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被这么一问,杨进周脸上便有些尴尬,随即就弯腰从马褡裢里头拿出一个玉色布面子的包袱来,直接递给了陈衍,又说道:“既是碰到了你,正好请你帮忙捎带进去。这是我家里常用的几种凉茶,比市面上卖的强些,是家母特意预备的。今年入夏格外炎热,体弱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都是用得上的……对姑娘也好。对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即便对陈衍点点头说:“这几日内外多事,而且恐怕东昌侯的处刑日子也就是这几天,你最好嘱咐家里人少出门一些,你进出也仔细些更好。记得回去问候太夫人和三小姐。”

陈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只见杨进周调转马头拎起马鞭便是一记虚抽,那坐骑立时四蹄飞奔驮着人朝来路疾驰而去,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面对这一幕,他不禁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个包袱,有心打开瞧瞧,可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但嘴角却露出了笑容。

这杨进周看着冷峻,其实也并非真是木头嘛!

带着这种满意的心情,陈衍索性在崇和坊下头等着自己的几个伴当和亲随,等到他们的身影终于出现,楚平又苦着脸上前请罪时,他却大度地一挥手道:“是我一时心急甩下的你们,和你们没什么相干。这丁点事情回头就别和老太太三姐姐说了,以免她们听着生气又责罚你们……好了,以后我绝不会一个人独行,这总行了吧?”

尽管陈衍说不告诉朱氏和陈澜,这让楚平四个小家伙和另外两个护卫亲随很高兴,但让他们更松一口气的是,陈衍又说明只此一回再无下次。于是,一群人再无二话,簇拥着陈衍从西角门进了侯府,又送到二门,这才各自散了,谁也没留心陈衍手中什么时候多了个包袱。而陈衍则是随口问了守门的婆子几句,得知陈澜还在蓼香院,索性就直奔了那边。

蓼香院正房东次间里,已经用过晚饭的陈澜正给朱氏看这两日做的一条牛皮腰带。尽管她如今在针线活上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大半水平,可这并不代表着她就真的愿意一天到晚坐在那儿埋头做活。所以,朱氏掰着手指头数着她将来要做的活计,她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

“所以说,你只有个婆婆,没有小姑小叔子也没有妯娌,日后送见面礼时,只要打点好婆婆那一份就行了,也给你省却了许多工夫。否则,现在到年底要赶出你的嫁衣和那些行头来,恐怕就得几个丫头一块上阵帮忙。”

祖孙俩正说着,外头就传来人声,说是四少爷回来了。陈澜才放下东西,就只见陈衍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玉色面子的包袱,脸上满是笑意。他行过礼之后就借口有要紧事,把郑妈妈连带绿萼玉芍都撵了出去,随即就挨着朱氏坐下了,郑重其事地把手里的包袱放在了居中的炕桌上。

“四弟,这是……”

见陈澜面露疑惑,朱氏则是若有所思,陈衍就咧嘴一笑道:“我回来的时候正好在阳宁街东边的崇和坊下遇着了杨大哥,寒暄了几句他就让我把这东西捎带进来,说这是夏天的凉茶方子,最近暑热太烈,所以还多加了几味清热解毒的药,对老人孩子姑娘都好。”

说到这里,他有意卖了个关子,果然看到姐姐陈澜微微一愣,而朱氏则是笑了起来,于是便换上了一副正色:“他还说,这几日内外多事,只怕东昌侯府的事也就是最近了结,所以让家里人尽量少外出。还有……”

这一回,他的卖关子换来的却是陈澜的怒目以视,因而,他立时学乖了,赶紧一摊手说:“还有就是他让我问候老太太和姐姐一声,其他的真没了!”

陈澜差点被陈衍一段话分三截说的架势给噎住了,狠狠瞪他的同时,脸上也微微有些红晕。见朱氏显然是很高兴,拉着陈衍又低声问了起来,她索性挪开目光看了看这个包袱,又利索地动手解开。果然,里头是四包用纸严严实实包好的东西,掂掂还很有些分量。每包东西都用绳系着,上头还附着一张纸,她取下一看就发现是各种配料的单子,以及注明适合哪些人饮用,笔迹挺拔有力。而在四包东西的最下面,则是一个扁匣子。

“咦,居然除了凉茶还有别的?”眼尖的陈衍一下子就看见了,当即凑了上来,“我刚刚还在想呢,人家送胭脂水粉金银首饰,再不成或者是扇坠子玉佩什么的,偏生他送凉茶,简直是太标新立异了,想不到下头还别有洞天……哎哟!”

听陈衍越说越过头,陈澜冷不丁在他头上重重拍了一下,见朱氏笑眯眯地看过来,这才将那个扁平匣子递了过去:“老太太,您瞧瞧?”

“我手上没力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打开就是了。”朱氏很久没有眼下这般轻松愉快的心情了,遂笑道,“放心,一切有我,没人敢说你们这是私相授受。”

眼见老太太都打趣起了自个,陈澜无可奈何,只得打开了那个扁匣子。一开盖子,她就发现里头赫然是一把无鞘的短剑。那短剑看着朴实无华,她小心翼翼地将其从匣子中取出来,轻轻巧巧地拿着柄晃了晃,这时候,剑锋方才在灯光之下反射出了一道亮光。

“是有些年头的物件了,不是父亲留下的东西,就是再往上头留下的。”朱氏这会儿也换上了正色,从陈澜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端详了一会又吩咐收好,这才叹道,“到底不是那些懂得巴结姑娘家心思的人,送的东西让人想不着。这凉茶让郑家的看看方子,如果好咱们好好存着,以后用得着。这剑澜儿你收好,记得想想该送什么回礼。”

陈澜自然答应了一声,可等到陈衍在老太太那里吃了一顿迟来的晚饭,整理好东西回了翠柳居之后,她不禁坐在炕上看着炕桌上这个扁平盒子出神。那凉茶要回礼并不难,可于他来说,眼前这东西应当是颇为要紧珍贵的旧物,她要回礼也得好好花些心思。

就当她思量之际,芸儿蹑手蹑脚进了屋子。一旁伺候的红螺瞧见这光景,连忙在她耳边提醒了一句,她自然就抬起了头。

芸儿素来是直截了当的性子,匆匆行了个礼就忙着说开了:“小姐,三老爷今天回来之后就直接进了罗姨娘房里,把人都屏退说了好久的话!晚间我趁着大伙去老太太那儿问晚安的时候,和喜鹊攀谈了一会儿。她年纪差不多该配人了,可毕竟要听三夫人做主,我就许了她帮忙。结果她竟是对我说,她偷听到三老爷告诉罗姨娘,说是今天派了人去罗家见罗世子,似乎说了些和小姐有关的事。”

说到这里,芸儿似乎唯恐语不惊人,又紧跟着说:“小姐,这两天外头也有不少谣言,鲁王殿下……鲁王殿下恐怕活不了几个月了!而且,宫中还传言说吴王殿下并非自缢,而是皇上赐死!我甚至还听到后街几个闲散的仆妇议论,还说什么皇上一头重赏威国公和杨大人,抬起一拨新贵,一头又对旧的勋臣贵戚毫不留情,多年任用的老文官也一下子赶下去了不少,说不定是被奸臣小人所惑,亦或是遭了餍镇之类邪术……”

自从渐渐掌握了主动权之后,陈澜已经许久没有留意过芸儿那些支离破碎的消息,但今天这几条无疑极其惊人。对于陈瑛对罗旭的谋算,她并没有太大的担心,想来罗旭决不至于轻易上当。

等芸儿答应着离开,她就陷入了沉吟之中,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仔仔细细想了一想,她越发心惊。尽管她很希望这只是她瞎揣测,可即便是一丁点的可能性,她也不敢就这么放了过去。要知道,如今她翻身风光的日子,其实全都是来自那个帝王而已。

第202章 恰是一见如故,始信一点灵犀

一大清早,阳宁侯府的下人们才开门开始洒扫,陈衍就兴冲冲地从二门跑了出来,手上还提着一个元青色绸面的包袱。几个小厮连忙叉手行礼不迭,随即眼看着人一阵风似的往南院马棚那边去了。彼此之间交换着眼色,就有人免不了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风水轮流转还真是不假,如今不但长房风光了,楚平那几个原本没差事的小子也都抖了起来,竟然骑上了高头大马!”

这背后的嘟囔自然丝毫无损陈衍的好心情。他一路到了马棚,见楚平等四个伴当正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洗刷着马匹,身上衣裳都湿了大半,便大声说道:“收拾完了没有?要是收拾完了,赶紧回屋换身衣裳好出门!”

一听这话,楚平顿时扭过头来:“少爷,眼下还早吧?今天韩先生不是给了您一上午的假么?下午郡主那儿也没空,只有乐大叔他们在。”

“少说废话,让你们赶紧就赶紧,少爷我有要紧事办!”

尽管不知道陈衍有什么要紧事,但四个伴当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加紧动作,洗刷完之后就丢下了鬃刷,各自一溜烟回去换衣裳了。不一会儿,换上了干净衣裳的他们就出现在陈衍面前,只是头发上难免还有些湿漉漉的水珠。楚平还想上来帮着陈衍拿东西,结果手一伸就扑了个空,不免有些发愣。

“别忙活了,这东西我拿着。赶紧把马牵过来,咱们从东角门出去!”

出了阳宁街,陈衍一扫往日立时打马飞奔的习惯,竟只是放开了马小跑。跟在后头的四个伴当见少爷这般架势,面面相觑的同时不免以为少爷是因为昨夜一路狂奔甩掉了他们,如今终于醒悟过来学到了沉稳,心中不免又是欢喜又是欣慰。然而,殊不知策马走在前头的陈衍正一面走一面往下瞟着放在马褡裢里头的那个包袱。

“应该不是什么容易碎容易破的东西吧?要是送到地头却不是完完整整的,回头我哪有脸去见姐姐?”

嘴里嘟囔着,陈衍不免更加小心了起来。从皇墙北大街过了安定门大街,等到了崇文门大街又往北走了一箭之地,一路东张西望的他就拐进了一条胡同。楚平几个也是头一回到这地儿来,脸上全都有些纳闷。进胡同的时候,楚平瞅了瞅那牌子上写的门楼胡同四个字,甚至还拍马上前了几步,小声对陈衍问道:“少爷,咱们这是上哪?”

“别多问,跟着我走就是了。”

同样是头一次来的陈衍每到一户人家就仔仔细细地来回扫着门楼,直到由西往东第四户,这才算是找到了地方。他摇手阻止了楚平前去叫门,自己利索地跳下了马,拿上马褡裢里头的包袱,就上前抓着那锡环轻轻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那大门就咿呀一声敞开了,内中探出头张望的却是一个有些年岁的老门房。

“这位公子,您这是……”

“我寻杨大人有事。”陈衍见对方皱了皱眉,仿佛要拒绝,赶紧又添了一句话,“我是阳宁侯府的。”

这话果然是有些功效,原本要关门的那老门房立时笑了起来,又打开门让陈衍等人进来,随即又吩咐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庄妈妈就从里头急匆匆走了出来。一扫这一拨来人,她面色微微一变,旋即笑着上前屈膝行礼道:“我家大人一大清早就去早朝了,白天恐怕难能回来,请问公子是阳宁侯府的哪一位,我也好禀告老太太。”

陈衍一听杨进周竟然不在,顿时有些郁闷,但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了自己的身份。见那位庄妈妈颇感意外,又笑着把他往里头迎,他少不得解释了自己此来的缘由:“原是杨大哥昨天傍晚在阳宁街外头遇着我,送了好些东西,老太太和姐姐都觉得不好意思,所以特意嘱咐我送了回礼过来。我还以为一大早来能遇到人,却忘了还有早朝。”

“大热天的,四少爷随便使个人也行,怎还劳您亲自跑一趟。”

“杨大哥也是亲自来的,姐姐不好随便出门,我这个弟弟自然是有事服其劳了。”

听陈衍说话和气,一路进来虽说也是四下里瞥看,可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倨傲,庄妈妈自是越发满意。及至引着陈衍进了上房见江氏,她觑着人似乎有话要说,就冲两个小丫头招了招手,蹑手蹑脚带着人退了出来。才下了台阶,她就忍不住嘴角往上翘了翘。

屋子里,陈衍先是以晚辈的礼数见了江氏,随即就奉上了自己带来的那个包袱,这才把刚刚对庄妈妈解释的话又来了一遍,末了才说道:“这里头是两瓶百花膏,不是宫中上用的那种,是入夏之后姐姐自己用园子里的花做的,老太太平日也常常吃。两罐是荷花香露,也是自己蒸煮而成,夏天沐浴后用最好。另外则是一条束腰的皮带。”

看着这个大包袱,江氏不禁笑着说:“他送去的只是一些小东西,你们却还惦记着回礼,倒是让我更不好意思了。你回去禀告你家老太太和三小姐,就说多谢费心了。”

这回礼的事情交代清楚了,陈衍知道,眼下要紧的是另一桩。他眼睛滴溜溜在屋子里一转,见确实没有别人在,这才一板一眼地说:“太夫人,其实今天我来,也是另外有一件事情。咱们两家承天恩方才有如今的局面,这两天家里听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流言,姐姐心中颇为担忧,想请杨大哥帮忙留心留心。”

江氏虽并不管外事,可这承天恩三个字却带着明显的暗示意味,她自然不会听不出来。因而沉吟了片刻,她就打消了问个明白的打算,只点点头说道:“他昨天提过,今天上完朝之后,会去右军都督府点个卯,届时才会出城去营地巡查。如今算算时辰应当会差不多,我差个人去路上截一截,如果正巧,兴许能截下人来。”

陈衍闻言大喜,连忙起身行礼:“那就多谢太夫人了!”

江氏虽是女流,可办起事情来也雷厉风行,立时招来庄妈妈嘱咐,让她去外头差人。把这些都安排下了,她才和陈衍拉起了家常。她口气亲切,人又和善,陈衍起头还有些放不开,但渐渐熟络了之后,说起当初护国寺头一回见到杨进周的情形,他自是将那会儿杨进周和别人格格不入的冷淡架势描绘得惟妙惟肖,听得江氏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全哥从小就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后来做了顶梁柱偏又在外打仗,话就更少了。我只盼着他将来娶了媳妇,能改一改这脾气,免得人人看着他都怕。还是衍哥儿你脾气好,又招人喜欢,若是我还有你这么个儿子,全哥有你这么个弟弟,家里就热闹多了,不愁没声气。”

陈衍从小没了爹娘,不知道受过多少冷眼,这几个月才被人夸得多了些,可人家不是说他上进用功,就是赞他比从前沉稳多了,几乎从来没人说过他脾气好讨人喜欢。如今只陪着江氏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就得了这般评价,他顿时觉得眼前这位太夫人从姐姐未来的婆婆升格成了一位知人懂人的长辈,自然而然咧嘴笑了起来,话也就更多了。

半道上被家里人截着说有急事,杨进周就跟着报信的那个小厮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把秦虎撂在前院,他大步流星直奔后院,可一掀帘子进了正房东次间,他就看见陈衍正一边比划一边和母亲说话,母亲竟丝毫没注意到他进门,随即更是笑了起来。

“想不到郡主当起师傅竟是这般严格!幸好是大热天一桶凉水朝你兜头浇下,否则大冷天的,你这身板怎么吃得消?不过,想当初全哥他爹也是这般,大冷天的拼命督促他练武,我看着就心疼……咦,全哥回来了!”

江氏一下子看见了杨进周呆呆站在门口,便站起身道:“衍哥儿有要紧事找你,你们在屋子里说,我去厨下看看预备得如何,中午我留了他吃饭。”

杨进周愣头愣脑地看着母亲笑吟吟地出了屋子,又见陈衍蹭地跳下了炕来,这才反应了过来,只心里却颇为纳罕。只当陈衍又复述了一遍今天来送回礼的事情时,他的脸色不免微妙了起来,可架不住陈衍只是在这话题上一带而过,转而就说起了正事。于是,他收回了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仔仔细细地一边听一边琢磨。

“皇上赐死吴王,还有鲁王寿元不永恐遭天妒,外头竟然有人这么说?”杨进周这个武将毕竟甫一回京就在锦衣卫里头呆了好一阵子,一听陈衍的话,就习惯性地往某些事情上头联想了起来,但一时间总觉得还有些不得要领。及至陈衍凑过来又低声说了几句,他面上表情自然更加郑重了起来,随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既是三小姐说的,我自然信得过。这几日我就仔细留心,一旦有所得,我就知会你,你记着……”

两人商定好了,杨进周正要走,陈衍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叫住了他,直接打开包袱拎出一条牛皮腰带来,笑嘻嘻地递了过去。

“其他的好说,这东西杨大哥你现在就戴上吧,以后一定有派用场的时候!”

第203章 同心同德

锐骑营、步军营、神机营,这三大营乃是太祖林长辉即位之初一一建立的。步军营位于香山,锐骑营位于通州西边,而神机营则是三分之一在城内,三分之二在城外。神机营在三营之中操练最多出击最多,可由于常常涉及到从上至下的换装以及火药配发,若是一把火铳没能保存好,又或者是没了配发的火药,这一整个营的战力便得大大缩水。故而有心人都知道,神机营之利,重在军器监和火药局。

所以,杨进周并不常常去城外大营,他如今要做的只是尽快通过之前打的那个胜仗,熟悉自己的这些属下。这天便是例行出城巡查的日子,他急急忙忙赶回了家一趟,又带着秦虎出来,在阜成门和在此等候的一众亲兵会合,这就风驰电掣地出了城。

天气本就炎热,黄土大道上自然更加如此。滚热的大风和扬起的黄沙混在一块,兜头兜脸往人衣领袖口里头钻,通身大汗就不曾停过。等到了军营里头,他召见了几个比自己年纪至少大上一两轮的下属,先问了一遍自己之前布置下去的事情,然后又去了库房和校场,随即便屏退众人见了主管文书的两个经历。整整在这儿泡到了下午申时,他才动身回城中营地。

回城之后把这一头的事情料理完,直到日暮时分,他才终于有功夫去换下身上那一套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了的衣裳。一股脑儿剥下外头的衣袍,他一低头就看到了腰中那条宽厚的牛皮带。上头除了挂剑的搭扣之外,还有好几处放东西的空格。摩挲着那一圈铜钉,他便将其缓缓解下,盯着那细密的针脚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赤着上身从后门出了屋子。

后院有一口深井,杨进周拿起轱辘上挂着的桶子随手扔下井去,随即也不用那轱辘,直接用手提拉着绳子将桶拉出了井口,径直往身上一浇。被那冰凉的井水一激,他只觉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许多,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总算是没了。

又提了两桶井水往身上一浇,他方才随手拿起挂在一旁树上的布巾,抹了抹身子残留的水柱,自是显出了原本就紧致结实的肌肉。待到回屋子换好了衣裳,他就把秦虎叫了进来,淡淡地说道:“跟我到外城前门大街上去逛逛。”

“这时候?”秦虎闻言一愣,随即脱口而出道,“大人今晚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待会再过一阵子内城就要关城门了,前门大街上随便寻一个宿处就行了。”

一连三日,杨进周都只是给母亲捎了信回去,没有回家,直到第四日中午方才回家了一趟。江氏早就习惯了儿子这等习性,留着说了一阵话,原以为人不时就要走,却不想用过午饭之后,外间就有人报说是阳宁侯府四少爷来了。尽管她颇为喜爱陈衍,可也没想到两人头前脚后那么巧碰上,心里不由暗自纳罕。

果然,陈衍笑嘻嘻进来行过礼后,立时就偷瞧了杨进周两眼。不消一会儿,两人便钻进了东屋。这一趟却只是一炷香功夫便结束了,陈衍走得匆忙,甚至来不及陪江氏坐坐聊天就告了辞,而杨进周也没有对母亲解说太多,只是在那担忧的眼神下点了点头。

“娘只管放心,她有分寸,我也有数。”

看着儿子那从容不迫的表情,江氏也就丢开了心中那一丝不确定的疑惑,拉着杨进周坐下之后就说道:“宜兴郡主提过,七月二十四就是陈家三小姐的生辰,阳宁侯府预备和韩国公府一块操办,到时候她还要收了人家做干女儿。我是必定要去的,这贺礼我想也不另找俗物了,就是早年你爹留下的那一对玉钏,如何?”

杨进周想起那是父亲留下,母亲压箱底的东西之一,因而对着那征询的目光,他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说:“娘觉得好,那就送这一对吧。”

另一头陈衍离开了杨家便急急忙忙往自己家里赶。这一日他并不是像几天前那样真有老大空闲,下午宜兴郡主那里还有一场考核等着他,决计不比杜微方那儿的关卡好过,因而,一阵风似的进了家门,他问明陈澜如今在翠柳居,就直奔了过去,到了那边立时拿出那封用油纸包好的信丢在了炕桌上,又看着陈澜嘿嘿一笑。

“姐,我未来的姐夫办事还是挺牢靠的,只信你不信我,连个口信都不愿意让我带!”

对于弟弟的调侃,陈澜直接抓起炕桌上攒盒里的一颗红枣,照着陈衍的脑袋丢了过去,见其抱着头飞快地溜之大吉,她才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又让红螺和沁芳到外头看着,这才打开了信封。尽管拜托杨进周帮忙留心,但她也让芸儿在外头打听了一下消息,因而心底已经大略有了个底。

即便如此,解开油纸包拿出那封信来,她粗粗一看就大吃一惊。不得不说,尽管如今早已淡出了锦衣卫,但杨进周毕竟是在其中呆了大半年,耳濡目染,自然比她这个半吊子更知道如何打听消息更有效率,他竟是在前门大街的各种处所泡了整整三夜!捏着那几张小笺纸,她想起芸儿提过锦衣卫新任指挥使在七八天前刚刚走马上任,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前那些事情虽说一桩桩一件件都解决了,可她一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也许真是只揪着表面,没触及下头的根。

“小姐,惠心小姐来了!”

正沉吟间,陈澜就听到外间沁芳的声音。知道张惠心脚程没那么快,这会儿顶多进了二门,她就先把这信收进了匣子里锁好,又让红螺留在屋子里看着,随即就带着沁芳急匆匆出了门。才到夹道东边尽头的角门,她就看见张惠心一手撑着油绢伞遮阳,一手摇着团扇快步过来。一打照面,她还来不及开口,张惠心就嚷嚷了起来。

“热,真是热死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这大热天,一出门就是火烧火燎的!”

陈澜不禁打趣道:“那你还大老远地跑来?”

“还不是惦记你?再说,韩国公府毕竟离阳宁侯府近的很,这点苦头我还受得起……赶紧的,咱们先去见过老太太,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朱氏对张惠心的到来自然高兴得很,留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又以自己要歇午觉为由,知机地任凭两人自己去厮混。两人一到了翠柳居陈澜那五间正房,张惠心立时好奇地四下里转了一圈,吸引力终究就被端过来的那一碗雪酪吸引了过去。拿起小勺一口气全都拨拉下了肚,她才心满意足地摩挲着胸口,直接赖在了陈澜的身上。

“哎,还是这些冰饮冷饮最好,这下子舒服多了……哎,你赶紧告诉我,你那会听到赐婚的时候怎么想的?我还有两个月就要嫁人了,一想到那日子,我就心里发毛发慌,你呢?”

刚刚还说到夏天的冷饮,这话题一下子就转到了婚事,陈澜对张惠心这天马行空的说话真是叹为观止。只不过,畏嫁两个字并不是张惠心的专利,她也是一样心中紧张,因此想了想就苦笑着答道:“要说发慌,我不比你好到哪儿去。”

“咦?”张惠心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呆呆看了陈澜好一会儿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哎呀,娘一天到晚夸你比我沉稳,我差点忘了你还比我小呢!也是,这嫁了人便得离了爹娘,想想实在太碜人了些!不过杨大人看上去人挺不错的,我娘说杨太夫人看着也是极好相处的人,你不用担心!”

这丫头,本来是讨安慰的,结果反倒安慰起了别人!

陈澜忍俊不禁,却少不得谢过了张惠心的好话,旋即就拉着她的手问起了她的那位未婚夫婿。得知两人零零碎碎也见过几次,那又是个爽直的少年,她自然笑着也安慰了一番。果然,须臾,张惠心那忧虑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是一会说到江南送来的新式西洋玩具,一会说到正在往四下里发帖子的生辰宴,到最后突然才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那次我去长乐宫,贤妃娘娘对我提过一回,郡主之女照例是不封的,但皇上一直觉得我娘功劳大,却一直没怎么封赏,所以会在我出嫁之前封我县主。我觉得这样不好,原本想求求贤妃娘娘让皇上别那么费事,可贤妃娘娘说,这是将来给我撑腰的。”

见张惠心迷糊地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为自己撑腰一说有些奇怪,但陈澜想起宜兴郡主膝下无子,不禁暗叹了一口气。那对琴瑟和谐的夫妻不可能不考虑百年之后,因而皇帝这赏封自然是最自然不过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想起了刚刚收好的杨进周那封信,想起他对于自己之前让陈衍告知的那一茬毫无异议,这份信赖和淡然让她心里亦是不无触动。

因而,她吩咐丫头把之前用井水湃好的几样新鲜瓜果拿上来,又匆匆寻了借口到里屋去,拿过一张小笺纸匆匆写了一封信,随即就连同杨进周那信一块存在了一个油纸包里拿了出来:“惠心姐姐,我这有些东西,烦你回去帮忙带给郡主。”

“什么烦不烦的,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亲自送到娘面前!”

第204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自从皇后去世之后,宜兴郡主除了随众祭祀,又带着张惠心去看过两次武贤妃和周王,就不曾踏入过乾清宫。此次得知吴王自缢的消息,她也只是一个人唏嘘了一阵,并没有通传求见。只是,这天张惠心在家里呆得烦了,巴巴跑去了一趟阳宁侯府,晚间回来时却捎带了陈澜的一封信。便是这封信,她一晚上辗转反侧,最后竟是把身边的丈夫翻醒了过来。

“你向来是沾枕头再睡,今天这是怎么了?”张铨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见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就索性把枕边的妻子揽了过来,“我是觉得你这些天不对劲,往日最爽利不过的人,眼下却常常犯焦躁,还在想着皇后娘娘过世的事情?”

“你们男人,都是没心没肺!”

尽管迎头砸下的这句话很是打击,但老夫老妻多年,张铭自然了解枕边人的性子,就叹了口气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已经是理想的状况了,更多的是这头才痛哭流涕追思不已,那头又抱上了美人,如皇上这般重情已经很难得了……说到这个,你似乎很久没去过乾清宫了,是怕别人说你女人干政?”

宜兴郡主这才翻了个身,嗤笑一声道:“眼下皇后才去,后宫就斗得死去活来,一个个都巴望着中宫的位子,也好把自己的儿子带挈上去,将来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我看着就觉得恶心,再说见了皇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就不去了。我刚刚睡不着,倒不因为这些,是因为之前惠心回来捎带的信。陈澜那丫头说得虽隐晦,可我琢磨着还真像是那么一回事。”

“哦,就是咱们未来的干女儿?”张铭为人随性,所以对于儿女上头并不苛求,宜兴郡主那会儿对他一提要认个干女儿,他几乎想都不想就答应了,等听过陈澜的那些往事之后自是更觉得纳罕。此时此刻,他就饶有兴致地问道,“她都说了些什么?”

然而,等到宜兴郡主凑近在他耳边低声说出了那几句话,他立时沉默了下来。夫妻俩便这么彼此相对躺着,寂静的屋子里只余下两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良久,他才再次开了口:“尽管听着仿佛是危言耸听,但细细琢磨,还真有些那样的迹象。你明日还是入宫一回吧,皇上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你这个最受信赖的人去,总能劝慰提醒几句。”

“刚刚巡夜的都已经敲过四更天的铜锣了,哪里是明天,当是今天才对。你是要上朝的人,赶紧再眯瞪一会,别管我的事情了!”

不容置疑地把丈夫赶去了睡觉,宜兴郡主却仍是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帐子,心里暗自计算着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合上眼睛睡着了。等她再次醒了过来,身边却是空空如也,那光亮已经从糊窗户的绿纱透了进来。

“郡主。”长镝上前行礼,见宜兴郡主撑着床架子起了身,便连忙上前服侍,口中又说道,“老爷是寅正一刻出的门,临走时特意吩咐让您多睡一会儿,这会儿差不多是辰正了。小姐过来瞧过,见您睡得正好,就先回屋去了。”

宜兴郡主知道必定是自己昨夜翻来覆去,这才会少有地连天明丈夫离开和女儿来瞧过都没有察觉,口中不说,心里却不免暗叹自己已经老了。穿戴梳洗之后用过早饭,她又吩咐了张惠心几句,随即又交待几个家将若是陈衍来了,好生操练着,这就匆匆备马入宫。她虽说最近很少走东安门东华门这条道,可上上下下都认识她,一路自然是畅通无阻。才到乾清宫,早有乾清宫管事牌子成太监带着两个小火者在那儿等着。

“郡主,刚刚底下人通报说您进了宫,皇上就吩咐小的在这儿等着,您可好久没来了。”

宜兴郡主没有说话,只是冲成太监点了点头,一路跟着他从乾清门进去,少不得又说道了些闲话。得知皇帝在百日祭之后竟仍然没有在任何嫔妃宫里留宿过,她不免心中感慨。及至来到乾清宫后院御书房,她一进门就看到司礼监太监曲永从内中出来,不等其行礼,她就摇了摇手示意免了,随即径直进了里屋。

“都三个多月了,九妹你还是头一次到乾清宫来。”

行过礼后当头第一句便是这话,宜兴郡主不由苦笑,随即便坦然说道:“本是一直想来的,但先头就遭过人弹劾,如今宫中的是非又多,思来想去,我也只敢到最少是非的长乐宫贤妃娘娘那儿去。不过我人虽不来,皇上可别忘了,传递消息的人从来没停过。”

“好好好,也只有你敢这么和朕说话!”

皇帝的脸上罕有地露出了笑容,又示意宜兴郡主坐下,随即就问道:“那你今天怎么想起要来见朕了?如果是为了陈澜,朕已经给她赐了婚,过一阵子也会打发人去杨府颁赐,绝不会让她将来受苦受穷的。没有你看着朕,天上的皇后也在看着。你要是还觉得有什么不够的,再过几天不就是她的生辰么,要什么只管说。”

遭了这番打趣,宜兴郡主不禁没好气地嗔道:“皇上这么说,那我索性把您的内库搬空算了,回头让惠心和她一人一半,我也不必为她们操心了!阿澜的生辰是我和我家那口子的事,不劳皇上您再操心了。我今天特地走一趟,是因为近来的事情实在是多了些。”

一说到近来的事情,皇帝的脸色立时阴沉了,半晌才淡淡地问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事情全都扎堆一块来了,难免让人难以心安。”

“事情扎堆兴许是巧合,但有些事情,皇上恐怕是疏忽了。”见皇帝眉头一挑,仿佛有些意外,宜兴郡主便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吴王自缢,知道的人或道是畏罪自杀,亦或是一时想不开,但民间的传闻却是为皇上赐死,只不愿意背上杀子的名声,这才说成是自尽;鲁王重病,知道的人说是他自小体弱教养,弱不胜风,但不知道的人却传言说是皇上不愿坐看罗家以军功外戚势大,进而入主东宫,于是虎毒食子;就连昨日处刑前东昌侯金亮,再抄没他家里隐没的几处产业,也不乏有人说皇上是磨刀霍霍,大力铲除异己。”

宜兴郡主每说一句,皇帝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到最后赫然是阴霾重重。眼见得宜兴郡主说完了,他才看着这个从小跟着自己长大的堂妹,自己最信赖的家人和心腹,沉声问道:“九妹应该知道,朕从小便是看着兄弟之间争斗过来的,最不愿的就是看着骨肉阋墙!虎毒不食子,外人如何说朕且不管,朕看在皇后的份上甚至愿意放过老三,更不用说老八那个孩子!罗家势大?罗家的势是朕一手培植出来的,朕若是连把控罗家的本事都没有,枉为天子!”

“臣妹自然知道。”宜兴郡主索性站起身来,称呼也不知不觉换了,“只是外头流言如此,甚至连当初东昌侯两个女儿遇刺之事,也说成了是皇上主使,再加上刚刚那些流言,足可见有人正不遗余力地诋毁皇上!想想当初吴王谋逆之事,如今看来也是颇多蹊跷,那杯毒茶甚至至今都未查到指使,只处死了几个有涉的人而已。”

“你是说……”

看到宜兴郡主站在那儿轻轻点了点头,皇帝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朕觉得北边的战事已经结束,宣府大同的互市弊案也算是查清楚了,再加上大逆的事情告一段落,便想着把锦衣卫的职司重新下放。如今新任缇帅刚上任,果然是难免疏漏!”

生出了深深警惕的皇帝和宜兴郡主又商量了一会,却仍然难以断定究竟是先头那些兄弟的余孽,还是别有用心的逆臣贼子,到最后,宜兴郡主只得百般无奈地接过了这打探和留心的勾当。只这特地跑一趟毕竟还有些其他的收获,她临走的时候,手中又多了一对衔珠凤钗,心里寻思正好陈澜和张惠心一人一支。

想来那个聪明的丫头希望的就是今次功劳全归了她这个皇家郡主,她自然不会多说旁的话。还有那个杨进周,专门替那丫头跑了一趟腿,却连个脸都没露。这一对儿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皇后百日祭之后,京城的达官显贵陆陆续续都接到了一张韩国公府和阳宁侯府联名的生辰宴请柬。若单单如此,不少人家兴许纳罕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可一看内容,一看落款上头还有宜兴郡主的私章,又说是宜兴郡主要认干女儿。一时间,无论他们心里究竟怎么猜测怎么想,一户户人家几乎都命人回复说是到时候必然到场。

相形之下,如今忝掌左军都督府的陈瑛身为阳宁侯府当家,却几乎和这些外人同时得到的消息。他在衙门里头还能忍住不动声色,可是这天回了侯府庆禧居,他却对着徐夫人大发雷霆,随即也不管一旁吓得直打哆嗦的幼子陈汀,摔下门帘就到了罗姨娘的屋子,当着陈汐的面就直截了当地撂下了一句话。

“罗世子那边不要再理会了,那个被女人玩得团团转的家伙将来出息也有限!家里几个姊妹都定下了,三丫头甚至还巴结上了宜兴郡主,汐儿的事也不能再拖下去。我看中了三户人家,你再打听打听,月底之前定下来!”

第205章 风光(上)

韩国公府坐落在积水潭西边头条胡同。由于韩国公张铭是老好人,位列硕果仅存的几位顶尖国公之一,女儿又是晋王正妃,因此往常这儿也算得上是宾客众多的地方。然而,年后晋王府连遭变故,之后又是宣府大同互市弊案牵扯到了韩国公府,张铭甚至一度闭门思过,这座往日车水马龙的国公府也就冷清了下来。

时过境迁,现如今晋王府的事着落在死去的吴王头上,韩国公张铭虽丢了左军都督府都督,可又转去了京营坐镇,麾下领步军营,这竟是仿佛比从前更显达了些。有心人再寻思一下娶了宜兴郡主的二老爷张铨,哪里还会不明白这府里早已危机尽去。于是,接到了韩国公府和阳宁侯府联名发出去的帖子,一大早就有人陆陆续续过来了。

韩国公夫人陈氏尽管对于此事并不以为然,可丈夫交托,母亲嘱咐,她这个主人自然不敢怠慢,心里头却直犯嘀咕。这会儿在二门口,眼见母亲朱氏在两个健壮仆妇的伺候下从马车上下来,额头上全都是汗,她不禁心疼地上前,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这才说道:“这大热天的,娘派郑妈妈送了澜儿过来不就行了,何必亲自跑这么一趟,万一中暑了可怎么了得,您的身体可还没有大好!”

她一边说一边又看向了陈澜:“你也不劝劝老太太!”

“好了,我成天闷在家里也没意思,这时光自然要来凑个热闹。”朱氏眉头一皱,也不容韩国公夫人再说什么,就任由仆妇将她抬上了另一边的凉轿,眼见旁边早有人预备好了绢伞,她才头也不回地嘱咐道,“今天宾客多,你是韩国公府的女主人,又是澜儿的姑姑,记着多多尽心些,这当口出纰漏就是让人笑话!”

尽管陈氏心头暗恼,但终究不敢违逆,只得答应了下来。而这时候,宜兴郡主和张惠心也都到了,一个上前笑吟吟地和朱氏说话,一个则是拉着陈澜问东问西。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韩国公府后堂玉晖堂,有几个更早一步到了的夫人小姐们全都上了前来。和朱氏这位阳宁侯太夫人寒暄了一会,更多的人少不得围住了陈澜,那目光中既有殷羡,也有嫉妒,更多的是比较和挑剔。

陈澜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了,不过是端着得体的笑容一一应付了过去,才一转眼功夫就发现张惠心不见了踪影。知道这丫头是最不耐烦应酬交际的,只怕不知道躲在哪儿等着自己甩掉这些麻烦的夫人小姐们好过去说话,她便不动声色地挪动着步子,待到了角落里,果然就有一个面熟的丫头悄悄上了前来。可就在这时候,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威国公夫人到!”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就连陈氏都有些意外。尽管都是国公夫人,但一方是世袭的勋贵,一方是新晋的外戚功臣,陈氏送了帖子出去之后就没觉得对方会来。她看了一旁的朱氏一眼,见其丢了个眼色过来,连忙笑着对其他人打了个招呼,正要亲自出去的时候,一旁的宜兴郡主却抢在了前头。

“这么多要紧客人,嫂子不如留下来。威国公夫人那边我和带着炤哥媳妇去接一接,其余宾客兴许也差不多了,到时候让炤哥媳妇陪着往里头迎,我就在那儿候着好了。”

大热天的,陈氏恨不得少跑几次二门,再说也不想拉下脸为了陈澜奉承人,闻听此言自然乐意。至于其他客人,自然是暗赞宜兴郡主这个做弟媳的尊重长嫂,竟和传闻中那个厉害的皇室郡主并不相同。而陈澜看着宜兴郡主出去的身影,一时间更是心生佩服。

有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张惠心又得了母亲身边的丫头提醒,也不敢一味躲在里屋凉快,不情不愿地又出现在了厅堂。只应付了一会儿客人,她看见陈澜身边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她就觑了个空子走近了去,拉上人就溜到了里间。两人还没说上几句,外间就又传来了通报声。

“隆佑长公主到!”

“晋阳公主到!”

“清远郡主到!”

“安国公夫人到!”

层出不穷的通报声让屋子里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小了许多,紧跟着就犹如反弹似的,又是一阵哗然。内中的陈澜将帘子掀开一条缝,见外头那满屋子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在那金玉锦绣当中却是各不相同,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这生辰的排场真大,比我上次及笄的时候还热闹!”要是别人口中说出这话,少不得就有几分酸溜溜,但张惠心却是满脸的兴奋高兴,又拉着陈澜的手笑道,“这下看还有谁敢小看你!”

“多亏了郡主和老太太姑姑费心操办。”陈澜才这么说了一句,见张惠心瞪着自己,她不禁无可奈何地说,“这还不曾敬茶呢,改口叫母亲太唐突了。”

“小气……那你先叫我一声姐姐来听听,别加上惠心两个字,就叫姐姐!”

禁不住张惠心鼓着双颊死活要求,陈澜只得照办了。两人姐姐妹妹地在屋子里笑闹了一阵,张惠心这才想起了正事,慌忙又带着陈澜到一旁的梢间里头去换衣裳。毕竟,待会陈澜算是今天的主角,在这大热天里头前来赴宴,早就落下通身大汗,这会儿不收拾就来不及了。

由于如今虽说过了皇后百日大丧,可按照礼制需得穿浅淡服色的衣裳,因而陈澜早先预备的便是一件秋香色的圆领纱衫,一条柳黄色的湘裙,发间是青玉簪和珍珠耳环,瞧着素雅干净,毫不奢华。这会儿她在丫头的服侍下重新匀了脸抿了头发,外间就有妈妈进来,笑着说客人都到齐了,请寿星翁出去见客。

这一回却和之前那番见客大不相同,是宜兴郡主亲自领着她一位位拜见了过去。这其中,几位长公主和公主郡主对她都极是热络客气,隆佑长公主甚至还不由分说地从脖子上摘下了一个金项圈直接戴在了她的身上。

“小小年纪,就算是有心,这过生辰的时候也不用这般素淡!这就算是我打扮你的,只管戴着!”

戴着那个沉甸甸的项圈,陈澜几乎怀疑,这是不是隆佑长公主特意带来送给她的,否则,这位已经年纪不小的金枝玉叶,怎会戴这样点翠嵌宝的沉重东西。当来到林夫人面前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位威国公夫人似乎上上下下端详了她好一会儿,眼神很有些复杂。在她见礼时,林夫人扶起之后便感慨了一声。

“三小姐果然是有福的人。”

下头终究还有好些人,因而陈澜只来得及向林夫人略一颔首,便跟着宜兴郡主往另一边去了。而林夫人看着陈澜那背影,忍不住想起了儿子看到那张帖子的神情。

“娘,既然人家专程送了帖子过来,您还是去吧。两府联名,又有宜兴郡主,必定是皇上私下里允准的,咱们以前不和那些人家打交道,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如今宜兴郡主亲自使妈妈送帖子,却不能那么慢待。再说,若是我不去,恐怕陈瑛那个阴刻无耻的家伙还以为我仍是心有芥蒂,别让人小瞧了咱们家!”

林夫人看着陈澜到了那边一个妇人的跟前,才一行礼四周就传来了阵阵笑声,旁边又有人嘟囔说这是准媳妇见准婆婆,她不禁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都已经要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儿子让她过来,究竟是放下了,还是放不下?

而陈澜这时候站在江氏面前,饶是她再好的镇定功夫,被旁边两位夫人打趣一笑,脸上仍是添了几许红晕。因其他众人多半是让随行妈妈把寿礼交给了外头的执事妈妈,而江氏却也和隆佑长公主一样,直接给了一对造型别致古朴的玉钏,又笑道:“这几个月时气不好,天气又热,如今又是七月,这是压邪的物事,带着护身。”

这话谁都能听出是什么意思,陈澜想起杨进周送来了一把短剑,如今准婆婆又送了这样的生辰贺礼,她顿时更有些不好意思,接过之后又是好一阵谢。待到团团都见过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冒出了一个不怎么相干的念头。

和不乐意跑来当陪衬的马夫人一样,汝宁伯夫人竟是也借故没来。

因今天不止是陈澜的生辰,还有宜兴郡主要认陈澜做干女儿,因而生辰宴之前,陈澜便是给宜兴郡主敬茶行礼。当她先是在拜垫上行了一拜三叩头的礼,随即从一旁的长镝手中接过那个钧窑胭脂红瓷盅,双手捧着敬给了宜兴郡主,改口叫了母亲之后,就听见满堂的赞声笑声。紧跟着,一双坚实有力的手就将她扶了起来。

“好孩子,以后可好好带带惠心那丫头,让她别那么疯!”

“母亲说笑了,姐姐只是性子爽直,今后也是咱们互相提点。”

母女俩对视了一会,脸上全都露出了笑容。在这欢声笑语之中,朱氏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当赵妈妈上前禀告问是否可要到后堂开宴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妈妈急急忙忙的声音。

“大夫人,二夫人……宫里娘娘们打发了人道喜来了!”

第206章 风光(下)

在如今中宫无主,储位虚悬的时刻,贵妃、淑妃、德妃、贤妃这四妃无疑是离那国母之位最近的人。如今,这四位全都派了人来道喜,满屋子的宾客在瞬间的面面相觑之后,那些好话立时更像是不要钱似的冲着今天的主人涌了过去,直到四个服色差不多的大太监先后带着一个捧了托盘的小火者进了屋来,人们方才安静了。

“贵妃娘娘赐金玉满堂长命富贵金钗一对,贺宜兴郡主喜得义女!”

“淑妃娘娘赐南海珍珠翠叶头冠一个,贺宜兴郡主喜得义女!”

“德妃娘娘赐五彩璎珞一个,贺宜兴郡主喜得义女!”

“贤妃娘娘赐紫锦香囊一个,贺宜兴郡主喜得义女!”

这一连串的颁赐虽说都是贺宜兴郡主,但谁都知道,这些好处不外乎都是陈澜领了。因见宜兴郡主春风满面地引陈澜上前谢赐,又连声让她到后头将这些东西全都穿戴好了出来,满座宾客少不得有人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什么叫做命好,这就是了!那么一个不中用的爹,转瞬间女儿却如此风光!”

“哪里是她的风光,还不是看着宜兴郡主的脸面?若不是郡主一再推辞,早就是公主了,如今这些东西算什么!那四位娘娘还不是都指着中宫的位子,否则公主们她们都未必瞧得上眼,何况是郡主?”

“也未必四位都是。至少德妃和贤妃一个没儿子,一个是只有个傻儿子,指望实在是不大,倒是贵妃和淑妃极有希望。没看她们俩赐的东西最是显眼么?”

前头人正在议论的时候,陈澜正在后头戴上那些行头。不得不说,这些都是好东西,那珍珠头冠所用的珍珠几乎都是一色大小,色泽光亮珠形圆润,确实是上品,而那金钏所用的金子倒是其次,上面点翠嵌宝工艺远胜于她刚从隆佑长公主那儿得的项圈。而德妃的五彩璎珞和贤妃的紫锦香囊就是心意多于价值了,东西漂亮归漂亮,却并不算贵重。

贵妃和淑妃恐怕是想借着今天的机会和宜兴郡主套套近乎,顺带也表示她们对已故皇后的敬重——毕竟她曾经在坤宁宫陪过皇后好一阵子。

她还没来得及从里头出去,外间就又传来了声音,说是晋王妃打发人来送贺礼。这一次却不曾让她拜谢,而是一位妈妈亲自送了进来,是一盒整套的玉蓖梳,精巧别致。她站起身道谢之后,那妈妈见左右人都退开了一段距离,就低声说起了话。

“王妃让小的对三小姐说,如今三小姐苦尽甘来,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实在是高兴,只却还得打听了宫中娘娘赏赐之后才敢送贺礼来。别的话也就罢了,只请三小姐看在老太太的份上,多在郡主面前替殿下说几句好话,她感恩不尽。”

替晋王说好话?

陈澜的眼神暗了一暗,随即便点了点头,却又向那妈妈问道:“老太太一直对王妃极其挂心,不知道晋王殿下回来了,王妃如今可还好?”

“自然好。”那妈妈笑了笑,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如今王妃遭人陷害的事情真相大白,晋王殿下自是痛悔当初,回府之后便对王妃颇多关切,但凡有空就在旁边相陪。王府里那些妖妖娆娆的夫人侍妾们一个都不曾近过身!”

看到那妈妈一脸高兴的模样,陈澜也就顺势露出了欣喜的模样,笑吟吟地送了那妈妈出去。等到帘子重新放下,隔断了外头的喧嚣嘈杂,重新坐到妆台前的她看见红螺上了前来服侍,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装扮一新的陈澜重新出现在正厅里头时,顿时引来了众多的恭维和赞叹。就连朱氏看着那彩绣辉煌珠玉璀璨的模样,也忍不住眼睛一亮,又对刚刚叫到身边坐着的江氏笑道:“果然是人要衣装,平日里她就喜欢素脸朝天,这首饰之类的往往都是压箱底,如今一打扮起来果然就不一样了!年轻姑娘家,就该这样才是!”

“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总也有一两样心爱的东西,她之前确实是太朴素了!”

刚刚一耽搁,开宴的时辰自然而然就迟了,因而下头人早就紧赶着上了一轮茶水点心。这会儿簇拥着到了后堂开宴,却是也不排什么座次,只依照各家交情等等坐在一块,每人面前一张高几,几上四个攒盒里都是各样菜肴。若不是宜兴郡主想到国丧百日刚过不多久,此次并没有出条子请戏班子,那气氛还得热闹一倍。

即便如此,屋子里仍是欢声笑语不断。隆佑长公主故作正经地说了段笑话,一时间好些人笑得前仰后合;清远郡主说起了丈夫门客送上来的一头会认人的鹦鹉,绘声绘色的讲述引来了一片惊叹;韩国公府蓄养的几个伶人表演了几段拿手的杂耍小戏,博来了满堂喝彩和丰厚赏钱……总之到了最后高几撤下送上香茗的时候,只有寥寥几人提早告了辞,大多数人仍坐在那儿没走。至于这悄然离去的人中,自然是有林夫人。

陈澜和张惠心一左一右坐在宜兴郡主身侧,像极了亲生姊妹。只旁人却看不出张惠心挪来挪去,早就想拉着陈澜溜到外头玩耍。终于,如坐针毡的某人受不了这无数的奉承逢迎,霍地站了起来。旁边的陈澜伸手一捞,没能抓住她的手,结果就看到张惠心在满堂安坐的宾客中鹤立鸡群,站得异常笔直。

“惠心,你这是干什么?”

宜兴郡主刚问了这么一句,外间突然又起了骚动,紧跟着门帘一动,竟是留在外头照管的赵妈妈进了屋子。她匆匆上前屈膝行了一礼,随即稳稳当当地说道:“郡主,御用监夏公公来了,说是有旨意要宣!”

一句话出口,立时满堂皆静。宜兴郡主当先站起身来,又笑着说请诸位夫人在屋子里等等,旋即就拉起了张惠心,又看向了韩国公夫人陈氏。陈氏忙招呼了媳妇尹氏,这韩国公府的几个女眷就一同出了屋子去。留在那儿的陈澜顺势起身到了朱氏身边坐下,又低声说道:“惠心姐姐就快出嫁了,上回她提过,大约皇上会封她县主,以示殊恩。”

“原来如此。”朱氏恍然大悟,又对江氏笑道,“太夫人别笑我胆小,如今是一听旨意两个字就心头发怵。”

江氏闻言顿时摇了摇头:“老太太哪里话,君恩雨露雷霆,毕竟是说不准的,心存敬畏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