坐在那里出神,而下头的媳妇妈妈们则是表情各异了。有的是幸灾乐祸,有的是撇撇嘴不以为然,更有的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架势,竟是没有一个说话建言的。于是,她自然而然转头看了绿萼一眼。

绿萼素来是好脾气的人,但刚刚一个个管事媳妇妈妈又急又快地说事,根本不给上头三位小姐反应的空子,此时又听到这一百二十两,她越发觉得这些人贪婪可恨。因而她便弯下腰低声说:“刚刚四小姐说得不无道理,此时不比平日,暂时搁下也未尝不可。”

就在陈澜沉吟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就只见前头厚厚的松花色方格棉布门帘被人猛地撞了开来,紧跟着一个人就跌跌撞撞冲进了屋子。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个健壮的婆子也跟着进了来,却是不由分说伸手就去拉人。

“四嫂子,你这是干什么,没看小姐们正在分派事情?”

“大过年的家里都快没米下锅了,还不兴我找小姐们申辩申辩?”

那被称作是四嫂子的是个五十出头的妇人,腰身粗壮,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此时死活挣脱了两个要拉他的婆子,直接撩起衣服前摆就跪了下来。一时间,水镜厅中就响起了嗡嗡嗡的议论声。她也不管这些,直接砰砰磕了两个头便直起身来。

陈澜听到那硬梆梆的声音,此时再见这四嫂子额头上已是有些青紫,知道这是真的死碰头,不是平素那些假模假样的行礼,立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三位小姐在上,小的是楚四家的,原本不想在府里遭了事的时候跑来,可如今实在是没了活路,只能豁出这条命来求恳求恳!”

听到这豁出命三个字,周围原本想要来拉她的那两个婆子一下子都缩了回去,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们也一下子都闭上了嘴,大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这楚四家的讥诮地看了一眼四周这些衣着亮丽光鲜的管事妈妈媳妇,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冷笑。

“我家那口子是随着老侯爷镇守过甘肃的,鞍前马后服侍了多年,战场上杀过人,胡营里喝过酒,身上那一处处的疤都数不过来!我倒是不明白了,家里一桩桩好差事,全都是那巧言令色的得了去,咱们这原本是流过血的反而被撂在了一边快要饿死。不止是咱们家,东边二喜家、平三家,西边老德家,当初陪着老侯爷出生入死的,如今家下后生连那后投进府里的都不如了!咱们家里汉子出生入死的时候,那些如今吃香的喝辣的在哪里?不说别的,昨天府里才出了事,这些整日招摇的管事们,今天就有借口悄悄出门另寻门路的!”

第022章 世仆(下)

如果说刚刚屋子里的寂静是因为生怕这个楚四家的光脚不怕穿鞋,真的豁出命来大闹一场,如今的死寂就是因为她一下子捅破了那一层薄薄的光鲜表面,把最肮脏的一面揭了开来。

上头的陈澜此前就从陈衍那儿听说过,当年随着老侯爷的一些家将如今生活凄苦,也曾寻思过找个机会再打听打听,可没等那机会来家里就出了事,眼下人更是直接寻到了自己面前。听那言语,她自然清楚这楚四家的积怨已深。可挑在这时候发难,光凭闹事两个字就足够那些管事们借题发挥了,就连朱氏那儿也必然会恼火。

然而,楚四家的仿佛真是豁出去了,竟是丝毫不理会众人铁青难看的脸色,又冷笑了一声:“刚刚两位嫂子把我拦在外头,可话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丫头们做衣裳的一百二十两银子拿得出来,可我们这几家过年的一吊钱却拿不出来!当年是老侯爷亲口许下的,不叫忠仆又流血又流泪,但凡跟过他镇守的,四季衣裳过节赏钱,可如今,这些钱还不是都落了那些没良心东西的腰包!我家大小子……我家大小子从小苦练武艺,可如今连一个杂役的差事都轮不上……老天爷,你是不是瞎眼了,凭什么让咱们这些实诚心思的人家受这苦……”

楚四家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已是有几分疯狂的架势,又是死命地拿着脑袋往地上撞,又是握着拳头死命地砸着地上的青砖。就在这时候,上头猛地传来了一声喝。

“叉出去!胡说八道编排主人,还不快把她叉出去!”

陈澜被身边的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就只见陈滟已经是站起身来,一扫平日跟着陈冰的那种乖巧,亦或是昨天在自己面前伤心落泪的楚楚可怜,脸色竟是有几分狰狞。这时候,管事媳妇妈妈们终于回过神来,知道再要让楚四家的说下去,指不定再揭出些什么事情来,忙分了好几个上前,有的扭胳膊有的抱脖子,死命把这个粗壮的大块头妇人往外拉。就当她们正要把人往下头拖的时候,冷不丁又是一个清冷的声音。

“慢着!”

陈汐款款地起身,也不看一旁脸色极其不好的陈滟,只慢悠悠地说:“且慢把人撵出去。她说的话虽然过激了些,但须知咱们侯府确实是素来有抚恤家将的规矩。这战死的是第一等,不但每年衣裳赏钱都是头一份,而且所有子女都派上差。负伤的是第二等,每年衣裳赏钱有定例,子女也是优先派差,怎么时至今日就成了这样子?”

往日里陈汐虽然并不是藏在深闺,蓼香院正厅中也从来保留着她一个座位,可人人都知道她的孤傲,所以本没防着这时候她突然站了出来。因见上头两位小姐针锋相对地看着,继而又说道了几句,一众媳妇妈妈们都有些傻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陈澜刚刚一直冷眼旁观,看得差不多了,想得也差不多了,她这才轻咳了一声,却没有站起身来:“四妹,五妹,有什么事情坐下来商量,用不着发火斗气。”

她朝绿萼点了点头,脸上犹带着惊色的绿萼微微一愣,忙冲那边扭着楚四家的妈妈媳妇们使了个眼色,几个人立时放开了手。

见楚四家的仿佛是气力用尽了一般,坐在地上低垂着头,陈澜方才淡淡地说道:“咱们姐妹三个是老太太发话,今天才开始协理家务的,有些事情自然还不明白。只不过,你家男人既然是跟着老侯爷镇守过甘肃的,那便是家里老人,难不成一点规矩都不懂,一进来便是说话缠枪夹棒不说,而且还哭天抢地,这算什么,要挟主人?你口口声声当年怎么样,难道当年你也是这样和主人说话?”

说到这里,陈澜的口气一下子严厉了下来,旋即喝道:“不经通报擅闯水镜厅,又语出犯忌狂妄,拖出去责二十板子!”

一听这话,四周围那一圈管事媳妇妈妈们自是人人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立时就有人上来架了楚四家的。然而,她们还没来得及把人往外头拖,陈澜又接着说道:“板子是责你不顾规矩体统的,但你之前说的赏钱衣裳既是旧年规矩,又没有明文发话说革除,那便是不该拖欠,打完之后去账房,按照数目一应支取了。若是再有克扣半分,你直接来寻我申辩就是!至于你说的你家小子从小练武,如今老大不小却没个差事,等我回禀了老太太再作理论,不管如何,总不能叫你们这些当年立过功劳的,如今却反倒不如其他人。”

楚四家的听说要挨打,就已经存了十分的无望,心灰意冷地准备好了回去之后遭人奚落报复,万没想到接下来还有这么一番措置。一愣之下,她立刻大力甩脱了那两个挣着自己胳膊的人,膝行上前几步,砰砰砰地又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不用谢我。”此时此刻,陈澜感觉到身旁左右那两位正拿目光看过来,却仿佛没看见似的,只是低下头捂着手炉,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有错当罚,有功当赏,这是规矩。”

眼见两个婆子又如梦初醒地上前来把楚四家的拉下去,红螺只觉得提得老高的心猛地放下了。就在这时候,她突然瞧见陈澜看了过来,又对她点了点头,立时心中一跳,思忖片刻就悄悄地从绕到旁边出了屋子。见到两个婆子拖着楚四家的往外走,嘴里还骂骂咧咧着什么,她连忙追上前几步。

听到身后有动静,其中一个婆子就回过头来,一见是红螺,她立刻停下步子,讨好地笑道:“姑娘怎么出来了?”

“小姐不放心,让我出来监刑。”见两个婆子吃了一惊,随即都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红螺瞄了一眼那楚四家的,就淡淡地说,“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谁家都保不准出什么事,她今天虽说犯了规矩,可总是有可怜之处。你们成天做那些粗重活计,犯不着为了有些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毕竟,如今府里的事情还说不好,总得积些德。”

两个婆子顿时有些期期艾艾的,可想到红螺不但是陈澜身边的丫头,又曾是老太太面前的人,兼且如今二老爷下狱,究竟如何确实没个准,她们就渐渐打消了原本的主意——出来之前,那边就有相熟的管事媳妇给她们打过手势,让她们狠狠教训这楚四家的。等到红螺不露痕迹地塞了两个银角子在她们手中时,她们就更加无话了,只是满脸堆笑连声答应。

在院子里摆开两张板凳,又去取来毛竹板子,她们下手的时候自然格外留手,须臾二十板子便打完了。楚四家的把红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也不是蠢人,知道这板子着实打得轻了,并不曾伤筋动骨,因而被人扶着站起来的时候,看着红螺的目光便满是感激。

刚刚突然闹了这么一出,眼看着两位小姐针锋相对,到最后陈澜突然发话,快刀斩乱麻地把事情解决了,这会儿见楚四家的回来磕头谢恩,屋子里的媳妇妈妈们全都是屏气息声,哪里敢多说八个字。

及至楚四家的一瘸一拐走了,接下来的家务事自然是井井有条,每个人上前禀事要对牌等等都是寻思了又寻思,生怕犯了错误。至于起头那个要银子做春衫的管事妈妈,则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第023章 瑞雪

侯府规矩,水镜厅中料理家务素来是卯正见人,午正散去,中间那顿早饭也是在这儿匆匆用过。由于陈澜姊妹三个都是头一回经历,所以散的时候就比平日晚了些,再加上之前楚四家的那一遭事情,离开的时候,陈滟不欲多留,没说两句话就走了。陈汐却和陈澜一块走了一路,临到路口要分手的时候,她才停住步子,细细在陈澜脸上瞧了一回。

“今日那事情,三姐处置得恩威并济,传扬出去,恐怕阖府上下都得知道三姐从前是在藏拙了。”见陈澜微微一笑,仿佛并不放在心上,陈汐眉头微皱,继而便淡淡地说道,“上回挪院子的事情我欠你一个人情,今天我也不妨说对你说一句实话。如今的侯府里头,如楚四家这样的绝不止一两家三四家。那些平日里得了肥差的,看出了事就生了去意,否则今天管事的媳妇妈妈怎么会少了四个?你看着处置得公平,实则上还是会有人生出怨尤之心。”

陈澜知道从前这十几年,陈汐都不曾和自己说上这么多话,这个家里最小的妹妹素来用冷若冰霜和所有人隔开距离,这会儿断然不会是单纯的交浅言深。略一思忖,她就点点头谢了一声,等到陈汐带着人往另一边去了,她这才叫了几个丫头过来一块往前走。

陈澜见红螺过来,便问道:“刚刚你去外头看着,她们可有说什么?”

“哪有说什么,那都是些最下等的听差婆子,脏的累的得罪人的都是她们干,不过是图上头管事媳妇妈妈给的那两个赏钱,我既然说是小姐的吩咐,她们怎么敢违背,自然是打得轻了。”红螺见一旁的苏木和胡椒都听得瞪大了眼睛,这才笑道,“楚四家的虽不曾出口千恩万谢,可她又不是真的蠢笨,自然是懂的,回去之后必定会感念小姐的心意。”

“我哪里是要她的感念!”

陈澜之前从陈衍那儿听说那些老家将的窘境时,曾经起意用这批人,但并不曾打算如今天这般高调。只是,陈滟和陈汐显见都是各有打算,与其她夹在其中左右为难,还得在老太太和别人面前落下一个懦弱可欺的印象,她自然只能快刀斩乱麻了。

“小姐真厉害呢,这下子她们再不敢小看您了。巳时吃早饭的时候,几个管事的嫂子和妈妈把我和苏木请了过去,又是送点心又是送粥,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全都是在拐弯抹角打听您的性子。”胡椒笑得露出了脸上的两个小酒窝,这才得意地说,“我们俩光是吃不说话,最后一抹嘴谢了她们的招待,这才期期艾艾地说咱们平日里顶多就是端茶递水,只知道小姐为人好脾气好,最好服侍了。”

苏木和胡椒都才十二三岁,比陈澜的年纪更小些,昨日的惶急过去之后,此时胡椒说这话的表情,自然而然带出了几分天真烂漫,就连红螺也不禁莞尔。陈澜轻轻地在胡椒的脸颊上一点,嘴角又是一挑:“这话你平日说出去谁都信,今天说出去必定谁都不信!别管这么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折腾了一上午,我已经头昏眼花了,回锦绣阁好好歇歇!”

这话自然中听,虽说苏木一路上还捧着肚子低声嘟囔说早饭被那些人灌了一肚子的东西,现在还饱得什么都吃不下,但走路仍是飞快。及至回到锦绣阁,原本留在院子里的丫头就全都迎了出来,沁芳话少也就罢了,芸儿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等苏木胡椒一唱一和把今天早上的事情都告诉她听了,她更是听得心痒痒的,趁着沁芳和红螺在炕桌上布菜安箸,她便悄悄溜到了陈澜身边。

“小姐,明天带我去见识见识可好?”

“见识?你这性子,阖府上下什么场面你没见识过?”见芸儿仍是巴巴地求着,陈澜心里一盘算,便笑道,“今天也就出了这么一桩事情,所以水镜厅里方才热闹,后来全都是平平淡淡批银子办事,要是你去,闷也闷死你了。这样吧,吃过饭之后我给你假,你从后门出府一趟。你最会打探消息,看看楚家和那几家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几天可有人和他们往来。这事情极其要紧,可比什么去水镜厅见识难办多了。”

“好,我一定仔细打听!”

芸儿素来争强好胜,最怕的就是红螺初来乍到就抢了自己的风头,所以刚刚苏木胡椒说红螺跟出外头去,让楚四家的一顿打挨得轻了些,她立时就有些不忿了。兴冲冲地答应了下来,她就和其他人一块服侍着陈澜吃了饭,等到那些碗盘撤了出去,她便立时走了。

然而,虽然让芸儿去打听楚四家的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形,但陈澜最想知道的还是二叔陈玖下狱之后究竟怎么样了。奈何这偌大的侯府门禁森严,打听家下事容易,要打听朝中事,则不是那么简单了。因而,听说蓼香院中朱氏已经歇了午觉,她便打消了立时就去的主意,坐在了炕上看书。

可是,她既然搁着心事,书架上剩余那本还未看过的书也看不进去。思量了又思量,陈澜索性把红螺和沁芳接连叫了进来,一人嘱咐了一件事,临到她们答应之后要走的时候,她又突然想起了一茬,又说道:“你们出去的时候嘱咐一声苏木和胡椒,告诉她们你们上哪去了。也顺带让她们只在外头守着,我这里不用人。”

陈澜虽做了万全安排,又借口不想打扰,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书,可终究是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准,又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嫌气闷,索性就披上那件鹤氅出了屋子。

正月的京城天寒地冻,却已经阴了好些天,她才踏出房门方才发现下雪了,不禁又惊又喜,站在檐下就仰起头往天上看。此时三个二等的大丫头都去办事了,几个小丫头也不知道躲在哪儿玩耍去了,院子里恰是安安静静,衬着不消一会儿就漫天飞舞的雪花,静谧得让人不忍移步。只一会儿,乍从温暖屋子里出来的她就感觉到双手冰冷,连忙轻轻搓着手。

“小姐,喝杯茶暖暖手吧。”

听到这声音,陈澜不禁回过头来,见是一个身材高挑的丫头,约摸十二三的光景,她生得并不算十分俏丽,鼻翼旁边甚至还有一颗不算小的黑痣,身穿青绢小袄,月白棉比甲,藕荷色裙子的下头露出了一双绣着梅花的精致绣鞋。打量了片刻,她依稀记得之前病好时在院子里决定去朱氏那儿请安时,曾经对这个丫头有些印象,便接过了茶来。

“怎么是你送茶来?”

“沁芳姐姐她们去办事了,苏木姐姐和胡椒姐姐被蓼香院差人叫过去了,其他人也不知道上哪了,我瞧见小姐站在这儿看雪,必定冷得很,就自作主张去倒了茶来。”

陈澜看着她,不知不觉想起了红楼梦中也是倒茶倒出机缘的那个小红来,再想到宝玉无缘,凤姐却拣了便宜,顿时微微一笑。至于苏木和胡椒被叫去蓼香院,却无人和她说一声,这是意料中的事,她脸上自是没露出什么端倪。问了名字,得知这丫头原本叫做红绡,因为和红螺的名字有些重了,之前才刚听了沁芳的话改成罗绡,她就摇了摇头。

“哪有那么多忌讳,家下人重名的还少么?再说了,从红绡到罗绡,全是绫罗绸缎,说出去别人听了少不得要说庸俗。依我看,今天正好是大雪天遇着你,不如你便改叫瑞雪吧?”

那丫头先是一愣,随即慌忙谢过了,念了几遍又觉得琅琅上口,脸上更是添了几分欢喜。然而,见陈澜在外头站了这么久,她又劝道:“小姐,雪景虽好看,可地上实在是冷。您之前虽说伤势痊愈,但总得顾着身体,还是别在风地里站太久了。”

刚刚出来是一时兴起,连个手炉也没拿,陈澜此时也确实冷得手脚发僵,点点头就转身回了屋子,又叫了瑞雪进来。锦绣阁大小丫头虽多,但这些天她暗地观察,已是分出了亲疏来。沁芳红螺自然是可靠的,芸儿嘴虽厉害些,心却好,也还可信,再次一等便是以前的她亲自起了名字的苏木和胡椒了。其余的不是贪玩,就是不中用,亦或是二房三房塞进来的,压根没把她放在心上,否则苏木胡椒被叫走了,也不会到现在才有个瑞雪来报信。

因而,和瑞雪说了几句话,见人机灵,说话也敏捷,陈澜便动了留下人的心思,回屋子里坐了片刻,见瑞雪又送上了手炉来,她就笑道:“既然别个都不在,你回去收拾收拾,陪我去一趟蓼香院见老太太。”

瑞雪平日只管院子里洒扫和侍弄花草,端茶递水和跟着出门的差事从来都轮不上,这会儿不禁大喜,连忙屈膝答应了,匆匆忙忙回屋子里换了一身。等跟着陈澜出了院门,她又是使劲把勾上去的嘴角按了下去。

如今她还只是小丫头呢,别得意忘形最后却没上去,反倒让人笑话!

第024章 私心

蓼香院正房东暖阁。

朱氏手里捧着一盅冰糖燕窝,却只是拿着银勺在其中慢慢搅动着,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听着苏木和胡椒的话。站在她旁边的郑妈妈却知道,老太太其实听得异常仔细。足足用了两刻钟,苏木和胡椒两个方才互相补充着把上午的情形原原本本都说完了。

“第一次遇着这样的事就能有这样的处置,总算还好。”朱氏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方才打量着苏木和胡椒,又淡淡地问道,“你们刚刚说,红螺沁芳她们都出去了?”

胡椒平日里天真烂漫,可这会儿跪在前头却是心里忐忑得很,生怕刚刚说的话有什么毛病,亦或是误了小姐的事,听到老太太问起红螺,她顿时愣住了。倒是旁边的苏木警醒些,忙磕了个头说:“老太太,吃过饭红螺姐姐就和沁芳姐姐一块出去了,说是小姐吩咐了她们去办事。沁芳姐姐似乎是去打听那平日做春衫的常例,红螺姐姐是去账房查问几个老家将逢年过节赏钱的旧例,芸儿姐姐是小姐给了假回家去瞧瞧。”

朱氏看了郑妈妈一眼,见她轻轻点了点头,知道这些话并无虚言,这才面色稍霁:“我就说呢,屋子里三个大的居然都不见人影,单留着你们这几个小的顶什么用。既然今天是你们跟着去水镜厅,以后也还是你们,心里警醒些,多看着些你们小姐,她年轻,万一被人糊弄欺负了,她要忍着,你们却不许隐瞒,可明白了?”

“是,奴婢明白。”

见两个丫头齐齐又磕下头去,朱氏方才命绿萼将她们带了下去,等那帘子放下,她也就不再维持人前正襟危坐的架势,往后头的炕椅靠背靠了靠,郑妈妈连忙顺势把引枕往她右臂那边挪了挪,这才上去挨着炕沿一角坐了。

“老太太,看来三小姐是明白人。”

“她确实是明白人,那么一点时间便能看出四丫头和五丫头的心思。”朱氏冷冷一笑,眉宇间便露出了几分怒色来,“四丫头是又想显摆自个,又生怕事情闹大触怒了她母亲,这会儿想必不好过。至于五丫头,我从前真是小看了她……到底是那个女人养的!”

发现咬牙切齿的朱氏突然脸色一变,又捂着嘴咳嗽了两声,郑妈妈慌忙倒了热茶上去,喂着喝了两口,又劝解了几句,她不敢再继续这话题,忙说起了早上往晋王府的事:“老太太放心,王妃一直留心,又托宫里的公公仔细打听着。说皇上看着愠怒,但不过是说二老爷不争气,辜负了家里的名声,于老太太面前也不是真心孝顺,其余的真没说什么。照这样看来,咱们的谋划倒是有七分准。”

“以前我也觉得容易,可现在想想,那个锦衣卫姓杨的指挥佥事总让我觉得不对劲。”

朱氏说着就想到了那张脸,一时间有几分心悸,定了定神又摇摇头道:“总之,这事情不可掉以轻心,你让人好好盯着三房那个女人。至于二房那边,不管她们做什么,你都不用理会,老二媳妇就那么点手段。”

“是。”郑妈妈恭敬地应了,见朱氏面露疲倦,她不禁有些迟疑,思来想去还是不敢瞒着,因而低声说,“王妃说,威国公回来的这几天,国公府门庭若市,皇上召见了好几次,赏的物件也比其余勋贵多。还有,因为威国公世子初定亲的那家千金因为时疫殁了,如今这议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只威国公夫人一概含糊其辞,所以外头很有些猜测。王妃辗转听到的消息,说是……”

“说是什么?难不成那个女人还妄想拿自己的女儿去攀威国公世子?”

朱氏虽满脸不悦,但郑妈妈犹豫了片刻,却轻轻点了点头:“真有这说法。”

“她妄想,她还以为她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二房也是妾!她还真想把咱们家拉到威国公那条船上!”

朱氏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脸都气得青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狠狠攥着拳头,这才算是把气顺了过来,只是那股火却越发旺了。威国公的妹子晋了贵妃,膝下又有儿子鲁王,虽说年幼,可本朝偏偏是太祖皇帝早定了立贤的祖制。如今历经多年,多少饱学鸿儒一次次力争,总算把立嫡抬到了立贤之上,可无嫡立长这一条却依旧没下来。否则,以皇长子周王的呆傻,晋王这储君之位早就定了!

而且,偏偏晋王妃竟是婚后数年无子!如今晋王年前又纳了两位夫人不算,甚至还有过风声说要选名门淑女立为次妃。若是真的如那些人所愿,次妃真的立了,又有了儿子,晋王妃这个王妃岂不是真的成了泥雕木塑的摆设?这事情往年并不是没有过,早先太祖皇帝的储君便是选了两位勋贵之女,一为王妃一为次妃,到最后东风硬是压倒了西风!

郑妈妈早已是站了起来,看到朱氏突然死死抓着旁边的引枕,哪里不知道老太太心中的苦处,只得暗自叹气。想起早上水镜厅里被楚四家的大闹之后,那几个不知道上哪儿去的管事媳妇妈妈很快就来自己这儿撞木钟,赌咒发誓说绝不是出去寻别家忙碌,全都是叫起了撞天屈,她更是摇了摇头。

若不是老太太深恨老侯爷当年在外镇守的时候纵欲无度声色犬马,也不至于连带恨上那些服侍在身边的老家将,任由二夫人克扣也丝毫不理会他们的死活。

胡思乱想的郑妈妈正有些恍惚,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立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见是朱氏紧盯着自己,她连忙半弯下腰去:“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明天你再去一趟晋王府,问问次妃的事究竟是不是捕风捉影。告诉清儿,这当口不是矜持的时候!若是真有那事,咱们也好及早准备,与其让别家占了先,还不如咱们家……咱们家是旧年的老勋贵了,虽不能说一呼百应,可究竟我还有些老姊妹在。就是家里,我还能活个十多年,总还压得住,不愁没法挟制!”

郑妈妈心中一跳,正要说什么,外间突然传来了绿萼的声音:“老太太,三小姐来了。”

屋子里正商议的主仆两人立时止住了言语,郑妈妈连忙服侍朱氏坐好。不一会儿,就只见门帘高高打起,却是陈澜进了屋子,后头除了应该是半路遇上的苏木胡椒,还有一个面目陌生的丫头,瞧着年岁不大,容颜并不算十分俏丽。

陈澜上前给朱氏行礼时,又悄悄打量了两眼,自是发现朱氏面色不太好看,想是得知了什么事。联想起半路遇见苏木和胡椒,她有了几分数目,因此见郑妈妈扶了她挨着朱氏在炕上坐下,她就把早上的情形解说了一遍,末了才说:“老太太明鉴,这些老家将都是昔日随着老太爷出征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放着他们受苦受穷,传扬出去对咱们家的名声不好听,兴许还有人会编排您的不是。所以,我这才自作主张,给了他们承诺。”

一句“编排您的不是”让朱氏悚然动容。她原就觉得那几家人好些年不哼不哈,如今却突然有这胆子着实蹊跷,如今自是越想越有理,起初还有几分倦怠的脸上立时换了一副表情,又夸赞了陈澜几句。

把这自作主张的事情轻轻开脱了,陈澜自是又拣着早上的几件事情说了,明知道老太太必然全都晓得,她却仍是一件不瞒,连自己办事时想的什么都原原本本说了,末了却仍是拐到了楚四家的那件事上。

“我问过绿萼姐姐,家里的好差事大多数都满了,但要安抚他们,也总得有些实际的,我是想,四弟年岁不小,虽说在学堂读书,可咱们是将门,不说一定要弓马娴熟,可也总得练练武艺。那楚四家的既说家里小子从小练武,不如召进来给四弟和三哥他们做个练武的伴当,再从其他几家也选两三个人出来。这些都是老世仆了,当初关键的时候都能上阵杀敌,如今虽说天下承平,但也总能用得着,总比万一被人挑唆了闹事强。”

朱氏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打量着陈澜,见她说得异常坦然,而且说挑唆闹事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倒是有些踌躇。搁置这些人是她的私心作祟,但眼下家中最忌讳的便是不消停,再加上三房陈瑛是武将,她也不得不顾虑那些老家人被拉过去的后果。于是,沉吟了再沉吟,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便依你。”

尽管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但陈澜却是大喜。毕竟,她如今可用的人实在是太少,而且她对陈衍的性子着实是不放心,深深希望能放几个心地实诚的人在他身边。那楚四家的虽说浑了些,可看着毕竟是心机不深,养出来的儿子兴许是可信的。纵使不可信也没关系,她总不能因为这原因就不去尝试。

正事说完,祖孙俩自然闲话了起来,郑妈妈在旁边凑趣似的说了几句,仿佛是才看见苏木胡椒身边的那个丫头似的,特意指了问道:“三小姐,这丫头似乎面生得很?”

“是,今儿个我在门外看雪,正好她上来送茶,我瞧她机灵,就点了她一块跟来,又给她改了个名字叫瑞雪。”陈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说道,“那会儿红螺姐姐和沁芳都出去办事了,芸儿又告了假,我原以为还有苏木胡椒,就准了她,谁知道一个个都躲出去玩了,院子里大小丫头一个都不见人影,我索性就带了她来,如今锦绣阁就一个妈妈守着。”

朱氏知道必是自己这儿有人嘱咐了苏木胡椒不许说出来蓼香院的事,所以陈澜以为她们出去玩,而红螺三个不在的缘由她也清楚,可听到其他丫头都不见了,她顿时皱起了眉头,旋即就无所谓地说:“只要你喜欢,一个丫头算什么,改明儿给她补个三等丫头的缺就是了。”

瑞雪原本还是战战兢兢,听到这话顿时如释重负,慌忙上前磕头。等到行礼起来站到一边,听朱氏对陈澜说,锦绣阁的丫头既是如此偷懒,也该换几个时,她这才倒吸一口凉气。

要不是她没和其他人一样去偷懒,还上前送了一杯热茶,说了几句要紧的话,赶明儿被换下去的人里头,必然少不了她一个!

第025章 护国寺(上)

一连两日,陈澜都是早上去水镜厅里和陈滟陈汐姊妹一块管着家务,中午回房吃过午饭,随后等朱氏歇午觉醒了之后再去蓼香院。虽说名义上是说闲话,但早上的事情她总会事无巨细一一禀明,朱氏有的只是听过便罢,有的却会追问几句。

这一日是正月十二,正是她和朱氏说好的亡母祭日,一大清早,她就带着人和陈衍一块会合,在二门前上了车,一路前往护国寺。

坐在轿车上,街头喧嚣透过车帘和车厢一阵阵传了进来,让到了这个时代之后从来没出过门的陈澜颇有一种说不出的新奇。然而,休说宽敞的车厢内还有陈衍和沁芳红螺芸儿三个丫头,后头还有一辆坐着苏木胡椒和两个随行妈妈的小车,她就是再想,也不能给人落下话柄,只能偶尔撩开一丁点车帘,透过那一丝缝隙看看外头究竟是什么光景。

阳宁侯陈家乃是传承了百多年的京城老世家之一,衣食住行无不讲究。此次出行,朱氏就把自己常用的那一辆轿车给了陈澜。

说是轿车,其实因为车厢形似轿子。车棚用的是精心雕刻的楠木,木架子上包裹了一层厚厚的毛毡,毛毡外头还有一层棉布和涂着桐油的大红毛毡,因此异常保暖。车帘是厚实紧致的羊毛花毯,车厢中遍铺深色的江南织毯。

三面座位,居中铺着黑色的熊皮褥子,旁边则是白色的兔皮褥子。车厢中的摆设器物暂且不提,就连车围子的帘钩、暗钉、车辕头的包件也全是用戗金银丝,单单这辆车便是千金难买。而驾车的两个御者并非跨辕而坐,竟是步行于骡车两旁,这在民间也有个响亮的名头,叫做双飞燕,指的自然是跟车的人健步一如飞燕。

透过那一丁点缝隙,正好能看见那两个健步如飞吆喝赶路的御者,甚至还能看到他们因为走路太快而从头上蒸腾起来的那一丝雾气。此时此刻,尽管是已经习惯了这年头上下尊卑的陈澜,也不禁为之咂舌。

大约是正月的缘故,路上行人很不少,四处还有摆摊叫卖的小贩,行人的衣着也还过得去,看得出这天子脚下还是极其富庶繁华。

芸儿是硬挤着到这边同车的,她原本就爱说话,此时更是凑在陈澜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毕竟是丫头,一年到头总有那么几天假能出去看看家人,偶尔也有上街买东西,于是说的不是哪家的脂粉有名,就是哪家的绸缎鲜亮,到最后倒是陈衍嫌烦了,没好气地说:“这些不过是市井上的常物,有咱家那些上用的东西好?”

芸儿顿时哑了,陈澜难得见她吃瘪的样子,不禁莞尔,随即又正色看着陈衍:“别口口声声说什么市井,那些上用物件是晋王妃送给老太太,老太太分给咱们的,以咱们家的身份,若不是晋王妃,上用的东西咱们也未必用得着,这值得什么拿出来说的?”

陈衍只是生在豪门世家,自然而然养就了一等眼高于顶的脾气,此时被陈澜这么一说,他不禁脸上一红,连想要辩驳几句都找不出说辞来,只能闷闷不乐地低下了头,心想以前姐姐虽然也老爱教训自己,可哪里像现在,三两句就能噎得说不出话来。正别扭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就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

“不过提醒你两句,就摆出这副沮丧的样子。都是些死物,等你以后有能耐,用自己的名头得了那些好东西,那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别人的是别人的,给咱们那是恩典赏赐;你的才真正是咱们应得的,你可明白?”

见陈衍先是一愣,随即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陈澜自是也笑了,又顺势给陈衍整理了一下刚刚上车时给大风吹乱的头发,重新系好了压发的玉坠角。陈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又讨好地说着学堂里先生们夸奖他的话,陈澜仔细听着,偶尔也夸奖一两句,这短短的一路上,车厢中自是充斥着一种温馨的氛围,就连最爱说话的芸儿也不知不觉停住了嘴。

大楚的京城正是昔日的元大都,只不过未曾经历过明朝先定都南京再迁都北京的折腾,因而历代皇帝在位时几次扩建,把这座昔日的北方坚城造得更加雄浑壮伟,如今已是分成内城和外城。内城九门的名字据说乃是太祖御定,和后世陈澜熟悉的没有任何差别。

内城因为崇文门前的通惠河被大力疏通,又在此设了税关,因而大商人都住在东城,而权贵官员多半则是住在西城。于是,应运而生的佛寺道观自然也分了三六九等,西城护国寺乃是敕建的大寺,平日里善男信女虽多,可最重要的大香主一来,往往便是闭门谢客。

这一日也是如此,尽管当日郑妈妈来的时候,阳宁侯府尚未出变故,可如今一晃三日过去,和各家豪门都有往来的主持智永知道阳宁侯陈玖被下狱后,锦衣卫虽上了陈家抄检,过后却没什么大消息传来,据闻几家勋贵也多有上书援助的,就是朝中阁老们,也不曾落井下石,因而忖度陈家总能转危为安,于是净寺之举丝毫不曾怠慢。

相反的是,他隐隐约约还听到了另外的风声,因而甚至本打算亲自相迎。奈何一大早寺中就有了另一拨贵客,他一时之间挪不开身,于是只能反复嘱咐了知客僧人。

阳宁侯府的轿车在寺前停下时,车中的陈澜就发现山门那边正有人在起争执。陈衍性急,直接撩起车帘就跳了下去,陈澜阻止不及,只得赶紧让后头的小厮亲随赶紧跟上。才过一会儿,她就听到那争吵的声音陡然之间大了起来。

“都说佛门清净之地,怎么也是铜臭十足。我倒要问你,佛曰众生平等,你凭什么封寺不让咱们进去,莫非这护国寺也是那等看香火钱放人的俗地?”

“大哥,别说了,都有人过来了!”

“有人过来又怎么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我就不信这天下就连佛寺道观也看家世资财,硬生生成了拜金之地。我又不是寻常百姓,我身上可还有举人功名!”

“大哥,你少说两句……这万一闹大了不止丢了咱们的脸,还有阳宁侯府……”

“好端端提那家人做什么!不是祖母死不松口,你以为我愿意娶一个豪门世家的骄纵千金?”

这后头的话仿佛是被人拦着,那人终究是再没往下说,可即便是单单这些,陈澜仍然是吃了一惊。忖度片刻,她就再次轻轻撩起了窗口的那一层厚帘子,往山门那边望了过去。

只见那边是四个人,前头的听刚刚的称呼仿佛是兄妹俩,后头的一男一女应当是丫头小厮,正在死死拦着相劝。那说话的男子刚刚被人劝好了,可这会儿大约是陈衍正好上去,知客僧说了几句什么,他竟是伸出胳膊拦在了陈衍跟前。

陈衍平日里出门也不多,由于父母都不在,他除了学堂便是一年一次来护国寺,就连出门走亲戚也并不多。他也没留心听那年轻男子嚷嚷了什么,直接驱使小厮亲随把他们往旁边赶开了,上前对知客僧报了名字,正准备回去让陈澜等人下车时,突然有人拦着了他。

他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小,这时恼将上来,立时怒喝道:“破穷酸,拦着我的路做什么!”

那年轻男子身穿一件文士儒生最爱的宝蓝色直裰,浆洗得倒是干净,却是有些褪色了,看上去自然家境不佳。然而,这破穷酸三个字却仿佛点燃了他的怒意,他当即变了脸色,瞪着陈衍就气咻咻地说:“好,好气派,怪不得别家勋贵都是奉公守法,偏生阳宁侯因贪墨下监,连一个小孩居然也是口出恶语!小妹,我们走,回去之后就上侯府,我倒要问问,这侯府便是如此教导晚辈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陈衍立时更加恼了,当即冷笑道:“这天底下乱攀亲戚的人多了,侯府的大门也是你想进就进的?”

此时此刻,年轻男子身后的少女终于赶了上来,死死地将男子拦住,这才转身赔礼道:“陈公子恕罪,家兄就是这性子,您还请包容一二。家兄苏仪,小女苏婉儿,我家祖母是和老侯爷认过宗亲的,算起来真是亲戚。只是连日天寒,祖母感了风寒,听说护国寺的香火极其灵验,这才前来想为祖母祷祝祷祝。还请陈公子大人有大量,给咱们行个方便。”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那苏婉儿穿着半旧不新的蜜合色小袄,丁香色比甲,头上手上都不像贵千金那样叮叮当当珠翠十足,那副小家碧玉的清新婉约扑面而来,自然而然让陈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朝那边马车看了一眼,他就开口说:“亲戚不亲戚我却也不知道,不过看在苏姑娘一片孝心的份上,这方便也没什么不可行的,你们就请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