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衍愣了一愣,随即点了点头,这才往屋子外头走去。踏出门槛的一刹那,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姐姐,心里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家里的爵位真的没了,他过了年也才十二岁,又怎么可能护得了自己和姐姐?

第032章 沉着

蓼香院东次间。

对于侯府的寻常丫头来说,今天的事情无疑是大喜大悲。喜的是二老爷陈玖总算是放了出来,悲的是阳宁侯爵位竟然是被褫夺了!然而,相比抄家发卖等等最坏的结局,如今这局面好歹还不算最坏,可哪怕如此,一个个人做起事情来依旧是无精打采,就连往日蓼香院这些最是趾高气昂的丫头也是一样,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连说话应答都是有气无力的。

郑妈妈送了大夫走之后就出了门,玉芍带着小丫头忙着去熬药,绿萼则是因朱氏清醒时的吩咐,去三房的翠柳居探望还在病着的徐夫人。而另两个一等大丫头则是忧心家中情形,忙着往各处监察,这正房里自然只剩下了几个小的。陈澜坐在朱氏的床沿边上,见她脸色蜡黄蜡黄,双目紧闭躺在那儿,便轻轻掖了掖那被角。

“三小姐,药熬好了。”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陈澜回头见是捧着一个丹漆小茶盘的玉芍,便站起身从上头接过药碗来,放在床头的另一个小几上,又俯下身低低轻唤了两声。见朱氏缓缓睁开了眼睛,她便扶了其坐起。玉芍忙取了引枕在朱氏身后垫了,正要在前胸围上大手巾的时候,却被大力一把推开。

见此情形,陈澜心中一动,也不多说什么,用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药汤,随即双手递了过去,又头也不抬地说道:“刚刚大夫说了,老太太身体好着呢,虽有一些不妥,却没什么大毛病,只以后不要动了气就好。这大补汤不冷不热刚刚好,您喝了吧。”

朱氏如今这年纪,最怕的就是一个病字,这会儿听陈澜这么说,哪怕明知是安慰自己,她总算面色稍霁,仍是执意自己接过碗,一口气把整碗药喝完了。摆摆手又拒绝了玉芍拿上来的蜜饯捧盒,她就对陈澜点点头道:“好孩子,亏得你还留了下来,否则这屋里就乱套了。”

“老太太这是说哪里话,别说还有郑妈妈,就是单绿萼姐姐玉芍姐姐她们几个在,也能把您这儿打理得井井有条,只不过是因为乍闻惊讯,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罢了,我是想回去了也没事,再说今天还在护国寺里歇了好一会,如今自然有精神在这儿侍奉。”

朱氏这才想起护国寺的一遭,连忙打起精神问了,当得知陈澜居然犯了头疼,在精舍中歇息没去见晋王,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失望,可等到听说和晋王一起同行的还有威国公世子罗旭和那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杨进周,她最后又点了点头。

“既是有外人在,不见也好,男女有别,免得人说我们陈家没规矩……”

陈澜笑着又说了威国公世子罗旭送礼之后又来拦路的事,随即还拿出了那把扇子。朱氏展开来看了,随即若有所思地说:“早知道他胡闹,想不到连在外头也是如此。好端端的世子,去仿什么书画,难道就找不到事情做了……不过他既然说了,改日邀你们的时候,你们去一趟也就是了,威国公如今毕竟是中军都督府都督。”

话是如此说,陈澜却看到朱氏露出被子外头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便知道她的心情必定不是表面这般平静。因而,她又仿佛很不到点子似的劝了两句,直到朱氏露出了倦色,她这才告退了出来。出屋子的时候,却是绿萼亲自来送。

“今天多亏了三小姐在,否则郑妈妈一走,就咱们几个真镇不住。”绿萼是府中的家生子,如今到了年纪正要配人,却偏生遇上这种事,因而自是忧心忡忡,“老太太这些天心绪变动太大,太医虽说没大碍,可也提了一句,终究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得时时保重。”

“这话绿萼姐姐记着就是了,顶多对郑妈妈提一提,千万别在老太太面前说起。再说,咱们侯府历经那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如今这变故虽说骤然,可只要大伙戮力同心,未必就真是大关卡。还请姐姐多劝劝,我用过晚饭再来看老太太。”

绿萼连忙应了,送到穿堂口就目送着陈澜带着红螺离开,一转身就看到兰心正在背后探头探脑。她素来不喜欢兰心的小意卖乖,此时也懒得理会,径直就下了台阶往里走,谁知没走几步就被人追了上来。

“绿萼姐姐!”兰心紧赶着追上了绿萼,这才看了一眼外头说,“红螺去了三小姐好一阵子了,平素里也不见她回来给老太太请个安。从前还说她心里只有老太太呢,这一跟着新主子,老太太面前就全都忘了,还真是没良心。”

绿萼心里正满满当当都是二老爷被夺爵的事,听到兰心这时候还惦记着和红螺往日那点龃龉,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头也不回地撂下话道:“有良心没良心不看平时,看的是关键时候!你别忙着整日里往老太太面前钻营,管好你自己那一档子事才是正经!”

兰心闻言一愣,见绿萼已经是打起帘子进屋去了,这才恨恨地跺了跺脚,随即方才想起之前的事,一时间又后怕了起来。她出身贫寒,她又是家里头老三,吃穿什么都轮不上,还是进了侯府方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这要是侯府真的倒了,难不成她还要沦落到从前那般?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一条好好的绢帕子已经是被绞成了破布一般。

过了夹道的西角门,刚刚那围墙上处处开门时时进出的场面就不见了,四周围明显冷清了许多,红螺便适时上前了两步,只落后陈澜半步些许。饶是她往日是极其谨慎的性子,但今天乍然经历了这么多,仍然是有些吃不消。哪怕她不为侯府担忧,也得为了自己和陈澜的未来担忧。因而,按捺再三,她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姐,如今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陈澜脚下停了一停,随即又稳稳地朝前走,不紧不慢地说,“从前那几天怎么做,眼下就怎么做,别忘了之前我在护国寺吩咐的话,跟着我去蓼香院的时候多找绿萼她们几个说说话,遇着郑妈妈多拉扯两句,老太太面前多凑一会儿。”

“可是……可是如今不该先打算……”

“不该先打算什么?”陈澜回头看了红螺一眼,见她脸上满满当当全是不安焦虑,心道任凭如何成熟,毕竟是真正十三四岁的姑娘,放到后世也就是最不知人世疾苦的年纪,因而便转过头来,“今天你也听见了,二叔是夺爵,可夺爵不同于毁券。毁了功臣铁券,便是再无东山再起之机,只要功臣铁券没毁,总能有机会。再说,二叔也已经被放出来了。”

说着这话,她也无暇去考虑红螺究竟有没有听懂。她只是猜测,那位至尊天子久久不立太子,无疑是不愿意造就一个第二号人物,而晋王虽说看似已经够收敛了,但背后一个韩国公府,一个阳宁侯府,尽管都已经是多年功臣不复从前风光,可究竟是在军中有老根底的。如今皇帝提拔了一个后起之秀的威国公,顺带捧出一个鲁王,于是便可以坐山观虎斗。至于被关进去才三天又被放出来,继而又丢了爵位的二叔陈玖,无疑是一个敲山震虎的牺牲品。

不管这猜测是否正确,她都得沉着。她没有强援可以倚靠,只能靠自己!

阳宁侯爵位想必会发还,只不知道早晚。而吃了这么一个亏,希望老太太能真明白过来。她不指望这位祖母能真的亲近她,但愿能少算计她几分就够了。除此之外,她是得多盯盯陈衍了,至少得把那几个家将的子弟先弄进来,也给他培植一些自己的班底。

回到锦绣阁,疲倦不堪的她在温暖的炕上坐下,便有一种再也不想站起来的感觉。留守在家的瑞雪忙着沏上茶来,又原原本本说了今天早上水镜厅里处置家务的经过。没了她在,陈滟和陈汐两姊妹竟是每人分了各自管的事,各管一摊子,相比陈滟的独木难支手忙脚乱,陈汐身边的那个妈妈却是能干得紧,连消带打把好几件事都处置得漂漂亮亮。

亏得瑞雪记性好,一样样分说得丝毫不差,等陈澜听说她一上午都是装哑巴似的在那里站着,不禁很是夸赞了两句,瑞雪立时露出了满面喜色。

一直到了晚饭时分,之前始终不见人影的沁芳和芸儿方才先后回来。沁芳带来的消息是老侯爷在世时确实在甘肃认过一门族亲,只已经多年不曾往来,亲事之类的倒是曾经传说过,只却说是哪一位小姐的都有。而芸儿则是沮丧多了,说是翠柳居门禁森严,她根本没能见到喜鹊。然而,到二门那边转了一圈的她却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今天一早罗姨娘出门去威国公府回来,可晌午前回来在二门前下车的时候却满脸铁青。一贯待人和气的她破天荒为了停车不曾停好大发雷霆,随即翠柳居就不许人进出了!

第033章 嫡庶(上)

三房的翠柳居在侯府东路,由于陈瑛多年带兵在外,这房子统共就没住过多久,因而院子最初并不算大,只后来徐夫人作为继室进门,朱氏做主翻新了一下,瞧着也还齐整。虽不像二房的紫宁居那样占据中路最是轩敞,但也总比长房那被占去大半边的芳菲馆强。只不过,如今这儿话事的人却是悄然变向,徐夫人这一“病”,纵使罗姨娘早谦逊着说家中还有未嫁的小姐,犯不着她做主,仍是有人把各种事情报到她这儿来。

然而,这会儿最是说笑不忌的后罩房东屋却是一片死寂。罗姨娘坐在暖炕上,脚下赫然是一地碎瓷片和一大滩水渍。一旁侍立的两个丫头全都是大气不敢吭一声,陈清陈汉兄弟你眼看我眼,谁都不敢做声,最后还是陈汐上前,蹲下身沉默着一片片捡起了地上的瓷片。

罗姨娘眼看着她将几块碎瓷片放在手帕里,终于忍不住了,重重地在炕桌上一拍道:“人都死了不成,居然让小姐去做这些事,养着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一声吼总算是把两个丫头叫醒了,一个慌忙上前把陈汐扶了起来,一个急急忙忙出去拿扫帚。好容易收拾干净了,两人瞧着罗姨娘铁青的脸色,终于有所察觉,忙一声不吭地垂手退了下去,这时候,陈清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娘,您有什么话……”

“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是姨娘!”罗姨娘一口打断了陈清的话,见他仍是满脸不解,她不禁恨铁不成钢地说,“别以为没人的时候随口叫叫没关系,若是眼下叫惯了,人前露出端倪来,那就会有无数人往咱们头上扣屎盆子!你都不小了,别连汐儿都不如,听着风就是雨,你究竟记不记得,这儿不是云南,是京师!”

陈清被罗姨娘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看到弟弟陈汉同样是满脸委屈,他只得低下头不说话了。这时候,陈汐方才在罗姨娘的身边站了,低声说道:“姨娘教训的是,只若是如此,您刚刚就不该发那么大的火,这儿离正房就隔着一重院子,若是让人听到去回禀了母亲,岂不是让人看我们的笑话?姨娘今天不是去威国公府了么,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她除了装病扮柔弱,还会做什么?我没回来,她这个贤妻良母在外人面前装得倒像,可还不是千方百计阻了你们出去会客,怕挡了她儿子的路?我一回来,我倒是有心去她面前立规矩呢,她倒好,立马就病了!”

一提到徐夫人,罗姨娘不禁想起了自己莫名其妙由明媒正娶成了不告而娶,甚至还得管着儿女的称呼,不落了把柄在外头,原就难看的脸色更是添了几分阴沉。她一把攥紧了拳头,又恨恨地说:“她是广宁伯徐家的三女,可我也是威国公的堂妹,身份又有哪里不如她?要不是吃那算计了去,大嫂……大嫂又怎会说那种话!”

此时此刻,无论陈汐还是陈清陈汉都明白,母亲此去威国公府是受了气,兄弟俩就算了,陈汐却是眉头一挑,心头异常愠怒。虽说是侯府姨娘的亲戚不算正经亲戚,但终究那一场过节是有缘由的,可他们三个从云南回到侯府之后这些年,除了正经的过年,其他时候威国公夫人从不曾派人来看过他们,节礼也都是捧盒点心亦或是表里几端之类的寻常物事,更不用说下帖子请他们去公府了。若不是如此,徐夫人怎会打起让陈清陈汉搬到外院去的主意?

知道两个哥哥都不是擅长用心计的人,陈汐略一思忖便站起身说:“姨娘这会儿气性不好,二哥三弟你们留在这儿让人看着也不好,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话待会我使人过去对你们说。对了,别忘了去给母亲问安,探探那病究竟如何了。”

眼见两人行礼之后走了,她方才回转身来,见罗姨娘仍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她便紧挨着其坐了下来,这才问道:“娘,大舅母究竟说了什么?”

这一回,罗姨娘听到这个称呼,却不像呵斥陈清那般愠怒,而是丝毫没有在意,又一把将陈汐揽在了怀里,眼睛已是红了:“都是你爹造的孽,为什么偏偏碍着了你的路!”

不等陈汐再追问,她便用帕子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冷笑道:“你大舅舅当初把我许给你爹的时候,就曾经定下婚约,若是我先得了女儿,便许给你大表哥,若是我先得了儿子,他便把长女嫁过来。你二哥的事情你也知道,那只是记在我名下,只这家里也没别人知道,可你降生的时候,你大舅舅是亲口答应过的。可如今你大舅母竟是说,你大表哥先头连着定亲两位淑媛都是未及迎娶就过世,既有克妻的名声,不敢耽误了你……天知道这些天上威国公府提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她分明是成心的!”

都说姑嫂之间是天敌,罗姨娘从小就在云南由伯父抚养长大,眼看着堂兄罗明远从一个小小千户通过平叛大功一步步爬升上来,因而对于并非名门世家出身的大嫂林氏自然有些看不上眼。后来罗明远封了世袭威国公,正妻嫡子便住在京师,她见林氏少了,自然而然就把人抛在了脑后。而嫁了陈瑛之后,为了丈夫的前途,她没少利用自己是威国公堂妹这一层关系,甚至还因为罗明远夜夜无女不欢,让陈瑛在战后把俘虏的各色美人送入中军大帐,于是叙功自然更是顺当。十几年间,陈瑛能从千户一路升迁到都指挥使,多有她指点的缘故。

可这会儿,罗姨娘哪里记得这些,她只知道是大嫂在刻意为难自己。直到忿忿不平说了好一阵子,她这才拉着女儿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不过你也不用操心,这事情她说了不算,只要你大舅舅点头就行了。你大舅舅身边全都是年轻貌美的新人,哪里会听她这个黄脸婆的话。赶明儿晋王府上赏梅,你表哥必定会去,到时候只要让他见着你,我就不愁了。”

陈家姊妹当中,陈汐素来自负容貌出众,也就是陈澜能和她相提并论,陈冰陈滟虽说重装饰,可终究要差一层。此时听母亲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想起前年曾经在赏梅时远远见过威国公世子罗旭一面,容貌俊逸举止大方,她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红晕。

“娘别说得那么容易,如今威国公不比从前,谁都想攀附上去,再说,宫中的贵妃娘娘兴许也会帮大表哥瞧瞧,咱们……”

“贵妃娘娘是我的堂妹,你说她是和我亲近,还是和你大舅母亲近?这些你都不用操心,好好把家里头的事情管好……陈滟那个丫头两面三刀,不用管她,只盯紧你三姐,那是个厉害人。只可惜她没了爹娘,只能依靠老太太,能做的事情有限。”

陈汐点了点头,面上依旧是冷若冰霜的模样,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她自然知道父母在筹划什么,若是成了,那么在这大宅门中步步谨慎的局面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到了那时候,她便可以真正昂首挺胸地站在人前,不用像从前那般靠着冷脸才能维护自个。

“啊,是郑妈妈,您老来怎么也不使人通报一声?”

“老太太让我来给五小姐送东西,我瞧着五小姐不在屋里,就径直过来了。”

“五小姐正在姨娘屋里说话,奴婢这就带您进去。”

母女俩正说着话,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从那刻意提高的声音中听出是谁,罗姨娘忙拉着陈汐站起身来,不一会儿就看到跨过门槛的郑妈妈。

郑妈妈进了屋子,随眼一瞟,见四处收拾得干干净净,摆设毫不奢华,又见罗姨娘只是家常装扮,又想起刚刚徐夫人那病恹恹的样子,心下不禁暗叹,但随即就露出了满脸笑意。

等到她走时,罗姨娘拉着陈汐一起将其送到门口,等回来之后,她便似笑非笑地到了炕前,伸出手指轻轻一弹郑妈妈刚刚留下的那个雕漆匣子,这才侧头看了看陈汐。

“看到没有?如今就是老太太也心里着慌了。否则,二房才刚夺爵,她何必理会咱们?汐儿,你好生争气,你的婚事要成了,你爹的爵位便十拿九稳了!”

第034章 嫡庶(下)

锦绣阁正房东暖阁。

陈澜正带着芸儿在翻检箱子,由于昨天刚刚大换了一批人,锦绣阁中不似平日那般或是一个人影不见,或是丫头们全都在烤火偷懒。如今二等丫头是红螺沁芳芸儿三个,三等丫头是苏木胡椒瑞雪和新来的蔷薇,至于负责洒扫和杂役使唤的小丫头则是六个,外加两个粗使婆子。由于她的乳母早年就过世了,家里的妈妈暂时择不出来,因而也就搁下了。

也只有在整理东西的时候,陈澜才知道以往那位原主的日子过得有多窘迫。大冷天的,避雪的衣裳能穿的只有一件大红毛毡的旧衣,不但袖口和衣襟上的风毛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几个不显眼的地方还有界线缝补过的痕迹。至于四季衣裳看似不少,绸缎做的像样衣裳只有几身,其余的有粗布的,有细布的,有就着污渍绣花遮掩过的……总而言之,各式各样什么都有。相比此次过年时朱氏送来的两套质料上乘的冬衣,就好似云里泥里的差别。

因而,看着炕上那几件旧衣衫,她略一思忖便对一旁的芸儿说:“你不是羡慕我这针线吗?你和沁芳红螺各自挑一件去吧,剩余的还是收好放着。”

“小姐自己还要穿这些旧衣衫?除了老太太,还有王妃给的两件刻丝小袄呢,小姐过了年又大一岁了,怎么还能穿旧的!”

“以前又不是没穿过,衣裳新旧有什么打紧!那几件还能穿,留着以后兴许有用。”

陈澜正仔仔细细地把那一件件的襦衫湘裙叠好,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三小姐到底是过日子的人,竟这么爱惜东西。”

听到这话,陈澜顿时一怔,回头一瞧方才看见是郑妈妈满脸笑容地进了屋来。想到刚刚外头分明留了人,郑妈妈却仍然能就这么登堂入室,她不禁心下一惊,随即就连忙站起身来:“郑妈妈来了,快请坐。”

郑妈妈笑着点了点头,又半推半就地依着陈澜在炕上坐了,随即就从身旁那丫头的手中接过了一个雕漆匣子,轻轻放在了炕桌上。

“是老太太让我来给三小姐送东西。再过三日便是王府的赏梅了,衣裳首饰都得齐备,这些头面首饰都是用得着的。”

尽管匣子盖得好好的,但陈澜从刚刚那沉甸甸的分量上,已经是觉察到了里头东西的贵重,连忙谢了。郑妈妈却是又轻轻打开了那盖子,又把东西往陈澜面前一推,因笑道:“老太太那儿原收着不少头面,可多半都是样式老旧的货色,所以前些天让我特意去德盛记那家老金银铺,订了好些新式花样的首饰。”

陈澜只是随眼一瞥,就看到里头金玉辉煌,自是知道这一匣子东西价值不菲,于是便露出了不安的表情。郑妈妈见跟进来的苏木胡椒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里自是异常满意,又坐着略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而等到她人一走,苏木就连忙上得前去。

“小姐,郑妈妈来得突然,沁芳姐姐刚好带着瑞雪去厨房了,我原是想让胡椒进来通报的,结果跟着来的一个丫头却拦住了胡椒,所以就来不及了。”

陈澜本想问其余小丫头呢,可想着这些人都是新挑出来的,只怕看到郑妈妈怕都来不及,因而也就不为己甚,暗想等到红螺回来之后,总得好好教导一番。看着炕桌上那三层的雕漆匣子,她便带着芸儿和苏木胡椒一样样把东西摆了出来,不一会儿炕桌上就是满满当当,那琳琅满目的东西险些把三个丫头的眼睛晃花了,就是陈澜也有些目驰神摇。

虽说镶嵌做工兴许不如后世,可看看这些头面——嵌宝点翠的金项圈、缀着南珠和翠叶的牡丹珠钗、梅兰竹菊四色花样的金簪、用来压裙摆的精巧宫络和玉佩、猫眼丁香和络索各一对……林林总总十几样,全都是式样精巧。按照时常去外头闲逛的芸儿所说,就是德盛做老了公卿的生意,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打造出来的,必是很早就预备下了。

众人正清点收拾着这些贵重头面,红螺就从外头闪了进来。见着了这些,她连忙上前屈膝行礼,又低声说说:“我刚从蓼香院回来,听说,郑妈妈先去了翠柳居,也带去了这么一个雕漆匣子,然后才来的这儿。”

听到这话,陈澜顿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看来,如今老太太被天子突如其来的雷霆举动震得有些慌了,于是已经起了笼络三房的意思。

她不急,旁边的芸儿却是急了,连忙说道:“小姐,老太太一向不喜欢三房,更不喜欢五小姐,这当口怎么突然派人去给五小姐送首饰头面了?五小姐平日看似不声不响,可这两天管家却是井井有条,藏得深着呢,您可千万小心。”

陈澜把这个雕漆首饰匣子交给红螺,让她去藏好了,却是没有开腔。一旁的苏木却好奇地问道:“姐姐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吧,老太太怎会不喜欢三房?三夫人还是老太太亲自做主让三老爷迎娶的,平日咱们小姐有的东西,五小姐必有一份。咱们小姐没有的东西,五小姐那儿往往也有,听说就连四小姐房中的丫头也抱怨过,说是老太太偏心五小姐。”

“你懂什么?”芸儿一向自负消息灵通,听苏木反驳自己,顿时觉得丢了面子,当即冷笑道,“老太太偏心?要不是因为罗姨娘和威国公有亲,五小姐还不是和三房的其余几位庶出小姐一样,连翠柳居都难得出来一回!别看如今三夫人病着不管事,当初翠柳居中几个姨娘和庶出的小姐,可是被三夫人管得服服帖帖,可这么多年五小姐愣是从来没让三夫人抓着把柄,还能护着哥哥弟弟,要不是藏得深,怎么做得到?”

“好了,芸儿别只顾着逞能,苏木还小,哪有你知道得多?”

陈澜说了芸儿一句,见她一愣之后便露出了高兴的表情,知道这句看似呵斥实是夸奖的话让这丫头很是熨帖,这才打发了她去厨房看看,沁芳和瑞雪为何这么久都没回来。带着苏木和胡椒重新收拾好了箱笼,她这才坐在了炕上,见红螺从梢间里头出来,便对她招了招手。

“你刚刚去蓼香院,还听说了什么?”

红螺见陈澜丝毫不在意那一匣子贵重的首饰,心里更确定这位小姐的目光并不单单在这些表面的荣华富贵上头,定了定神就细细答道:“我去了蓼香院,先是见了老太太说了会小姐身边的事,老太太问得仔细,却没有说别的。接着我又和绿萼姐姐玉芍姐姐说了一会话,听说她们有几件衣裳来不及做,我便自告奋勇接了下来,又问了元宵节王府赏梅的事,绿萼姐姐说如今这时节也不知道能去不能去,后来郑妈妈正好出来,说是见罪的毕竟是二老爷,几位小姐一起去自是不妨的。

从蓼香院穿堂出来的时候,又有个婆子求我捎东西给后门东边裙房住着的老妯娌,我寻思没事,就多跑了一趟,这才知道郑妈妈先去的翠柳居,而且,那个喝醉酒的老婆子还说了几句话。因为听着惊人,我没敢多呆,急急忙忙就赶了回来。”

陈澜知道红螺心细如发,顿时上了心,却没有立时开口发问。果然,红螺并没有卖关子的意思,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轻声说:“那个老婆子喝醉了酒说醉话,是说老太太那辈人的事。她说,老侯爷身边人那么多,如今还有谁记得那几位艳冠群芳的老姨奶奶?可怜生了三老爷的那位秦姨娘,那会儿还真是好年纪,竟也一同活生生殉了,就这样也连个封号都没挣上!”

当红螺吐出那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陈澜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一直觉得奇怪,就算朱氏会保养善调理,那时候老侯爷陈永的身边人,也没有一个都不见的道理,家下人更是都讳莫如深,想不到竟是如此下场。生殉……太祖林长辉留下的遗书上还说是早就废止了生殉,可如今事实又如何?她就不信,一个已经有了儿子的女人,情愿丢下儿子去殉葬!

想起平日里慈眉善目的朱氏,陈澜尽管早有所觉,此时仍是感到心里冷得如同结冰似的。血缘亲疏终究有别,老太太为了晋王妃不惜把陈家这架马车彻底绑上去,三房和威国公府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她一定得带着陈衍抽身离开这趟浑水!

第035章 穷亲戚

阳宁街被阳宁侯府占去了大半地方,旁边还有两座官员府邸,一整条街自然是干干净净,并没有店铺亦或是其他宅子。而阳宁街东头直通宣武门大街,这是京师一条主干道,成日里人来车往络绎不绝,西边尽头则是与一条狭长的胡同相交。

那条胡同名叫脂粉胡同,听着香艳,顾名思义,其中却有好几家京师著名的香料铺,再加上因卖上等脂粉头油出名的雅诗兰黛馆,以卖杭州菜出名的张生记,卖泥人的泥人张,卖书画的朵云轩……总之都是太祖年间的老字号,平日采办什么最是方便。

这天上午,一辆骡车便晃晃悠悠地从脂粉胡同拐到了阳宁街上。拉车的骡子倒还壮实,毛色却是不太好,车厢也不是漆的本色清漆,而是用的栗壳色,外头罩了一层厚厚的蓝布车围子。骡车穿过了东边的节义坊,在侯府正门前停了下来。

车才一停下,正门口几个正在聊天说话的门房顿时注意到了,立时就有一个腰中束着蓝带子的一溜烟从台阶上跑了下来,对着车夫便呵斥道:“你懂不懂规矩?要找熟人往后门走,要拜客往西角门上通报,这正门是什么地方,那专是给贵人们来的时候走的!”

一通话说得那车夫一愣一愣,紧跟着,里头就传来了一个和气的声音:“张伯,别愣在那儿,人家既提醒了,咱们就去西角门吧。”

那车夫这才反应过来,却是恼怒地瞪了那门房一眼,随即便轻轻一甩鞭子,很快便掉转了方向往西角门那儿行去。那说话的门房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这才没好气地撇撇嘴往回走,口中却是低声嘟囔道:“又是哪儿来的穷亲戚,这般没眼色,这时候上门打秋风,谁有工夫理会,咱们府里也正乱着呢!”

侯府旧规,历来一般人等都是西角门进,东角门出,因而东西角门前素来是有小厮侍立着预备伺候主人们出门亦或是客人进门。这会儿骡车停下,又有小厮上来探问,车上车帘一卷,就有一个尚在总角的小丫头下了车来,递上帖子说:“我家老太太是老侯爷的族妹,今天是特意来探望侯府老太太的。”

此话一出,那正在低头看帖子的小厮顿时抬起头来,打量了那骡车,又扫了一眼说话的小丫头,见其穿着簇新的柳绿小袄,收拾得干净,却是哂然一笑,又将帖子递了回去。

“咱们府里这两天正有事呢,老太太恐怕没工夫见外客,就是我替你进去回了,主子们也必定没心思见的。”

那小丫头闻言气结,鼓着腮帮子正要争,却听到骡车上传来了低低的唤声,连忙转身回去,又伸出手去搀扶了一人踩着车蹬子下车。那后下车的少女正是苏婉儿,不同于昨日大护国寺的光景,今日她衣着一色簇新,头上手上都有金玉首饰,打扮得倒也华丽。见那小厮往自己脸上瞧,她不禁心生愠怒,随即就和颜悦色地说:“这位小哥,劳你进去禀报一声你家三小姐,就说是苏婉儿奉了祖母求见,还请体谅长辈这一路辛苦,通禀贵府老太太一声。”

那小厮原本还要推搪,旁边的小丫头已经是塞了一个银角子上来。他掂了掂分量,这才满脸堆笑地应下了,反身一溜烟地朝里头跑去。苏婉儿则是又回了车上,整整裙子坐好之后,她就低声对一旁的老妇人说:“祖母,侯府二老爷昨天才刚刚夺爵,咱们为什么这时候来?”

“刚刚夺爵,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咱们来这儿方才能见得着正主。再说,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谅她们也不敢一味傲气凌人。刚刚过来的这一路你瞧见没有,阳宁街上冷冷清清,侯府已经不比从前了。你大哥是个举人,今年兴许还能中得进士,这门亲事以前是咱们高攀,现在就说不好了!再说,咱们是和威国公一路进京的,他们也得盘算盘算这其中的关节。放心,我有分寸,陈家倒不了,这门亲事对你大哥有利。”

陈氏今年七十有四,已经是满头银丝,脸上皱纹密布,身上穿着一件松花色的长袄,露在外头的手上戴着一双碧玉镯子,却因为身量过于干瘦,表情过于刻板,显不出那种大户人家老太太的富态慈祥来。她十六岁嫁入苏家,打理了几十年家务,从外到内无事不管,早已养成了处处指手画脚的习惯。此时此刻,她面色刻板地打量着苏婉儿的妆容,一把伸手拔下了那支长长的双股金钗,这才说道:“人家才遭了事,别太华丽了。”

苏婉儿见陈氏将那只金凤钗直接拢在了袖子里,眼皮一跳,随即才垂头道:“祖母教训的是。”

陈氏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祖孙俩就在车上等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婉儿已经是被祖母时不时冒出来的一句告诫给说得头都大了,最后总算是等来了那个从里头匆匆出来的小厮。那小厮到了马车前唱了一个大诺,这才说道:“我家老太太请二位到蓼香院说话。”

蓼香院穿堂,陈澜带着红螺站在那里,心中却想着今日一早,陈滟说是身子不适,陈汐说是要侍奉生病的徐夫人,全都没到水镜厅来。刚刚她接到帖子,思忖之后就让红螺去蓼香院报信。原以为朱氏必定会找个缘由推搪,谁知道最后竟是传话说把人请进来。此时,见着那边门口苏婉儿搀扶着一个老妇人进来,她便出穿堂下了台阶。

“祖母,这是侯府三小姐。”

听苏婉儿对旁边的老妇人如是说,陈澜知道那便是苏家老太太陈氏,少不得多瞅了两眼。见陈氏拄着一支长长的楠木拐杖,干瘦的脸上赫然是一双犀利得有些过头的眼睛,嘴唇极薄,大约是因为常年下垂,便流露出几分刻薄的意味。只这最初印象,她就觉得眼前这位老太太不是什么好打交道的人。

果然,上前见过之后,她不过是有礼地寒暄了几句,陈氏就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她好一会,随即才挤出了一个笑容:“三小姐毕竟是大家闺秀,举止形容果然比我家婉儿大方多了。”

这算什么话?

不但是陈澜背后的红螺,就是其他几个丫头也不禁皱了皱眉。只既是老太太吩咐要接待,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一个丫头上前搀扶了陈氏的左边胳膊,一行人簇拥着往正房而去。

苏婉儿还是第一次来到侯府这样的深宅大院,自打人家卸了骡车用小厮推车进了西角门,她就一路异常小心翼翼,唯恐一步走错被人耻笑,此时见一群丫头全都是绫罗绸缎的衣裳,自己这一身簇新的反而显得着痕迹,于是索性和陈澜套近乎,有心让人瞧出自己两人的亲近来。奈何无论她说什么,陈澜只是淡淡的,十句话里难得答上一句。

陈澜对于这祖孙俩极不感冒,因而进了正屋,她对苏婉儿解说了一句,就当先进了隔仗后头,对正中暖榻上坐着的朱氏轻声言语人来了,随即就被拉着在暖榻旁边坐了。不消一会儿,后头的丫头们就簇拥着祖孙俩进来了。

暖榻上的朱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号称是自家亡夫族妹的陈氏,只她何等锐利的眼睛,一打量便知道苏家光景如何。想到这是跟着三房罗姨娘和威国公一块入京的,她心里更添了几分腻味,但厮见之后寒暄了几句,她就和颜悦色地说:“我如今年纪大了,家里头的亲戚也认不全,刚刚三丫头来说是苏家,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老侯爷在的时候提过这么一句。毕竟这么多年了,妹妹也不曾上家里来过,也难怪门上会不认识。”

陈氏年纪差不多比朱氏还大一轮,哪里听不出这言语中的机锋,可她能在当年攀上阳宁侯陈永,对于那些话里话外的小刀子早就不在乎了,于是就笑道:“嫂子明鉴,不是我们不想来瞧,实在是因为家中事多,这次要不是趁着我家孙儿进京赶考,只怕也不得来这儿瞧瞧。虽说苏家时运不济,他祖父父亲都是早早故世,但他却是争气,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四乡八邻谁不道一声神童。前次会试因为他要侍奉我的病,于是耽误了,这一科却是又苦读了三年,只要能挣一个进士回来,苏家转眼间便是另一番光景。”

要不是昨天见过苏仪,陈澜还真以为那是一个怎样才华横溢的人,此时却不禁在心中冷笑。见朱氏笑着夸赞了几句,而陈氏的目光却总是往自己身上打量,她不禁大生警惕——昨日的偶遇极可能就是有名堂,今天的登门拜访就更不消说了。于是,她略一思忖,便在朱氏耳边说道:“老太太,既是有了客来,苏家妹妹又是和姐妹们年纪差不多的,何不请了大家过来?瞧她们仿佛是知道侯府有事而来的,别让外人瞧了笑话。”

朱氏原本就从郑妈妈那里猜到了陈氏的来意,心里恼火也有,忌惮也有,此时听陈澜这么说,立时赞同地点了点头,当即就对旁边的绿萼吩咐道:“去紫宁居和翠柳居,让二小姐四小姐五小姐一块来一趟。家里来客人了,她们这些晚辈总该来见见。”

第036章 婚事

因为夺爵的事,紫宁居中自是死气沉沉。素来喜欢在外头的陈玖如今闷在家里意气消沉,好几天都是借酒消愁,结果醉意朦胧间倒成全了两个丫头。马夫人又恨又气,再加上小日子又来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除了向丫头们发火之外,就是没事把陈滟叫来骂上一顿出气。这会儿躺在那儿由着陈滟给自己捶腿,她见陈冰站在窗前只是呆呆的,一时又把气撒在了陈滟头上。

“让你做的鞋袜衣裳,都做好了没有?”

陈滟先是一愣,这才明白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忙摇摇头说:“这几天事情太多,天不亮又要去水镜厅,女儿不好熬夜,实是赶不及……”

“什么赶不及,我看你是一心只想着显摆自个吧?”陈冰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这才上前挨着母亲坐下,又赌气说,“母亲,都是因为这个死丫头放着针线活不做,害得我连紫宁居大门都出不得!不然的话,我总能到东昌侯府去打听打听消息……”

“别提那个东昌侯府!”马夫人听着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擂了擂床板,“祝妈妈去过两回,却是连正主儿都见不着,也不想想当初承爵还有咱们家的力,看到你爹丢了爵位就躲在后头,简直是欺人太甚!”

听到这母女俩说话,陈滟已经是知机地垂下头去,只不做声。就在这时候,一个丫头匆忙进来,屈了屈膝说:“夫人,老太太那儿绿萼姐姐来了,说是传老太太的话,家里来客人,让二小姐和四小姐一块出去见见。”

“客人?”

二房没了爵位,朱氏便令陈玖闭门思过,这紫宁居的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往外走。至于侯府的其余下人……踩低逢高是人之本性,眼看二房是倒了,自然就没人再往这儿来,因而如今屋子里的马夫人和陈冰陈滟姐妹竟是都不知道家里来了什么客人。于是,面面相觑了一会,马夫人脸色一动,让那丫头出去告诉绿萼一会就去,随即就盯着姐妹两人。

“赶紧回房去好好打扮打扮,换一身衣裳,挑些精致的头面,再挑两个稳妥的丫头跟着。难得老太太总算是让你们去见客,可别丢了脸!记住,让人看看,咱们二房不是丢了爵位就乱了方寸的。若是贵人,给人留一个好印象,如今你们的婚事可都在这上头!”

姊妹俩闻言自然不该怠慢,陈滟屈膝行礼之后就先出了屋子,陈冰正要走,马夫人却把她给留住了。吩咐屋子里另一个心腹丫头出去看着门,她便唤了人在床沿上坐下,这才低声说:“刚刚那话只是说给四丫头听的,你任凭她去出风头就罢。如今老太太分明是恶了你父亲,有什么好事会想着你们?今天这事情我心里有数……指量我不知道,前几天老太太还让郑妈妈给三丫头五丫头送了一匣子头面,偏生就忘了你!”

“什么!”陈冰原本欢喜的脸立时沉了下来,随即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一个没爹没娘,一个是姨娘养的,凭什么越过了我去!”

“好了,别嚷嚷了,除了嚷嚷你还会干什么?要不是你先头两次失态,也不会给人抓了把柄!”马夫人一把将女儿拉着坐下,随即指了指床上靠里头的一个三层罩漆檀木匣子,这才轻声说,“元宵节就是后日了,不管怎么样,王府那边你一定得去。娘好容易使人打听出来,说是晋王妃生不出儿子,宫中淑妃娘娘颇有微词,已经是打算从名门淑媛中选一位次妃,据说元宵那天会派女官过去掌眼。你那天一定要用心,只要成了……”

“次妃?娘,你疯了,我若是真选上了,便是要一生一世矮人一等!”

见陈冰又气又急,马夫人顿时沉下脸呵斥道:“什么矮人一等,你懂什么!亲王立王妃,纳夫人,这是一向的制度,这次妃并不常设,只是在王妃无出,亦或是施恩勋贵的时候,才会册次妃,哪里是寻常侧室能比的?见着王妃也不过是屈膝行个礼,其余夫人侍妾见着你都要跪拜,若是翌日你有了儿子,晋王登了大宝,这嫡庶还说不准呢!再说了,你以为老太太凭什么对三丫头好,还不是想把人送进晋王府去!”

陈冰终于是有些心动了,可听马夫人提到陈澜,她顿时冷笑了起来:“她?她比我还小几个月,虽说脸蛋不错,可却是没爹没娘,身量又没长开,看着就不像是会生养的,老太太真是瞎眼了,怎么会挑着她?”

话没说完,马夫人就重重地捶了一下床板:“胡说什么,你一个闺阁千金,生养这种话也是你说的?不过,老太太哪里是要她会生养!只要有人占着次妃那个位子,哪怕是临时的一两年三四年也不打紧,那段缓冲的时间足够晋王妃转圜了。冰儿,你不一样,你爹眼下那一蹶不振的样子你是看到了,我又没有儿子,要是你不能争气些,咱们将来的日子比长房从前更惨,长房可是还有个小四!至于三房,有威国公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抖了起来。”

经马夫人一番教训提点,陈冰陈滟姊妹出现在蓼香院前头穿堂的时候,很是让丫头们吃了一惊。从前都是陈冰花枝招展极尽华丽,陈滟就好似那片陪衬的绿叶,今天的情形却是倒过来了。陈冰是藕丝衫子柳花裙,瞧着颜色素淡,衬着那张薄施脂粉的脸,倒是露出往日少见的匀净来;陈滟则是绣罗襦衫外穿着大红茧绸面子草上霜里子的褙子,底下的纹锦长裙上用金线绣着几只栩栩如生的金鹧鸪,头上珠翠都是精心选择过的,华贵中透着俏丽。

姊妹俩在丫头引领下往正房行去,陈滟看着陈冰那素淡的打扮,心里就有些发毛,谁料陈冰却是仿佛没看见她的僭越似的,一句刺话没说。

直到入了正厅转过隔仗帘子,她们才看到陈澜已经坐在了朱氏旁边,而一旁的陈汐则是坐在西边第三张椅子上,鸦青小袄,浅碧挑线裙子,再加上玉簪和玉手镯,看着清清爽爽。陈冰一见陈汐如此光景,方觉得母亲的猜测应当没错,又上前行了礼。

朱氏却是向她们指了指东边椅子上端坐的陈氏说道:“去见过你们的姑婆和表姐吧。”

陈冰和陈滟立时侧头看了过去,见陈氏和苏婉儿虽说衣着也还华丽,可看着怎么也不像是什么富贵亲戚,都是迟疑了一阵子才上前见过。行礼之后,发现陈氏甚至没有预备见面礼,姊妹两个更是心中存疑。这还不算,她们才一坐下来,陈氏唠叨了几句零碎的闲话,随即就抛出一番让她们几乎不曾跳起来的言语。

“嫂子真是好福气,膝下这么多孙子孙女承欢,哪像我只得这两个罢了。这四个孙女都是金玉一般的人,也不知道除了咱们家,谁能再得一个去。”

朱氏刚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氏说话,已是察觉到了这年纪比自己还大的老妇人极是牙尖嘴利,根本不像是七十出头的人,精明得不像话,若说不足,便是骨子里透出一股小家子气,仿佛是生怕吃亏似的。只不过,那些也能忍耐,听她此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她就是再好的脾气,脸上也挂不住,更何况她原就不是善茬,因而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冲陈澜笑了笑。

“你婉儿表姐头一次来咱们府里,你们姊妹几个带她四处逛逛瞧瞧,也不枉这么冷的天过来走一回。”

刚刚陈滟一进门,陈澜就注意到陈氏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她那富丽堂皇的装扮上,几乎不曾注意到其他的人。所以,这会儿陈氏出口惊人,她也丝毫不觉得惊讶,顺着朱氏的话站起身来,便笑吟吟地招呼了苏婉儿和其他人。陈冰陈滟和陈汐经了陈氏这句话,面上不说,心里却是各有各的滋味,此时连忙遮掩了,一众人遂说说笑笑从隔仗后头绕了出去。

等到她们一走,朱氏便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淡淡地问道:“妹妹今天就是为了此事来的?”

陈氏举起茶盏喝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说:“嫂子,这是多年前老哥哥在就定下的事了,如今我家仪儿老大不小,自然得趁早定下来。想来侯府家大业大,总不至于悔婚吧?侯府嫡女,总得给咱们家一个。”

第037章 挑唆

出了蓼香院,刚刚还言笑盈盈的陈冰和陈滟立刻离着苏婉儿远了几步,而陈汐则依旧是一贯的清冷模样。陈澜虽说是祖母指派带着苏婉儿在府里逛逛的,可她对于苏婉儿顺杆爬的性子已经深有戒心,自然不愿意与其太过亲近。然而,就是这样别人冷落的局面,苏婉儿却仿佛根本不在心上,一路上绘声绘色地说起了自己上京的情形。

“……那天津的码头上停着的船少说也有一两百艘,看上去壮观极了。这时节听说从高丽日本回来的船最多,知道我哥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正好同住一家客栈的船主还送给了祖母一盒四支上好的人参!”

“那些小县城里,每月初一十五是赶集的日子,四乡八邻的人都赶在这两天上来卖东西,也有些巧手在集市上卖些自制的小玩意。你们看,这就是我路过的时候买的一个丝线做的麒麟络子。祖母说,这手艺就是京城的百宝阁都未必有,我可是趁机收罗了不少好东西……”

“扬州府那边是不设宵禁的,每到夜间,这瘦西湖上便有许多游船。我家里曾经包下一艘去游湖,那水中沉浮的莲花灯真是漂亮极了。有传闻说,当初太祖皇帝便是在那瘦西湖便邂逅了昭穆贵妃娘娘,所以这儿每到夜晚就有无数人来放灯,很是灵验……”

陈澜冷眼旁观,见苏婉儿把一桩桩一件件的见闻说得天花乱坠,不多时便渐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心中倒是佩服这位的聪明。毕竟,她还有着前世的经历打底子,可陈冰她们姊妹三个不管有怎样的心计,归根结底还小,除了这侯府大宅以及外头亲戚家,哪曾看到过外头的花花世界?再加上苏婉儿仿佛变戏法似的从身上变出各式各样的小玩意送人,有样式新颖的络子,有小巧的折叠花灯,有石雕的印章……显然早就预备好了。于是,就连向来清冷的陈汐,偶尔也会和苏婉儿搭上两句话,气氛亦是活络了起来。

紫宁居翠柳居芳菲馆锦绣阁这些正经居住的地方,自是不能带着外人去逛,因而陈澜就带着一行人往后花园去。由于老侯爷陈永当年在家里住的时间很少,后园也没花费大心思打理,除了引什刹海活水在园内造了一条小玉溪之外,就只有三四处楼台馆阁。

此时乃是冬日,园内自是萧瑟,只有几株梅花开得还好。见着这个,苏婉儿少不得又如数家珍地说起了梅花的品种等等,又是讨好地奉承了陈家姊妹四个,到最后进了避风的听风斋休息,陈澜眼看人送上了茶,就亲自捧了一盏给苏婉儿,又笑道:“是用今年的雪水泡的六安茶,表姐喝一口尝尝。”

一旁的陈冰这时候方才想起,苏家竟是妄想和侯府结亲,语气也讥诮了起来,便似笑非笑地说:“是啊,婉儿表姐也该喝一口润润嗓子。”

一声表姐,苏婉儿顿时想起在大护国寺中自己对陈澜叫姐姐的情形,而润润嗓子四个字更是让她颇为尴尬。可自小起,家中情形就每况愈下,她听过的刺心话比这个厉害多了,因而只是狠狠揪了一把手上的帕子就捱过去了。眼见陈冰要了一盏银耳羹,又到了一边抱着手炉取暖,陈汐借着有事拉了陈澜出去,她自能端详着对面默不作声的陈滟。

那金银线绣花的衣裳也就罢了,可那些首饰花样却实在是勾着了她的心。黄澄澄的项圈上坠着的是猫眼石,塞在耳眼中的丁香仿佛也是上好的南珠,头上的梅花簪子是用金珠一颗颗攒起来的,精巧繁复,而那貂皮暖套她只在祖母箱子中看过,那会儿想摸摸看看就被狠狠教训了一顿。想想自己这些年千辛万苦方才攒下的那点首饰,今天连母亲留下的那支双股金钗也被祖母拿走了,她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尖锐的指甲陷进手心,那种疼痛才让她镇定下来。

祖母眼里只有哥哥,哪曾有她?只侯府那位老太太是不好对付的,祖母未必就有胜算,要是她能帮得上忙,自己的婚事兴许还能有个指望!否则,为了大哥能中进士,祖母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就好比当年的秀才举人……

“四妹妹,刚刚才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画上走下来的人呢。”她笑盈盈地向陈滟眨了眨眼睛,这才瞅了一眼借故离开的其他人,“我瞧着她们都有些远着你,莫非是因着嫡庶?”

陈滟原本就觉得今天自己费心打扮是个最大的错误,此时听到这话,更是又羞又气,忍不住冷笑道:“庶出又怎么样,这天下庶出的女儿也自有荣华富贵的!”

“刚刚是我说错了话,四妹妹说得极是。”苏婉儿趁势连连点头,但旋即就露出了惋惜的表情,“只不过,结亲时不挑嫡庶的人家毕竟少,遇着有些黑心的嫡母亦或是长辈,甚至把庶出女儿的亲事当成是筹码,或者是攀附上司,或者是为了脱罪,或者是为了多要彩礼……”她絮絮叨叨说起了自己“一路上”听到的那些家宅旧事,见陈滟面色越来越白,她才叹了一口气,“总而言之,这世上蠢人多了,哪知道庶出的里头,也有四妹妹这样冰雪聪明的?”

眼见陈滟在那儿绞着帕子沉思了起来,她便不再多说了,遂笑着站起身来,见陈澜捧着手炉进门,她连忙迎了上去,又笑道:“那天我们兄妹从大护国寺回去之后,祖母就狠狠责骂了大哥一番,大哥懊恼得了不得,本说是今天要同来向三妹妹和陈小弟一块赔礼的,可后来因为功课太紧,会试又近在眼前,这才没有同来,还请三妹妹恕罪则个。”

一桩事情几次赔罪,陈澜心里哂然,便笑说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本以为苏婉儿会如同之前那样知难而退,谁知道对方竟是自来熟到跟着她亦步亦趋,口中仍是亲亲热热地又是叫着妹妹,又是自顾自地说话。

“那天在护国寺一见,我便对妹妹一见如故,后来从祖母那儿知道妹妹的事,就更觉得如此了。咱们经历差不多,我也是自幼没了爹娘,只有一个哥哥,又是祖母千辛万苦拉扯大,也算是见识了人情冷暖。这世上对咱们女儿家实在是不公,男人还能靠着科举抑或是战功出头,女人却是生得再好,也得嫁得好,否则便是一世苦楚。想来妹妹也应该深有体会,毕竟婚姻全不由自主,若是长辈怜惜也就罢了,若是不然……”

见苏婉儿楚楚可怜地深深叹了一口气,陈澜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心想所谓唱做俱佳大约也不过如此。再看看那边圆桌旁边失魂落魄的陈滟,她就算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刚刚苏婉儿对陈滟说了些什么。心中一思量,她就对看着自己的苏婉儿微微一笑。

“表姐说的是,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上头有长辈,婚姻大事自然不是晚辈该去想的。向来晚辈孝敬恭顺,长辈自然怜惜爱护,总不会拿终生大事开玩笑。”

说话间,陈澜已是注意到隔着一层厚厚的高丽纸,窗外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因而便有意说了这么一句,见苏婉儿讪讪的,她便懒得再与其说什么,点点头便避开了去。待到了后头屋子,看见红螺正在和其他几个丫头说话,她思忖片刻便没有进去。

刚刚陈汐找她过去,竟是拐弯抹角向她打听那天郑妈妈送来的首饰匣子。她稍稍提了几件东西,又探问了陈汐,虽则对方答得不尽不实,可对照下来,她所得的仍是比陈汐丰厚一些。只不过,当陈汐又向她问起那天在护国寺遇见威国公世子的情形时,她就察觉到不对来。

三房的罗姨娘难道是想让陈汐和威国公世子结下亲事?要真是那样,陈家如今的门头怕是不够了,哪怕就是二叔陈玖的爵位没丢,三房的庶女配威国公世子,这在时人看来仍然是极不般配。撇开这些旁的不提,朱氏让郑妈妈送了陈汐一匣子首饰,也决计不是为了让三房和威国公府结亲的。如此看来,怕不是老太太已经打好了两手盘算。

姊妹几个和苏婉儿出了后花园一路回到蓼香院,却是一进正房就得到了一个让人莫名惊诧的消息,却是朱氏说,要留下苏婉儿在家里住几天。面对这么突兀的情形,陈澜冷眼看去,见苏婉儿自己也是满脸的愕然,陈氏则是掩饰不住的懊恼,心里顿时有了几许猜测。

大约在两位老太太过招的时候,还是朱氏棋高一着胜出了!后日便是元宵节,回去之后,她是得好好预备预备了。

第038章 伴当(上)

朱氏喜欢孙女在外头既是有名的,因而,往日逢年过节亲朋来拜会,偶尔也有留下姑娘在侯府小住几日的,但那大多是勋贵人家。这一回,苏婉儿留了下来,安置在何处便成了问题。按理说应该是往各处小姐那儿挤一挤,又热闹又好顽,几天也就过去了,可苏婉儿又不是常来家中的那等亲戚,谁都和她不熟,谁也不希望把这么个人放在身边。最后,还是朱氏淡淡发了话,说是把人安置在自己上房的西暖阁中。

面对这样的处置,上下人等全都吃了一惊,陈澜虽有些意外,但一路回到自己的锦绣阁,她就有些明白了。如今侯府上下别说是一条心,根本就是各行其是,老太太此举,不管是因为什么目的,可终究是在本就烧得极其旺盛的火上又泼了一瓢油。只要她打定不掺和的主意,就不用慌张。

自从年前她受伤之后,原本素淡得不像闺房的屋子里,陆陆续续就添置了不少东西。有多宝格上的摆件,角几上的花瓶,床上挂的帐子,妆台上的胭脂水粉……若是来过她房中的人如今再来,必能发现这儿已经是大变模样。这会儿踏进门槛,见正厅的案桌上多了一盆石头盆景,她忍不住蹙了蹙眉,随即张口问道:“这盆景谁送来的?”

“是我回来的时候,刘管家让一个婆子跟着送进来的。”芸儿挑了帘子从东次间出来,因笑道,“刘管家说,年下送租子的有一位庄头晚了十天,为了谢罪讨好,所以特意觅了些小玩意送上,小姐如今管着家,所以在送了老太太之外,又孝敬了这儿一盆。这石头盆景听说是云南的奇石,还有个喜庆的名字,叫做双喜临门,你看这纹路,可不是像一个囍字?”

陈澜听着这话,想了一想就问道:“一共几盆?”

“哪有几盆,统共只有这个数目。”芸儿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又笑吟吟地解释说,“这东西金贵得很,听说此次威国公带进京二十盆,分送了内阁的诸位阁老和六部的几位部堂,还有五军都督府的那几位,须臾就没了。毕竟,奇石难得。”

“这么贵重的东西,留在我这里不好,红螺,你叫上一个婆子,把东西好好地送去蓼香院。”陈澜见芸儿大讶,也没有多解释,只是又嘱咐说,“把刚刚那些话详细禀明了就是,然后就说,如今家中有事,既有这样的好东西,还请老太太一并收着。”

红螺心领神会,点点头便出去了。陈澜也不等外头的婆子进来,径直进了东次间,在炕上坐下,她就看到芸儿讪讪地追了进来,脸上却还有几分不明白。不等其开口,她就摇摇头解释说:“家里那些管家管事的做派你又不是不明白,瞧见你暂时得势了,便一窝蜂似的围了上来,瞧见你没脸了,就跟着狠狠踩上几脚。咱们如今瞧着不错,可你别忘了,权是老太太给的,随时也能收回去,不要因为一点点东西就得意忘形了起来。”

这话就有几分重了,芸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仍是点了点头。见芸儿还听自己的话,陈澜松了一口气,又告诫了几句。芸儿全都应了,末了才屈了屈膝说:“我今天回家去的时候,家里爹娘和妹妹收着那些东西,都高兴得了不得,嘱咐我好好服侍,别给小姐丢脸。他们从前都是苦差,如今都调了轻省的活,这也都是沾了小姐的光呢!他们也没什么好送的,只有妹妹打的络子和绣的帕子。沁芳和苏木胡椒家里头,我也都送了东西,只比往年略厚一些,他们也是千恩万谢的。……对了,我回来才知道,老太太怎么留下了那个苏婉儿!”

话才出口,见陈澜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顿时吐了吐舌头:“我知道了,以后一定叫她一声苏姑娘,亦或是表姑娘也使得,省得别人说小姐的丫头没规矩。”

“你知道就好。”

虽说最初觉得芸儿心思太活络,又喜欢到陈衍面前晃悠,但真正相处了这么些时间,陈澜渐渐觉着,这丫头只是牙尖嘴利,心肠却是好的,又一心向着自己,也就不再揣着从前那份疑忌的心思。这会儿,她拉着芸儿挑选元宵赏梅时的衣裳首饰,商量了好一阵子,最后才选定了颜色式样。

杏子红的小袖妆花缎短袄,朱氏赏的那件玫瑰紫茧绸面子银鼠里子的鹤氅,银白色绣折纸花的裙子,再加上一对虫草簪,小碎珠金丁香,压裙子的五彩蝴蝶宫绦和翠玉环,一对白玉镯子,一色衣裳首饰就算全了。毕竟,就算她想要低调,却还是得朱氏过目点头,这样既衬着娇艳,又不露庸俗,正是刚刚好。

因为来了个苏婉儿,陈澜和几个姊妹都是在蓼香院用的午饭,水镜厅中的回事早早就停了,这会儿把该预备的预备好了,她才想起之前是留着沁芳在水镜厅处置事情,而一上午也没见过郑妈妈的人影,不知道又上哪儿去拜会办事了。就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帘子一动,却是沁芳匆匆进来了。

“小姐,依着您的话,楚四家的那几户老家将家里已经把孩子送来了,她们几个仆妇原是要进来给老太太和小姐磕头,可祝妈妈却在二门堵着,说是她们没职司,还说了好些风凉话……我在旁边解释了几句,她还劈头盖脸数落了我一顿。”

“那你就这么回来了?”

陈澜皱了皱眉,心里一下子想起了祝妈妈当初来探病时还装腔作势的做派。见沁芳脸讪讪的,又低下了头,她不禁暗叹一口气,心想要让这老实本分的丫头拿出气派来,却还是一个艰难的任务。这时候,一旁的芸儿却忍不住了,捋起袖子便冷笑道:“又是祝妈妈!不就是欺负沁芳姐姐你不会拌嘴么,我去!我倒要看看,如今都这个节骨眼了,她还怎么横!”

“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