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庵主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淮王的表情,见他握剑的右手轻轻颤抖着,便知道自己这一句句话无疑都说到了他心坎上。只刚刚那两番交锋,她已经摸到了这位天潢贵胄的底线,因而就不再步步紧逼,而是话锋一转道:“殿下是皇子,想来也应该知道,当今皇上是什么样的天子。昔日吴王亦是颇得圣眷,缘何会突然走出那样行险的一招?又缘何会在被禁西内之后选择了自尽?鲁王殿下缘何会突然病故,晋王缘何会迟迟不得储君之位?”

说到这里,她方才意味深长地说:“群臣看来,国赖储君,而在陛下看来,正当年富力强,若是副君位子上是一个年长的儿子,兴许是国祚之福,却未必是他之福。须知殿下你下头的小皇子们,可是还剩下不少。”

这话说得更露骨,而这一次,淮王却没有开口喝住龙泉庵主,而是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不自然地反问道:“那你觉得,本王当如何?”

“等,决。”

这惜字如金似的回答显然不能让淮王满意,他皱了皱眉,正要呵斥时,龙泉庵主便接着解释了起来:“所谓等,无非是等待时机。所谓决,便是当时机到来之时,用所有的力量发出雷霆万钧之击。殿下不是一直都在做这样的预备么?否则,又怎会让林公公给广宁伯送去了那样的讯息,迫死了阳宁侯夫人?”

“你……”

尽管之前的种种已经使得淮王对面前这尼僧生出了深深的忌惮,可这都比不上此时此刻的最后一句话。强忍住杀人灭口的冲动,淮王眯了眯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最终大步往外走去,可临到门边时,他突然又转过身来。

“你一介世外之人趟进眼下的浑水,就不怕拖着整个龙泉庵还有这观音庵的尼姑陪葬?”

“俗世人常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贫尼敢做,自然便有本钱。”龙泉庵主仿佛预料到了淮王转身相问,双掌合十却并不行礼,“贫尼只求事成之后,殿下能复了贫尼的身份。”

“身份?”咀嚼着这两个字,淮王面露狐疑,但随即就回剑归鞘,一下子拉开了两扇大门。随着寒风一下子涌了进来,将他头上的高头巾子吹得簌簌作响,他便头也不回地说,“好,本王答应你了!”

一行人来得快,同时也走得快,不过是须臾,这出现在观音庵中的一群男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办好了事情的龙泉庵主沉默着回到了一间陈年旧屋中,重新披上了来时的那一袭宽大灰色斗篷。就当她把风帽戴在头上时,身后却传来了一丝动静,她敏捷地回过头,看到是一个尼僧袍上打着好几块补丁的中年尼姑,按在手镯上的手顿时放下了。

那中年尼姑面相清秀,声音却有着一丝诡异的尖厉:“你既那般说了,他回头必然会去暗中访查你的身份,这不是多此一举?还有,为什么要见他,继续暗中谋划不好么?”

“就是要他查。”龙泉庵主微微一笑,随即就不紧不慢地系着那斗篷的领线,“查到以前的秦王府,他就一定会自以为明白一切而歇手,决计不会再继续。至于我站出来,是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大,我不露头,何以取信于他?那时候若是成功便罢,若是失败,也不至于全部都搭进去……从宣府弄回来的东西,就都靠你了。”

见中年尼姑沉重地点了点头,她略一颔首便往外走去,步伐稳健再不回头。而等到两扇大门合上,那留下的人跌坐在椅子上,沉吟了老半晌,终于从后门悄悄出去,等到了菜地边上,她才招手叫来一个面色黝黑的老尼,低声言语了几声就回头走了。待回到屋子里,她三两下扒了那件僧袍,那贴身中衣下,赫然是极其平坦的胸部。

一刻钟之后,距离烂面胡同三四条街远处的小巷中驶出了一辆不起眼的骡车,在外城绕了两个圈子,方才从崇文门进了内城,最后拐进了东安门大街,径直停在了东安门外。看到上头下来的几个人,守门的士卒验过了乌木牌之后便直接放了行。

傍晚,阳宁侯府报丧的题本从通政司经内阁,最后终于到了皇帝的案头。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陈瑛亲笔写的这三四张纸,皇帝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到最后却又拧紧了,好半晌才在内阁转呈的这公文上随笔批了几个字,又摆手吩咐送呈上来的太监拿走。等到人走了,他方才擦了擦手,眼前又浮现出了皇后的脸。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只这话对于阳宁侯陈瑛想来是用不上的。既是如此,成全了他也罢!

次日,礼部派人治丧阳宁侯府的同时,却又有一条旨意颁行天下。

命阳宁侯陈瑛总领将军宿卫!

第318章 默契(上)

相较于惊涛骇浪的朝堂和暗流汹涌的阳宁侯府,威国公府宜园却是显得平静了许多。

尽管后院有两位姨娘,尚有皇亲国戚文武大臣送来的好些美姬,但威国公罗明远并不常常着家,在京营驻地时只有几十名亲兵和两个侍女照料起居——就为着那两个女人,他还招来了御史一轮又一轮的弹劾,自然家里的其他女人就没可能再跟过去服侍。至于挑战威国公夫人林氏这个主母,在这座被林氏和罗旭母子经营了十余年的府邸中无疑是更不可能的。

因而,哪怕罗旭成日里被繁重的内阁事务压得早出晚归,哪怕林夫人正身怀六甲,哪怕如今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庶子庶女,可是,每日里蓝妈妈代管家务,四处都是井井有条。于是,直到现在,罗旭仍然没能认全自己的那些弟妹——他也完全没有理清楚这些的打算。

这一日晚上戌时许,他冒着漫天大雪回来,一进宜园便直奔母亲的香茗居。解下了已经落满雪花的黑貂大氅递给一旁的丫头,他挑帘进了暖阁,见是没外人,也就省去了毕恭毕敬行礼的那一套,叫了一声娘就上前笑嘻嘻地蹲下身来,把脑袋贴近了林夫人的小腹,听了好一阵子便无可奈何地撇撇嘴道:“这小子和我犯拧,我一回来他就不动了!”

“又是满口胡言乱语!”林夫人没好气地在罗旭脑袋上敲了一下,见他挪开来在一旁坐下,忙示意丫头给他端上冬日炖品,这才满怀宠溺地说,“谁和你说就一定是弟弟了?”

“上一回那位常给后宫娘娘安胎的御医不也说是男胎么?于后宫那些娘娘身上,他不敢说实话,可于您身上,他总不至于信口开河。再说了,若是妹妹,必然是乖巧的,哪有他这样成日里就和我作对,连给我听个动静都那么难?”看到蓝妈妈亲自端了炖品送上来,罗旭忙站起身谢过,坐下之后见林夫人眼神不善,他赶紧又嬉皮笑脸地说,“不过是男孩子也好,最好和陈小弟那样机灵有趣,以后有我这个兄长调教,自然不会让他吃了一丁点亏去!”

此时此刻,别说蓝妈妈,就是见惯了儿子做派的林夫人也终于被逗乐了。扑哧笑了一声之后,她终究碍着满屋子的丫头,只是白了罗旭一眼,随即低下头轻轻摩挲着已经隆起的小腹,最后方才抬眼笑道:“无论是男是女,都小你太多,都说长兄如父,日后自然是要倚靠你的。算一算,如今才四个多月五个月不到,差不多明年五月才能落地,这中间也不知道要遭遇多少事情……”

“娘,担心那许多干什么,既是我的弟弟或是妹妹,自然有的是福气!”罗旭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林夫人,随即方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忙对蓝妈妈说,“我刚刚进门的时候顺手给了那小丫头一个食盒,劳烦妈妈去拿进来。”

等蓝妈妈出去了,他才解释道:“是我今天特意从江米巷那家店里带回来的蜂蜜酥,还特意要了配方,回头若是吃了好,就让厨房依样画葫芦做。我打听过,蜂蜜和羊乳原本就利于冬日服用,再加上娘身怀六甲,却吃不惯牛乳羊乳,做在点心里香甜些,兴许就无碍了。”

林夫人知道罗旭这些天一直变着法子安排这些,此时心里又是高兴骄傲,又是心疼他费心思,当下便半是埋怨半是关切地说:“家里那么多仆妇丫头,你一个大男人不要老是盯着这些,劳神费力。就是人家那店里,好端端的配方,凭什么教给你?”

一说这话,罗旭的脸上就有些不自然,忙打哈哈蒙混了过去。林夫人自然也不会盘根问底,等到食盒拿进来,她用了一块便赞不绝口,一连吃了两块半,这才顾忌太饱伤身而住了。罗旭在一旁看着高兴,自也在林夫人的目视下狼吞虎咽吃了两块。陪着说了一会话,等到母亲要传饭的时候,他却以自己早就用过了为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让林夫人到了嘴边的教训提醒全都没地儿出。

“这孩子……终究长大了,生怕我一个不好动了胎气,什么都不拿来我面前说!”

罗旭却没有回自己的畅心居,而是径直往外书房浩淼斋的方向走去。只背着手悠悠闲闲走在路上,他却忍不住舔了舔嘴角,仿佛仍在回味着那若有若无的甜味,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陈澜的那封信。不论是看她的面子,还是看着自己未来岳家的份上,亦或是为了他自己早就在追查的某些线索,他都不会袖手旁观,只却不知道陈澜竟似乎也对张冰云透露了些什么,于是,但凡他去,那位掌柜总会笑容可掬地预备上几样小食,无一例外都是适合孕妇的。

他的未婚妻……还真是一个心思细腻却又灵巧能干的人哪!

踏入书房,瞧见两个三十出头的亲随垂手站在那里,他便点了点头,在母亲面前的漫不经心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缕慑人的英气。在书桌后头坐下,他微微一颔首,下首左边的那个亲随立时上前了一步。

“大少爷,小的奉命带着七个人日夜不停地看着淮王,可是自从琼芳阁的事之后,他行踪诡异得很,而且常常有李家的人帮忙打掩护,往往是前脚从一家店铺进去,随即就从后头走了,跟起来很麻烦,毕竟人手太少。”说到这里,他面色不安地抬起头来偷觑了罗旭一眼,见看不出什么变化,他连忙屈起一条腿单膝跪了下来,“小的只能竭尽全力记了记他这些天去过的地方,全都在这册子里。”

罗旭没有说话,只示意呈上来,却没有立刻翻看,又掉转目光看着另一个。那人待同伴退了下来,也忙走上前去,低声禀报道:“小的仔仔细细去查过,那家酒肆之中出入的人物,大多是锦衣卫外围的探子出没最多的车马行,料想是锦衣卫吃下的,可那几处车马行最近都招收了大量的人手,据说不少是来自西山煤矿……详情小的都一一记了。”

第二本册子呈上,罗旭方才点了点头,又和两人嘱咐了一番,便让他们一人到账上支五十两银,随即由得他们退了下去。先后翻看了一下两本册子,他的目光在几处紧要地方逗留了一下,记下了几个要紧的地名,斟酌了片刻就决定还是通个讯息。

尽管他那些狐朋狗友是京师的地头蛇,但要是真出什么大事,却抵不上官家一指头。而且,要是照着他之前刚得到的讯息,只怕圣手刘那儿不太妙……既然都是因为和他扯上了关系,他也得维护他们周全,不然他怎么对得起他们!只他回来时,身后隐隐约约那些尾巴,恐怕别人也和他采取的行动一模一样……

“来人!”他高声一唤,立时有一个书童应声而入,他便看着人直截了当地问道,“阳宁侯夫人新故,咱们府里之前是怎么送的赙仪?那边情形如何?”

“回禀大少爷,是夫人差了蓝妈妈去送的赙仪,事先打听了韩国公府和安国公府那边的情形,最后送了一百二十两。至于阳宁侯府的情形,最初只是勋贵里头派人拜祭,只有杜阁老家因是姻亲,夫人亲自去了,此外便是小张阁老家的大小姐代母去了一遭。后来因为皇上下旨阳宁侯总领将军宿卫,一时倒是有不少文官跑了过去,不过大多都是不怎么起眼的,并没有太多大佬。”

这个答案和罗旭预计的差不多,因而他点点头后,就再没有多问,只是嘱咐人磨墨伺候,等到砚台里蓄了小半池的墨,他才吩咐人退到一边等候,连自己拿过两张小笺纸,略一思忖就奋笔疾书了起来。不过小一刻钟,他就写好了一封信,待墨迹干透亲自封口盖上了印章,随即递给了那个书童。

“大少爷,这是……”

“立刻送去镜园给杨大人。”见那书童吃了一惊,他又加了一句,“打上咱们威国公府宜园的灯笼,带上腰牌,若遇上五城兵马司,便报上府名,只说是紧要事务。”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书童再不敢多言。等听罗旭又嘱咐挑上两个护卫同行,他不禁更是油然而生狐疑,可终究是领命而去。等到他一走,罗旭又站起身来,这一次却是到了书房门口,直接敲响了自己很少动用的云板。不消一会儿,几个身着黑衣的汉子便悄无声息地汇集了过来,看着短小的人影却显得极其精悍。

那便是父亲留给他的班底,他一贯藏着不用——除却带去京营的那些个护卫亲兵之外,这才是罗家纵横南疆的真正倚靠——一群在山地密林之中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斥候!

“悄悄地跟上我那个信使,若一路平安,你们就立时回来,若有人拦截……”他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见他们默然行礼,他便示意他们立刻出发。等院子又恢复了平静,他才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只有微微茸须的下巴,嘴里轻声念叨道,“烂面胡同?外城每个地方我都踩遍了,记得那边除了济南湖南江宁汉中几座会馆之外,就只有一座不起眼的观音庵……”

第319章 默契(下)

闻丧当日,陈澜一整天粒米未进,即使如此肚子却依旧感觉不到饿,直到半夜里饿醒了方才吃了小半碗面条。次日小殓,她想着是否要回阳宁侯府帮衬,却闻听四妹陈滟亲自回去帮忙料理,马夫人更是当仁不让地接过了主持家务的差事,她就只是在下午过去了一趟。直到成服之日,她才依服制服了孝服回府拜祭。那一日,就只见门外前来拜祭的车马把一整条阳宁街堵得严严实实,从上到下但凡有名头的官员哪怕自己不露面,也总有家人上门送礼。

不论是徐夫人生前怎样,这死后哀荣,怕是要及得上当年老侯爷陈永了!

由于是服大功,因而陈澜不得不和杨进周分房而寝。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从惯于一人独寝到枕边有人陪伴不过是一两天的功夫就习惯了,而如今枕边空落落的,她竟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一连两三日都没睡好。此时此刻,这张她陪嫁来的极其结实的黄花梨拔步床由于她常常翻身,不时发出了微微响声。到最后,睡在床前踏板上的芸儿终于给惊醒了。

“夫人?”芸儿一整天都在跟着庄妈妈学着账目,不免劳累,此时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撑着踏板半坐起来,便揉了揉眼睛说,“可要去倒杯茶来?”

“不要紧,你睡吧。”

陈澜不免有些尴尬。嫁人之后,本就不喜欢丫头值夜的她一直吩咐她们歇在外头,只有事再召唤,今晚竟是忘了因江氏的吩咐,下头的踏板上还睡着有人。见芸儿迷迷糊糊应了一声,须臾便倒下去睡了,虽不曾打鼾,可那均匀的呼吸声却是羡煞了人。她往那缎面荞麦芯子的枕头上靠了靠,随即索性把这大大的枕头抱在了怀里,脑海中转着几个不相干的念头。

幸好那两位穿越过来的仁兄,连这枕头也一块给改革了,否则那什么玉石之类的硬枕,她恐怕连睡觉都成了难题……话说回来,龙泉庵那边的消息是说,龙泉庵主闭了死关,如今已经选出了代理的庵主,那所谓的闭关地方,究竟有没有人?所谓的楚国公衣钵,指的究竟是什么,和如今京城中这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有没有关系?

想着这些诡谲复杂的大事,她竟是奇迹般地渐渐松弛了下来,只合上眼的时候,她却仍然惦记着杨进周——睡在外书房瀚海斋的他,眼下是不是已经睡了?虽则是这一分未必真的要大功九个月,可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三个月内夫妻是不能同房的。庄妈妈只提了一句拨两个年长稳妥的丫头去伺候,他却不等她开口就抢着拒绝,他倒不怕人说家里河东狮吼……

外书房中,杨进周确实还未睡下。他在人前从来都只说自己的经史不过半吊子,但有杜微方那样一个严厉的启蒙先生,他的底子却打得极其扎实。如今这好几层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大半是他年少时父亲留下的亦或是先生送的,小半是他这些年自己添置的。眼下秉烛看书,虽没有红袖添香,但那种静谧的气氛亦是怡人。

此时此刻,重温老子《道德经》的他翻到某一页,突然被上头的一句话给看住了——“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琢磨着这简简单单的二十四个字,他想起自己两日前见罗旭时的情形,心中一动,放下书就站起身来。他只踱了两步,外头就传来了小厮的声音。

“大人,是不是要就寝了?”

“再等等。你们铺好床自己去睡就是,不用理会我这儿。”

听到外间小厮犹疑了一下,随即答应了,杨进周便继续自顾自地在室内转起了圈。就在他突然站住脚步的时候,他却察觉到外头仿佛有些小小的骚动,眉头一皱就大步走到门边,直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

那小厮正在大门边上和人说话,闻声立时回过头,见是杨进周,他手一抖,那厚厚的蓝色棉帘子自是重重落了下来。下一刻,他才赶紧站直了身子禀报道:“大人,威国公府宜园送信来了!只路上遇着点事情,一匹坐骑折断了腿……”

“人在哪,还不赶紧带过来?”

“是是是!”

不消一会儿,那信使就进了屋子来——确切地说,他不是自己走进来的,而是被两个小厮架着进来的。瞥了一眼他那衣衫上明显的污痕,杨进周又端详了一会他那鼻青脸肿的样子,脸色自然而然就布满了严霜,口气亦是极其冷峻。

“这是怎么回事?”

那信使便是罗旭书房的那个书童,只和之前的周正相貌比起来,眼下的他异常狼狈。这会儿听到杨进周问话,他甩开扶着自己的那两个小厮,竭力站直了身子深深施礼,结果一个趔趄险些倒地,好在面前一只手及时将他搀了起来。及至被人按在了椅子上,他顿时更加惶惑不安了起来,慌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双手递上。

“是我家世子爷嘱咐小的送信过来,不想路上突然遇到一群喝醉的醉汉。小的原以为是巧合,可不想他们突然发难,多亏有人出手帮忙,小的才能平安到镜园。”

杨进周并没有动手裁开信封,闻听这话,眼神更是锐利,当即示意对方把当时的情形复述一遍。得知那七八个醉汉暗藏兵器,竟是舍两个护卫直奔了他,而且先砍马腿再取他的人,招招式式都绝非寻常市井宵小,他顿时眯了眯眼睛,又问了相救的人。得知那几个黑衣人撵跑了那些醉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和两个护卫则是急着送信顾不上理会这些,他不觉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你那两个同伴可有受伤?”

“都是些皮肉外伤,不打紧……刚刚进来的时候,外院的一位管事已经叫了人上药包扎,小的则是急着亲自送信来,若是大人有回执,也请交给小的带回去……”

“先带他下去好好洗个脸,然后上药换身衣裳。”见那书童还要再说,他便放缓和了语气,“我先看信,若是有回文一定让你带回去。眼下你先歇一歇,否则路上再遇到事情该当何如?”

等到那书童答应一声随着下去,他方才回返了里屋,于书案上随手取了裁纸刀一划,随后就取出了里头那两张信笺。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确信并无遗漏,他方才捏着信在书桌后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可不多时又盯上了那最后一句话。

“若信使此行有失,则足证前言。”

“要说运筹帷幄,果然还是你强!”杨进周说着轻轻吁了一口气,旋即按着眉心沉吟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提笔开始写回文。然而,那宽大的小笺纸上,他却只写了力透纸背的四个字。待字干透之后,他折好之后放入信封封口,才盖好了一方少有外人得知的私章,又将桌上的两张纸丢在了屋子里的炭盆中,外间就传来了小厮的轻唤。

“大人,二门已经关上了,可要知会里头夫人一声?”

“不用惊动里头!”杨进周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随即唤了他进来,“他们三个如何?”

“信叔亲自瞧过了,都是外伤,最重的那个左胳膊上挨了一刀,再差一些就伤了筋脉,只如今已经止了血。那信使和另一个护卫大约都是从马上跌下来时受的伤,但多半是淤青扭伤挫伤,并没有大碍。大人,宜园到咱们镜园也就是过银锭桥,再绕羊房胡同,这一带都是豪宅官邸,怎会有这样闻所未闻的案子?”

杨进周却没有回答,只是捏着信站起身来:“事情如何,回头自然能有个水落石出。你带我去瞧一瞧他们……记得,让前头众人不要声张,谁泄露了消息,家法行事!夫人那里也暂且瞒着!”

在他出屋子之前,炭盆中的火已经将那两张小笺纸吞噬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灰黑的烟烬。只不过,那上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京中俗称圣手刘者,吾之挚友,本为画师,混迹市井酒肆及烟花之地。然多日之前音讯全无,遍寻无迹,疑落入人手,乞兄伸手相援。”

“鲁王近日曾出没外城烂面胡同,疑与观音庵有关,望兄多加留心。”

“阳宁侯陈瑛总将军宿卫事,常人谓之重用,兄当日却道不然。吾细细思之,历朝皆有明升暗降,此许是明重暗轻,何为将军,何为宿卫,常人不知,你我两家出自卒伍,起于微末,岂能不知?”

在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大事相托之外,却另有一句他一想起,嘴角就忍不住微微翘起的话:“另代致尊夫人,所托张氏之事已有所得,他日再行告知。穿针引线之功,某铭感于心。张氏千金敏解人意,家母倍感轻健,吾心甚慰。”

时近三更三点,外头寒气更重,可杨进周却连大氅都没披,脚下亦是越走越轻快。从前羊肉胡同的一顿羊肉一顿酒,他算是彻底交上了罗旭这个坦荡朋友,只毕竟总不免觉得有些不安。现如今陈澜一番设计,那一对若也能终得圆满,这一桩就终于能过去了!

既然那些解围的乃是罗家人,那些拦截的人所图之物……应当就是那封信了!既然证明了这一点,那他之前和罗旭商议的事,也就该差不多了!

第320章 凌厉(上)

徐夫人的头七一过,丧事虽仍按礼继续操办,阳宁侯陈瑛却已经销假回朝,陆陆续续交割了左军都督府的差事,又忙着和前任领宿卫的一位五十的指挥使司交割大汉将军之事。他素来办事认真,一板一眼让人很难挑出差错,于是也不知是有人故意逢迎,还是确实觉着他谨慎仔细,朝中倒是有不少人赞他大公忘私。

而应服大功的陈澜听着这些杂乱的消息,除了往阳宁侯府的例行家族拜祭之外,自始至终闭门不出,除了家务之外并不理外事,再加上江氏也素来是并不喜欢交际的,于是镜园的仆人也都减少了外出,一时间仆从各安其位,上上下下消消停停,就连斗两句口都少见。而眼看进了腊月,衙门封印在即,杨进周也比从前更加早出晚归,家人尚且一日也见不到他几个时辰,从前在家门口堵人的某些希图进身的小官自然都消失了。

这一日在倒座厅里头公布了十一月考成的赏罚,派了十二月的事情,陈澜就带着人回房。走在路上,素来最是多话的芸儿只落后半步,那嘴里叽叽喳喳就不曾停过,突然,她想起某一桩事,不禁前前后后看了看,随即低声说:“小姐,前几天听说罗世子大晚上派过信使过来见咱们老爷,似乎还有人受过伤,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下头人却讳莫如深。要不是我偶尔听见他们无意提起,恐怕还发现不了这个。”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拿来说嘴?”陈澜没好气地侧头看了芸儿一眼,随即吩咐道,“咱们府里的事,你只多拿一只眼睛盯着就是,不要如从前那般包打听。这事情就烂在肚子里,再也不要说了。”

“是,奴婢明白!”

见芸儿答应地乖巧,陈澜便不再多言,心里却不免有些狐疑。罗旭派信使送信来的事情,杨进周随口对她提过,却只说罗旭对张冰云的聪明剔透大约颇是喜欢,她自然也就没多问。至于外院的事情,名义上亦是她经管,但某些曾经跟随杨进周多年,如今仍然在为其办某些事情的老家将,她却谨慎地没有伸进手去,只隐隐约约知道这些人不常在家。

哪怕是彼此要求互不隐瞒互相信赖的夫妻,也不是不能有自己那些小秘密的。就犹如她内心深处那来历之谜,也许这辈子永远不会对人言,而杨进周的心里,难免也有深藏之处。

说起来,如今头七过了,虽说她居丧不能出门拜客访友,可过几日也应当去别院瞧瞧义母宜兴郡主。算起来,如今宜兴郡主也该有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的身孕,此前极其严重的孕吐反应,总该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要是那样,宜兴郡主恐怕又要闲不住了。

想着这些,她不知不觉就到了自己那怡情馆的穿堂门口。然而,还不等她进去,眼尖的芸儿就看到夹道另一头有一个媳妇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忙提醒了一声。陈澜止住脚步略站了一站,那媳妇须臾就上了前,屈膝福了一福。

“夫人,戴夫人来了。她说自己不是客,直接就从二门口进了来,这会儿往老太太的惜福居去了。”

陈澜哪里还不知道张惠心那风风火火的性子,此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收回了原本要迈上台阶的脚,跟着那媳妇去了惜福居。果然,还在那五间大正房的外头,她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了熟悉的高声说笑。

“那时候正好下头送来了西边法兰西国的贡品,好多亮晶晶的东西,我瞧着觉得又好玩又好看,就磨着皇上赏赐一两样,后来便跟着去了皇贵妃那儿。皇贵妃是最好说话的,大半入了内库,剩下的就颁赐了六宫,顺便我就替妹妹一并顺了两样。一个是西洋挂钟,一件不沾水的羽缎斗篷,比起那些娘娘的梳妆台之类自然不起眼,皇上还夸我心眼实诚。”

“你这孩子……怎生不为郡主要上一两样?”

“太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若是她晓得这事,肯定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眼皮子浅,想当初在江南什么没有?这还是妹妹教的,说是在人前别显得自己见惯好东西,该伸手的时候就伸手,否则我什么都不缺了,到别人嘴里能说什么?”

已经到了门边上的陈澜听到张惠心这大嗓门,顿时极其无奈,心想幸好皇帝一早就知道张惠心这脾气,不至于生气恼怒。对几个丫头和云姑姑打了个手势,她就径直进了屋子,却是开口说道:“姐姐又随随便便嚷嚷这些了,也不怕人听见!”

张惠心歪着脑袋往后一看,随即就立时跳下了炕来,笑着迎上前去拉了陈澜过来,随即冲着江氏挤了挤眼睛说:“我这话不往外说,也就是太夫人您是姐姐的婆婆,向来最好性儿,治家又严谨,我才敢吐露吐露,到外头我自然装哑巴。”

“你呀……”江氏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叹道,“你也别只顾着给我戴高帽子,幸好你婆婆人敦厚,又开明,否则换成一个刻板的,还真是容不下你。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乐意陪我这个长辈,尽管把阿澜拉过去说话,说完了把人囫囵还到我这儿就成了!”

话虽如此说,别说张惠心不会那么冒冒失失直接把人拉走,就是陈澜也少不得多留下陪说了一会话,直到江氏一催再催,她才和张惠心一块出了门。一路上张惠心一如既往地话多,然而,陈澜走在一旁,渐渐地却感觉到她不像是往常的天生爱说笑,而是有一种没话找话说的感觉——至少从前,这一位是从来不会逮着宫中人物事情说个没完的。

仿佛是印证了她的预感似的,两人才一回到怡情馆,张惠心就一把拉上她去了东屋,一面走还一面冲着自己的一个丫头使了个眼色。见此情形,陈澜立时吩咐待会再送茶,等进屋坐定之后,她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回事?”

“别提了,宫中出事了!”

张惠心一屁股坐了下来,刚刚那笑容就一下子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的懊恼和惊惧,“今天分派贡品的时候,不合闹出了内库的弊案,据说是少了好些东西,一时间,御用监的夏公公和从前协理过内库的坤宁宫管事牌子成公公双双因而见罪,皇贵妃苦劝了皇上也没用,皇上盛怒之下,就连司礼监的曲公公也被一并怪罪了进去。如今宫里的内监人心惶惶,我从西安门出来的时候,西苑那些内监衙门全都乱成了一锅粥,东华门西华门玄武门已经暂封了。”

陈澜闻言大吃一惊,努力消化了一下这些讯息,她突然隐隐约约摸到了什么:“我记得,之前顺天府刑部和五城兵马司整饬京城治安,似乎就是因为宫中丢了东西?”

“可不是,所以皇上才会发怒!”张惠心发愁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托着下巴无精打采地靠在炕桌上,“我眼看情形不妙,就溜去了贤妃娘娘那儿,结果只瞧见她正和宝宝哥哥蹴鞠,两个人满头大汗。听说了这事,她也吃了一惊,却没有答应去皇上那儿规劝,只对我说看事情不要只看表象,其余的就缄口不言了。可是,什么表象假象,我出宫的时候,听说那三位公公都已经进了内官监大牢,都是从前的副手掌权,难道这还不够乱?夏公公被人拿下的时候,那样子像老了十年,只盯着我没求饶也没求情,成公公也是……曲公公就更冤枉了。”

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脑袋都大了。这事情真是怪到家了……别人不说,夏太监理应不是那种胆大妄为的人,而成太监既然曾经是皇后坤宁宫的管事牌子,论理也不至于如此,至于曲永,据说从很早以前就深得皇帝信赖……这一下三个人都进去了,皇帝这是想要干什么?而夏太监看着张惠心,应当是知道其会来这儿求助,那么是希望她能做些什么?还有,贤妃的话是什么意思?

“妹妹,不若咱们去找娘吧?”张惠心见陈澜一下子抬起头,她便露出了一个笑容,“娘这些天吃了睡,睡了吃,再做些太医吩咐的活动,身体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她上次还对我抱怨说身体和脑袋都生锈了,如今也让她偶尔活动一下嘛!”

尽管陈澜心里仍有些犹疑,可是,眼下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团乱,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了张惠心,又前往江氏那儿走了一遭,得了许可方才出门。然而,才到宜兴郡主那别院二门,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其中赫然有一贯沉稳的赵妈妈的苦劝声。

“郡主,您老就放下剑吧!太医是说能够小小活动一下,可没说过这孕妇还能练剑的!”

当陈澜拉着张惠心匆忙进了二门,沿着抄手游廊过了一扇月亮门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小腹隆起的宜兴郡主提着一把宝剑,周围一群人想拦却又不敢的尴尬模样。她正要开口,随即发现宜兴郡主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立时眉头一扬露出了喜色,竟就这么倒提着剑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第321章 凌厉(下)

由于身形日渐丰满,宜兴郡主那些从前的衣裳都已经穿不下了,如今那一件樱桃色的绣牡丹斜襟右衽大袄做得异常宽大,正好遮住了她隆起的小腹,而下头那条宽幅的新式月华裙则是颜色淡雅,此时随着主人的步伐隐隐露出内中的图案,婉转流光甚是动人。陈澜盯着那裙子多看了两眼,随即抬头又扫了扫那一泓秋水一般的三尺青锋,颇觉得这实在不搭调。

“你们两个丫头还记得来看我?”宜兴郡主见张惠心满脸心虚地拉着陈澜行礼,就没好气地抬了抬左手,“不用行礼了,惠心你足足三天没来,一看就知道你是有了男人忘了娘!还有阿澜你也是,虽说家里有丧事,可我是你干娘,又不是外人,更不忌讳这个!”

陈澜忙答应了一声,见张惠心已经是躲到了她背后去了,不禁莞尔,随即不动声色地上前,轻轻在宜兴郡主那宝剑上搭了一把,轻声说道:“娘,如今这种时候您就少使这个吧!真要是磕着碰着哪儿,他们别说在干爹面前没法交待,就是皇上也不免责问。”

听到这话,张惠心忙闪身出来,连连点头附和道:“没错没错,娘你可得听妹妹的劝。”

“你呀……”宜兴郡主无可奈何地瞪了张惠心一眼,随即就很有些不情愿地交出了手中宝剑,见陈澜接过一旁疾步上前的赵妈妈递来的剑鞘,归鞘的动作颇有些熟练,她不禁眼神一闪,随即才叹了口气说,“他们都当我是三岁小孩似的管着,你们那爹又是成天忙成什么似的不在家,我都快闷疯了,偏你们两个没良心的丫头还不知道回来看看……”

陈澜还是头一次见到宜兴郡主如小孩子这般发牢骚,而张惠心则是司空见惯似的,笑嘻嘻地也不回嘴,两人遂一左一右搀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人送回了上房。而在她们后头,几个妈妈则是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舒了一口气,就连赵妈妈亦是抹了一把额头上大冬天里很少冒出来的油汗。

“亏得两位姑奶奶正巧回来,否则老爷回来又是一顿好说!”

回房坐下,宜兴郡主少不得揪着张惠心问了一番戴家的情形,听女儿添油加醋说了一番戴家那位待人苛刻待己宽和的姑太太,少不得嘲笑了两句,随即就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陈澜,因笑道:“你们两个今天来得这么齐,必然是惠心你拖上了最守礼的阿澜。说吧,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这几个月我都快闲得发慌了,恨不得打出门去好好松乏一下,赶紧说来我听听!”

看到宜兴郡主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兴致勃勃,陈澜不禁看了一眼张惠心,见其满脸的得意,那眼睛一眨一眨,似乎还在说我没说错吧,她丢了一个无奈的苦笑过去,就把之前那个消息一一说了。她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宜兴郡主的神色变化,见其先是皱眉,又是凝重,随即则是靠着炕椅靠背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敲着炕桌,末了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陈澜还沉得住气,张惠心就有些忍不住了,干脆跪坐着直起腰来,隔着炕桌按住了宜兴郡主的手,面带微嗔地说:“娘,都这时候了,你别卖关子,我都急死了!”

“你急什么?”宜兴郡主这才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似笑非笑地说,“又不是你的宝宝哥哥或是贤妃娘娘出了什么事,就是三个太监……”

“娘!”张惠心终于耐不住性子,不等宜兴郡主说完就忿然嚷嚷道,“您怎么能这么说!成公公一直在皇后娘娘身边,我每回过去,他都对我和善得很,上一回我进宫看贤妃娘娘的时候,绕道坤宁宫后花园,还瞧见他在那边焚香拜祭,这样念旧情的怎么会是坏人!夏公公管着御用监和酒醋面局,可去世的公公在光禄寺里那几个同僚诰命过来看婆婆的时候,背地里都说他的好话,说是从不克扣,也从不讨要好处,这样干净的总是少见的吧?至于曲公公,听说他独来独往甚至没几个亲近手下,这样的人总比那些任人唯亲的家伙好!”

听到张惠心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陈澜不禁诧异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才注意到宜兴郡主的目光亦是紧盯着张惠心。只和平常宜兴郡主看女儿时的宠溺不同,此刻那眼神异常犀利,竟是一如平常带着挑剔和怀疑审视别人时的那种感觉。她原想出口转圜两句,可瞥见宜兴郡主那被张惠心按着的手一动不动,心里就有了计较,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难得你不是和我光说情分,竟能拉拉杂杂说上这一堆。”说着赞扬的话,宜兴郡主眼里却没多少笑意,“你既是起了头,那我也不妨和你说说实话。成公公是坤宁宫的管事牌子,对皇后忠心耿耿,所以皇上才乐意用他。只不过,你知不知道当年皇后多病休养的时候,东西六宫犯在他手中的大太监少说也有一二十,运气好的没命,运气不好的生不如死?你知不知道夏公公打理御用监期间,累计克扣下的银钱少说有万儿八千的,往他名下投献田地的也有不少,放在外头官员身上,那也是贪贿当死?至于曲永……你不知道他手下了结的人命,就比咱们家使过的所有下人都多?你什么都不明白,就学着别人在我面前说情?”

张惠心越听脸色越是发沉,到最后突然二话不说跳下了炕,趿拉了鞋子便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屋子。陈澜吓了一跳,原是想立时出去把人追回来,可才一伸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转头看着宜兴郡主。

“娘,您这又是何苦!”

“她心性纯良,大大咧咧,若不是我的女儿也就罢了,是我的女儿,就难免有人打她的主意,这也原本是我的错。我只是一直觉得,让她这么个明媚大方的女孩儿沾上阴谋诡计,便犹如那一碧如洗的天空上添了阴霾,到时候就不好看了。”

说到这里,宜兴郡主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这才抬起头看着陈澜:“你很熟悉她的脾气,当明白这番话是不是她能够说得出来的。我和她爹如今还在,万事都能为她遮风挡雨,不用她去想这些,她怎会突然去管这档子闲事,还说了这么头头是道的一番话?我今天教训这么几句,她就会自己动脑子去想一想,免得受了人算计还一无所知。”

陈澜想起今天张惠心到了镜园时,先是在江氏面前大声说笑,等到单独见了自己才合盘托出,这样有分寸的举动往常确实少见。她那时候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惊,也没细想,如今再仔细斟酌,那种反常的违和感顿时异常强烈。

“娘的意思是说,今天惠心姐姐在宫里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身边必然还有别人?而且那人恐怕和她说了不少话?”

“还是你聪明。”宜兴郡主看了看眼睛闪亮的陈澜,不觉哑然失笑,“有时候我看着你就不免想,你真不像是我的干女儿,倒像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来人!”

随着这声音,一个丫头打起门帘进了来,正要行礼时瞧见宜兴郡主招手,慌忙走上前去,弯下腰侧过耳朵去。听完了那低低的嘱咐,她肃手应是,旋即立刻快步出了门。等到那门帘落下,宜兴郡主才看着陈澜说:“我已经嘱咐她去盘问跟着惠心入宫的那位妈妈,问明她去了哪些地方之后,咱们就能知道个大概了。等到这傻丫头好生想明白了,剩下的她自己会过来说。咱们先不提这个,宫中一下子这么大动静,我倒觉得实在不像是单单皇上震怒,也许另有文章。只我毕竟多日不管外事,前头的那些事情,你也说来我听听。”

此时此刻,陈澜着实是目瞪口呆,见宜兴郡主笑得狡黠,她哪里不知道这位是不忿之前一应消息都对其封锁,于是不禁有些斟酌。可是,在她这位老神在在的干娘面前,她终究还是败下了阵,只得无可奈何地将这一两个月来的所有情形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末了才仿佛画蛇添足似的说:“若皇上知道了恐怕又得埋怨,娘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好好好,不说不说,这下我总算不是睁眼瞎了!”宜兴郡主笑着向陈澜招招手,见她从对面挪了过来,挨着自己坐下,那种依偎在旁的感觉让她异常贴心,不免就伸手揽了揽她,“难为你了,出这许多事情,也从来不到我这儿来说!头七赶不上了,等你三婶二七或是三七的时候,我再遣人致祭吧。唉,女人这一世,就怕嫁错郎……”

感慨了一句之后,她并没有伤春悲秋地继续说下去,而是词锋一转道:“宫中我已经多日不去了,如今骤然出了这样的事,料想起始是有人设计,但他们想来也只是料中了开始,必然料不到结局,所以才会有人撺掇惠心来寻我!你放心,皇上素来是念情分的人,处断那些勋贵,是因为他们大多是国蠹,根本说不上情分,但这三个却不一般,就算下了大牢也不会受苛待。且看一看,不要着急,这事情还没完呢!”

眼看陈澜连连点头,宜兴郡主冷不丁问道:“你的剑法可是和叔全学的?”

第322章 惺惺相惜

“嗯?”陈澜应了一声才明白宜兴郡主问的是什么,随即才讶异地说,“娘您怎么知道?我这才学了没几天,刚刚习惯了握剑的姿势!”

懒洋洋地拿起茶盏呷了一口,看到陈澜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宜兴郡主才微微笑道:“就是你说的,看你那握剑的姿势。这不懂行的人看不出什么差别端倪,我却一眼就瞅见了。你这丫头,当初我有心教你,你偏把你家小四推了给我,如今嫁了人倒是跟着夫婿学起了打打杀杀的!好嘛,看来你和惠心一样,都是有了男人忘了娘!”

“娘,我哪里敢!”知道宜兴郡主只是在开玩笑,陈澜自是半点不怵,索性把头靠在了宜兴郡主的小腹上轻轻听了听,随即才满脸遗憾地移了开来,又看着宜兴郡主说,“倒是娘,今后别有了弟弟妹妹就忘了咱们!”

“好啊,你这丫头竟是打趣起我来了!”

宜兴郡主冷不丁伸出手去在陈澜的额头上轻轻一点,见她挨了一下就笑着赶紧起身躲开,她这才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你这丫头,心眼比谁都多,说起来也都是儿时命苦。罢了,叔全教你就叔全教你吧,我也遂了你的心愿,好好教导小四那孩子。赶明儿我便让人教授他驰射要诀。虽然他入门晚了,可二十岁之前文武全能未必能够,武艺小成却有把握。”

要说如今在这个世上也有了许多亲近的人,可是,对于陈衍这个弟弟,陈澜却别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在。所以,她一直在费尽心思为他谋划婚事,谋划未来,如今听得此言,她怎能够不又惊又喜?她强忍住开口再问的冲动,只喜悦地攥紧了拳头,甚至连有人悄悄闪进了门也没发觉。

“郡主,二小姐那边的大丫头玉树说,二小姐之前除了去过长乐宫贤妃娘娘和周王殿下那儿,最初在皇贵妃那儿分派贡品的时候,还有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并好几位公主在。”进来的丫头言语了这么一句,见陈澜看了过来,忙又躬了躬身,这才接着说,“奴婢过来的时候,大小姐还闷在书房里不肯出来,兴许真的想不通,要不要让赵妈妈……”

“不用!有些事情,总得让她自己想清楚才行。”宜兴郡主二话不说就打断了那丫头,摆手示意她下去,随即才面带怅惘地说,“我终究不能护她一辈子。”

尽管宜兴郡主说得斩钉截铁,但陈澜思量再三,还是悄悄出了屋子去。到外间她才向赵妈妈问张惠心的去向,赵妈妈立时拉了一个丫头做向导,随即竟是还巴巴地将她送出了房门。临到台阶下头又拉住了她的手。

“二小姐那儿就拜托夫人您了。从小老爷和郡主就向来最是由着二小姐的性子,再加上二小姐为人善良大方,丝毫没有那些骄狂习气,更是连重话都没有挨过。我就担心这一回郡主的提点弄巧成拙……”说到这里,赵妈妈却再也不敢往下说了,收回手深深屈膝行了礼,直到感觉有人托了她起身,又在她的腕上轻轻一拍,她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

和什刹海边上规制严整的韩国公府相比,这座小小的别院并不算大,统共也就里外三进,但既是只住着宜兴郡主和张铨两个,自然还算宽敞。位于外头第二进的大书房统共是朝南向的三间房,东屋顶天立地一横两竖三座高高的书架,西屋则是设着围棋桌、琴台和几个供休憩自省用的蒲团。此时此刻,张惠心就是坐在其中一个半旧不新的蒲团上,脑袋就快凑到地面上去了,手里却拿着一枝几乎已经扯得光秃秃的绢花,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

“回去,不回,回去,不回……唉,怎么还是不回!”她气咻咻地一丢手中的东西,懊恼地托着腮帮子摇了摇头,神情低落地嘟囔道,“我知道我耳根子软,兴许被人骗了,可娘就不能稍微软和点么?算了,娘正怀着弟弟妹妹呢,我去认个错……”

张惠心把心一横,曲起一条腿才要站起身,就看见一个人打起门帘进了来。发觉是陈澜,她顿时眼睛一亮,可随即就收起腿坐了回去,面上露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直到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才咬着嘴唇说:“你是来劝我去见娘的?”

“哪里还用得着我越俎代庖劝,你不是已经想好了么?”陈澜笑说了一句,见张惠心果不其然立刻歪着脑袋看了过来,她便在其旁边屈膝蹲了下来,“娘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她不是那等居高临下不讲道理的母亲,你也不是自以为是不知分寸的女儿,你们两个还能闹什么别扭?再说,你素来不喜用心机,又不是不会用心机,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会不明白?”

“还真是能说的都给你说完了!”

张惠心不觉冲着陈澜皱了皱鼻子,又拉着她的手站直了身子。随手理了理刚刚跪坐时弄乱的裙子,她才挽着陈澜的手往外走,嘴里又低声说道,“我这不是想不通么?今天进宫的时候,正好在皇贵妃那儿遇到几位公主。那会儿皇上发怒,几个公主都吓得不得了,悄悄都告退了,晋阳公主和我一块出来,顺带就说了说三位公公的事。那会儿没觉得,可刚刚细细一想,似乎很多东西都是她有意套着我说的!”

“晋阳公主?”

陈澜依稀记得当初自己拜宜兴郡主为义母的时候,这一位曾经出现在韩国公府。那是当今皇帝的长女,生母去世追尊了昭仪,丈夫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再加上那一日这位晋阳公主远不像隆佑长公主和清远郡主等人这么活跃,所以她几乎忘了这么个人物。

她对皇室人物向来并不熟悉,因而此时听过也没有贸贸然评述什么,只带着张惠心回了正房。路上,张惠心又嘟囔着说:“其他人也就罢了,但皇后故世之后,坤宁宫那些宫女有的守灵,有的分派了出来,听说分给你的那两个姑姑也都是得了成公公的力荐方才有了自由,对其深为感念。就算成公公真不是看上去那么慈眉善目,可必然总是忠心耿耿的人……”

果然,两人才一进东屋,刚刚还有些扭扭捏捏的张惠心就直接到了宜兴郡主脚边,提着裙子正要跪下就被一把拉了起来,随即又给宜兴郡主按在身旁坐了。忖度着接下来多半是一场母女交心的戏码,陈澜就识趣地闪了出去,只到外间寻了赵妈妈说话。她原只是消磨时间,却没想到赵妈妈竟是对她说起了杨进周从前的事。

“那时候杨大人初进京城,一个人就往那一站,自有一种冷峻凶狠的架势,一度锦衣卫里头没人敢跟他,最后卢帅动了怒,还是他向卢帅陈情,让他从犯了差错要挨军法的人里头挑了十几个,后来又添了一些,可从始至终都没超过二十之数。”

“他如今比当初说话可是多多了。最初那会儿带着周王出去,我随着郡主正好也跟着,结果他被周王闹得手足无措,偏生后来还相处得和谐,还真是难得。据说,周王送过杨大人一面护心镜,后来在一次办事的时候,那东西救过他一命。至于杨大人,周王看什么都好玩,单单把人从池塘边上拉回来,他就不是一两回了。由是连皇上也说,兴许这就是天生的缘分。”

“对了,前两天我替郡主出门去韩国公府送信,倒是瞧见过杨大人和罗世子。两人谈笑风生,似乎交情极好的熟络样子。要说如今京城那许多年轻人,能如他们两个这般出色的却是少见,大概是英雄惺惺相惜,所以走得才格外近。”

罗旭和杨进周……他们最近又在常常见面?

陈澜冷不丁想到了某一晚罗旭送来的信,心中想象着男人这种交情,不禁大感高兴,可同时又生出了抑制不住的好奇来。是单纯的喝喝酒谈天说地疏解心情,还是彼此交心……彼此援手?话说回来,罗旭替张冰云去查的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来的时候两人,回去的时候陈澜却不得不形单影只——因为那位张二小姐耍起了赖皮,说是晚上要留在别院陪母亲住一晚上,打发了个人回戴家报信,而宜兴郡主竟是也惯着她。她想着那位偏疼妻子的戴文治得信之后会不会亲自过来再接一遭,嘴角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妮子,幸亏得了个体贴的丈夫!

镜园专给陈澜驾车的车夫并不是早年就跟着江氏和杨进周的老家人,而是阳宁侯府的一房老家人,对京师的路途最熟不过。上了宣武门大街,他就很从容地驾着马避让来回的车马轿子,只当到一处胡同交错口时,因迎面好几十辆大车过来,前头又打着酒醋局外厂的大旗,前头本待喝斥人避让的亲随退了回来,这车夫也不得不将马车靠到了一边,随从的护卫因那赶车的车夫以及四周随车的汉子和百姓有些冲突,都四下散开,免得有人惊扰。

就在这时,后头胡同里一个人影突然窜到了车旁,趁人不备猛地一扬手,立时一团东西从手中飞了出去。陈澜正好不曾合眼,突觉窗帘一动,又被窗外骤然卷进来的寒风一激,再看到了那一团飞进车内掉在车厢地毯上的纸团,不禁目光一凝。因今天来时和张惠心同车,柳姑姑做男装打扮骑马随行,这会儿也仍然在外头,车厢中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她几乎立时三刻拉起窗帘,瞅见的却只有四周的护卫。只忖度片刻,她就弯腰捡起了那东西。

纸团里包着一块三四钱重的碎银,而巴掌大的纸上只写着寥寥草草的三行字,却是一行比一行字少——十万火急,护国寺,冬银!

第323章 善有善报

“来人!”

酒醋局外厂那十几辆大车的车队尚未过去,车辕前头的车夫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女主人的声音,慌忙往后靠了靠:“夫人有什么吩咐?”

“你叫个人去问一声,这酒醋局外厂的车队是怎么回事?是正好碰上咱们,还是在前头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

这吩咐说得异常清楚明了,因而车夫虽觉得有些奇怪,仍是立马叫了一个护卫过来,原原本本将陈澜的话复述了,那护卫自是毫不迟疑地纵马驰了出去。不消一会儿,十几辆骡马大车就从旁边过去了,车夫轻轻一抖缰绳,刚刚停顿了没多久的马车就缓缓前行了出去。才走到前边太平仓时,后头传来了一声叱喝,就只见刚刚去打听消息的护卫一阵风似的从前头迎面疾驰了回去,又在车边稳稳地勒住了马。

“夫人,小的已经去打探过了。”

见窗帘微微拉开了一条缝,马背上的护卫连忙躬身低头,不敢去看车厢内是什么光景,只毕恭毕敬地说:“那酒醋局外厂的车队是从鼓楼下大街过了海子桥从皇墙北大街过来的,但却在皇墙北大街遇到了外皇城红铺调防,不得已绕道了崇国寺街过来,不合又逢护国寺腊月里舍粥,那里云集了不少百姓,听说之前闹了好一阵子,所以才正好和咱们迎面撞上。”

“不错,你打听得很细致。”

赞过那护卫之后,陈澜便让他去叫柳姑姑上车。及至柳姑姑上车,马车又重新起行,她盯着其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直截了当地说:“柳姑姑可知道,今日宫里出了大事,司礼监曲公公、御用监夏公公、还有乾清宫管事牌子成公公,三个人全都下了内官监大牢?”

年过四十的柳姑姑素来经惯了风浪,可是,在这样一个消息面前,她立时脸色变了,恰逢车子一个颠簸,她险些趔趄倒地。若单单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成太监偏是从前的坤宁宫管事牌子,女官也好,她们这些下头的宫女也罢,多半是颇受其照拂。

最要紧的是,若不是成太监认为她老实稳重,于是拣选了她和云姑姑,她就算不去守陵,也不外乎是分派另一个主子或是一座偏殿守着,哪里能有如今这般的自由?

“夫人……”她几乎是一闪念间就做出了选择,竟是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声音低沉地说,“奴婢受过成公公厚恩,这一生怕是也没法报答她了。这样天大的事,奴婢不敢奢求您出面求情,只请您设法打听打听消息。”

“柳姑姑快请起来,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我自然会打听。”陈澜连忙扶起了柳姑姑,随即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毫不避忌地将手中的纸团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

柳姑姑吃了一惊,但立时就接了过来,展开抚平了一看,她不觉眉头一蹙,随即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夫人,这是……”

“这是刚刚咱们在路旁避让时,有人从外头突然掷进来的。”陈澜见柳姑姑满脸诧异登时变成了警惕,这才继续说道,“接到东西之后,我打起窗帘往外瞧看,可却已经不见了人的踪影。刚刚我让人去打听的事,你也应该听说了,想来总能明白一二。”

“夫人是说,这酒醋局外厂的车队是有意候着咱们?”柳姑姑亦是心思机敏的人,想到这一茬,渐渐就想到了更深一层的东西,“这纸上落款是冬银,冬对夏,银对金,当是隐语。夏自然是御用监夏公公,金则是酒醋局外厂的金公公,夏公公既然已经下狱,酒醋局外厂又设计了刚刚那么一出,那么,是金公公要寻夫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