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从前病怏怏没精神的样子大不相同,如今大约是心情好再加上细心保养,皇贵妃朱氏瞧上去脸色红润,人竟也丰腴了少许。拉着陈澜先是寒暄说笑了一阵,她就打发了身边人出去,这才轻声说道:“前几日皇上曾说过,宫中还有好几位小皇子和公主失了生母。我膝下荒凉,不若挑一个养着,也好解解寂寞。我昨天选了一个才三岁的小公主,皇上很高兴。”

“娘娘这般善解人意,皇上自然是高兴的。”皇贵妃如今不再是从前那患得患失的光景,陈澜自也打心眼里高兴,“祖母要是知道娘娘有了个伴,也必定会替您感到欢喜。”

“还不是我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不是我的终究就不是我的,娘家后继有人我如今既然指望不了,挑个小皇子只是惹祸罢了。武陵伯夫人之前来过,我已经严词训诫过了她,只听不听得进去就不知道了,所以眼下我也懒得再见她。倒是你……要不是皇上对我说,我真想不到,那时候那么危险的时候,你竟有那样的勇气,怪不得你三叔那些小伎俩全都没得逞。他一走,这下子姑姑也能过上好几年的太平安生日子,我还真得谢谢你!”

陈澜早知道祖母朱氏和皇贵妃亲近,此时听到这话,自然也是笑了起来,只却婉转岔过。闻弦歌知雅意,皇贵妃也就不再纠缠这话题,而是索性吩咐宫人去取了刚刚御酒房送来的杏仁露和御膳房送来的松仁饼,再加上林林总总其他各式各样的零食小玩意,竟是把陈澜当成了孩子似的。陈澜一样尝了一丁点,自是赞口不绝,可不料想皇贵妃竟是当即冲着那掌事宫女点了点头。

“把这些每样都包上一些,给杨夫人带回去。那杏仁露装瓶,就用皇上之前赐的那个玻璃瓶……”

“娘娘!”陈澜吓了一跳,正要开口推辞,就发现皇贵妃转头看向了自己。

“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你如今都不缺,用这些表心意也俗气了,横竖你还是孩子,这些点心吃食应该是喜欢的,那就每样带些回去,也让你婆婆尝尝。宫里的人就是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我把你当成晚辈,断然不会有别的想法。”

皇贵妃如此说,陈澜想了想,也就不好意思地谢过了,只看着那左一盒右一盒,最后一个三层食盒竟还装不下,她顿时有些汗颜。陪着皇贵妃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宫女又把小公主领了出来,她见是小丫头虽瘦小,却眉清目秀,只形容之间有些怯怯的,于是见礼后便有意无意地逗了一会儿,浑然没注意皇贵妃看着她时那略带叹息的目光。

“娘娘,端福宫贵妃娘娘使了人来,说是听说杨夫人来了,想请过去见一见。”

就在陈澜觉得盘桓的时间略长了些,预备告退的时候,外间突然进来了一个宫女,行过礼后就道出了这么一句。颇觉得意外的她看了看皇贵妃,见其也是微微一怔,她就明白这突然插进来的一档子必定是别有目的,不觉踌躇了起来。

“端福宫贵妃派来的人在哪?让她进来说话。”

皇贵妃吩咐了这么一声之后,那宫女立时出去,须臾就带着一个中年太监进来。那中年太监跪下磕了个头,随即就顺着皇贵妃的问话毕恭毕敬地说:“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说,从前那桩事情承蒙杨夫人提点,一直不曾当面道谢。如今贵妃娘娘心境好多了,又正巧听说杨夫人进了宫,所以便想请去坐一坐,只一会儿就好。”

话说得虽好听,但皇贵妃朱氏也是久经沧海的人,闻言眉头一挑,长长的丹蔻轻轻一弹扶手,随即就慢条斯理地问道:“贵妃那儿,如今可是有客?”

那中年太监顿时一噎,好半天才头也不抬期期艾艾地说:“是……是罗淑人和阳宁侯府五小姐在。”

听到这里,皇贵妃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冷笑道:“既然还有外客,这会儿见杨夫人也未免实在是不方便。再说,本宫还要留着杨夫人说几句体己话。你回去对贵妃说一声,等吃过午饭,本宫再亲自送她过去不迟。”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中年太监顿时无可奈何地磕了个头起身。一旁的陈澜看着他那哭丧着脸的样子,心中不觉一动。尽管她对三叔陈瑛深恶痛绝,可是,毕竟那边罗姨娘还要在阳宁侯府生活许久,陈汐也至少得等上两年多才能出嫁,成日在侯府里头,朱氏陈衍和她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因而她思量片刻就轻轻拉住了皇贵妃。

尽管陈澜什么也没说,但皇贵妃瞧见她那微蹙眉头的表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嗔怒着瞪了一眼过去,她最终还是开口叫住了那中年太监。

“罢了,既是贵妃要见,本宫先让一会儿给她也没什么要紧。瑶芳,你送杨夫人去端福宫,到时候再把人给本宫送回来!”

闻听此言,那已经到了门口的中年太监顿时大喜,慌忙赚回来连连磕头,这才弓着身子在前头带路。陈澜见皇贵妃派给自己的竟是之前那个掌事宫女,知道这必是担心自己被人欺负,心里自然更加感念。一路到了西二长街头里的端福宫,才一进前院,她就看到一个人影敏捷地往正殿冲去,随即在门前高声嚷嚷着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儿,好几个宫人就迎上前来。

面对这样的大阵仗,陈澜不觉也有些吃惊,不由自主地就被她们簇拥着入了正殿。尽管不是第二次见罗贵妃,但相比头一次的盛气逼人,后一次的失意憔悴,如今的罗贵妃瞧着虽有些瘦,但整个人的情绪平和,见着她竟是露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温和来。而相比之下,反倒是罗姨娘更显苍老瘦削,就连陈汐也比小年那会儿憔悴得多。相见之后,罗贵妃略说了几句闲话,就把伺候的人都遣开了去。

“侯府的家事,我这个外人不想管也没法管,而且刚刚汐儿也死活劝说我不要派人去咸阳宫。只是,毕竟是和我一块长大的姐姐。今天请了杨夫人你来,确实不那么妥当,所以我之后自会去向皇贵妃赔礼。我只是想请你和阳宁侯太夫人说一说,留了罗淑人在家中,不要让她随阳宁侯上任。”

若是罗贵妃提出什么不切实际的要求,亦或是以势威逼,陈澜自然不会买账,可是,罗贵妃提出的竟是这样一件事,她立时往一旁的母女俩打量了过去。见罗姨娘脸上虽敷着厚厚的脸,却能看出某些痕迹来,而陈汐扶着母亲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她立时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贵妃娘娘放心,我一定会向老太太提一提。老太太年纪大了,二叔二婶身体也寻常,罗淑人是朝廷册封的诰命淑人,三叔不在,留下服侍老太太自然是应当的。”

罗姨娘刚刚还是心里七上八下,闻听此言顿时如释重负。倘若不是一旁的陈汐一把扶着,她几乎整个人瘫软下来,即便如此眼圈仍是微微红了。而罗贵妃亦是松了一口大气,留下陈澜说了又一阵子闲话,方才应了陈汐的言语让她送人出去。等屋子里没了外人,她才站起身绕到罗姨娘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想哭就在我这好好哭一场!从前那回你入宫劝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见罗姨娘突然失声痛哭,罗贵妃捏紧了帕子,一时想到了自己身上,眼睛里不知不觉也流下了两行清泪。虽说淮王什么都供了出来,可是那个龙泉庵主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纵使将其碎尸万段,又怎么能够换回自己的爱子,自己最大的希望?

尽管送出端福门也就够了,但陈汐鬼使神差地沿着西二长街送出了老远。直到咸阳宫转角,见陈澜停了下来,她才突然抓住了对方的手,语气艰涩地说:“三姐姐,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又不是难事……三叔是年后上任吧?若是能熬就算了,实在挺不过去的话,不若请贵妃娘娘对威国公夫人说项一二,你们到威国公府避一避。”

陈澜说得诚恳,陈汐却凄然摇了摇头:“还有二哥和五哥,总不成四个人都去人家那儿躲避吧?就为了前几天平江伯登门的事,爹就发了大脾气,更不用说这几天还有许多不好的消息。襄阳伯远行在外,今天若是那边送了年礼来还好,要是不送,指不定他又有所迁怒……总而言之,你能帮忙留下姨娘在京城,我心里感激不尽。”

握着陈汐那冰凉的手,见她丝毫不曾提陈瑛为何会去甘肃,陈澜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陈瑛那样阴刻无情的人,却有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女儿……这老天爷真是作弄人!

眼看陈澜早早回来,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皇贵妃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左右打量确定绝无损伤,又拉着悄悄问了好一通,得知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她才总算是放下心来。她早就过了事事争先有仇报仇的年纪了,听说陈澜答应了罗贵妃,不禁也叹了一口气。

“也好,姑母连汀哥儿都养在身边,只要她罗姨娘安分守己,想来也懒得理会那么多,留着就留着吧。我倒真没想到,这陈老三竟然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攀上了罗家,他能像现在这样又是袭爵又是重用?人一风光就忘了本,怪不得皇上再容不下他!”

陈澜自然也是心中嗟叹,只却懒得在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当即也就说些别的。原是要早些告退回家,她却终究拗不过皇贵妃的强留,可才用了午饭,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她正心头纳闷,却见有人匆匆进门,报说是周王来了,她这才恍然大悟。

不一会儿,周王就一阵风似的撞开帘子进门,笑嘻嘻地冲皇贵妃行过礼后,就盯着陈澜左看右看,最后便眉开眼笑地说:“好妹妹!九姑姑和妹妹在娘娘那里,让我来请你过去。”

说完这话,他就转向了皇贵妃,竟是有板有眼地又深深一揖:“娘娘说,本来要亲自过来的,可不能丢下九姑姑她们,就让泰堪来皇贵妃娘娘这儿请客人。”

皇贵妃看着憨态可掬的周王,一时也笑了。招手吩咐他过来身边坐下,吩咐了宫女拿点心吃食上来,见周王二话不说就动手抓了一块糕吃,她不禁笑得更欢了,又冲跟来的季氏道:“既是郡主来了,要见杨夫人也是正理,随便派个人传讯就罢了,何苦让周王亲自跑一趟?”

“是殿下自己听说杨夫人来了,一心要过来,郡主也在一旁说到皇贵妃娘娘这儿没什么打紧,殿下入冬了就猫着不动不好,该多走走,所以才让妾跟着来了。”季氏偷觑了陈澜一眼,又陪笑道,“娘娘也说,夫人毕竟是您请来的,让殿下走一趟,他面子大些,您总不会不答应。”

“好啊,敢情贤妃是知道泰堪的面子大,这才特意让他出马!”

皇贵妃见周王一口气吃了一块海棠糕两块杏花饼,而且吃得干干净净一点碎屑不留,打趣了一句就对陈澜道:“也罢,你干娘既然在长乐宫,你就过去坐坐,正好省了多跑一趟西苑。对了,再帮我捎带些东西过去……”

陈澜一一笑着答应了,等出咸阳宫的时候,后头竟是多了四个手拿东西的小太监。周王自然不管这许多,虽是拉着季氏的手,却一路走一路冲陈澜说个不停,既有埋怨陈澜进宫少,杨进周不来看他,也有炫耀如今的蹴鞠大有长进,父皇也常常夸奖。陈澜看着他那张圆圆的阳光灿烂的脸,突然觉得他的先天不足也并不是全然坏处。

至少,他自己是快乐的。

一进长乐宫东暖阁,陈澜就看到了懒洋洋半躺在炕上的宜兴郡主,一旁的张惠心正用气恼的目光瞪着自己,而陪坐对面的武贤妃则是微微颔首,脸色和蔼得紧。她正要上前行礼,结果却不防张惠心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随即气咻咻地说:“我那会儿担心的不得了,就想寻你好好问问,结果你倒好,闭门谢客上门的人打听不到什么不说,我那回亲自过去,你又知道和妹夫猫到那儿快活去了,大过年的还不来见我和娘!”

陈澜冷不丁吃这兴师问罪,再加上张惠心那手下也不是轻的,竟是直接找上了她那腰眼里和咯吱窝,吓了一跳的她不敢碰着身怀六甲的宜兴郡主,只得赶紧躲到了武贤妃后头,又举起双手求饶道:“好姐姐,又不是我想闭门谢客,还不是怕招惹麻烦?再说了,你那回上门又没有报名,我哪知道你曾经来过。至于今天,我原是想赶得及就去一趟西苑的,谁知道你们竟是自个来了!”

“惠心说得好,我们再不来,天知道你还要借休养的借口逍遥到哪时!”

宜兴郡主嗔怒似的瞪了陈澜一眼,这才招手叫了她过来,拉着手看了看,却冷不丁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继而就笑道:“你从前那般纤弱无骨的样子,如今壮实多了。只瞧这脸上的肉,我就知道你这几天定然没少补!可别贪心吃成个大胖子,回头你婆婆和叔全又悔之不迭……找你过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好些天不见你,我又在宜春馆那个地方几乎憋死,没劲透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陈澜见宜兴郡主竟是这般说,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娘可是因为干爹不好随便进宫宿住,所以觉得寂寞了些?”

“你个丫头,竟打趣起了我来!”宜兴郡主虽喝了一声,人却慵懒地又躺下了,随即似笑非笑地说,“你这几天是天天有人陪,我是成日里见不着人,自然百无聊赖。而且还有人非要一个招呼不打就下什么册封的旨意,自己却不露面,你干爹人又不在,害的我这口气没地方出,真是闷透了!”

一旁的张惠心冷不丁咋咋呼呼地说道:“娘可是觉得册封的礼制太麻烦了些?哎,这都说了等您怀住了四个月上下再行礼,而且听说也不是不能简化……”

“简化?这都是国朝初年定下来的礼仪,简化了之后,回头又有人挑刺说礼仪不够隆重,究竟不是正牌长公主之类的话……我是无所谓,你皇帝舅舅少不得大发雷霆!他就是不让我消停,这名头又不是非要不可,争什么闲气……”

怀孕的人原本就比平常焦躁,更不用说宜兴郡主这说风就是雨的个性。一时间,屋子里其他人连个插嘴的空都没有,就听着她在那儿滔滔不绝。陈澜几次目视武贤妃,都只见她含笑在一旁对小宫女吩咐事情,而周王则是自顾自吃东西吃得正高兴,张惠心司空见惯似的在那打着一个络子,唯独她一个人没事干。显然,只有她对如今宜兴郡主的啰嗦做派不熟悉。

好在就在她有些耐不住的时候,外间终于传来了一声叹息:“九妹,这进封的大好事情,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变成了折腾?”

“难道不是?”

宜兴郡主没好气地一抬头,见是皇帝进来,这才挪动着坐直身体,可下一刻见大家齐齐起身行礼,她是怎么都赶不上了,索性也就不动了。待到皇帝坐下,又无可奈何地瞧着她,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皇上,这一次的事情别人都只是小小的犒赏,只我这一头异常显眼,这又是何苦?传扬出去,少不得有人抬出当初太后拒绝给我长公主封号的事情来!”

“朕可没有那心思和已经过了世的母后赌气。”

皇帝淡淡笑了笑,冲武贤妃微微颔首,见武贤妃心领神会地起身去拉了周王,张惠心和陈澜也跟着站起身要告退,他便出声叫住了陈澜:“阿澜,你且留一留,朕还有话对你说。”

陈澜闻言一愣,但还是依言留下了。待到门帘在身后落下,她不禁颇有些疑惑,闹不明白为什么此时会唯独留下了她来。然而,皇帝下一刻说的话,立时就让她愣住了。

“封了长公主,你哪怕天天入宫,甚至在紫禁城之内择个地方住下,就不用只在西苑里头住,进进出出更方便,御药房的御医也能随时伺候。最要紧的是,打破成例!朕杀了一个东昌侯,废了一个汝宁伯,却不是因谋逆,这已经算是打破了一丁点成例,但如今终于是用你的册封破了太后当年驳朕的说法……有的事情开了先例,日后也就方便多了。”

这最后一句话陈澜品味了许久,可还没等她想出个子丑寅卯,皇帝的话锋就突然一转道:“两江那边颇有些不妥,所以朕本是想亲自去一趟,但既是他们反对,就只好让老四再走一趟了。你在江南留下的那些人,如今需要动一动了。另外,阿澜,听说你家婆婆有亲戚从江南找上了门来?”

“啊……”陈澜不防说着说着就绕到了自己头上,愣了一愣就忙点点头道,“回禀皇上,是母亲的嫡亲弟弟,说是从金陵过来投奔的。”她不敢怠慢,将一应情形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这才欠了欠身道,“母亲撂了话说是请人今天过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家里相见了。”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外如是,想来你婆婆、叔全还有你,都体会至深了。”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继而就说道:“既是阿谀奉承前来送礼,却又在德州停住了观风色,继而竟是只拆出了一半送上来,足可见根本不是诚心,畏叔全权势而已!只不过,眼下他们大约还想着即便得罪了人,也现管不到他们头上,所以才敢这么明目张胆,既如此……那朕就索性成全了他们。放了你家叔全镇守两江总兵,你说如何?”

此时此刻,不但宜兴郡主大吃一惊,就连陈澜亦是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母女俩你眼看我眼,竟是谁都没开口答话。

第352章 大智慧,真亲情

西苑玉河桥。

与宜兴郡主同乘一座暖轿,这对于陈澜来说还是头一次。只不过,这抬轿的太监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一起一落极有规章,人在其中只觉平稳不觉颠簸,再加上宜兴郡主有意打起了帘子,两人出了乾明门就一路观赏西苑景色,倒也惬意。只母女俩心里全都搁着皇帝说的那前后两件事,因而兴致都算不得高。

看着窗外那一片萧瑟的琼华岛,宜兴郡主突然开口说道:“可是想不通?”

陈澜先是一愣,随即看了一眼后头的一个轿夫。即便明白这些人就好比聋子哑子,可也不能担保这些谈话不会呈报给特定的人,她不得不加了几分小心。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娘,那任命倒也没什么……可是,这武将出镇在外,家人历来不是要留在京城的吗?为什么我……”

“江南是什么地方?”宜兴郡主微微一笑,见陈澜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她这才笑道,“一等一的风月之地,不带家眷的官员,到了那地方不是放纵他贪恋花街柳巷么?两江总兵一向是带家眷上任的,这又不是宣府大同辽东这样驻扎铁骑大军的前沿,那些军马不是为了防内乱,就是为了防着南京宗人府看管的那些闲人,总共不过三万,称得上精锐的差不多是一万,难道当总兵的还能从那边起兵造反?”

“娘,那两个犯忌的字您也说得太利索了些……”

见陈澜竟是冲自己皱了皱鼻子,宜兴郡主便笑着一摊手道:“我口无遮拦惯了,他们不会连这种话都往外瞎传,再说这原本就是事实。其实,江南气候比北方潮湿,利于妇人养身,让你过去,这是缘故之一。至于另一点嘛……我从前留下的一些人手,你不妨帮忙留心一下。”

“咦?”

陈澜闻言一愣,再去看宜兴郡主时,只见她又恢复了之前那淡淡的笑容,却是再也绝口不提此事,她也识趣地不再追问。过了玉河桥,前头就是灵星门,再往前则是西酒房西花房之类的内官衙署,经过的人虽多,但全都会垂手低头退避到一旁让这轿子通过,因而倒也走得并不慢。直到沿着中间一条南北夹道往北走了一阵,人才渐渐少了。

“娘,咱们这是往哪走?仿佛不是宜春馆的方向?”

“我带你去内校场外头转一圈,让你看看你家叔全之前过得什么日子。对了,淮王就关在司礼监经厂后头的那座广安殿。他这一回自作孽,等过了年节之后,大约就要转到太祖孝陵去。皇上虽不想再杀儿子,可也不想再看到他,只可怜了李淑媛……”

按照淮王之前做的事情,换成普通人就是死十次也够了,可如今却能逃得一条活路,陈澜甚至不用细想就明白皇帝此举的无奈。已经死了一个吴王,又发配了一个晋王去谒陵督造皇陵,倘若再把这么个儿子直接赐死,只怕京城震动更大。为今之计把人远远发落出去,等过上两三年,京城兴许就会忘了这么一个人,到时候处置比如今直接杀人动静小多了。

因而,当路过那广安殿时,她不禁有意多看了两眼。可就在这时候,那边却突然传来了极大的喧哗,不一会儿,就只见一前一后两个小太监发疯似的朝这边冲了过来。见此情景,她一下子就伸手攀住了窗口,心里突然生出了某种不那么好的预感。

“停轿!”

宜兴郡主高喝了一声,还没吩咐什么,侍立在轿子边上的大丫头龙泉就立时朝那两个小太监迎了上去,须臾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到了轿子窗口处轻轻弯下了腰。

“郡主,是李淑媛……李淑媛被打破了头……郡主您要不要去看看?”

“那个混账小畜生!”宜兴郡主不用追问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时竟是握拳狠狠砸了一下面前的小桌板,旋即就抬起头说,“你和纯钧一块过去,赶紧把李淑媛送回去,再去御药房请了御医去看。然后传我的话,广安殿四周警戒加倍,送饭等等全都从窗口递进去,不许一个人进屋和他说话。不吃拉倒,饿死算数!”

听到后头这极其彪悍的八个字,陈澜忍不住盯着宜兴郡主看了好一会儿,及至龙泉答应着走了,她方才冲自己的干娘竖起了大拇指。

那样色厉内荏的家伙,只怕谁都不在乎了他,他反而能消停下来!

见陈澜这动作,宜兴郡主却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年纪大了,没年轻时那种脾气了,否则就算这会儿是双身子,我也非过去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可!想当年哪怕是五哥那样飞扬跋扈的人,也吃过我的巴掌,好汉……嗯,好女子也不提当年勇了!”

这最后一句感慨终于把陈澜逗得扑哧一笑。只是,面对宜兴郡主那怅惘而又悠远的笑容,她却再一次确认,她面前的这位干娘是与众不同的。

不多时,轿子便重新起行。外头仍然不时传来叫嚷的声音,中间仿佛还夹杂着淮王的怒吼,但很快就听不到什么声息了。四周恢复了平静,只有轿夫平稳整齐的脚步声,亲随们跨刀和搭扣的撞击声,侍女们地环佩叮当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再加上轿子中的宜兴郡主没说话,陈澜竟是渐渐生出了几分困意。直到发现宜兴郡主突然向她招了招手时,她才眨了眨眼睛,靠着小桌把脑袋凑了上去。

“龙泉庵里搜出来的东西,昨日都呈送到御前了。谁也没想到,那里竟然有一个密室,保存着不少国朝初年的东西。其中就有楚国公的《甜水歌》亲笔,恰是和你背的一模一样。”

“真的一模一样?”陈澜自然而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怪不得头一次和娘一块去时,龙泉庵主就曾经挑起某些话头,话说得隐晦得很,就连那天晚上也是……”

见陈澜说着说着,就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宜兴郡主便拉住了陈澜的手,又体谅地拍了拍:“她那是别有用心,有意和你沾上关系,皇上哪里会不知道。你又不是我这样走南闯北不安分的人,从前就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千金,就是往你身上泼那些脏水,也得有人信才行!倒是那里头收集的楚国公旧物极多,皇上翻了翻,正好在场的我也翻了几本,最后终于打消了毁弃的打算,说是在乾清宫单独辟一间稳妥的屋子保存。”

打从三叔陈瑛被调肃州的文书下达之后,陈澜就知道,这事情应该再牵扯不到自己身上。然而,此时相比宜兴郡主那明确的安慰,却反而是楚国公遗著能够留下,让她更松了一口气,但如释重负的同时,一股说不出的明悟又生了出来。

想来,如今去开国已远,皇帝再也不觉得那位开国功臣还会留下什么影响,相反那些遗著也许对如今的盛世有用,这才把所有东西留了下来。

“太祖实录并未明说楚国公是被赐死,只说了仰药自尽,再后来因公主之子病故,于是自然谈不上承继,这一支爵位就此除了。所以我倒是对皇上建议,去岁以来,朝廷杀了一个侯爵废了一个侯爵,死了一个阁老,牵连无数文武,如今之计,不如对永熙以前被废除的那些勋臣贵戚以及被贬的文官加以恩赦。只要还几个爵位回去,再用几个流官子弟,则天下称颂,之前那些沸沸扬扬的风声自然可以全部压下去。这其中,将楚国公配享太祖便是第一条!”

此时此刻,陈澜终于遽然动容,钦佩之色溢于言表:“娘这一个条陈,虽不能说恩泽天下,但要说安定人心,此举着实无可比拟!”

“尽往我脸上贴金不是?”宜兴郡主亲昵地一弹陈澜的鼻尖,随即笑道,“还不是因为你从前说,有人想的是抹黑皇上,所以这才提醒了我。我已经打算这些事情很久了,但一直到此次事了才提起。那位庵主是秦王郡主,有这样的能耐也不算太奇怪。要消弭此前的影响。唯有如此,毕竟江南的不少书院里头,仍供奉着楚国公……你是不是觉得,这不加恩平民,反而是在官场做表面文章,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些?”

“娘说的哪里话。”这会儿说的不是刚刚那种极其要紧的言语,陈澜就少许挪开了些,两只手却仍搁在桌板上,“其实要真正的加恩黎民,第一是免赋税,奈何这是上令,若下头不实行,百姓半点享受不得,反而平白亏空国库。所以,如今每年蠲免受灾之地的大半赋税,再贷以种子耕牛,这样还更有效些。更何况……”

史书从来都是百姓写的……平等这两个字,什么时候曾经做到过?

……

乾清宫东暖阁。

面无表情听完了广安殿发生的事,皇帝却未出只言片语,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就打发走了那急匆匆前来报信的小太监。只有贴身服侍皇帝写字的成太监才能从那墨迹淋漓的字纸中发现,皇帝心中蕴藏了多少怒火。因而,待皇帝写完字之后,他亲自守着火盆一张张烧了那些纸,末了眼睛就微微眯了起来。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

正月初一这年节素来是走亲访友的正日子,因而一大清早杨进周上朝,陈澜进宫,但络绎不绝的送礼人几乎就不曾断过,仿佛是要把镜园前些天闭门谢客那缺口全都补上来。江氏起初还打点精神见见,到后来就渐渐不耐烦了,索性把陈澜留在家里的云姑姑和柳姑姑差出去应付。直到得知十五弟江柏来了,她才吩咐把人请到了小花厅。

当年出嫁时她已经及笄,幼弟却才只五岁,相对之时自然不会出现什么抱头痛哭,更多的是尴尬无言。等到度过最初那种没话找话说的状态,两人之间的交流才总算是顺畅了一些,可更多的是沧海桑田的唏嘘。只当江柏小心翼翼再次提出在京城定居的事情时,她才收起了那种别后重逢的感慨,沉吟着没有说话。

“老太太,老爷回来了!”

得知儿子回来,江氏心头一松,顺势吩咐了把人请进来,随即就冲着江柏说:“如今全哥娶了媳妇,家里的事情我也撂开手不管了,全是交给他们。你既是之前就见过了全哥,这事情只管直接对他说就行了。至于全哥媳妇则进了宫去,你不妨多盘桓一会,一块见一面。”

江柏昨日才见过杨进周,一想起那种冷冽的表情,心里就直发憷,此时只能强笑着点了点头。等到杨进周进门行礼,对着他淡淡地叫了一声舅老爷,他自然更觉得忐忑不安,竟是摆不出什么亲长的款儿,直接站了起来。

“全哥,日后我一家住在京城,还得劳烦你多多照应……”江柏想着在金陵时,继母所出的两个兄弟在分家时生生占去了众多田土,而且族长偏袒不公,忍不住心头一热,竟是脱口而出道,“之前我是不该不闻不问,可族中有宗长,家中有继母,我被钳制得动弹不得,再加上家境艰难,并不是有意。我也知道搬到京城实属厚颜,只求镜园帮忙寻一处公道的宅子,让那些地头蛇不能滋扰,由得我们过下安生日子,别的并不敢多求。”

刚刚那一番交谈下来,江氏已经觉得,兴许是多年磨折,这分别多年的幼弟着实不是什么很有心机的人,那种低声下气的软弱和她印象中的江家人相比,简直仿若两个世界。因而,见杨进周眉头微微一凝,却一时没吭声,她的心终于是软了下来。

“罢了,过了年家里正好要看房子,让全哥叫人帮你们看一看也行。”

母亲这么一说,杨进周不禁瞅了过去,见江氏虽是垂着眼睑,可那种感伤的表情却是表露了心意,因而他略一思忖,就点了点头说:“既然娘这么说,让他们帮阿虎找房子的时候,也帮舅老爷好好瞧一瞧,找一个适当的地方。至于地头蛇之类的角色,让人去五城兵马司打个招呼就行了。只要是能帮的,我自会尽力。”

最后这话说得简洁,意思却清清楚楚,可即便如此,江柏仍是一时大喜,连忙千恩万谢。待到再次坐下来时,江氏又问起昨日的贺礼,他的脸色才尴尬了下来,期期艾艾仍是昨日对杨进周解释时的那番话,却只字不提今天自己登门时只带了那四色干果点心。

磕磕巴巴捱了好一会儿,外间突然有人传话说,江家人所住的客栈那边传来讯息,江柏方才陡然之间蹦了起来,道了个罪就慌忙到了门边上探问。杨进周凝神细细一听,从窗外飘来的只言片语判断,刚刚只是微微拧起的眉头突然皱得更深了。

“……过年打赏……一时现钱不够……掌柜……说话不好听……”

见母亲一副怅然的模样,显然是没听清楚这些,杨进周便打起帘子出去,见一个媳妇正领着一个面目陌生的小丫头站在那儿,小丫头还在伶牙俐齿地对江柏说着什么,他当即走了过去,淡淡地打断了他们的话。

“过年了客栈加收利钱原本就是有的,既是舅老爷凑不出现钱,待会我让庄妈妈去那客栈,把这房钱……”

“不不不,这丁点大的事也要麻烦镜园,怎么说得过去!”江柏急得额头都出汗了,赶紧摇手道,“家里带了银票,只那些大票要兑开来你舅母不舍得……”说到这里,他突然冲着那小丫头厉声喝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去,让太太赶紧把银票兑了,该多少就给人家,为这么点钱大张旗鼓,也不怕丢脸!”

吃他这么一喝,那小丫头吓了一跳,慌忙答应一声,转身就一溜烟跑了。看到这情景,再瞧瞧江柏擦汗的恼怒样子,杨进周已经大略明白了这个便宜舅舅的心性和家里状况,不禁暗自哂然。等到重新进了屋子,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江氏族里的情况,他早已没了多少兴致,只不过是象征性坐在那儿而已。

奈何一直等到午饭时分,陈澜仍是不见回来,杨进周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宫中不比其他地方,打探消息不易,他也只能按捺着陪吃了午饭。倒是江柏瞧着气氛不对,又盘桓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倒是下一次再来见外甥媳妇。江氏心中也有些焦急,故而就没有开口留客。等到杨进周送客回来,身边竟是多了个陈衍,她吃惊的同时,也就没有避忌。

“阿澜怎么会去这么久,不就是说皇贵妃请了去叙叙话吗,难不成在宫里又有什么波折?”

刚刚杨进周送人的同时就正巧遇见陈衍一阵风似的在二门下马,此时的表情就比之前的僵硬缓解了许多,当即看着陈衍。陈衍也不客气,向江氏行过礼后就笑道:“伯母,我家罗姨娘和五姐姐刚刚从宫里回来,五姐姐瞅空子给我递了个消息,说是姐姐今天在皇贵妃那儿盘桓了一会,随即罗贵妃又请了她去,后来看天色大约是在咸阳宫留了饭,指不定郡主师傅那儿还要见一见,所以不会那么早回来。”

江氏这才释然,见陈衍一身簇新的拜客衣裳,就示意他上前,随即笑问道:“你平日来得勤,今天正月初一,怎么却来晚了?”

“早上给韩先生拜年,然后去给杜阁老拜年,再接着去了韩国公府,才回了侯府就紧赶慢赶又到了镜园,这不是我想着最后到这儿能多呆一会么?”陈衍一面说一面努力挺了挺胸,“再说,过了年我就十三了,韩先生说,让我去试试今年的童生试。结果,杜阁老也问了我这事,然后足足考了我一个时辰,最后……”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突然垂头丧气地耷拉了小脑袋:“杜阁老说我这一科下场感受个气氛就完了,就当成是陪太子读书,不要报什么大幻想……”

难得见小家伙这般模样,江氏不禁为之大笑,杨进周亦是莞尔,上前轻轻一按小家伙的肩膀,这才沉声说道:“当年我在杜先生门下学文整整八年,杜先生方才说我在院试中应该能顺利题名,你如今才只学了一年,奢望脱颖而出未免不切实际。再说,科举这条路,原本就不是适合每个人的。杜先生说的是,下场感受一下科场气氛,你就会明白了。”

陈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很快就把刚刚那一丝郁闷丢到了九霄云外。他虽只是小舅子的身份,但比起江柏这正宗舅老爷来,他自然更亲近,得意洋洋说了好一阵子今天四处拜客的见闻等等,突然眼珠子一转道:“咳,我竟是忘了最要紧的一条,今天原本我还打算去罗师兄那儿拜年的,可特意跑过去竟是扑了空,说是人一下朝就去了小张阁老家里。嘿,师兄二月里头就要成婚了吧,如今跑得这么勤也不奇怪!”

“你都知道去拜见你的未来岳父了,更何况你罗师兄就要娶亲的人?”

江氏一向觉得陈衍对脾胃,刚刚就拉了人在身边坐,此时更是忍不住犹如母亲似的在小家伙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你家老太太可有提过,让你什么时候把杜家小姐娶回来?”

“咳……”陈衍被拍得一下子咳嗽了起来,可听清楚这话,立时咳嗽得愈发厉害了。好容易止住了抬起头,他又清了清嗓子,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霍去病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这事业不成,何谈娶妻……”

“小四你倒是雄心壮志啊!”

他这话还没说完,门帘一动,陈澜便跨过了门槛进来。刚刚已经看到门帘外头媳妇打手势的杨进周自是毫不讶异,见陈衍瞪着眼睛满脸的意外,随即就有些讪讪的,他哪里不知道小家伙是生怕大过年的遭一顿教训,于是就抢在了前头。

“好了,如今可不是汉朝,没有匈奴给你灭,而且说了这话的霍去病,则是几乎让霍家绝了嫡系。再说,你就舍得让杜家小姐一直等着?以后少说这种傻话,该立业的时候立业,该成家的时候成家,一切随缘……就像我和你姐姐一样。”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杨进周的表情自然而然柔和了下来,眼睛亦是朝陈澜看了过去,却发现她也正往这儿瞧来,目光对上的时候甚至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第353章 送瘟神,遇佳偶

这大过年的时节,哪怕是老爱往镜园跑的陈衍,也不好太晚回去,因而早早吃过晚饭也就回去了。在他的坚持要求下,陈澜就只送到了惜福居的穿堂门口,可在临别之际却又叫住了人,为其紧了紧那一袭暗紫色的大氅。

“姐,有什么事吩咐的话,你就直说吧。”

“也不是什么吩咐。今天在宫里时间耽搁长了,再加上你姐夫去过侯府拜年,所以我总得明日再过去。原本那时候对老太太说也不打紧,但既是你过来了,就捎个信回去。三叔最晚过了元宵节就会去上任,按照从前在云南的例子,多半是要带着罗姨娘随行,可如今三婶故世不久,他又没有续弦的打算,罗姨娘又有诰命,所以应当让她留下来。”

“留下?留下她干什么?”陈衍一时只觉得糊涂了,眉头皱成了一团,“她当初可没少算计咱们,理会她的事情做什么!”

“她好歹是罗家人,你罗师兄的姑姑。而且,她使过绊子,可终究不算首恶,五妹却帮咱们递过讯息,再说举手之劳又是名正言顺的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妨帮她一把。再说,你三叔不在,罗家显见不会掺和侯府这一滩浑水,难道她一个侧室,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见陈衍满脸别扭,显然还是有些不乐意,陈澜便微微板起了面孔,“四弟,你需得明白一个道理。与人为善,于己为善,这世上多一个友人,就是少一个敌人。男子汉大丈夫,气量最是重要,凡事耿耿于怀,多半就是落得淮王那个下场。”

最后一句话声音极其低沉,可即便如此,陈衍还是打了个寒噤,见一干媳妇丫头都离得远远的,应该听不见,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姐,你这话让别人听到可了不得……只不过,我可不是宰相,肚子里撑不了船,虽说不能有冤抱冤,有仇报仇,可君子报仇还十年不晚呢……好好,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哈,我明白了!”

刚刚还惆然不乐的陈衍突然眼睛一亮,随即又凑上去了一点,冲着陈澜挤了挤眼睛:“姐你可真是绝户计啊!二哥和五弟对三叔都是畏多于敬,亲近更谈不上,五姐姐就更不用说了,因为婚事几乎闹得鸡飞狗跳。如今要是罗姨娘再和他离心……他在家里就成了孤家寡人!嘿,这事情做得,我回去就对老太太说!”

眼见陈衍告辞之后跟着打灯笼的两个婆子,兴高采烈走得飞快,陈澜站在原地突然生出了几许忧虑,但随即就哑然失笑。她毕竟比小家伙经历多得多,不能要求他如她这般。只是,待人以真心和待人以算计,这其中那细微的不同,真正的有心人哪能察觉不出来?

送走陈衍回到正房,陈澜瞧着江氏似乎不想多提那位舅老爷,也就没有开口探问,只大略提了提自己今日进宫的经过。而江氏听说陈澜跑了咸阳宫端福宫长乐宫,最后还在西苑里跟着宜兴郡主逛了许久,立时不由分说地撵陈澜早些回去休息。

“母亲,我哪有那么娇弱,大过年的,也得多陪陪您说话!”陈澜冲庄妈妈打了个眼色,见其借故起身避开,又把丫头们都带了下去,这才上前挨着江氏坐了,随口先道了几句不要紧的闲话,这才转上正题说,“今天叔全的事情,皇上露了口风,娘那边也确认了。大约等过了年之后,便要外放两江总兵。”

“咦?”

这一条消息大大出乎江氏的意料,抬眼去看儿子时,发现也一样是愕然诧异,她立刻侧头看着陈澜:“怎会是这么突然?皇上可有说别的?”

陈澜将皇帝那会儿的原话稍稍加了些润饰说出来,见江氏一下子面色雪白,她生怕婆婆会错了意思,少不得在旁边婉转解释了几句。等到她说明宜兴郡主亦是对此早有安排,当是皇帝一早就决定好的,江氏一族的因素微不足道,江氏的表情这才稍稍和缓了一些。

“不是那缘故就好……说起来,我也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过那里了,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有故地重游的那一天……”

“娘,皇上这任命也是圆了你的心愿,再说,我连北边都去过,难道还怕那江南?”杨进周虽说一下子生出了无数念头,但还是一力先安慰了母亲,“再说,相比阳宁侯那样出镇边关带不得家眷,咱们一家三口却能一道走,还有什么比这任命更好的?”

杨进周一句,陈澜一句,夫妻俩齐齐上阵,自是须臾就把江氏安慰得转忧为喜。等到伺候江氏躺下,夫妻俩一块出了门,杨进周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侧头才看过去,就只见陈澜又紧跟着打了第二个第三个,随即不好意思地伸手掩住了口。

“困了?”

“嗯……一整天见的贵人太多了,就连皇上也凑热闹,我这精神一直绷得紧紧的,幸好在娘那儿放松了一下,回来的车上又眯瞪了一会,否则我真撑不下去。”挽着杨进周的臂弯,几乎把人的重量都靠了上去,陈澜竟是觉得脚下有些飘,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回头真得一边调养一边锻炼,否则不管是等运河开冻了坐漕船下去,还是从天津坐海船,或者干脆走陆路,都至少得十天半个月呢……”

杨进周微微一愣,就发觉妻子靠在自己胳膊上,自顾自地低声呢喃了起来,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而他胳膊上那重量却越来越重。到最后,见陈澜竟是迷迷糊糊几乎眯着眼睛往前走,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后头跟着的沁芳吩咐了一句,他突然冷不丁一停步子,随即手一抄,竟是打横把陈澜抱了起来。

“啊!”

原本已经几乎闭上了眼睛的陈澜一下子惊醒了过来,随即就吓了一跳。正要挣扎说话,她就看到了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露出了固执的表情。尽管有些羞恼,可这会儿洋相也已经出了,放下来不放下来都是差不多,因而她索性把心一横,深深埋下了头去,脸却有些发烧。

前头打灯笼的婆子和后头跟着的沁芳和芸儿以及几个小丫头都已经呆住了,可紧跟着,那两个婆子就别过了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而小丫头们则是被两个姐姐给狠狠教导了两句。很快,昏暗的夹道中只有这杂乱的脚步声,甚至连呼吸声也变得轻了。一直等到进了怡情馆,一行人方才各自轻松了下来。

进正房的时候,陈澜本想挣扎一下,可是见杨进周丝毫没松手的意思,她也只得放弃了和这天天早起练剑的汉子较劲的打算。只到了西次间,他把自己放到床上的那一刹那,她却立时弹了起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分明是羞恼,可杨进周看着那泛红的脸,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四个字来——媚眼如丝。眼见丫头们都识趣地没跟进来,他方才在床沿坐了下来,随即竟是突然伸手拔下了陈澜那绾发的簪子,这才笑道:“一家子的下人都是你整肃服帖的,怕别人看见做什么?再说了,消息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样就能少些人打我的主意了。听说,江南人是最喜欢送女人的……”

“你你你……”

陈澜被杨进周这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直到人唤了人打水进来,她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家里婆婆都不在乎媳妇河东狮吼的名声,她又哪里怕这些,因而待到洗漱过后重新躺上床放下帐子时,她少不得支着胳膊眯眼睛端详着枕边人,随即笑了一声。

“既然是要做给别人看……就别只做个样子!”

丫头们这会儿轮值的都在明间里,陪嫁过来的沁芳和芸儿默契地坐在那儿收拾今日入宫得来的那些东西,一面做事,一面还少不得心领神会地眉来眼去,而长镝和红缨把一干小丫头撵了去睡觉,又严词吩咐了一通,这会儿一进门听到里间那动静,脸色不知不觉就都红了。

……

有了陈衍的事先打底,正月初二陈澜上门只是略微再一提,朱氏心领神会,当即召了罗姨娘过来,说是自己年纪大了,让她挑几个可靠人跟着陈瑛前往肃州,自己留下来照料儿女。尽管心下千肯万肯,但罗姨娘顾忌陈瑛之意,仍是先犹豫着找了些理由,随后在朱氏板起面孔之后才答应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夜陈瑛回来得知此事,竟是丝毫没提出任何质疑,随即便歇在了外书房,让原本提心吊胆的罗姨娘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几天,陈瑛便差了人让她立时打点行装,竟是年初八就预备启程前往甘肃。尽管前些天的遭遇让她恨不得陈瑛早些走,可面对这样的情况仍是有些措手不及。思来想去,她还是抛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为其准备了起来。

真正到了临行的年初八,眼看着陈瑛面无表情地拜别了朱氏,跟出来的罗姨娘带着儿女们一路把人送出来,因其一言不发,心中不禁越发惴惴。等到了二门,她看见门外十几个家丁家将都是牵着马等在那里,自然而然就停下了步子。

“望老爷此去再建大功,早日回来。”

“哦?”陈瑛侧过头来瞥了罗姨娘一眼,目光又在几个儿女身上打了个转,见吴妈妈竟是把陈汀往背后稍稍掩了掩,他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了一丝厉芒,旋即才似笑非笑地看着罗姨娘说,“你们不都是盼望我走得早些,省得让你们担惊受怕吗?”

此话一出,无论是罗姨娘,还是陈清陈汉陈汐三个,亦或是吴妈妈和陈汀,面色全都一下子变了。首当其冲的罗姨娘更是竭尽全力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来,却是磕磕巴巴地说道:“老爷何出此言,大家自然是希望您留在家里,只是圣命难违……”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突然觉得手腕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却见是陈瑛铁钳子一般的手紧紧箍住了自己的手腕。她眼神一缩,却发现陈瑛那张脸几乎和自己只不过盈寸之距,一时想要退开却根本没办法动弹,须臾,那一字一句的低沉话语就钻进了她的耳朵。

“你不要以为留在家里就能够太太平平,没有主母的名义,你在老太太面前什么都不是,要你立规矩便是立规矩,要打要罚也不过是一句话!还有,别以为贵妃便是后援,之前贵妃召你入宫,不是硬给拦了下来?有些人能够帮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这世上不会有平白无故的好心,你以为三丫头是平白无故在老太太面前给你说项?”

罗姨娘被陈瑛那阴狠的语气说得浑身发冷,想要辩解时,她却觉得后头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胳膊。眼角余光瞥见是女儿陈汐,她立时强迫自己平静了下来,又低下头道:“老爷的提醒,妾身都记下了。”

“你记下就好。”

陈瑛看了一眼那边陈清陈汉两个儿子,眼睛微微一眯,竟是再没有说一个字,当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二门口的一应人等齐齐躬身行礼,直到那马蹄声渐渐远去,这才一个个直起了腰来。尽管平素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亲有疏,但那一瞬间,彼此对视之下的眼神里,分明都透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

如今的规矩,一年到头,正旦冬至圣节,这三大节最是庄严肃穆。只对于民间来说,正月初八到正月十八这十一天的灯节方才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从初八日这一天开始,一年到头实行不绝的夜禁就会暂时取消,因而既有大老远从山东宣府等地过来看灯的,也有从郊外四乡八邻前来凑热闹的,打从一大早开始,内城九门就呈现出了熙熙攘攘的态势。

而尽管进了正月,天气却依旧贼冷贼冷,因而相比商贾云集的崇文门,士子最爱的宣武门,西边的阜成门却是煤车络绎不绝,几乎塞去了大半条阜成门大街,让等着进城的西郊百姓颇有些不耐烦。而在络绎不绝的进城队伍中,一支逆流出城的车队自然便极其显眼。

外头运煤苦力的吆喝声,骡子驴子不时发出的嘶鸣声,杂乱沉重的脚步声,磕着碰着时发出的喝骂声……车行在路,这些声音不绝于耳,陈澜见杨进周频频往车门那边探看,便没好气地笑道:“走这条路不是你选的么?”

“我是想什刹海周边都是那些世家豪宅,内中的主人们这几日也常常往城外去,有心避一避,却忘了今天开始就是灯节,再加上这时间正是运煤的时候。早知道就不那么费事了,家里出去,走德胜门最是方便,何必到这儿来插上一脚……”

“你呀!”陈澜面带微嗔斜睨了一眼,随即就笑道,“横竖又不急,咱们在城外要呆上三四天呢。要说还是娘和母亲最有先见之明,昨天就相约先出城去了,也不用和看灯的人挤在一块,连小四也一块先带了去。只不知道惠心姐姐是不是早走了……不过想来也不会走咱们这条路。”

杨进周被陈澜说得面露苦笑,接下来索性装起了哑巴,直到好容易捱到了城门,守城营的巡检迅速放了行,他才吁了一口气。顺着官道前行了好一阵,他正要开口说话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嚷嚷。依稀听出是秦虎的声音,他不禁眉头一皱,当即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大人,夫人……是罗世子,好像还有萧世子和什么人!”

听到这话,车里的陈澜也不觉吃了一惊。须臾,马车就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卷帘拉起,杨进周就第一个跳下了车,一看清楚来人,他就露出了几分微妙的表情。虽秦虎说是一拨人,可从他这方位看去,荆王和萧朗赫然是并肩骑行,而罗旭则护在一辆马车旁边,而从人却是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拨。面对这诡异的情形,他竟想了一想才迎上前。

而看到杨进周下车的一刹那,罗旭也已经利落地跳下马来,这会儿大步上前,竟是和杨进周先来了个熊抱,然后才趁着对方极其不自然的当口轻声嘀咕道:“我昨天出城去见父亲,结果后来小张阁老家夫人小姐出城去白云观上香,父亲得了消息就让我去护从,顺便帮忙打点宿处,谁知道今天送人回城的时候,就在半路上遇着他们两个。”

念叨完这个,他方才放开了手,用力拍了拍杨进周的肩膀,大笑着说道:“杨兄,这是和嫂夫人一块去哪里逍遥?”

“是郡主邀约了去小汤山汤泉行宫。”

杨进周这一实话实说,后头听见此言的荆王顿时拍马上前,到了前头就潇洒地跃下了马来:“我说呢,今天是灯节的开始,别人都往城里赶的时候,你们却偏从城里出来,敢情是去汤泉行宫泡温泉的。九姑姑在那儿有好几口御赐的汤泉,几乎就没用过,如今加上你们倒是正好……唔,说到这个,我怎么就忘了这汤泉亦是京城一绝?”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头看了看徐徐策马过来的萧朗:“萧郎,我在小汤山亦是有一座别院,回头定是要请你领略领略这汤泉风光!”

此话一出,杨进周和罗旭就只见萧朗背后的好些从人都起了骚动,倒是荆王的随从仿佛是司空见惯了似的,一个个全都是默不作声。这时候,萧朗一夹马腹拍马上前,到几个人面前方才一勒缰绳,却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荆王,随即轻哼了一声。

“难道你真是打算把离京之前这些日子全都耗在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上?”

“什么叫没意义?须知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该游玩的时候便好好享乐,该做事的时候就专心致志,这才是过日子的真谛。”

荆王无所谓地一笑,见罗旭身后不远处的马车竟是徐徐驶上了前,而镜园那边的两辆马车也是如法炮制,须臾三辆马车就前后在路边设的停靠处停了下来,他这才朝随从等等打了个手势,旋即就上前亲自拉住了萧朗的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