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即便是东昌侯金亮和大同总兵范熙同,曾经一度对他们深恶痛绝骂声一片的武臣们,如今也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当中。若是这两家就这么淡出了权贵们的视线,大家兴许会淡忘了这么一桩事情,但一家是从老到少齐齐自缢,一家是家主伏剑溅血,据下人说那鲜血溅得整间屋子四处都是,在时下的季节根本是擦洗不尽。那种深深的惨烈感让上上下下全都震惊了,一时间,从护国寺到庆寿寺,从朝天宫到灵济宫,所有的道观佛寺都是人满为患。

对于东昌侯金亮家眷的自尽,皇帝虽是震怒,可终究没有加罪这些死了的遗属,不过是命有司安葬。可就是这么一个举动,便有人把之前东昌侯世子金从悠四下里拜访从前的那些姻亲世交的事情兜了出来,结果,那些个把人直接拒之门外的少不得在文官嘴里变成了无情无义的小人,甚至还有好事的都察院御史往上头参了一本。

相形之下,这些天的阳宁侯府自然显得极其安静。唯一不同的是,上上下下都因为陈澜此前封了海宁县主,对她又多了几分恭敬,就连马夫人也在知道了陈冰大闹翠柳居的事情之后,特地跑过来赔笑脸道了不是,如此一来,陈澜姐弟俩面前的刁奴更是一度绝迹。

转眼间就到了阳宁侯府往汝宁伯府送嫁妆的日子。这天一大早,汝宁伯府催妆的人就已经到了,大约是家族中但凡有官位的全都打扮整齐了骑着高头大马过来,而那边一来,这边预备好的妆奁便要开始往那边送了。

陈玖和马夫人夫妻俩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因而除了朱氏预备的那些之外,马夫人更是竭尽全力。要不是老太太还过问了陈滟的那一份,她几乎全都挪了过来给自己的嫡亲女儿。正因为如此,最后的嫁妆竟是足足一百二十八抬。

此时此刻,送嫁妆的侯府家人已经是随着催妆人起行了起来。最前头的是金漆红头的家具,除了黄花梨紫檀便是平头杉木,一共是三十二抬。从小架几案到八仙桌顶桌衣架子,林林总总应有尽有。紧跟着便是绸缎被褥和四季衣裳,又是三十二抬,大到门帘被褥,小到夹衣绸袄。接下来的四十八抬则是各色金银首饰和笨重的铜质家伙,最后方才是压箱底似的田地店面铺子。除此之外,就是妈妈两人,陪嫁丫头四人,陪房四户。

当这浩浩荡荡的一行出了阳宁街时,自然引来了众多人的围观。有的殷羡侯府家底丰厚,有的感慨穷措大一辈子也挣不来这番富贵,有的嫉妒得撇撇嘴拿死了的东昌侯说事,但更多的只是纯粹看热闹。只不过,这般大排场却着实让汝宁伯府来催妆的那些年轻子弟们开了眼界,于是,正在汝宁伯府开了库房等待这些嫁妆的汝宁伯世子杨艾自然被人念叨了无数次。

娶了这么个有钱的媳妇,伯府的窘况总算能稍稍缓解一下子了!

二房的人忙得天翻地覆,府中其他下人也都是一早就倾力一块帮着忙活,只有蓼香院还是一如平日一般安静。只不过,这两日,屋子里却多了些孩子的生气,却原来是徐夫人以守孝和身子不好为由,把孩子陈汀送到了朱氏面前承欢。最初朱氏只是淡淡的,但架不住她已经多年没有真正和一丁点大的孩子打交道,很快就丢掉了矜持。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催妆和送妆的人已经全都走了,朱氏便吩咐吴妈妈带着陈汀到西边套间里头歇午觉,自己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澜说话,突然开口问道:“澜儿,前些天的事情,郡主真没对你说过什么?”

“老太太,娘真没说过什么,这事情是朝堂大事,她哪会对我一个女儿家分说?”陈澜笑答了一句,见朱氏似乎再次被自己搪塞了过去,她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便笑道,“就算真有什么,也不和咱们家相关。您和娘两个人之前还瞒着我,早知道为了东昌侯府的事情,您还退了那么一大笔钱,我和小四就不该……”

“钱算什么,只要事情过去了,钱总还会有,而且,皇上对我这个老婆子也开恩了。”

朱氏想起之前宜兴郡主还提醒过,之前四家同进同退,看似牢不可破,但这样一个紧密的团体无疑是招忌讳的,眉头立时一挑。广宁伯府的衰败已经不可避免,自己以后也再不做什么四府太上皇这样的角色了,安安分分只顾着陈家和韩国公府那边就好。至于汝宁伯府,本就是不相干的,拿着这一票嫁妆之后,要想再占什么便宜却是休想!

陈澜见朱氏也有了倦意,正要服侍着去午睡,外头就有人报说右军都督府杨都督送了信来。一听这话,朱氏不免斜睨了陈澜一眼,因笑道:“还不快拿进来?”

郑妈妈这天又出了门,送信进来的正是张妈妈。朱氏见她拿着信送到自己跟前,就摆了摆手说:“我如今眼神不好,你还是直接拿给澜儿,要有什么要紧事,再拿来给我看也不迟!”

陈澜早料到了这一遭,索性大大方方接了过来。发现那两头封口全都用了特制的印泥,上下都盖着曾经见过的杨进周那一方“求全”私章,她心里就有了些数目,取了裁纸刀裁开口子,取出两张薄薄的小笺纸之后,她就先粗粗大略扫了一遍,然后又仔仔细细看了第二遍。

朱氏却没去留心陈澜的动作,而是看着张妈妈说:“这几天怎么赖家的很少见?”

张妈妈偷觑了一眼陈澜,随即才赔笑道:“回老太太的话,紫宁居那边二老爷二夫人忙不过来,所以就常常把她请了去帮忙。今天正好是送妆,正好最乱的时候,就更加不得空了。”

对于这样的答案,朱氏自是眉头大皱。而那边看完了信的陈澜拿着那两页纸,就抬起头说道:“赖妈妈也是好意,只是她去紫宁居那边不打紧,可三天两头被祝妈妈留着喝酒,常常一身酒气地回来,给下头仆妇婆子和小丫头们看见,未免有些不好看。赖妈妈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儿子媳妇都在南边,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一两回。”

朱氏最痛恨的就是自己院子里的人和外间勾连,之前那样痛恨芙蓉和木樨也是因为如此,刚刚张妈妈的话一来,她就生出了怒意,而陈澜再这么一提点,她略一思忖就点了点头:“也罢,晚上郑家的回来你对她说一声,把事情妥妥当当地办了。”

张妈妈不敢多留,连忙应声而去。而这时候,朱氏才看着陈澜,只那眼神里头尽是戏谑,仿佛在说,如果有什么碍事的话就不用告诉我这个老婆子了。面对这种目光,陈澜索性把小笺纸递给了朱氏:“杨大人在信上说,他这些天又要去城外操练,太夫人没处可走,兴许会常常来家里坐坐,让咱们多照应照应。”

想想杨进周大约就是这么个脾气,朱氏也就没话可说了,自然更不会戴上眼镜去看这小笺纸,只扶着陈澜去里屋休息。等到她睡下了,陈澜从里头出来,方才不安地捏了捏袖子中的那封信,昨日去韩国公府时,宜兴郡主说的那番话登时在耳边又响了起来。

“东昌侯一家人之所以自尽,虽然多有金从悠四处请托受人冷眼的缘故,但锦衣卫最后查下来发现,有可疑人接触过金从悠。至于大同总兵范熙同,那是个急脾气,应当也是听到了什么消息。相比这些,反倒是张阁老的突然病故来得蹊跷。我也不瞒你说,皇上是打算要重新改革税制和役法,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是太祖爷当初留下的手札,原定的就是从张阁老的故乡苏州和松江开始,谁想到突然就出了这么一桩。”

而杨进周信上附带提的那一笔就更加春秋笔法了——他确实说了自己要出城操练,家里母亲独处寂寞,兴许会上门走走,希望这造访不至于太突然。可他还提到这几天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会清理城内的闲汉,以及对勾阑胡同等著名的烟花地以及酒楼饭庄等另类声色场所展开清查,其目的是为了打击不曾在顺天府存档纳税的不法商户,只怕会有些骚动,让侯府注意云云。从这短短的一封信中,陈澜仿佛能看到那张一本正经的冷脸。

没想到这家伙也会打哑谜……要说清理闲汉和那些场所做什么?不过是希望为了禁止谣言四处散播罢了。可是,相对于口耳相传的便捷,这些法子能起到多大的效用?

回到翠柳居自己的房中,陈澜自然而然地去开了之前杨进周所赠的那个红梅匣子,将这封信和他的小柬收在了一块。

第213章 爆发

催妆、安妆、迎娶、报喜、开箱……一晃汝宁伯府的盛大婚礼便已经告一段落,为整座处于风雨之中的京城带来了另一个足可津津乐道的话题。转眼间就是八月十三陈冰归宁的日子,一大早,侯府下人们就打开门洒扫除尘,众人问安之后吃过早饭,也都早早聚到了蓼香院上房。然而,离着约定俗成的时辰也已经好一阵子了,门上却丝毫没动静,马夫人不禁就有些着急了起来。

“急什么!先头汝宁伯府报喜的时候也是什么其他话没说,如今也就是早晚两个字罢了!”朱氏斥了马夫人,随即又淡淡地说,“派个人去打探打探,看看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由于归宁乃是娘家的大日子,因而马夫人做足了准备不说,就连陈衍也向两边告假了一天在家里等着,毕竟,他也算是小舅子。只这会儿闲坐不耐烦,他就往陈澜身边凑了凑,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说道:“姐,等你出嫁的时候,咱们一定办得更热闹!”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腰眼肉被人狠狠掐了一下,差点没叫出声来。好容易挺过这一遭,他无辜地扭过头去看人,就只见陈澜压根不理会她,只是眼睛看着前头。这时候,他只得不露痕迹地轻轻揉了揉腰间,想起在外间听到的那些传言,嘴角顿时往上头勾了勾。

一众人又等了好一会儿,外间方才传来一位妈妈的声音:“来了来了,二小姐和新姑爷已经进门了!”

这一声之后,屋子里沉寂的气氛方才算是缓解了,那些刚刚还僵立着的丫头和妈妈们自然是忙碌了起来,而一众长辈平辈们也少不得各自整理了一下衣裳。好一会儿,院子里方才传来了声音,旋即仿佛隔仗前头就有人进了门。下一刻,一阵环佩叮当的微响,一对青年男女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男的十八九岁光景,一身簇新宝蓝色绣大团花盘领右衽斜襟纱衫,脚下是一双黑履,腰间还别着一枚翠玉环,正是汝宁伯世子杨艾。而那女子一身喜庆的大红,上身是牡丹纹缎绣小袄,下头则是撒花绫裙,头上身上尽是金珠,看上去珠光宝气。她一进来便用最快的速度扫了屋内众人一眼,随即又睨视着陈澜,忽然赌气似的把头昂得更高了些。

杨艾和陈冰先拜见了朱氏,随即是陈玖和马夫人,再接着则是今日难得出来的徐夫人。即便只有这三拨长辈,九个头磕下去,却也不是玩笑,杨艾最后一回站起身的时候脚下就有些踉跄,还是陈冰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至于小辈中间则是要容易多了,彼此平揖之后便算完,只来来回回的红包回礼反而繁复些。

彼此见过了礼,就有妈妈进来禀报,说是酒宴都已经备好了,当即自是男女分成了两拨。陈玖和陈清陈汉陈衍兄弟三个自带着杨艾往前厅去,而陈冰则是留了下来,就在这蓼香院正房中摆开了席面。尽管平素讲究个食不语,但今天毕竟是非同一般的日子,饭桌上朱氏就开口说道:“二丫头,以后为人妇和家里不同,喜怒不要都放在脸上。”

老太太起了个头,马夫人终于忍不住了,连忙问道:“老太太教训的极是……冰儿,汝宁伯府待你如何,你还习惯么?”

“一切都和家里差不多,自然是习惯的。”陈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么几个字,见陈澜坐在下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她立时又添了一句,“我过了门就是世子夫人,婆婆对我这个长媳自然器重得很,还说让我跟着她学习主持家务!”

马夫人自然是高兴得很:“那就好,那就好!”

陈冰既然这么说,这顿饭也就吃得皆大欢喜。饭后杨艾声称家中有事,竟是先行告退了,而马夫人则是急不可耐地把陈冰拉回了屋子里,至于其他的兄弟姊妹们,自然是各自散了回去。陈衍觉得没热闹可看,又担心宜兴郡主那边的考核,索性也不在家里呆了,和朱氏陈澜说了一声便带着四个伴当匆匆出了门。

朱氏见陈澜在炕桌的另一侧拿着小锤敲核桃,忍不住欣慰地说道:“小四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名分这种东西今天是你的,明天兴许就成了别人的,知道上进比什么都强!”

闻听此言,陈澜不禁手下一顿,随即放下小锤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说:“老太太说的是汝宁伯世子?我刚刚瞧着也奇怪,他起身的时候脚下似乎虚浮无力……”

“怎么会有力!”朱氏冷笑一声,满脸讥诮地说,“你二婶以为这是门当户对的上好姻缘,日后你二姐就是铁板钉钉的汝宁伯夫人,所以才巴巴地把人嫁了过去。这位汝宁伯世子是没什么太大的恶习,就是贪恋女色。从十三岁上头就开始沾染女人,家里开了脸的通房就有七八个,为了成婚打发走了不少,可还留着四个,你二姐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受得了!”

对于如今的世道,陈澜早有清醒的认识,不说别人,就是自己早逝的父亲和二叔三叔,据说婚前也早有通房,就连晚辈中年纪最大的陈清也是如此。只达官显贵在联姻时总会给姻亲留面子,这些从丫头而升作屋里人的能留下的屈指可数,可汝宁伯府竟然一留就是四个!

“归根结底一句话,你二叔丢了爵位,若他是阳宁侯,他们断然不敢如此!”朱氏淡淡地撂下这最后一句话,这才看着陈澜说,“汝宁伯夫人不是好对付的,你二姐那个脾气只怕和她也未必能处好,而且也不知道你二婶是怎么想的,陪嫁丫头都是平平的颜色,也不想想这些都是府里的世仆,总比那边的屋里人容易对付。我看你未来的婆婆是好相处的人,和你也投缘,可陪嫁丫头和妈妈,还有陪房,你还是自己亲自挑一挑,我给你掌眼。”

这样的事情陈澜自然不会拒绝,忙笑着迎了。等到老太太午睡之后,她就悄悄出了门,本打算回翠柳居小睡一会,再做一会针线,谁知道带着红螺和芸儿才出穿堂,就看见有小丫头慌慌张张跑了出来。

“三小姐,三小姐,不好了!”那小丫头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冲上前来还没站稳就急急忙忙地说,“二小姐在紫宁居大发脾气,还打破了四小姐的头,又和夫人争执了起来……”

陈澜眉头一挑:“是二婶让你来寻我的?”

“啊,不,不是……奴婢是二夫人院子里的,只是听见里头闹腾……”

“那就行了,你赶紧回去,免得二婶觉察到少了人责罚你!”看见那小丫头睁大了眼睛还有些懵懵懂懂,陈澜自然把口气放得更加严厉了些,“主子都不曾发话,你自作主张做什么?还不赶紧走,到了地头随便找个姐姐说一声,就说蓼香院听到动静派人来打听过了!”

眼望着那小丫头一个激灵惊醒过来,随即撒丫子就跑得飞快,陈澜不禁摇了摇头。她身后的芸儿觉得有趣,张望了一下就笑道:“是紫宁居管院子里洒扫的小丫头福儿,大约是想瞅机会升等,可结果险些办砸了事情!二夫人和二小姐那么要面子的事,岂肯这丢脸的勾当让别人看到,让别人插手的?”

红螺低声叹了一句:“只是四小姐无辜。”

“无辜?她以前紧紧跟着二小姐,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受些皮肉之苦,也未见得就无辜。再说,小姐好心,不是让福儿捎话,说是老太太这儿已经知道了,让她们收敛一点么?”

陈澜没理会芸儿和红螺的小小拌嘴,默立片刻就继续往翠柳居那边走。相比从前的锦绣阁,翠柳居离蓼香院不过是一箭之地,只一小会儿她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屏退了丫头们,她就靠在了炕椅靠背上,耳边又回响起了朱氏的那些话,陈冰那张别扭的笑脸也浮现了出来。

“小姐,小姐!”

正沉思的陈澜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就只见芸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郑妈妈回来了,没去蓼香院,径直到了咱们这儿来。”

“快请郑妈妈。”

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暂时都赶到了一边,陈澜忙坐起身来,又下了炕。下一刻,芸儿就引着郑妈妈进了屋子。郑妈妈屈膝一福,眼看芸儿蹑手蹑脚退了,她才又走近了两步,声音压得极低。

“三小姐,出事了!宫中鲁王殿下薨了,正一团乱。朝堂中也出了事,几位都察院的御史联名上书,请轻贤臣,远小人,直指封两位县主的事情违背祖制,又说内阁于东昌侯事上太过严苛,于咱们府里和韩国公府广宁伯府又过于宽容,还请皇上封赠张阁老。先头的事都是皇上乾纲独断,这摆明了不是指斥内阁,而是指斥皇上。”

尽管此前已经有种种不利消息传来,但陈澜完全没想到,年仅八岁的鲁王竟然真的会死。而她更没有想到,之前封了两个县主的事,竟是用这样的方式爆发了出来。众多念头和疑问在心里打了个转,她就看着郑妈妈说:“这些消息缓缓对老太太说,先把事情打听分明。”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郑妈妈连忙点头,随即又低声说道,“要不,请四少爷再去向罗世子打探打探,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消息?”

“不用了。”陈澜心想罗旭这时候必定是最最焦头烂额的一个,当即摇了摇头,“这时候他自顾不暇,况且这一茬于罗家乃是大变故,咱们就不要去添乱了。至于消息,我设法向母亲那里打听就是,你记得嘱咐姑姑那儿不要轻举妄动。”

第214章 狂澜(上)

文武官员不得眠花宿柳,这条铁板钉钉的规矩如今早不是当初那回事了。勾阑胡同上次被锦衣卫抄了,记了名字的官员从罚俸到降级不等,前些时候又被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又扫荡了一回,可如今入夜之际,这里却又恢复了热热闹闹的景象,丝竹管弦犹如魔音一般往路人耳朵里钻,不少人的魂魄就这么丢了,不消一会儿就钻进了那些小院中乐不思蜀。

直截了当办事的人多,而喜好风雅那一口的人则是更多。当外头早已是满城夜禁的时候,勾阑胡同中一座院子深处的小楼中,三个人正在对饮小酌。几个身着轻纱的歌姬舞女在下头轻歌曼舞,上首的他们只是间或往那天魔之舞看上一眼,至于那绕梁之音是否入耳,自然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老陈,看来咱们是在外头厮混太久了,这京里的局势实在是云里雾里。你以为自己看分明了,可转瞬间就变成了另一番架势。幸好我这边是就要往南京上任,也不用考虑太多,否则这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用!”

说话的是前辽东总兵许阳,在那等苦寒之地浸淫了这么多年,他这个南方人看上去已经是一副货真价实的北方汉子模样,这会儿说完话,他嫌小杯子喝酒不痛快,索性拿起酒壶揭开盖子就是一阵痛饮。而一旁的平江伯方翰就有些看不上他这粗鄙的样子了,可想到三家未来就是儿女亲家,也只得别过头去看着陈瑛。

“陈兄,许兄这话说得虽说丧气了些,可我也是心里头担心得很。我回京是来述职的,原本陛见之后就该动身,可前一次面圣之后,陛见就是遥遥无期,莫非这漕运的事情还有什么变数?还有,最近这几天的风波实在有些紧,而且阳宁侯府……”

“放心,再怎么牵动,也不会到我头上。”陈瑛举杯一饮而尽,随即就冲两个未来的儿女亲家信心十足地笑了笑,“我家那位太夫人你们应当是知道的。早年我二哥是阳宁侯的时候,家里大小事务什么也插不得手,所以但有什么事情,那也必定是她顶缸。我接了阳宁侯不过几个月,难道这以前的事情还会算到我头上?”

见许阳和方翰都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他又重重拍了拍巴掌,等一众歌女舞姬鱼贯下去,他又等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许兄要去南京,别人说是今后闲置,可你想想,但你辛苦了大半辈子,那边的财路多多,也算是养老的肥缺,而且你性子直,远离了这漩涡也是大好事。至于方兄,你们家里把持漕运总督的时间太长了,难免皇上会有别的意思……”

“什么!皇上莫非真想拿掉我家的漕运总督之职?”

方翰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跳将起来:“百多年来都是这样的规矩,若是在我手上丢了这个职分,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家人族人?陈兄,这事你可不能袖手旁观,要知道,漕运虽说比不上海运来得自由,可终究路途短,咱们三个的那些生意要不是靠着漕船,哪来这么大的利?你别忘了,你家老太太怀里搂着的产业你又上不了手!”

被人这么赤裸裸地揭了最大的痛处,陈瑛却只是微微一皱眉,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你着急什么,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吗?皇上动漕运总督只是一步,接下来恐怕还有在江南推行新政的意思……其实也不算新政了,当初宣宗爷不是也推过吗,就是太祖爷的那个!”

此话一出,方翰和许阳不禁面面相觑。太祖爷的事迹即便是如今仍是民间说书艺人最爱拿出来说道的,可那什么紫微星下凡等等还真不是完全编造,至少,就连他们这些臣子也渐渐知道了那些每代君王必定仔细研读的太祖手札。可是,当今天子真要这么干?

“这……这……”

“别这了!”陈瑛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异样的神采,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操心过多,反正首当其冲的也不是咱们。我只管左军都督府,方兄只管在京师安心坐着,许兄只管去南京,天塌不下来……而且,文官们比咱们更急,须知江南一地出了多少文臣?他们眼下不已经把韩国公广宁伯,还有我家拿出来当了靶子吗?”

陈瑛这个身在漩涡中心的都如此淡定,方翰想想自己的处境确实不算最糟,也就勉强点了点头,至于许阳就更不用说了,从辽东苦寒之地到了江南金粉之乡,他索性撂开了手。三人又叫上歌舞伎闹腾了一会,陈瑛就先告辞了出来,一出小楼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了那一阵女子的惊呼声和娇笑声,不禁挑了挑眉。

刚刚还在忧虑这个思量那个,这会儿玩起女人倒是快!

尽管心下生出了鄙视之意,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却不走正门,而是从小院后门悄无声息地出去,才一立定就有两个黑衣随从快速靠了过来。不等他开口,其中一个就低声说道:“锦衣卫的坐探只在胡同口两边扎袋子,并没有太往里头靠近。”

“嗯,只是防着他们罢了……我吩咐送出去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是,都已经到了巡城御史于承恩的手上。”

陈瑛深深吸了一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大步朝那边备好的马走去。他心里很是清楚,自己这是把一把刀送到了别人手里,可越是如此,别人就越会以为阳宁侯府不足为惧……只那些文官很快就会知道了,什么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夜深时分,宜园三位真正可称得上是主人的男女,却谁都没有睡。腿脚已经差不多恢复了的威国公罗明远原是去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妾房里,可没说几句话就不耐烦地摔门帘走了,独自到了那棵大槐树下看星星。而罗旭和林夫人,则是在香茗居的正房东次间相对而坐。

“娘,真的没办法劝住姑姑?”

“要不是皇上来了,她甚至连鲁王殿下的遗体都不肯放开,哪里还听得进去别人的劝!她一个劲地对我说,鲁王殿下是被人害死的,不是被人下了药,就是被人用了巫蛊之术,甚至连在皇上面前都是这么说,我拦都拦不住!”

“我也让人打探过,据说,从小鲁王殿下因为身体弱了些,姑姑每到冬天就从来不让他出门,夏天也是,饮食等等全都是请人精心调配,因为那会儿她只是淑仪,甚至自己还暗自发狠学了医理药学,就怕有人害了鲁王。那些小太监说,即便如此,鲁王仍是病恹恹的。”

说到这里,罗旭忍不住摇了摇头:“孩子哪有这样养的,一味护在翅膀底下,一点点磨折都经受不起,这样只要一点风雨就是致命的威胁。姑姑丧子之痛谁都明白,可她越是那般样子,别人越会觉得她过分疯魔,就连皇上……怜惜之心能保持多久?而且,朝中的风波正愈演愈烈,恐怕皇上更顾不了姑姑。”

“要不,让你爹设法见一见你姑姑?”

“娘,男子出入内宫,有这先例么?”

母子俩对视一眼,同时深深叹了一口气。

夜深时分,站在大槐树下一动不动的罗明远终于挪动了一下步子,随即踉跄后退几步,坐在了一张石凳上,突然把头埋入了双手之中。那一刻,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发出了一声涩人的苦笑,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

本朝以来,不是从龙之功而封了国公的,就唯独只有他一个。可是,为了这光宗耀祖名垂青史的荣耀,妻儿抛在了京里,相依为命的妹妹入了宫中,以至于夫妻漠然,骨肉隔阂,兄妹之间更是永远隔着一堵高墙再也不能相见。如今这样的时刻,他还能做什么?

睡梦正酣的陈澜几乎是被人硬生生推醒的。她揉着眼睛半支撑着手起了身来,见是红螺掌着灯,那脸色满是焦急,她立时忘记了身上的袷纱被已经落下了一半,睡意一下子没了。

“出了什么事?”

“小姐……”红螺的声音里头竟是有几分颤抖,“皇宫……皇宫那边似乎着火了!”

陈澜仅剩的一丁点睡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完全扫空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掀被子,接过红螺递过来的那件外衫往身上一披,随即趿拉着鞋子就急匆匆往外跑去。到了院子里,发现田氏和云姑姑柳姑姑都起了来,正在和一个婆子说话,她微微一愣,待觉得秋天的凉意一下子扑上了身,她才醒悟到自己站在这里什么都瞧不见,连忙转身回了屋里。

眼见红螺沁芳几个大丫头都披了衣裳站在那里,她又对红螺问道:“是外头传来的消息,还是家里有人登高看到的?可惊动了老太太?三叔可回来了?”

“是家里守燕子楼的婆子一觉醒来去解手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动静上去瞅了瞅,结果就瞧见宫中那方向火光冲天,也不知道是哪里着了火。她慌慌张张跑了出来,也不知道怎么就直接上了咱们这,干娘拦住了她之后就去叫了云姑姑柳姑姑,她们又让我叫醒了您,老太太应当还不知情。还有,三老爷一直都没回来。”

第215章 狂澜(下)

穿好外头大衣裳,又抓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漳绒斗篷罩在身上,陈澜就再次出了屋子。此时已经是深夜,偌大的侯府一片寂静,而更外边也并没有多少声响,仿佛整座京师都已经沉睡了过去。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正思量间,就只听得一声姐,回头一看,却只见陈衍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院门口匆匆冲了进来,身上衣裳还整齐,可鞋子却是趿拉着的。

“半夜三更的,你怎么起来了?”

“听说出了事,我不放心,所以来看看。”陈衍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此时使劲揉了揉眼睛,又见陈澜的脸色有些阴沉,他才涎着脸说,“我早就嘱咐过看门的婆子警醒些,要是发现动静,不管什么时辰尽管来报我,这不是来得正好么?姐,究竟怎么回事?”

人都起来了,陈澜也不好再把陈衍赶回去,只得三两句分说了刚刚听到的情形。听说是宫中起火,陈衍也不禁勃然色变:“这大半夜的,宫中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今天可不曾打过雷!要说失火,一多半都是刚起就扑灭了,几十年不曾有过这种事。再说太祖爷旧制,宫中激桶水池之类的防火物事可是预备得最全,而且连元宵节花灯都是在外头放,不在宫里!”

陈澜何尝不知道陈衍说的那些,眼下也冷不丁想到了那一天的宫变。使劲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她便对跟出来的云姑姑和柳姑姑说:“烦请云姑姑走一趟蓼香院,万一待会街上有什么闹腾,不要惊着了老太太。柳姑姑去前院,吩咐关紧门户,不许有任何人进出。田妈妈,你带着人随我去燕子楼上看看。”

听到陈澜都分派好了,陈衍立时插嘴道:“姐,晚上园子里又黑又不好走,我去吧!”

闻声转头,见陈衍挺起胸膛,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又寻思燕子楼虽说是家里最高的三层小楼,侯府距离皇宫西安门又不算远,可终究隔着一座西苑,也瞧不出太多光景来,陈澜略一思忖就点了点头:“也好,你去吧,小心些,带上那盏防风的琉璃灯。沁芳,你也跟着。”

等到陈衍带着田妈妈和沁芳去了,陈澜站在那儿思量了片刻,终究还是留下红螺看屋子,带着云姑姑和芸儿一块往蓼香院而去。顺着夹道才到了穿堂门口,夹道另一头就有黑影冲了过来。云姑姑立刻一个闪身挡在了前头,而芸儿则是一手举高了灯笼,待那黑影近前,陈澜方才看清是看守二门的一个婆子。那婆子愣了一愣,就上前屈了屈膝。

“三小姐,小的刚刚见着了云姑姑。”见陈澜微微点头,那婆子犹豫片刻就说道,“还有,刚刚外院一个小厮敲门,说是大街上突然有些动静,似乎是一队兵马过去。刘管家差遣人进来问,是不是要差个人去看看什么事。”

“这事情云姑姑已经出去分说了,你只管看守好门户。”陈澜离那婆子近,闻到她身上并无某些守夜者那般的酒气,便微微笑道,“明日我会禀报三夫人,今夜你们那几个看守二门的各赏五百钱!”

“啊,多谢三小姐,多谢三小姐!”那婆子慌忙行礼不迭,见那边芸儿已经叫开了蓼香院的门,她便喜不自胜地悄悄退了出去。

陈澜一进蓼香院,就看到披了大衣裳的郑妈妈已经从耳房中出来,冲着其打了个手势就一块进了耳房。低声把事情说了,她就看见郑妈妈的那张脸一下子变成了死白色,她便故作镇定地说道:“郑妈妈也不用太担心了,我特意过来,也只是以防万一。须知如今不比当初威国公金蝉脱壳去了开平,其余诸将也多半在外,这京城守备最是森严不过,料想十之八九是宫中走水。”

“能让人从燕子楼上就看到冒烟,哪怕这几日月亮还好,只怕也不是寻常走水……要是这么说,宫中那二十四衙门是常常免不了走水之类的勾当,可要是什么要紧的宫殿……”

郑妈妈见陈澜有些茫然,知道她年轻,就请陈澜坐下,又倒了水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太祖爷当年又是激桶又是水池,又是禁入夜后太监宫女用明火,又是禁违例取暖,就是为了防火,据说这也是太祖爷早年的忌讳,最恨的就是一个火字。之前先是元宵灯市上走水,接着就是一阵阵闹腾,若是这回真是宫里走了水……”

她还没唠叨完,外头就传来了轻轻的一声咳嗽,旋即,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就跨过了门槛进来,却是绿萼。见陈澜带着云姑姑和芸儿在郑妈妈屋里,她有些错愕,随即就说道:“老太太已经醒了,正问究竟怎么回事,我就出来看看。”

陈澜对郑妈妈摆了摆手,随即就跟着绿萼出了门去,少不得对她解说了两句。果然,唬了一跳的绿萼立时按着胸口说:“老天爷……这才消停了多久,不会又出事了吧?”

“只希望只是咱们多想了。”

进了正房,陈澜自是直奔了西次间,见朱氏已经披着衣裳坐直了,她就走上前行了礼,旋即在床沿坐了下来。轻描淡写地说是有婆子在燕子楼上看见皇宫那边的方向冒烟,似乎是走水,她也不等朱氏追问,就诚恳地说:“老太太先放宽心,街道上还没什么大动静,四弟带人上燕子楼去了。咱们先等一等,要是没事就可以宽心睡觉了。”

“这年景……存心不让我这年纪一大把的安生!”

朱氏轻轻拍了拍陈澜的手,也没有多问,只是往里头又挪了挪,“过了中秋,这时节晚上就凉了,你也不要干坐着,索性陪我一块歪一会,说说话也好。”

陈澜笑着应了,脱了鞋子掀开被子一角坐了进去,又陪朱氏闲聊了些杂七杂八的话,此时灯光昏暗,绿萼和云姑姑这些人又都蹑手蹑脚地退了,她说着说着就渐渐地就生出了些睡意,不知不觉就往朱氏的肩头靠了靠,随即竟是有些迷糊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耳畔旁似乎有说话声,立时一个激灵跳将起来。

“……确实是宫里的方向,只燕子楼的高度瞧不见究竟是皇城还是宫城,但街道上的情形却看得清清楚楚。虽然有人马过去,但都是西城兵马司的,间中过去了一队当是外皇城红铺的当值守卫,其余的并不见什么人……啊,姐你醒了?”

陈衍看到陈澜一下子惊醒过来,忙笑着帮忙掖了掖被子,又挤了挤眼睛说:“老太太刚刚还让我别吵醒了你,只你睡在外头,老太太也没法和我上外间屋子里说话。”

陈澜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见朱氏正和蔼地看着自己,她忍不住脸一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和老太太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这大半夜的,你们少年人正是好睡的时候,哪里像我这般惊醒?你睡着睡着就靠在了我身上,蜷缩得像只小猫似的,倒是睡相好一动不动,睡着了还带着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想来也不会像小四小六他们那样做劳什子的噩梦。”

听朱氏竟然把自己对吴妈妈编的那通瞎话拿出来调侃,又说自己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加上看到陈衍在那儿挤眉弄眼,陈澜顿时更脸红了。只不过,宫中失火虽也是大事,可终究比什么动乱之类的强,因而她少不得立时下了床。待到朱氏安顿好了,她就和陈衍回了翠柳居,可这一回安安生生上了床,她却反而睡不着了,总觉得心中萦绕着一股不安。

仿佛是印证她那预感,一大清早,确切的消息就传进了府中——奉先殿失火!

尽管失火的并不是奉天殿那样的三大殿之一,也不是乾清宫坤宁宫和东西六宫,但是,奉先殿乃是放置列帝列后神主牌位的地方,可以算是整个皇宫最需小心谨慎的去处,这地方的失火却是意义非同小可。别说是陈澜,就连朱氏得知这么个消息,也觉得格外心悸。

这就好比家中宗祠失火一般,最容易出乱子的!

陈玖自从上回受了伤就告病在家,如今整个阳宁侯府,也就只有阳宁侯陈瑛在朝,可朱氏要打探消息却全从来都是另找渠道。可这一天中午午休时分,又是好几天没回家的陈瑛却是突然回府。而就是他在朱氏跟前露面的那一小会,他就带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

都察院御史进言,奉先殿失火乃是上天示警,并非人祸!女子干政素来是国之大忌,请圣主明查其奸,洞彻小人阿谀之举。

巡城御史于承恩上本,言宣府大同互市弊案虽是结案,可疑点重重,东昌侯金亮虽已伏诛,然家人全数自缢,足见有冤情,恳请另派得力官员详查。

那一刻,面对陈瑛那犹如夜枭一般的眼神,朱氏几乎恨不得抄起能砸的东西劈手砸过去,奈何一只手被陈澜紧紧按住,这才终于按捺下了那种暴怒的冲动。等到陈瑛微微躬身后告退离开,她才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吸了几口气,突然悲从心来。

“澜儿,把爵位夺回来,一定要让小四把阳宁侯爵位夺回来!我就是死撑着,也一定要看到那一日!”

第216章 风霜

尽管此前林御医和方大夫轮番施为,朱氏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然而,如今毕竟尚未到最难捱的冬天,因而蓼香院上上下下无不都揣着小心,就连陈澜也是一面预备各色绣活,一面常常陪在老太太跟前。当看到真心流露的笑容渐渐多了,心情也越来越愉快的朱氏此时此刻潸然泪下的悲愤,陈澜也不禁觉得心头憋着一股邪火。

那一刻,陈瑛对她姐弟俩的种种算计谋划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晃过,新仇旧恨之下,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老太太放心!”

“好!”朱氏迸出了这么一个字,长长憋着的一口气这才终于吐了出来,僵硬的脊背也终于软了一软,“我不要紧……我活了大半辈子,就算真是降罪,也就是一个死字而已,到那时候我绝不会让他好过!至于你姑姑……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她,她太冲动太不知轻重,都是我早年疏忽了,要是她能有你一半机敏……”

“可姑姑有姑父。”

陈澜见朱氏越说眼睛越红,连忙在旁边打断了那话头。见其一下子愣住了,她就朝朱氏挪得更近了些,只低声说道:“姑父免了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可如今却坐镇了京营。他是唯一没真正打过仗的,可却有如此任命,足可见信赖倚重。如今可虑的就是姑父人常常不在家,难免姑姑在急躁之下有什么异样举动。但我想姑父那样老成审慎的人,再加上还有我义父和义母在,韩国公府乱不起来。相比这个,更可虑的是,上书的人究竟想干什么!”

朱氏原是被陈瑛那种赤裸裸的小人得志便猖狂气象给气着了,此时被陈澜一说,这才顿时醒悟了过来——不说陈澜是天子赐婚,又得了县主封号,就是韩国公府,只要宜兴郡主仍在,大不了国公封号换个人,等张铨百年之后,因为无子,自然而然这国公爵位仍是回到长房,并没有什么可忧虑的。相形之下,反倒是朝中这股突如其来的波澜过于诡谲。

“这些人……难道又是之前那会儿那般……”

尽管陈澜是旁观者清,但朱氏毕竟活了老大的岁数,对于从前旧事仍是留着记忆,此时不知不觉就露出了震动的表情。沉默了许久,她才看着陈澜说:“你年纪小,有些事情如果没有人说,你也没地方知道……咱们楚朝从太祖爷之后,每位皇上在位的时候,都常常有一遭甚至两三遭的大波澜。有时候只是为了一个简简单单的谥号,有时候是为了造办宫殿抑或龙袍,有时候是为了臣子的俸禄,有时候是为了山陵……总而言之,这些事情看着只是一个小火星子,到最后却总会演变成轩然大波。”

陈澜尽管陆陆续续看了不少书,尽管她的古文和繁体字功底还算不错,可终究不可能在几个月里真正博览群书。如朱氏此时所说的事情,她隐约记得仿佛是看到过一些,可那时候惊叹一阵子也就一扫而过,断然不会生出这样的体悟。

“太祖爷开国之后最重文学武学,民间文武私学也兴旺得很,学生们都可以评议朝政,入朝之后就更加延续了那习惯。因为立储,满朝文武和太祖爷犯拧,可太祖爷那会儿念情分,就立下了不因言罪人,许大臣据理力争的规矩。等到了太宗爷即位,群臣大多都是当年助力过的,于是就更加如此了。所以,一朝朝的下来,虽说锦衣卫一直是管着侦缉,可一旦相争起来,他们历来都是靠边站。可只说是不罪人,终究是难免天子雷霆之怒,亦或是旁生枝节。这中间,有三位内阁首辅黯然下台,有两代皇帝荒废朝政,还有一朝则是皇帝大怒,杀了十几个人,到头来民间举兵叛乱,几乎天翻地覆……就不知道这一回皇上预备怎么办……”

朱氏一一解说着,临到末了终于是疲了,而陈澜亦是会意地请其早早歇着,随即就带着难以名状的心情出了屋子。不知不觉的,她又想起了自己在宫中时看到的那几本写满了朱红色拼音的书,又想起了那上头记载的一桩桩旧事。尽管和那两位极可能来自一个时代的同仁已经相隔了百多年,但她仍然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豪气……和悲伤不甘痛悔。

带着这种心情,回屋做绣活的她自然是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她那些嫁衣上边边角角的部分,自有屋子里这几个精通绣活的丫头们一块帮衬,她最要用心的反而只是那些绣帕荷包之类的小玩意——毕竟从前旧主留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做了一会活计,正好韩国公府派了赵妈妈来,她少不得亲自见了,又应允八月二十四张惠心出嫁的时候必定前去帮衬,可才把人送走,那边却又有媳妇来报说,杨太夫人江氏来了。

先头才接到过杨进周送来的信,陈澜对于未来婆婆的再次登门,倒是没有什么意外,派人回禀了徐夫人就大大方方地到二门相迎。及至江氏下车,她在旁边搀扶了一把,抬头又看了一眼这平头黑油青帷车,随即才顺着甬道把江氏往里头引。

“老太太若是正歇着,或是身子不利索,见不见我都不打紧,横竖我也只是闲着没事来串门子的。”江氏笑吟吟地解释了自己今日过来的目的,又笑道,“至于三夫人正在孝期,我也不去打搅了,二夫人大约也不在,我正好就叨扰叨扰三小姐你了。”

陈澜闻言愕然,脚下步子也不禁停了一停,见江氏慈祥的笑容中带着几分狡黠,她立时明白这位只怕是打听好了自家几位长辈的脾性,今次来应当是刻意避开二婶马夫人的。只这小小的心计说穿了却显得异常可爱,她不知不觉就笑了。

“太夫人喜欢尽管来坐坐就是,说什么叨扰。”

“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到时候可真是会常来的!”江氏说着就眉头一皱,又一摊手说,“毕竟,皇上刚刚赐了一座镜园,有些事情我也没头绪,少不得要上门多多求教商量,这地方也是以后你要住的。”

此时此刻,陈澜身后的芸儿已经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稳重的红螺忍俊不禁,就连云姑姑柳姑姑也是莞尔,陈澜却是没防备,一下子愣住了。及至发现江氏正笑看着她,她才顿时醒悟了过来,这一回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蓼香院就在前头,她带着江氏过去,那边张妈妈就迎了出来,又笑着行过了礼。

“老太太说,太夫人来,本应是好好接待说话的,可午后歇了午觉,这会儿实在是没精神,那般模样出来待客更是不恭敬,所以请太夫人谅解怠慢,还是让三小姐陪着您吧。至于商量什么,也请太夫人只对三小姐说,三小姐应了就是老太太应了,绝对没二话。”

刚刚江氏才打趣过,这会儿张妈妈就来了这么一番话,陈澜顿时没好气地瞪过去了一眼,见张妈妈装作没看见似的,她只能暗自为之气结。于是,等说完了话,她就把江氏往翠柳居请,落座之后又亲自奉了茶,因见江氏于满屋子陈设上头都不尽留心,坐定之后就仿佛斟酌起了话语,她一思量就只留下了云姑姑和柳姑姑。

“三小姐,今次我来,一则是为了镜园的事,二则是为了外头的传言。”江氏为人爽利,想清楚了这会儿的先后次序,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来意,“镜园是先头那位汝宁伯留下的产业,多年都是御用监派内官打理,房子虽有些旧了,可修缮得都还妥当,顶多就是油漆粉刷而已,但那地方说是不大,可终究免不了用人。汝宁伯府一下子荐了好几房家人过来,毕竟是本家,全然不理会说不过去,但咱们家里原先的人手太少,让人喧宾夺主握了先机,将来受人钳制就没意思了。临时挑人毕竟太难,我思来想去,想请贵府和韩国公府也荐几个人。”

江氏直言不讳地道出了这番话,陈澜立时明白了杨家如今的局面和未来婆婆的善意。公侯伯府嫁女都是有定制的,哪怕她封了县主,能带过去的人终究有限,要真是被汝宁伯府趁着杨家如今人手捉襟见肘而真的得逞,日后再想扳转就难了。因而,她只考虑了片刻就开口问道:“太夫人要多少人?”

“四房家人就差不多了。”

陈澜默默计算了一下,觉着应当能匀出来,就点了点头。这时候,江氏心头一宽,当即又低声说道:“至于另外一桩,不是我听信外头那些话,实是因为从前家里常有绣活送到外头绣庄上去,所以庄妈妈常常往外走。如今不好再做这些,那些绣庄却有主动找上门来揽生意的,免不了说起阳宁侯府的事。有的是说侯府家底厚,早年定做过什么样儿的首饰,荷包上头要用什么样的金银线……总而言之,都是说老太太当家豪奢,常常为人揽事办事。”

朱氏从前是什么光景,陈澜哪怕不曾亲眼看见,记忆中也没有多大印象,可只看最初老太太的言行举止她就能品出滋味来。然而,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如今老太太分明是打算收心收手,这般传言却径直到了江氏跟前,这便不能小觑了。

“多谢太夫人提醒,这事情我必定会记在心上。”

江氏微微一笑,端详了一会陈澜,嘴角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隐约间露出了几分当年的妩媚:“人老了,想得难免就多了些,你不嫌我啰嗦就好,说什么谢字。”

第217章 花嫁(上)

八月二十四是张惠心出嫁的日子。

陈澜既是宜兴郡主的义女,又受了皇帝海宁县主的封号,自然少不了一大早就去帮衬。在那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的闺阁中,她好容易安抚住了紧张得连动作都变了形的张惠心,又见梳妆打扮的姑姑们都已经进了屋子,她就顺势先退了出来,却看到另一边廊下赵妈妈正冲自己打手势,连忙走了过去。

“三小姐,郡主在那边书房等您。”

“我这就去。”

见长镝红缨正守在门口,陈澜便谢了引路的赵妈妈一声,提起裙子跨过门槛进了屋子。明间里头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她就直接熟门熟路地进了东屋,就只见宜兴郡主正拿着一块绢帕轻轻擦拭着手中的一把宝剑,那模样专注而冷静,她不禁愣了一愣。

“娘。”

宜兴郡主这才抬起了头,见陈澜缓步走上前来,她方才掉转剑锋,随手将其插入了鞘中,又抬起头说:“这几天朝中的动静大了些,你怎么想的?”

对于这个异常直截了当的问题,陈澜只是面色微微一凝,随即就不无犹豫地说:“我只觉得,和之前我让姐姐给娘送的那封信一样,仿佛仍是有人有意而为。而且……而且这一次比那一回有针对性的多。奉先殿失火,说是上天示警,上天为何示警,其意不外乎是说皇上失德,于是,这先头金家一门五口,张阁老的病故,范熙同的横剑自刎,再加上皇上不顾祖宗成例,一下子封了两个异姓县主,这些全都是过错。”

“你说得不错,只一头指的是你们这原本就只是受到牵连而被宽贷的几家,一头就是我这个碍眼的女人了。都察院的一个御史上本时更是义正词严,什么女子干政乃是祸乱之始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想当初太后训政的时候,怎么就不见这些忠臣义士出来说话!”

宜兴郡主轻轻一按机簧,剑鞘中的宝剑顿时上跳了三寸,露出了那一泓明亮的剑锋,而她的表情也一下子变得锐意逼人。见陈澜虽没有附和,可满脸都是那种说得没错就是如此的表情,她这才微微一笑,又悠然叹了一口气。

“所以,太祖爷固然有功有过,我最佩服的便是他的一句话。能利国者,虽草民亦国士。徒善言者,虽大儒亦祸根!就好比如今这朝堂上,一个个把道义喊得比谁都好听,可在家里不是养着酒囊饭袋的子孙,就是做些男盗女娼的勾当!要是我恼将上来,拼了这劳什子郡主名头不要,撕破了那层遮羞布,让人看看这些道貌岸然的都是什么好东西!”

陈澜一向觉得宜兴郡主豪气不下男儿,可此时还是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她斟酌好该怎么相劝,宜兴郡主就无奈地摇了摇头。

“开开玩笑罢了,要是我真这般不管不顾,当初也不会就这么光棍地和你干爹一块下了江南。况且,这一回的事情犹如弈棋一般,显然背后的人高明得很,不是那些自以为得计的小孩子能玩得出来的……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你姐姐出嫁的日子,不说这些没趣的事。你还没见过你姐夫吧?到时候也瞧一眼,看看比起你的那位如何。”

这种程度的调侃陈澜是每到宜兴郡主这儿来一回就得领受一回,最初还有些羞涩脸红,可渐渐习惯了,她也就若无其事了起来,此时更是笑答道:“您二老给姐姐千挑万选出的人,哪里还有差的?要是姐夫以后有个不是,单单您手上这把剑,他就过不了关去!”

“那是当然!”

宜兴郡主坦然一笑,竟是丝毫没有用强力强权给女儿撑腰的不自然,随即又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澜:“我和你爹确实是给惠心千挑万选,可你那位也是一样精挑细选出来的,皇上头疼的不比我少,终究这是给先皇后的承诺。对了,今天他也会过来,好歹从前我照应过他,这嫁娶大事,惠心又只有世子那么一个哥哥,几个弟弟小得一丁点,他自然要过来帮衬送亲。”

杨进周……今天要来?

面对宜兴郡主戏谑的表情,陈澜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位干娘是有意这会儿才露出口风,分明是存心想逗弄自己,忍不住嗔道:“娘!”

“好了好了,是我特意把人叫来的!”见陈澜抱着她的胳膊,脑袋却低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宜兴郡主不知不觉地抛开了刚刚那些烦心事,扳着她的肩头,亲昵地把人揽在了怀里,“傻丫头,未婚夫妻不能见面,可偶尔碰上又不碍事,再说,待会宝宝也要过来,有他在旁边看着,贤妃娘娘也能放心些不是么?宝宝就记得惠心这个妹妹和你这个好妹妹,他好容易来一回,你能撂下他不管?”

陈澜倒是有心挑个不是,可所有的理由都被宜兴郡主圆得天衣无缝,她只得心悦诚服地合掌叹道:“是,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得上娘巾帼英豪,算无遗策?”

“小丫头!知道就好!”

母女俩说笑了一会,宜兴郡主终究是今天的主人,有的是事情要忙碌,于是拉着陈澜出门之后,也不管陈澜说自己带了云姑姑和红螺,有人伺候,仍是吩咐长镝和红缨随侍左右。她这一走,陈澜想了想,先去帮着应付了一回前来贺喜的诰命夫人和小姐们,随即仍是回转了张惠心那闺阁,一进门就看到一张涂抹着厚厚脂粉,几乎显得异常死板的脸。

“好妹妹,快救救我!”

后世化妆术推崇的是化腐朽为神奇,而这一世,陈澜在陈冰出嫁的时候已经见识了什么叫做毁人不倦,因而这回虽说心里哀叹,可还是只能打叠精神安慰看了玻璃小镜子中的人脸后大受刺激的张惠心,又绞尽脑汁和两个喜娘较劲。就在徒劳无功之际,她就只听外间一阵喧哗,一个黑影突然冲了进来。

“周王殿下!”

陈澜这才看到,那一身大红团领纱衫,身材略显胖的正是周王林泰堪。两厢一打照面,她就看见周王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随即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好妹妹!”

这个久违的称号再次入耳,陈澜顿时哑然失笑。见后头跟进来的一个年轻少妇忙不迭地冲上前来,又拉着周王轻声分说着什么,她哪里还不明白这便是那位季夫人,少不得上前见过了。季氏自是慌忙还礼不迭,又要劝周王出去时,却不料这位脖子一梗,很是执拗地说:“坏妹妹还没见着呢!娘娘说了,宝宝是来贺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