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预备好了,那明日就正式开始吧。”

得到了陈澜肯定的答复,陈汐原是打算寒暄两句就走的,可还没转身就一下子想起罗姨娘之前的话。罗旭殿试在即,昨天却偏偏跟着陈衍出来四处乱逛,据说陈澜也跟着一块。罗姨娘还忿忿不平说罗旭不愿提携嫡亲表弟,反而偏帮外人,那会儿她听着的时候极其不是滋味,可如今当着陈澜的面,她想要发问,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她该问什么?是问罗旭为什么跟着别人出门去逛,还是问罗旭为何不愿意帮弟弟陈汉求得名师?可她和人家只算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表兄妹,这话她去问罗旭都是笑话,更何况是陈澜?她越想越觉得心灰,强自一笑便匆匆回身走了。

看到陈汐那模样,红螺反倒心中起疑,等人走了就挨着陈澜低声说道:“小姐,五小姐刚刚分明是有话要说,怎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会不会有什么……”

陈澜望着陈汐远去的背影,却没有接红螺的话茬,良久才轻声叹道:“不用担心,五妹妹和二姐姐四妹妹不一样,她心地高洁,不喜欢使什么见不得人的伎俩。”

她和陈衍在这世上没有父母,凡事都得自己用心谋划。可陈汐有父母兄弟在,还不是一样不能遂自己心意?只是,一味心灰意冷不是她的习惯,那么多艰难险阻都过来了,没道理在现在这个时候伤春悲秋!

第153章 犹疑不决,词锋横剑

春天的天色比冬日里暗得迟些,只过了晚上戌正,京师内城的大部分地方便陷入了一片黑灯瞎火之中,只有那些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和巡城御史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销魂之地,亦或是大富大贵的权宦人家,方才仍是灯火通明。

这天晚上,韩国公夫人用过晚饭从蓼香院正房出来,见外头已经等着四个手提灯笼的婆子,外头夹道上的明瓦灯也已经全都点亮了,只风却一阵阵大了起来,她便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难得回来一次,母亲又病成这个样子,她实在是想留下几天好好侍奉侍奉。可是,儿子张炤毕竟还是年轻气盛,家里的长媳尹氏虽说能干稳重,可也只能管管家事,丈夫又是那么个撂开手不管的样子,她怎么放心的下?

想到这里,她脚下步子越发沉重,映在夹道两边高墙上的影子越发拉长了。等到了二门口,眼见骡车已经在那儿等了,她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扭头看了看送出来的陈澜,突然使劲抓住了她的手:“澜儿,我实在是没工夫,老太太就托付给你了。”

“姑姑但请放心。”陈澜淡淡地一笑,又轻轻把另一只左手放在韩国公夫人的手上按了按,一字一句地说,“但使我在,总会照料得老太太妥妥帖帖。”

韩国公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点点头又说了两句,随即便带着同来的妈妈和丫头们匆匆往前上了车去。不多时,那一行人便完全消失在了黑夜之中。这时候,陈澜便朝一起送出来的丫头媳妇们点了点头,正预备说回去,她突然看到一同跟出来的郑妈妈正在那儿悄悄用手帕拭泪。情知郑妈妈是心有所伤,她也就没出声,只冲众人招了招手,随即就领头走了。

三月十五本是月圆之夜,但晚上起风之后,天上云层就厚了,那一轮明月掩映在乌云之中若隐若现,鲜少露出那皎洁的身姿来。走了不多久,陈澜就听到背后脚步声稍重,果然,郑妈妈很快追了上来,却是默默无语什么都没说。直到进了蓼香院穿堂,陈澜吩咐一众人等各归其职看好门户,她自己则是往正房走去,郑妈妈方才紧追了两步。

“三小姐!”郑妈妈见陈澜一下子回过身来,迟疑片刻便赶上前去说,“前些日子我一直在外头奔走,老太太全亏了三小姐您照应,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如今外头的事情渐渐少了,也用不着我出去,我就呆在家里帮着三小姐照应老太太。”

陈澜眉头一挑,随即笑道:“郑妈妈这么说,我可就松口气了。我毕竟年轻,许多事情都未必做得周全。只你之前也着实辛苦了,照应老太太是一桩,自己也多多保重才是。”

郑妈妈闻言慌忙道谢,又有些不自然地一笑,就跟着陈澜就进了屋子。才一进门,韩国公夫人此次送来的两个一等大丫头,刚刚改了名叫做鹤翎和墨湘的双双上前行礼,陈澜颔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东次间里绿萼恰好出来,忙笑道:“三小姐回来了,老太太刚刚说,昨晚上睡得不太安稳,今晚早些睡,想听您拣几首好诗词念诵念诵。”

她一边说一边又看着郑妈妈和鹤翎墨湘:“郑妈妈,老太太说,您这几日忙里忙外,人累得眼窝都出来了,今晚上早早休息,明日再陪着说话。至于两位姐姐,都是今天新来的,让玉芍带你们先去下处好好看看熟悉熟悉,明晚再来上夜不迟。”

鹤翎和墨湘也就罢了,都是韩国公夫人精挑细选出来送给朱氏的,知道老太太的吩咐违逆不得,郑妈妈却有些迟疑。因而,赶在陈澜开口之前,她便点点头道:“老太太体恤,我也总得进去道个晚安,总不能一声不吭先去倒头睡了。”

陈澜见绿萼神色不动,知道这并不是她的自作主张,心中反而安定了。看来,她这些天的忙活操持没有白费,朱氏已经习惯了她在旁边出主意,纵使是汝宁伯府那桩婚事有韩国公夫人的极力说合,朱氏也还在犹疑之中,这在从前看来是决计不可能的。

因而,进了东次间之后,见郑妈妈抢着上前行礼,又以韩国公夫人之前忘了还有两句话要说为由,挨着朱氏凑近了低低言语了两句,她始终不动声色,直到郑妈妈带着懊恼和无奈站起身来告退,她方才上前去,和绿萼一块亲自将朱氏挪到了一张藤椅上,由得两个粗壮仆妇把人移到了西次间寝室,在床上安顿好了,她又去取了诗集来在床前坐下。

自打汝宁伯夫人明明白白提了婚事,韩国公夫人又是在旁边剖心肝似的说了那么一大通话,朱氏就觉得委实难决。此时此刻,听着陈澜那悠远清朗的声音,看着她宁静优美的面庞,她不知不觉就感到眼前恍惚了起来。

朦胧之间,眼前仿佛是一个尚在总角之间的童子在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背书,好容易背完了,就得意洋洋地上前来摇着自己的手讨夸奖,不多久就腻到了她的怀里,又是笑又是闹的,地上站着一大堆丫头婆子,人人都是满脸笑容……

突然,冷不丁的一个寒噤让她一下子惊觉了过来,可再看着陈澜的时候,她不禁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后悔和怅惘。那孩子原本是她养在膝下,预备当做亲生的承袭爵位,可谁能想到,就是那个女人的三言两语,好端端的孩子就渐渐变了,和她离心离德,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放纵,直到连朝廷赐给长子的勋卫都革了,到最后更是郁郁而终!如果那会儿她不是那么轻易地心灰意冷而放手,而是多花些耐心,这阳宁侯爵位绝不至于落在老三身上!

诵念着那些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唐诗宋词,陈澜也一直在悄悄打量着朱氏的表情。见其先是心不在焉,再是魂不守舍,紧跟着脸上露出了温馨的笑意,继而又愤怒了起来,她不禁暗自纳罕,却不敢贸然停顿相问。直到她又念完了一阕词,见朱氏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神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慈和,她方才放下了书。

“老太太可是要放低枕头安歇?”

一旁的绿萼坐在床前脚踏上守着,已经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乍听得这一声方才陡然之间惊醒过来,使劲揉了揉眼睛就站起身。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朱氏却冲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把纸板炭笔取来,可等她送上东西,朱氏却再次做了个手势,这一次竟是让她到外头守着。

尽管有些疑惑,但绿萼凡事听命惯了,看了看朱氏和陈澜就立时退出了屋子。这时候,朱氏才招手示意陈澜坐到床沿边上,在纸板上寥寥写了两个字。陈澜看见是一个汝,一个说,略一沉吟就猜到是问汝宁伯夫人之前可对她说了什么,便如实一一讲明。情知朱氏不会贸贸然和自己说起婚事之类的勾当,她只能在心里思量韩国公夫人究竟是从什么角度劝说的,一瞬间的走神过后,她就看到朱氏已经在纸板上写下了郡主两个字,随即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在好一会儿的疑惑不解之后,她定下神来,终于知道朱氏的心结在于何处。

宜兴郡主这样的女子在如今这个时代着实是异数,年少时就能帮助皇帝往京营调兵,之后却选了张铨这样一个愿意离开京城到宁波主持市舶司的权门次子,甚至在只有一女的情况下也不顾风评,只和丈夫女儿和和美美过活,这样一个巾帼英豪凭什么只对她另眼相看?有这样一个女人作为妯娌,只怕如今韩国公处境不好时,韩国公夫人就越发容易想多了……她倒没必要去剖白自己和郡主之间的事,可是有些事情却不如点透一些。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一幕幕转过了千万念头,旋即便挨着朱氏坐得更近了些,低声说道:“老太太可是觉得,韩国公如今处境不好,皇上既是信赖宜兴郡主,会不会把韩国公的爵位夺了,给张二老爷承袭?”

见朱氏一下子愣在那儿,陈澜就淡淡地一笑道:“老太太明鉴,当初皇上就异常爱重郡主,甚至任由郡主自行择配,那时若是真要按照家世门第性情才学挑选,那么多勋臣,那么多可以袭爵的世子,甚至是高官显宦,比张二老爷优秀的人多的是,为何独独挑中了张二老爷?如今张二老爷虽说官运尚好,可终究是按部就班,几乎不曾有过超迁。若宜兴郡主想着爵位,当初为何会去江南,为何要管市舶司?而且,老太太莫非忘了惠心姐姐许婚的人家?”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朱氏眉头紧皱,但却没有生气,而是细细沉吟了起来。多年来,她便是靠的苦苦谋划方才支撑了下来,因而女儿那些话无疑触动了她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然而,如今陈澜却点穿了一个她总是有意忽略的事实——且不论宜兴郡主是否光风霁月,可那样一个甚至不在乎自己没有儿子的女子,怎么还会眼巴巴看着一个韩国公的世袭爵位?

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用右手费力地揉了揉眉心,这才丢下了纸板和炭笔,示意陈澜服侍自己躺下。可是,就在掖被子的时候,她却轻轻握住了陈澜的手,只一会儿就放开了。眼看着人打起帘子出了门去,她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最后叹息了一声。

若是宜兴郡主有心要斗,她的女儿怎生是对手?只是,毕竟如今东昌侯府倒台,其余三家都是惊弓之鸟,这汝宁伯府的婚事毕竟是一位世子,总得好好斟酌斟酌。

第154章 黄榜之下说传胪,隔帘难阻心关切

三月十六下了一场雨,因而三房的搬迁自然迟了一日,直到第二天三月十七,这一大早天光才放了晴。

然而,哪怕是之前对搬迁之事最上心的罗姨娘,这一天也没有忙活的心情。一大早向徐夫人去行礼问好之后,她就提出要去棋盘街看张黄榜。徐夫人有心讥讽她两句,可想到自己母家多事,朱氏又尚未康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留难不但没意思,被陈瑛知道了反而不妙,因而就懒懒地答应了。只是,当那边出门的时候她才得知,罗姨娘竟是把陈汐也一块带去了。

“罗世子宁可举荐了咱们家的四少爷,也死活不肯答应那婚事,她们竟是到现在还冥顽不灵!”

吴妈妈终究是心里不忿,站在徐夫人身边忍不住嘟囔了一声。见徐夫人亦是捏紧了自打广宁伯去世之后就不曾放下手的佛珠,她便低声说道:“夫人,前日韩国公夫人和汝宁伯夫人一同来过之后,听说二小姐拉了四小姐去三小姐那里闹了一场,依稀有风声说,汝宁伯夫人有意为了世子和咱们家结亲,极可能是三小姐。那位世子我听说过,没多大出息,比起罗世子来差远了。若是罗家不能给罗姨娘当靠山,您岂不是……”

“别说了!”

尽管一下子打断了吴妈妈,但徐夫人心中仍是砰然而动,只下一刻眼前就闪过了丈夫那阴恻恻的笑容。因如今朱氏静养,免了各房的晨昏定省,她这个有孝在身的便常常是上午或下午过去瞧瞧,此刻心里烦乱,索性站起身。可刚到院子外头,她就看见陈澜陈衍一块来了。

见姐弟俩双双上前行礼,后头还跟了个苏婉儿,徐夫人不禁心中大奇,随即就笑着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衍儿居然不去上学,也不怕你的韩先生责罚?”

“先生正好给了假。”陈衍笑嘻嘻地答了一句,随即就说道,“今儿个是殿试张黄榜的日子,姐正好奉了老太太的命要出门,我想跟出去凑个热闹,再说苏表姐也想去那边看看苏表哥的名次,老太太已经答应了,我是想再来讨三婶您一声示下。”

“老太太都答应了,还用得着来问我?”徐夫人顿时笑了起来,看了一眼站在姐弟后头不做声的苏婉儿,她便点了点头,“也罢,去就去吧,那边人多,鱼龙混杂,多带几个人。澜儿和你婉儿表姐就在车上等,衍儿带着人看一看就出来,别在人群中乱挤!”

这就自然是答应了。苏婉儿和陈衍固然开心得不得了,陈澜亦是心中高兴。她也希望安坐家中能知天下事,可这对如今的她来说,自然是决计做不到的。譬如汝宁伯府为什么要和自家结亲,这就连善于钻营的芸儿都未必能打听出来。

因而,昨晚上陈衍过来相求,她寻思片刻就答应了,恰巧晚间去陪朱氏的时候,这位老太太对府里的产业颇有忧心——毕竟,宣府大同互市弊案一出,对于各家产业极可能有重大影响。恰好朱氏如今大病,府里外头事故频频,她对于自己的产业铺子最是惦记,就吩咐陈澜趁着今日到前门大街的几家店铺门前转一圈。于是陈澜一提陈衍要去看榜,朱氏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就满口答应。

正对着京城正阳门的棋盘街百商云集千肆争锋,最是繁华热闹之地,因而,不同于会试张榜在东四牌楼,殿试的黄榜自楚朝初年开始就一直张贴在这儿。一大早,大多数满心企盼名次的贡士们就等候在了这里,富贵的带着小厮随从,贫寒的便是亲自前来,几乎每一个人都想亲自看到自己的名次,而更多由京城闲汉充当的报子则是占据着最前头的有利位置,只等往各家住着会试贡士的客栈和会馆报喜。

尽管棋盘街异常宽阔,两边的店铺甚至一直绵延到正阳门外的正阳门大街,也就是所谓的前门大街,但眼下车水马龙人头涌动,陈澜一行人毕竟是到得晚了,竟是连寻一个停车的地方都费老了劲。好容易在一家老字号的饭庄门前停下了车,陈衍就带着几个伴当一溜烟地去那边瞧榜了,而等在车中的陈澜见苏婉儿坐立不安,忍不住就想起了那天见到苏仪的情景。

那天之后她竟忘记了去打听,也不知道苏大公子那天结缘的究竟是否汝宁伯府的小姐。

苏婉儿虽说觉得大哥有学问,可那一次在护国寺实在是遭了莫大的挫折,此刻竟是比之前会试发榜还紧张,不一会儿就已经觉得坐立不安,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就看着陈澜问道:“三妹妹,你说,我家大哥在誊抄卷子的时候,会不会忘了避讳之类的勾当?”

避圣讳的陋习在废除科举的太祖初年自然是不存在的,可现如今,那一笔倘若写错,极可能便是葬送了这三年科举的努力,因而陈澜虽是对苏仪极不待见,也不得不安慰了苏婉儿几句。然而,等着等着,就连她也觉得这时光太漫长了些,索性就倚着靠背细细思量起了汝宁伯府的那桩婚事。

就算打听清楚了汝宁伯家的用心,也得先让朱氏觉得这桩婚事不妥才行——抑或者是,让巴望着这门好亲的人自个去嫁,那便两全其美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高兴的嚷嚷声。惊醒过来的她抬头一看,车门就被人猛地打开,随即挂帘被人掀开了一条缝,探进了陈衍那满是笑容的脸。

“罗师兄真厉害,竟是二甲传胪!”

陈澜顿时大吃一惊。罗旭会试名列两百名开外,这殿试竟一下子名列二甲头名,也就是第四名?可看到苏婉儿那极其紧张的脸,她一下子想起了正经事,忙冲着陈衍问道:“那苏家表哥如何?”

陈衍看了一眼苏婉儿,这才笑嘻嘻地说:“苏家表哥在三甲,大约是三四十名的光景,我没耐心细数,大约如此了。”

此话一出,苏婉儿顿时面色苍白。虽说能在会试脱颖而出便是进士,可这进士也同考举人有正榜副榜一样,分着三六九等。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则是同进士出身。国朝初年恢复科举之后最流行对对子,有一等促狭的人以同进士对如夫人,一时使三甲成了为人嗤笑的对象。如今虽说早已不是那会儿了,可心高气傲的大哥得知只中了三甲这个消息,怕是要暴怒懊恼好一阵子,就是祖母那边也未必有好心情。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中三甲也不错了,不知道要羡煞天下多少天才!”

陈澜劝了一句,见苏婉儿失魂落魄,也就不再多说。正要吩咐陈衍上马去前门大街,她就听到外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就瞧着像是陈小弟,赶紧带着人过来瞧瞧,果然是你们!”

扭过头发现是罗旭,陈衍赶紧放下了挂帘,笑嘻嘻地道了声恭喜罗世子高中,随即就光棍地伸出手去:“世子爷,今儿个我客串一把报子,您这散财童子就打赏两个吧!”

“装神弄鬼!”虽说合起折扇在陈衍的脑袋上没好气地敲了一记,但罗旭随即便掏出了一个荷包,看也不看就撂给了他,这才笑道,“是昨儿个别人送来的两个香樟球,留着玩吧。榜张出来就该宣进去传胪了,不然我还能请你这个散财童子好好吃一顿……对了,你怎么是坐车来的,平常不是都爱骑马吗?”

“我三姐和苏家表姐在车里。苏家表哥正好也是今科殿试,结果名列三甲……”

罗旭原以为只是陈衍来看热闹,待听到陈澜也在,原本转了一半的身子立时停了下来,待听得陈衍这解释,他才没话找话说道:“三甲也不错了,我之前就想着,只要不在三甲里头忝居末座就好,谁知道能高中传胪,这下先生就算见着我也不至于横挑鼻子竖挑眼,只可惜还不如他老人家的探花……”

眼看陈澜在车中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思,罗旭知道自己要不能说点有意义的事,甭想人家会开口搭理自己,于是立刻飞速开动着脑筋,总算是想到了一件可用来搭讪的正经事,便有意往马车靠近了两步,又笑道:“话说回来,明日便是我家下帖子邀约的日子,陈小弟和三小姐可千万一定来。我原是连杨兄那里都送了帖子的,谁知道他竟是带着天策卫往近郊和京营兵一块操练去了,否则今天张黄榜应该是天策卫随行扈从,结果又变成了锦衣卫。”

杨进周带兵和京营一块去操练,这就是之前说起十天半个月的缘由?

陈澜在心里沉吟,却仍然没有开口答话。毕竟,这次不比上回和陈衍一块出去,就他们姐弟两人,旁边还有个苏婉儿,说话不是那么便宜。只是,外头刚刚还说是立马就要预备入宫传胪的罗旭却仿佛是忘记了正经事,在那里和陈衍又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末了陈衍又问起杨进周,罗旭方才拐了回来。

“前天殿试之后,我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喝了一回酒,结果有人说,杨兄和汝宁伯杨家确实有关联,只两边谁都不认,外人也只能议论两句。结果我瞎揣摩了一回,实在是觉得之前那个烂赌鬼拦路来得蹊跷。以杨兄的个性,应当不是戏文里头上演滥了的那种争夺家业结果却反目成仇,料定是汝宁伯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时候,陈澜终于心中一动。杨进周和汝宁伯府究竟有什么关联以她的能耐还管不着,但汝宁伯府如今是货真价实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这等门庭一定得避开!至于前日假托张惠心送信来的那个人,也得尽快了结了才行!

因而她思忖片刻,便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没好气地说:“罗世子,时候不早了,要是不想宫中派人去贵府却没找着人,您还是尽快去千步廊那边候着传胪,本朝可还没出过传胪还迟到的!”

终于开口了!尽管说出来的不是自己最想听的话,但好歹也算是关切,因而罗旭赶紧收起了刚刚和陈衍说话时的打趣之色,正色做了一揖:“只顾着说话,险些就忘了时辰。多谢三小姐提醒,我先走了!”

陈澜稍稍将挂帘打开了一条缝,见罗旭大步走向了坐骑,二话不说翻身上去策马就走,顿时好笑地摇了摇头。扭头看见苏婉儿咬着嘴唇痴痴坐着,她不禁又叹了口气。

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有人马失前蹄悔当初,世事就是如此。

第155章 豪门忧患,军情突至

楚朝初年在元大都的基础上营建京城,最初只是建宫城和内城,设正阳门等九门,随着大运河的疏通以及海路运粮,北方权贵日多,因而偌大的京师内城渐渐地就不够用了。于是,历经两朝,在内城之外又营建了外城。相比内城多权贵和大富人家,往来南北的商贾多半都住在外城,而南北十三省的会馆则多半建在外城前门大街一线。每逢三年一次的春闱,各省会馆里头便汇集了南来北往的士子精英,前门大街自然就越发热闹了起来。

在棋盘街看了黄榜之后,陈澜陈衍姐弟和苏婉儿便出了正阳门,沿前门大街徐徐而行。这里尽管比棋盘街的市口稍稍差一些,但也是京师一等一的黄金地段,阳宁侯府在这条大街上一共有三家店铺统共十间房,但与其说这是侯府的公产,还不如说是朱氏的私财,因而一应任用都是她自个派人打理,别人根本插不上手。

这会儿,陈澜的轿车就停在了一家挂着金字招牌的绸缎庄门前。她从红螺手中接过帷帽,扭头看了苏婉儿一眼,见其仍有些魂不守舍,便开口说道:“婉儿表姐若是不想下车,不妨就在这儿休息休息,我留着家丁在附近看守。”

苏婉儿此时满心都在想着大哥只中了同进士,今后她该怎么办,因而听得陈澜的话便强笑道:“多谢三妹妹,我就不进去了,在这儿休息一阵子就好。”

陈澜点点头,先戴上了帷帽,等红螺和田氏先下了车,她才出了车门,踩着车蹬子下了车。由于内中眼尖的伙计瞧见车上有阳宁侯府的标记,又是陈瑞领头,因而内中掌柜管事已经都急匆匆迎了出来,得知是侯府三小姐四少爷一块来了,众人更是着紧,慌忙将人迎到了内院二楼接待贵客的屋子,又拣了好茶沏上,只留下掌柜和帐房管事在旁陪着。

原本郑妈妈是说自己先出门打前站的,偏朱氏留下了她,因而陈澜便少了几分忌讳麻烦。眼见那掌柜满脸堆笑地指着一摞账簿,说是否要按旧例查账,陈澜哂然一笑,当即摆了摆手:“你们都是府里用了多年的人了,我只是奉老太太的命来看看,若是盘账,自有盘账的帐房来,旁人哪好越俎代庖?”

府里的事情,外间店铺庄子的掌柜管事也都听说过,自然知道陈澜这个长房孙女如今最得老太太宠爱。此番见着她来,越吉绸缎庄的掌柜和管事原以为这位小姐是仗着宠信想来染指产业,没料到陈澜看都不看那高高的账簿,却说了这么一番话。于是,两人对视一眼,掌柜方才赔笑弯下腰去:“那三小姐有何吩咐,尽管示下。”

“朝廷命晋王殿下和三叔前往宣府清查之后,前门大街上的各府店铺如今状况如何?”

陈澜张口就直接问出了这一茬,掌柜心中一跳,随即小心谨慎地答道:“三小姐是问这些天的经营,还是……”

情知能够做到掌柜管事的全都是积年的人精,陈澜自不会和其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是问,东昌侯败落了之后,往北边的那条线自然是断了,府里之前是直接往那其中投的银钱,还是铺子里直接给他们供的货?如果是后者,那如今店铺里头可有积压?这前门大街上其他各府的店铺,韩国公府广宁伯府甚至是汝宁伯府的产业,可有什么状况?”

话点透到这个份上,掌柜和帐房管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可明白归明白,他们无不是大吃一惊。知道没法去问这是三小姐自己的疑问,还是老太太的吩咐,他们只得更加小心。帐房管事更是偷觑了陈衍一眼,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回禀三小姐,咱们家原是往东昌侯府的那家店里头投钱,但后来因为江南绸缎绢帛好卖,那边进价又便宜,便是直接从那儿进货,再转卖给东昌侯府的那家店。自打先前的大变之后,不管是咱们家还是其余各家府里的店铺,做生意都小心谨慎,早停了和那边的来往。只是,毕竟此前积压的货太多,比如咱们越吉,正好在那次之前,从江南定的杭绢苏绸之前就到了五千匹,还没来得及出货就……而将来这几个月陆陆续续还会有一些运过来,若是按照一匹上等料子进货三两银子计,至少得压上一万五千两,至于其余的……”

帐房管事说到这里,忍不住顿了一顿,见陈澜并未露出不快之色,这才小心翼翼地接着说道:“至于其余的积压亏空等等,等到年底,咱们这家年年结余少说也在两万两上下的老店,只怕得亏空两万两。只不过,咱们家还算是好的,不曾投入太多,如韩国公府广宁伯府,那数目还得更大。至于汝宁伯府,到底原本和咱们这些走得远,倒是没多大影响,只那府里在这前门大街统共才一家金银铺,而且做得最多的就是放印子钱,此前还闹出过人命。”

风月之地、金银铺、绸缎庄、印子钱——这是京师人人都知道最挣大钱的四大产业。然而,风月之地毕竟是国朝之初就严禁的场所,官宦人家虽说有不少爱好走马章台的,可谁都不愿意和这卖肉的营生沾上关联。绸缎庄要的是在江南之地有根底,能够随时联络货源。

至于金银铺和印子钱则是连在一块的,据陈澜所知,金银铺就是变了个名字的钱庄,而印子钱便是高利贷。汝宁伯府以勋爵之家开金银铺还说得过去,可居然以金银铺放印子钱,那就是骇人听闻了。因此,她略想了想,就再次开口问道;“那汝宁伯府此前递条子到顺天府的命案,如今可已经完结了?”

对于陈澜身为侯府千金,居然知道这些事情,掌柜和管事如今已经不觉得奇怪了。这毕竟是汝宁伯府的事,又不是非议自家主子,因而掌柜就大胆了些,因笑道:“因为放印子钱而闹出的命案,哪天不发生一两桩,哪能因此牵连到背后的主子。汝宁伯府是运气不好,正好顺天府尹刚换上了那位从左副都御史任上转来的铁面刘,这才倒了大霉。递条子的时候据说惹得那位铁面刘大发雷霆,到后来还是不知道哪儿说了情,铁面刘月前刚刚转任宣大总督,这才按下了此事,只汝宁伯府也闹大了笑话。”

陈澜暗暗把这些都记在心中,又若无其事地问了好些别的事情。她毕竟从前阅历颇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两个积年的人精大为吃不消,到了最后,她才看了看旁边的陈衍道:“四弟,你还有什么要问他们的?”

侯府旧规,主子们偶尔到外头庄子铺子上,即便不比家中正经的巡查,却也有各式孝敬,因而昨晚陈衍从露珠春雨那儿听说了这一桩,就盘算着这回能不能匀点好处,以后姐弟俩就能多点私房。可是,当坐在陈澜身边,听她一样样问出了那许多问题,他早就把最初那点小算盘完全丢在了脑后,这会儿陈澜连问了两遍,他方才反应过来。

“我哪有什么要问的……”陈衍原是打了个哈哈要蒙混过去,见陈澜那眼神中仿佛还有些别的意味,他不禁沉吟了起来,良久才冲着那掌柜开口问道,“等等,你刚刚说,今年得至少亏空一万五千两,那便是说,今年的利钱送不上去了?既然今年如此,那明年如何?”

此时此刻,不但是掌柜和管事大吃一惊,就连陈澜也禁不住心中讶然,但随即就赞许地冲着陈衍点了点头。陈衍得到了姐姐的鼓励,自然更加有了信心,不等那两人回答便又追问道:“宣大的生意算是完全断了,按照你们的说法,从前这是这家绸缎庄最大的财源,可今后却得重新规划。你们对之后有什么打算没有,总不成就打算每年填补了亏空就完了?”

如今是三月暖春,室内原就温暖,因而掌柜和帐房管事脑门上的细密汗珠便显得不那么起眼了。若来的是郑妈妈亦或是郑管事,既然打多了交道,他们总有应付的办法,可如今这两人却是头一回,况且那身份更是截然不同!于是,在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阵子之后,掌柜终于调动僵硬的腮帮子露出了一个笑脸。

“回禀四少爷,这事情来得突然,一时之间真是还没想出其他的好路子来。京城的绸缎庄,从上等到中等,光是棋盘街和前门大街上就不下十七八家,再加上灯市口和其他几个闹市,少说也有八十一百。咱们家虽说是老字号,背景也硬,可也保不准真能胜过其他的。待小的和其余人一块商量出章程来,一定明白禀报老太太和三小姐四少爷。”

陈衍面孔一板,正要发火之际,就看到陈澜正冲自己打眼色,立时强自忍下了出言讥讽的打算。而陈澜制止了陈衍之后,知道今次出来也打听得差不多了,不宜涉入过深,因而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随口说了几句闲话,这就准备起身回府。

此时已是日上中天,对于前门大街的店铺而言,正是一天中客人渐多的时候,因而陈澜姐弟在掌柜和帐房管事陪着下楼的时候,只见一楼有好几个正在挑选各式表里的女客——和外院只接待寻常男客相比,这里自然清净多了。一个身穿素色绢衫的中年妇人由得伙计包好了一匹杭绢,让随行的仆妇拿了,转身出门的时候,一不留神险些和陈澜等人撞在一块。

红螺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陈澜见这位中年妇人穿着朴素,眉眼间一片慈和,又敬着对方年长,少不得道了不是,又谦让请对方先行。中年妇人忙笑着谢了,又客套了两句,这才侧身先走。两拨人一前一后到了外院,陈澜的骡车已经赶了过来,而那中年妇人带的仆妇则是往那边停车的地方招手,就在这时,却只听大道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闪开闪开,八百里加急军情!”

第156章 大风起兮,水生波澜

尽管京师距离北边的蒙古腹地最近处不过百余里,但楚朝立国百多年以来,真正被蒙古人打到城下的情形一次都没有,只有那些沿北部而建,一座座如同钉子一般楔在最前沿的堡垒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但也磨练出了不少精兵强将。因而,尽管从北到南一年四季都有的是零星军情,但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急报几年也难得有一次。

这会儿,街头的行人纷纷避让不迭,等到那两骑人先后疾驰而去,倏忽间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大街上方才恢复了之前的熙熙攘攘和嘈杂喧闹,仿佛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而掌柜见陈澜站在那里仿佛有些发怔,忙上前解释道:“三小姐不用担心,虽说八百里加急罕见,可料想不是南边出了什么岔子,就是北边哪个堡又遭了鞑子围困。”

一旁的帐房也帮腔道:“南边的蛮子常常闹腾,可大军一下去就立刻消停了,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至于北边就更不用说了,以前也不是没出过一统蒙古各部的人物,可依旧没法尽破那一个个最前沿的坚堡,毕竟那里有太祖爷当初留下的千里眼在,断人后路是最有效的。除非鞑子们失心疯了,否则断然不至于大举进犯。”

陈澜即便两世为人,可从前就不是对军事地理最留心的人,眼下也不过是想到晋王和陈瑛去了宣府查案,这边突然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急报,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因而,旁边的掌柜和帐房先后解释,她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候,另一辆轿车也在台阶前停好了。之前那个中年妇人却站着没动弹,突然对旁边的仆妇说道:“看那战袄的服色,应当是宣大那边过来的,莫不是兴和又有什么战端?”

陈澜闻言不禁一愣,但这会儿身边的红螺已经提醒着上车了,因而她只朝那边又瞅了一眼,随即便低头猫腰上了车。昏暗的车厢之中,苏婉儿仿佛这半个多时辰一动都没动过,此时见她上来也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全了礼数,随即又发起了愣来。见此情形,她也就乐得坐着思量了开来,连轿车已经开始徐徐前行也没察觉到。

这边厢陈澜一行走了,那边厢那带着仆妇的中年妇人也预备上车。那仆妇一边笑着搀扶了中年妇人下台阶,一边在口中说道:“就算是那边的军情,如今咱们又不住宣府了,大人也调了回来,老太太何必担心这一茬?再者,那边兵强马壮,鞑子哪一回讨了好去?”

“哪一回?之前那一次,要不是将士们拿命去拼,援军到得还及时,指不定就整个陷进去了!”中年妇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我们如今虽不在那儿,可终究是住了那么多年了,他又是在那儿好些年打拼,如若袍泽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只怕又得一个人憋在心里失神好一阵子。唉,回头你让人去打听打听,有个数目总能安心些……”

由于府里在前门大街上还有另几家店铺,陈澜便犹如点卯似的往各处转了一圈,快到中午方才往回赶。或许是为了借科举发榜的吉利,或许三月十七真是黄历上的黄道吉日,这一天前门大街上竟有好几家铺子开门营业,没走多远就能听到一阵炮仗声。由于这声音实在是太响,车夫不得不放慢速度,以免驾车的骡子受了惊。陈衍的坐骑是侯府训练有素的骏马,再加上楚平赶紧给套上了耳罩,走得还算稳当,但大街上受惊嘶鸣的骡马却不在少数。

就连低头沉吟的陈澜也忍不住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向外张望,见那边一家放完了炮仗的店铺在一个衣衫鲜亮的掌柜主持下,揭开了上头的金字招牌,赫然是一家绸缎庄,不禁眉头微蹙。等到又走了一段路,她发现新开张的铺子几乎清一色的绸缎庄和布店,立时让车夫停下了车,又把陈衍叫了过来,轻声对他嘱咐了一大通。

轿车在路边停了约摸一刻钟功夫,陈衍就回转了来。这一回,见苏婉儿坐在最后头发呆,他索性钻上了车,低声对陈澜言语了起来。

“姐,我按照你的吩咐找了家小茶馆进去,给了那小伙计几个铜板就都打听了出来。这几家新开张的店里头,两家绸缎庄是广宁伯府的产业,是老伯爷去世的第二天就兑出去的,接手的人家据说和李淑媛的娘家有关,指不定孝敬了淮王多少干股。一家药行是威国公罗家开的,经营的是云南的天麻三七等等特色药材。两家布店说是汝宁伯府的,可那伙计却神秘兮兮地说,那是给杨家四小姐的陪嫁。至于剩下的,也有这样那样的靠山。”

官商官商……果然在这天子脚下,若没有权贵保驾护航,根本别想经营产业!

陈澜原只是一时起意,可此时的结果却让她异常警醒。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也就不再多问,当下就让陈衍下车,又吩咐车夫启程径直回府。等到进了正阳门,一路沿江米巷拐上宣武门大街,最后又从崇和坊下进了阳宁街时,她就觉察到轿车的速度突然放缓了下来。

“小姐,似乎有些不对,咱们侯府门口大约有数十个兵汉。”

听到车夫如此说,陈澜不禁大吃一惊,随即就沉默了下来。待到车徐徐驶近,她听到外间传来了陈衍和人说话的声音,只两边的声音最初还响亮,渐渐就听不清楚了。她正疑惑心急,左边窗帘被人揭开了一条缝,外头的陈衍在马背上弯下腰凑了过来。

“姐,是锦衣卫。说是今天急报,不知怎的有鞑子的细作进了京城,如今奉了圣命护持京师各勋贵和部阁高官的府邸。带队的是一位百户,问别的再也不肯说。”陈衍说着,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惊惧来,声音又压低了三分,“要不,我再去使些钱仔细问一问试试看?”

“不用了,人家既已经说是奉了圣命,再三探问不妥。”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见陈衍那表情赫然是掩不住的惴惴然,她便放缓了语气说,“你别胡思乱想,须知之前方才有紧急军情的报马从前门大街上飞奔而过。别耽搁了,径直进府吧。”

苏婉儿说是在懊恼兄长只得了三甲,可她从不是自甘下乘的人,早在陈澜陈衍进那绸缎庄一会儿之后,她就想通了。之后在那里坐等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思量着这一双姐弟今日出门的由来是否并不在于看榜,而在于到外头巡查家中产业。因此,当陈澜一行居然在里头耽搁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时,她更是对此确信无疑,一路上少不得暗暗观察留心。无论是陈澜吩咐陈衍去打听那些铺子的情况,还是此时的嘱咐,都让她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看来,陈澜货真价实当得起那位阳宁侯太夫人的左膀右臂!

轿车从西角门进了侯府,最后在二门停了下来,陈澜一下车就看见十几位仆妇迎了出来,好些都是管事媳妇管事妈妈,根本不是在二门值守的婆子。见她们虽说脸上强笑,但举止都是惶惶不安,她便沉下脸说:“又不是头一次见锦衣卫,如今他们只是在门外守卫,又不曾登堂入室,有什么好紧张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天塌了也自然有高的人顶着!”

这一厉声喝斥让一应人等都有些讪讪的,只看陈澜镇定自若。想起之前分明是老太太重病不能言语,三老爷陈瑛占尽上风,可到最后宫中来人,三老爷当了副钦差往宣府去了,转眼间就扳回了一城,面面相觑的众人方才慌忙散了。

后头的陈衍见陈澜三言两语就镇压了场面,小眼睛不禁直放光,而苏婉儿则是目光闪烁。只这会儿陈澜也顾不上他们俩,当下就直奔蓼香院。一进正房大门,她就正好看见绿萼从里间出来。一见着她,绿萼立时喜上眉梢,慌忙将她拉到了角落。

“三小姐您可回来了,我都不敢禀报老太太!”

陈澜听说朱氏还不知道,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就问道:“那郑妈妈可知道此事?”

“就是郑妈妈听说之后,严密叮嘱咱们不许让老太太知道的。”

得知这么一回事,陈澜略一沉吟,等陈衍进来,两人就随绿萼进了东次间。炕上朱氏正歪着,郑妈妈在一旁剥瓜子仁,她上前行了礼,见朱氏指着炕沿让自己坐下,她便先说了今日出去的情形,末了才提起了前门大街上遇到的八百里加急军情报马,又言道旁边有人说像是宣大的报马。说完这个,她顿了一顿,发现朱氏眉头微蹙思量了起来,她方才又开口说了一句。

“我回来的时候,门前已经来了锦衣卫,说是有鞑子细作进了京城……”

“三小姐!”

郑妈妈听到陈澜竟然把她苦心隐瞒的这个也说了出来,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可是,她才急急忙忙叫了一声,就看到朱氏那犀利的眼神扫了过来,不觉有惊又气,可到了嘴边的搪塞却说不下去了。眼看陈澜又叫了陈衍上前,让其复述了锦衣卫带队的百户说的话,继而又徐徐解释说,锦衣卫也不是头一次登门,且待明日看看再说,朱氏竟是轻轻点头,她顿时更是心乱如麻。紧跟着见陈澜又说起了前门大街上各府店铺的变化,她的拳头松开了又攥紧,攥紧了又松开,最后只余下满脸复杂的神情。

没想到,老太太如今竟然对三小姐有这样的信赖!

第157章 婚事诉高堂,未雨先绸缪

鼓楼下大街的威国公府宜园自打这一日报子来过之后,便弥漫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氛。老爷一路由一介寻常军官一路晋升,从伯爵侯爵直到国公,统共只用了二十几年,宫中还有一位贵妃娘娘,正可谓是泼天的富贵,而如今世子爷蒙恩下场会试,先是得中贡士,如今又高中二甲传胪,这仍旧是一桩了不得的大喜事。

因而,当罗旭经历了一场跨马游街,金殿传胪回来,就只见大门两旁整整齐齐站着两排下人,见着他下马就齐齐行礼道喜。而等到进了里头,那一个个磕头道喜的人就更多了,到最后总算捱到香茗馆,一整天从行礼到拜同年已经头昏眼花的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林夫人当初年纪轻轻就带着罗旭到了京城,母子俩多年来相依为命,因而如今眼看儿子并不因为一个世子的名分而荒怠放纵,反而如此争气,脸上心里自然全都是欢喜。尽管对于丈夫威国公罗明远因为京营操练而不在家中有些遗憾,但她还是让厨下预备了丰盛的一桌酒宴,这会儿就亲自笑吟吟地给罗旭斟酒。

“娘,这怎么使得!”罗旭慌忙站起身来,见林夫人瞪了他一眼之后,仍是满斟了一杯,他连忙赔笑抢过了酒壶,又给林夫人斟满了,这才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说,“娘,这么多年我在京城人眼中文不成武不就,最是纨绔,只你从来都放任我在外头闲晃,包容了我那许多胡闹,既然要喝酒,应当是我先敬您一杯!”

“傻孩子,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不信你还能信谁?”

林夫人嗔了一句,眼睛中却流露出了几许水光,见罗旭捧着酒杯看了她一会,随即仰起头一饮而尽,她自是也跟着满饮了。及至放下酒杯,她就看到罗旭殷勤地给自己又斟满了,继而又将一个全都盛着她爱吃的菜的攒盒换到了她面前,她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尽是暖意。

母子俩说笑了一会,林夫人就问起了金殿传胪的情景,罗旭自然是发挥了一贯插科打诨的本事,将好端端一桩庄严肃穆的事说得极其有趣,可是当酒过三巡,品评起那一堆本科同年的时候,他渐渐醉意深了,那字里行间就少不得带了几分刻薄。

“今科的会试主考官原本是张阁老,但张阁老一退,咱们这一科就算是断了座师这一尊最大的靠山大佛,只余下了那些房师。所以,说是天子门生,一帮人跨马游街的时候,除了名次高的几个之外,其余的都是愁眉苦脸,那情形就仿佛是人欠了自己多少银子似的!”

“二甲第十七名那位是打苏州来的,江南文华之地,他又是少年中举的天才,于是少不得酸溜溜地在我的出身上做文章,话里话外不外乎是说我要不是从云南到了京师,要不是有个好父亲,也不会有今天。我倒是想问他一问,要是自小就得离乡扔在一个熟人亲戚都没有的陌生地,成日里外出都是瞧人冷眼,身边就几乎找不到一个真心人,他是不是还会觉得那是人生幸事!要不是我记着韩先生的教导,争口舌之利没意思,一定和他辩个清楚不可!”

“名次正在我后头的那位据说是宋阁老的同乡,文名卓著,原以为一甲有望的,结果却落到了二甲,而且连个传胪都没挣上,出了金殿就想找我明日会文,其他人也乱哄哄地围上来套近乎……想当初我刚中了贡士的时候,多少人笑话,如今倒是都换了一副嘴脸!”

林夫人眼看罗旭一杯接一杯把美酒当成水一般地灌进了肚子,原本还要劝说,可听儿子说着说着已经流露出了压在心底的真言,顿时止住了那念头,只把房中的丫头和两位妈妈都打发了出去,随即才劝慰了他两句。眼见罗旭那迷离醉眼中稍稍恢复了几分清醒,她才叹了口气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有你这个儿子,我就知足了。你也不要一味离你爹远远的,他毕竟是你父亲,分别多年,隔阂总是有的。背地里他说起你的时候,一样也是自豪得紧。”

母亲这般劝着,默默听着的罗旭却没有吭声,随即低头又斟满了一杯酒一扬脖子喝了。等到林夫人面带恼怒一把抓住了那酒壶,他方才抬起头说:“娘,我依您的话就是。我知道让咱们母子俩进京不是他的错,他一个人在云南镇守,总会有女人陪着,可我们走的时候,娘你又不是没有留过人!而且,他偏偏还听那个女人的蛊惑……”

“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尽管自己也深恨罗姨娘,但林夫人毕竟不想丈夫儿子隔阂太深,连忙打岔道,“说起来你这孩子没考之前就信心满满,明日的游园我该下的帖子都下了,原还以为不会有几个人来,没想到你这一中传胪,今天下午来探口风提亲的就有好几位,我只是一概含糊着。你如今出尽风头,还怕没有名门闺秀可配?”

要是说别的也就罢了,林夫人说起下午有人来探口风提亲,罗旭的酒劲立刻醒了一半。他支撑着黑木方桌坐直了身子,随即面色古怪地说:“娘,有件事我想求您。”

母子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林夫人对罗旭的脾气自是了若指掌,此时见他突然换了一副极其正经的表情,又开口说了一个求字,顿时心中愕然。可是,当罗旭一改往日的爽利直接,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有了看中的姑娘时,她方才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好半晌才换上了正色。

“我知道你平素不看重那些礼法,可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老实说,可有像那些戏文上写的那样和人私会定了终身?”

“娘,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就算我敢,人家拂袖而去都是轻的!”罗旭吓了一跳,那剩余的一半酒意也一下子全都没了,赶紧诚恳地说,“我只是求您,千万别把婚事立刻定了,父亲那儿也请设法拖延拖延……我的那篇策论当是对了皇上心意,只希望能有些效用……不行,如此人家必定觉得我是恃强力逼……”

听到罗旭说到后来竟是满脸为难语无伦次,林夫人心中顿时更奇怪了。虽说有道是门当户对,可若是儿子真瞧中了小门小户,只要身家清白,她未必就不能接纳这个儿媳,为何罗旭不说清楚,只让她拖延,又提到了皇帝?莫非是想求皇帝赐婚……可休说这事太难不说,为何又会联系到什么恃强力逼,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一时间,一向心性刚强的林夫人顿时陷入了一片茫然中。直到一个丫头在门口张望了一会,随即蹑手蹑脚走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她才一下子回过了神。

竟然有几十个锦衣卫突然到了宜园门口守护,说是京师出了蒙人细作!

南居贤坊门楼胡同杨府并不是那些成日里宾客盈门的权贵之家,因而应门的门房得了清闲,家里的主人也一样乐得轻松。只是,这一日从前门大街上回来之后,江氏便有些心事重重,一个不留神,她险些在一幅做了好些时日的山水插屏上犯了差错。好在发现得快,手忙脚乱修整了,但如此一来,她就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在旁边陪着的庄妈妈是江氏当年唯一的陪嫁丫头,今天跟着出了一趟门,又看到听到那样的情形,怎会不知道她心中的牵挂,少不得在旁边婉转相劝,可平日里很是豁达开朗的江氏却置若罔闻,只是眉头紧皱地在那里发呆。良久,就在庄妈妈已经有些心里发毛的时候,江氏才长叹了一声。

“他太像他父亲了。”

庄妈妈不明白江氏为何会突然提起杨进周,想要插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顿时有些为难。好在江氏没头没脑地叹了这么一句之后,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他不会说谎话,所以但凡遇到要搪塞我的时候,都会尽量长话短说,这一回出门也是如此。今天宣大的报子到了京师,先头晋王刚刚带人去了那儿,只怕出什么大事,你吩咐下去,家里人除了采买不许往外头走,外人上门问明了出处,不相干的就一概挡驾。”

杨进周说了谎话?

心里不明所以的庄妈妈还想发问,就被后头这几句话给堵得严严实实,前头的疑惑顿时扔到了九霄云外,忙问道:“老太太,那这些天在胡同里游荡的那些人怎么办?那些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数,如今大人不在,就更加变本加厉了。要是撂下不管,指不定会做出更下作的事情来,总得时不时派两个人出去净一净,不然就递条子到顺天府也行……”

“咱们家又不是那些勋臣世家,递什么条子,平白让人笑话!”江氏眉头一紧,随即一字一句地说,“家里那些老人不是随老太爷出生入死,就是和阿全一块打过仗,因为受伤才退下来的,请他们这几天多多留意。外人在外头闲逛也就算了,如果敢趁乱进家里偷鸡摸狗,立时打断了腿扔到大街上去!”

看到一贯脾气好的江氏满脸怒色,庄妈妈顿时心里一缩,知道老太太是货真价实怒了。想来也是,早年间夫妻俩的一片好心全然喂了驴肝肺,还落下了那样的名声,到如今还被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算计了上来,谁有那么好的气性能够一直忍下,早该给点厉害瞧瞧!

想到这里,她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屈膝答道:“是,奴婢这就出去传命!”

第158章 肃杀缤纷游园日(上)

尽管威国公府宜园邀约游园的帖子是很早就送来的,但由于昨日锦衣卫突然上门看守,陈澜原不想多事,心里觉得罗旭这聪明人应该也会在这当口取消此次游园。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大早她见过朱氏之后,朱氏就用炭笔在纸板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意思是今天让家里的兄弟姊妹一块去。她嘴上答应了,心里还在犹疑,可门上突然派人进来报信说,锦衣卫倏忽间全部撤走。这一遭变故让她大为意外,请示了朱氏之后就立时派人出去打探。

不到半个时辰,确切的讯息就传了进来,只这消息让屋内的朱氏郑妈妈和陈澜齐齐怔住了。在这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的惊讯之后,宜园又派了人来,言说是今日游园照旧,家里都已经预备齐全,因而心思各异的三个人少不得各忙各的。

徐夫人如今有孝在身,马夫人自然少不了领头,而前两次出门都顺顺当当获准的罗姨娘暗想此次是前往威国公府,少不得又向徐夫人请缨,结果被徐夫人推到了朱氏跟前,最后郑妈妈看了一眼朱氏纸板上那寥寥数字,轻描淡写几句话给打了回来。

“姨娘如今是诰命淑人,出门拜客原也是不妨的,但今天毕竟场合不同,到场的都是公侯伯夫人,万一别人心怀不满讥刺一两句,反倒连五小姐也一块脸面无光。还不如就让他们兄弟姊妹一块去,彼此之间有个照应,再说还有二夫人领着,宜园那边必然也会妥善照料。”

听了这话,罗姨娘想到嫂子林夫人对于自己素来极不待见,冷眼相对也就罢了,万一当着一众女客的面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也许真要连累了陈汐,只得咬了咬牙,回屋后便把早就预备好的一套套行头和首饰全都捧了出来,和几个丫头一块围着陈汐张罗,足足大半个时辰才把人收拾停当。只满脸欣悦的她丝毫没注意到,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陈汐出门时,精致动人的脸上,一对眸子仿佛木偶一般没有多少神采。

不止是陈汐精心妆扮过,陈冰和陈滟姊妹两个也都在妆容下狠下了一通功夫。自打那天争执过后,陈澜就再没见过陈冰,此刻见她一身大红潞绸百蝶穿花对襟衫,银红色羊皮金滚边的褙子,百花争艳的水红湘裙,再加上头上手上的珠翠,瞧着越发是彩绣辉煌金光灿烂,倒是将那艳丽容颜给比下去了。反倒是陈滟驼色衫子樱草色裙子,通身上下唯一的配饰就只有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和耳上不起眼的金丁香,反倒显得素雅。

马夫人以及姊妹四个一共两辆清油青幔车,陈清陈汉和陈衍则是骑马,至于年纪还小的陈汀,以及三房那三个年纪还小的庶女,则是自然而然留在了家中。陈澜和陈汐同乘一辆车,她早习惯了陈汐越来越明显的沉默寡言,一路上也没有主动挑起话题,只当坐在门口的红螺轻声提醒了一句,说是西四牌楼已经到了的时候,她才将窗帘挑开了一丁点。

如果说,出现在各家勋贵高官府邸门口的锦衣卫们声称有鞑子细作让不少人心生疑窦,那么,如今高悬在西四牌楼那根木桩上的十几个脑袋就让这一切质疑声顿时化作了乌有。

尽管这儿向来就是行刑杀人的地方,树立了多年的高木桩已经因为鲜血和风吹日晒雨淋而变得发黑,可那些迥异于中原人发型的头颅仍然引来了路人的抬头仰望,在好些人窃窃私语的同时,也有人油然而生惊悸。车中的陈澜仅仅看了一眼,胃里就泛出了一种难言的滋味,连忙一下子丢下了窗帘,足足用了好一阵子方才平静下来。

“西四牌楼又杀人了?”

听到这个淡淡的声音,陈澜不禁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才发现陈汐正看着自己,便苦笑道:“昨天有锦衣卫奉命在家门口护持,今天一早就全都撤走了,据说是鞑子细作都抓到了,脑袋都挂在西四牌楼。既然路过这里,我就想看一看,结果……这情形果然碜人。”

陈汐面色微变,也掀开自己那一面的窗帘瞅了瞅,结果同样是犹如碰到毒蛇一般一手摔下了帘子,随即深深吸了几口气,紧跟着就再没有说话。这难言的寂静一直持续到了宜园门口,耳听得外间传来了说话声,陈澜才随口说道:“也不知道今天会多热闹。”

她本是没指望陈汐会回答,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陈汐却哂然冷笑了一声,随即方才冷冷说道:“要不是大舅舅一回来就入了中军都督府,皇上分明表示了倚重,这次邀约的人十停里头能来一停就不错了;要不是这一回表哥中了二甲传胪,顶多能有一半人来;可现如今大舅舅占了五府之首,表哥又是前途正好,不管是从前看不上威国公府的勋臣,还是那些觉得罗家不过暴发户的权贵,如今也多半会来凑个热闹。”

对于陈汐的刻薄评价,陈澜并不觉得夸张,事实上,就连罗旭自己也这么自嘲地评价过自家。只是,当马车徐徐停在了宜园二门,她稳稳当当下来,却还没来得及打量这座京城人口中极具名声的园林时,就有一个提着裙子的人影匆匆跑了过来。

“阿澜!”

“惠心姐姐?”

陈澜是真没想到张惠心竟然会来。且不说韩国公府和威国公府素来并无往来,就是韩国公府如今那远比自家更复杂难为的处境,宜兴郡主就理应不会放着女儿随意外出做客。因而,见张惠心笑吟吟上前来,她连忙抢上前几步。趁着红螺在身边看着,别人离得还远,她就低声问道:“你家里也早就接到了威国公府的帖子?”

“是啊,宜园建好了之后,有缘到其中一览风光的人还不多呢,那会儿接着帖子我就高兴了一阵,想着正好能尽情乐一乐,偏巧今儿个天公作美,这么个明媚的大晴天!”张惠心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上上下下往陈澜身上一打量,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道,“还是你好,你是没瞧见刚刚进去的那几拨,一个个仿佛都把家里的金玉首饰都收拾了出来,也不嫌戴在身上太沉。对了,我还带了好东西给你看!”

张惠心一边说就从后头拿上来一样颀长的东西。陈澜等其一翻手,这才发现是一个绣工精致的扇袋。见张惠心小心翼翼地从扇袋中拿出一把扇子来,又轻轻打开了,她就看到扇面赫然是一副工笔仕女图,即便是以她那不甚高明的眼光,也能瞧出那画风细腻精丽,再一看那落款仇十洲,原本那一缕已经淡去的记忆陡然之间又浮上心头。

先是汤显祖,再是仇十洲……有些另一个时空里的名人不曾出世过,可还是有些人的轨迹却不曾变么?

“柳玉台的扇骨,方氏的扇面,仇十洲的画,这三样凑齐两样还容易,要凑齐三样却是得因缘巧合才行。这扇子是二三十年前的老家伙了,还是娘在此次从江南带回来的东西里好不容易翻出来的,请了一位老朝奉来掌眼,今次拿来送给罗世子当贺礼正好。”

看到陈澜那满脸古怪的表情,张惠心突然扑哧一笑,一摊双手说:“别看我,也只有我爹才懂那些,就好比我和我娘,在江南呆了那么多年,什么扇骨扇面和大家之类的全都是一窍不通,也就是他这么说我这么记而已。料想罗世子中了二甲,总是风雅人,我爹那一套套他总应该明白的,不至于那个……嗯,明珠暗投!”

此时此刻,陈澜终于被张惠心那口气逗得笑了起来。可偏在两人你眼看我眼笑得正高兴的时候,旁边却陡然之间传来了一个声音:“这礼物倒是预备得煞费苦心,只可惜已经许配了人家,罗世子再好与你也没什么相干!一把破扇子而已!”

“二姐姐!”

看到说话的人正是满脸讥诮的陈冰,陈澜着实气恼,脸色一沉才叫了一声,后下马车的马夫人也已经赶了过来,一把拽住了陈冰。这时候,张惠心方才无所谓地说道:“确实是一把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破扇子,喜欢的当着宝也没事,不识货的当破烂也没事,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已,和其他人其他事是没什么相干!”

“什么破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