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下憋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火气,但萧朗还是依言随着叶妈妈去了中堂。尽管那些年纪一大把的贵妇拉着他犹如看女婿似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尽管那些阿谀奉承让他恨不得堵上耳朵,尽管那些千金小姐偷瞟过来含情脉脉的目光让他后背心起了无数鸡皮疙瘩,但他还是竭力忍了下来。等捱到一顿午饭吃完,他立时告退了出来,被那冷风一吹才缓过神。

这一回恰好撞着云姑姑,他便索性叫了云姑姑陪他一块走一程。一路上他先是为着云姑姑这几日忙碌道了谢,随即当说起今日因身上尚未痊愈不曾来的江氏和不便走动的陈澜时,他就忍不住冷哼道:“幸好江伯母和嫂子没有一块来,这种群魔乱舞的场合伤精神费力气不说,而且也是纯粹的浪费时间。”

“世子爷这话幸好是在我面前说,传扬出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云姑姑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才低声说道,“世子爷别看都是些妇道人家,但京城里的不少事情,常常都有妇道人家吹枕头风,所以但使两家人家的夫人商定了什么事情,回头好好设法,多半就能在朝堂上有相应的表现。您自己不惯,将来娶的媳妇却少不得应付这些。”

那我宁可回奴儿干都司打仗去!

萧朗在心里无声无息地念了一句,嘴里终究没说出来。等到了前厅见了那些世家公子们,没说上多少话,他的那种厌烦和恼怒就更重了。让他更始料不及的是,武陵伯世子借口有大事把他拉到了一边,竟是有意无意把话题往太子那儿引,其中反反复复提到的八个字就是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又对他一再吹嘘自家胞妹的美色。

他虽是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但怎么说也在江南和京城浸淫了三年,只一思量就明白了这其中的深意。若不是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冲动,这一上午的经历再加上此时这些混账话,他险些就把桌子给掀了。

而在中堂待客的镇东侯夫人叶氏自然不会忽视了长子。尽管不清楚晋王说了些什么,武陵伯世子又说了些什么,可云姑姑报说萧朗在前厅没呆多久,就去演武场练武去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趁着上净房的时候把叶妈妈叫到了面前。

“镜园那边刚刚派人过来了。我原本还想着这人选怎么办,想不到竟有人自己主动送到了杨夫人面前。你出去后对那些夫人小姐们说一声,今夜镇东侯府放烟花,让她们务必留到晚上。想来她们都乐意多巴结巴结我这个未来的国公夫人,不会拒绝的。”

“夫人的意思是……”

叶氏吁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吩咐下去,是时候了。”

“可夫人,若是有什么万一……”

“再这么下去,别说大郎忍不住,就是我也捱不住了!快刀斩乱麻破了这一茬,眼下这乱糟糟的局面想来就会变一个样子!明方已经送了信来,过了今晚再找时机就难了。”

第481章 逼王(二)

镇东侯夫人叶氏的生辰宴,江氏和陈澜婆媳俩虽然都没有去,但早早吩咐人送了一份厚礼。宴客的这一天,陈澜闲着无聊,又厌烦了做针线,就找出了从江南带回来的那厚厚一摞书,翻阅起了那些民间话本。尽管不外乎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可消磨时间却也不错。而午后吃完饭散了一会步,她正打算去睡午觉,外头却通传进来,说是苏婉儿求见。

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人,陈澜蹙着眉头淡淡地说道:“就说我身上不舒服,不见。”

来通传的媳妇自是依言去了,可不一会儿人又回了来,就站在门外愁眉苦脸地说道:“夫人,她不肯走,还说什么若是夫人不见她就跪在门外,等您什么时候消了气见她为止。”

闻听此言,陈澜顿时大为气恼,把手往扶手上一按就冷冷地说道:“哥哥如此,妹妹还是如此,这苏家人怎么都是这样的一丘之貉?一个不好就想在门外耍赖,她把镜园当成了什么地方,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那媳妇被陈澜的疾言厉色给吓得人都呆了,好一阵子才嗫嚅着问道:“夫人,那小的是不是去找几个健壮婆子,要是她敢死赖着不走,就把人架出去?”

柳姑姑偷觑了一眼陈澜的脸色,正要点头答应,却发现陈澜摆了摆手,立时谨慎地闭口不言。果然,下一刻,陈澜就似笑非笑地说道:“她既然连这种死皮赖脸的模样都拿出来了,想来也是豁出去了。也罢,把人带到小花厅去,我就在那儿见她。”

陈澜既然这么说,那媳妇如蒙大赦,自然是答应一声就退了下去。倒是柳姑姑多有不解,在旁边忍不住低声问道:“夫人何必见她这样的小人?门上那些人应付不了她,这不是还有我吗?我出去打发了她走,要是她还敢撒泼,我在门前再演上一出戏,保管让她以后名声彻底坏了,甭想在京城立足。”

“我知道姑姑的本事,只不过,豁出去的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与其生事还不如一次性解决了。且听听她都说些什么,要是不中听,再赶出去也罢。”嘴上这么说,陈澜的心里却已经对苏婉儿的来意大约有数,心中自是叹息。

因为镜园这些时日少有来客,即使有,也大多数是陈衍这样可以直接登堂入室的,因而小花厅很少开启,更不要说烧暖炕地龙,此时因为陈澜要过来,就连炭盆也不能摆,因此苏婉儿不过是坐了一盏茶功夫,就感觉从头到脚都是冷的。而且,她这一趟出来得匆忙,别说手炉,就连身上的披风也是旧的,等了老半晌有人送上热茶,她才好不容易缓过气来。

即便如此,她的心中仍是极其忐忑,生怕陈澜刚刚答应见她,这会儿却又突然反悔。这股子纠结的情绪也不知道在心里转了多久,她终于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不多时,门帘被一个衣着体面的丫头打起,紧跟着曾经见过的柳姑姑就扶着陈澜进来。

她和陈澜已经三年不曾见过,此时一打照面,见陈澜外披一件纯白没有一丝杂色的狐皮鹤氅,头上戴着貂鼠暖套,里头的银红撒花大袄的边缘在刚刚特意点上了烛火的光线下映出了一丝丝的金光,赫然是缕金的手艺,即便头上身上少见什么首饰,可形容气度却比从前更多了几分尊荣贵气,更不用说眉宇间的那份凛然。在对方的注视下,她几乎是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垂下眼睑的同时却忍不住咬了咬嘴唇,心中说不清是后悔还是嫉妒。

“坐。”

见陈澜在主位坐下之后,只是淡淡地迸出了这么一个字,苏婉儿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声表妹又吞了回去。那天大哥回来之后的大发雷霆她看在眼里,这几日大哥的怨天尤人她也看在眼里,祖母陈氏阴刻的话更是让她遍体生寒,所以哪怕面对陈澜的这种冷淡态度,她仍是竭力整理了一下心情,面上也露出了楚楚可怜的表情。

“多谢县主赐见。我知道今日来得唐突,可我实在是不能不来。”苏婉儿说着就盈盈跪了下去,一瞬间便是泪流满面,“还请县主看在大哥素来迂腐糊涂的份上,宽宥他这一回……”

“这就是你今天的来意?”陈澜不等苏婉儿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若是专为此事,那你可以回去了。他不当自己是阳宁侯府的女婿,我也就不会当他是我的妹夫;如果他懂得做人处事,我哪有那许多功夫难为他?言尽于此,苏大小姐请回吧!”

眼看陈澜起身要走,苏婉儿几乎是一下子扑上前去,猛地抱住了陈澜的双腿:“县主,县主你就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人吧!”

这一幕把一旁侍立的柳姑姑和芸儿吓了一跳,一个慌忙上前拉开苏婉儿,一个赶紧挺身挡在陈澜面前。反倒是身为当事者的陈澜纹丝不动,见苏婉儿顺着柳姑姑的劲头被拖开了几步,可仍是眼眶通红满脸哀求,她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放开她。”

由于柳姑姑刚刚一时急怒,握着苏婉儿的手腕时不知不觉就用上了大力,此时此刻被人放开,苏婉儿只觉得右腕痛得简直仿佛断了一般,不用再装就已经是泪盈于睫。尽管地上的阴冷之气仿佛是跗骨之蛆一般爬了上来,但她还是就势磕了两个头,满脸凄然地说:“县主是知道的,我虽是祖母的嫡亲孙女,可她对我从来就没有半点怜惜。自从那讯息……自从那讯息传扬出来之后,她就看着我好似仇人,成天非打即骂……”

“当初回去的时候,你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

被陈澜这一句话打断,苏婉儿只觉得心中悔恨交加,当即带着哭腔说:“这都是祖母和大哥做的主,我一个弱质女流,哪里有什么办法?县主给我指一条明路吧,祖母为了大哥的前程,已经预备把我许给吏部许侍郎的次子做续弦,听说他的元配就是被他踢落了胎这才去世的!县主,我求求您了,若是您能发发慈悲,我这辈子愿意做牛做马……”

看着涕泪交加的苏婉儿,陈澜原以为自己会为生出惋惜可怜之类的情绪,可无论苏婉儿哭得如何伤心求得如何可怜,她更多的却是不耐烦。自嘲自己的心越来越硬了,她便摇了摇头说:“想当初老太太虽说改了初衷,可也不是没有为你寻过门当户对的亲事,可那时候你做了什么?你让丫头递了信出去,让你大哥和你祖母上门硬是把你接了走,既然如此,如今你再来哭诉又有什么用?”

“我……”

苏婉儿被陈澜说得几乎咬碎了银牙。朱氏当初原是准备把她送进晋王府,又允了她一个夫人的名分,可没想到后来突然就改了主意,寻了一个六品小官就想打发了她。她递了信给祖母和大哥,回家之后又想方设法让祖母生出了那念头,而大哥热心仕途,又从中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眼看她离那荣华富贵就只有一步之遥,可竟是转瞬间重重跌了下来,她怎么甘心?无论是品貌、诗文、性子……她自信都不输给任何人,凭什么她就要屈就一个凡夫俗子?

“县主,只要您帮我一把,我可以告诉您一件极其要紧的隐秘事!”眼看不能打动陈澜,苏婉儿终于把心一横,拿出了自己最后的杀手锏,“我知道县主聪敏多智,可大哥那个人也不像从前那么只知道莽撞,哪怕是上了定府大街的陈府赔礼,也不是把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这事情除了他,就连我那嫂嫂也不知道,只有我听他说过。县主想来也应该知道事情轻重,若是错过了这一次,兴许您如今的富贵荣华便是不保!”

陈澜心中一动,见柳姑姑和芸儿都是怒色尽显,她转念一想就冷笑了起来:“那么苏大小姐,你想让我帮什么忙?”见苏婉儿不说话,只是看着柳姑姑和芸儿,她便摆了摆手吩咐两人出去守在门口。果然,等到柳姑姑拽着芸儿出去,苏婉儿就扶着膝盖艰难站起身来。

“我希望县主为我指一条明路,让我见上晋王一面。”

“你说什么?”陈澜只觉得异常荒谬,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苏婉儿看不得陈澜那讥诮的表情,咬着嘴唇说,“我只想用一个消息,换县主的一个消息,这桩买卖县主绝不会吃亏!我不求你想办法促成当初的事,也不求你从中牵线,只求你给我一个确切的消息,剩下的事我自己会设法!我知道你一言九鼎,只要你答应我,我的那个消息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看着那个满脸理所当然,丝毫没有什么羞愧后悔之类表情的人,陈澜忍不住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心里仿佛是被毒气沁满了似的。从前的苏婉儿虽说贪慕虚荣,虽说心眼算计极多,但总算是一个身世可怜还能相处的姑娘,可现如今……

“苏婉儿,你真不后悔?”见苏婉儿死硬地摇了摇头,陈澜在心里最后叹了一口气,随即冷冷地说,“也罢,我答应你,你说吧。”

第482章 逼王(三)

为了这一趟出来,苏婉儿动用了自己在苏家能动用的所有人手,在陈澜面前押上了所有赌注,倘若再不成,她哪怕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就此认命。因而,陈澜的答应让她如释重负的同时,也忍不住生出了一丝隐隐的得意。

“金簪的事情,是大哥从别处听来的,但不是太常寺少卿费大人告诉他的,而是他曾经告诉过太常寺少卿费大人。至于那个告诉他此事的人……”

她有意拖了个长音,见陈澜虽是听着,可看着她的眼神却赫然是毫不掩饰的嘲弄,她不由得心头火起,好半晌才勉强按捺了下去,“是武陵伯府的总管。大哥曾经受过请托帮武陵伯府的世子做过几件事情,于是那位总管带大哥去过京城几个有名的风月之地,两人常常也会喝酒,这金簪的事情就是那位总管酒醉之时透露的。那个人说,只要扳倒了阳宁侯,四公子承袭了爵位,太夫人必定会感念武陵伯府的援手之情,到时候握着这东西,再请县主帮着说几句话,必然就成了。”

“说几句什么话?”

陈澜此时此刻才真正确定,苏婉儿并不仅仅是危言耸听,而是确确实实知道那些自己还未完全摸透的事。因而,见苏婉儿听了自己的话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心下哂然,当即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要见晋王并不是什么难事。他这些天常有离府外出。”

尽管知道陈澜并不是说话不算话的性子,但今天自己提出的交换条件早已经脱离了人情的范畴,可以说是讹诈,因而苏婉儿不免患得患失。当陈澜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她方才高深莫测地说道:“要知道,阳宁侯太夫人当初就是武陵伯府出去的,这陪嫁和陪房虽是跟过去几十年,可毕竟不可能和伯府断了所有往来。就好比县主陪嫁的那些人虽是从阳宁侯府出来的,可要往上追溯一两代,指不定都和武陵伯府有关系。听说镜园前些日子撵出了一个丫头,可人在半路上却出了事故,县主不觉得此事太蹊跷了么?”

“这些话,应该不是你大哥能打探出来的,而是你自己想的吧?”

问出这一句,见苏婉儿露出了自鸣得意的表情,陈澜情知自己搔到了她的痒处,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就接在后头说道:“虽只是一支金簪,可我早就想到别人是打这个的主意,又何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有劳苏大小姐关切了,那个丫头人还活得好好的。倘若只是这些……”

见陈澜好整以暇地端起一旁的热茶喝了一口,刚刚还面露笑容的苏婉儿陡地脸色一沉,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就又挤出了一个笑容:“县主说的是,我怎敢小看了您和杨大人?只不过,武陵伯府捏着这个,就相当于借着您的名义指使了人做事,若是得了好,他们可以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若是出了事,他们又能责任推到您身上,这实实在在是如意算盘。只是那总管的嘴实在是不牢,大哥也是卖弄,结果事到如今,这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而且……”

这一次,不等陈澜发问,她顿了一顿就紧跟着说道:“而且县主自从身怀六甲之后,想来没那么多心思管外头的事。武陵伯府自从降等袭爵之后,不但在谋划着复侯爵,而且一直想着如何重新掌权,所以,他们做这么多事情的缘由,就是想借着县主在江南和太子殿下的那点交情,让您设法陈情,让太子殿下记在已故皇贵妃名下。”

由于杨进周此前和她商量时,独独略过了这一个重要关节,陈澜直到这会儿方才明白武陵伯府上蹿下跳的缘由所在,心中又惊又怒的同时,更是生出了十足的警惕。见苏婉儿果然是那副不怕她不履行承诺的表情,她定了定神,随即就看着对方问道:“我答应你的事情,自然不会反悔。只不过,你即便见到晋王,又能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想来和县主无干。”知道自己撂下的东西足够让陈澜忙乱好一阵,苏婉儿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总之我可以保证,绝不会牵涉到县主一星半点。”

“这是你的事,我是管不着,只不过,你是见过他两次的,那时候他多瞧过你半眼?”陈澜见苏婉儿脸色大变,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刚刚能说到点子上,确实是比起那些在闺阁中吟诗作赋附庸风雅的千金小姐能干得多。但于晋王而言,以他的身份,有的是人投奔麾下,有的是人出谋划策,更不乏别人送给他家世比你更强的美人,你于他来说,又有何益?哪怕你的谋划成了,你以为凭他的身份,春风一度就能让他投鼠忌器,继而把你纳回去?”

苏婉儿咬着嘴唇,有心反唇相讥,可想想自己不过是孤零零一个人,能用的顶多就是一二心腹家仆,关键时刻只能靠自己的随机应变,她不知不觉就握紧了拳头。突然之间,她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一下子抬头看着陈澜,眼神中流露出了希冀的光芒。

“县主既然这么说,想来有好法子教我?”

陈澜却没有回答苏婉儿的话,而是径直问道:“你真的打算不惜一切,也要进王府?”

“没错!”苏婉儿从嘴里迸出了那两个字,重重点了点头。

“也罢,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将来不要后悔就成了!”陈澜起身站起,也不理会苏婉儿,只扬声把柳姑姑叫了进来,继而吩咐道,“打发一个跟苏大小姐过来的人回苏家报一声,就说苏大小姐这几日身上不爽快,要到城外庵堂住上几日。”

见柳姑姑虽诧异,但仍是依言去了,陈澜方才看着苏婉儿说:“你要的机会,我可以给你,而且还是比你设想中更好的。只不过,相比你刚刚那些微不足道的消息,你是不是还应该拿出更大的诚意来?”

看着陈澜吩咐安排,苏婉儿终于生出下决心到镜园来之后最大的惶惑。她不知道陈澜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她打算干什么,甚至不知道这接下来利弊如何——可是,在权衡了自己眼下的处境之后,她终于把心一横打定了主意。

“县主想要我做什么?”

把苏婉儿带到了书房,眼看着她在纸上写下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又盖上了私章小印,陈澜随手把东西收好放在书架上,就对柳姑姑开口说道:“把人送去外城光华庵,对五妹妹说,苏大小姐听说她在庵中日子过得清苦,所以去看看她。”

苏婉儿见柳姑姑答应一声就要上来拉她,不明所以的她忍不住摆脱了柳姑姑的手,对着陈澜沉声说道:“县主可否把话说清楚一些?”

“到时候你就会明白。”陈澜微微一笑,见苏婉儿仍是不肯就这么离去,她才淡淡地说道,“我只告诉你,比起你想要的只有千分之一可能的机会,这个机会远远真切得多。只是,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否则你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只要真的能成,我怎么会后悔!”

想到自己了解的陈澜脾性,苏婉儿终于不再罗嗦,就这么跟着柳姑姑出了门去。登上马车的时候,她只觉得整个人又激动又紧张,甚至连车轱辘那不绝于耳的声音也没能打断她那些思绪。而随车的柳姑姑则是满心的迷惑,又是担心陈澜答应了苏婉儿什么不该答应的,又是好奇苏婉儿究竟对自家夫人说了什么,到最后在光华庵前下来,一番周折后见到陈汐说了陈澜交待的那番话之后,她赫然发现,陈汐竟是露出了异常古怪的神色。

“三姐姐真的说,苏婉儿是来陪我的?”

“是,这还有夫人的一张便条。”

陈汐往院子外看了一眼,尽管尚未看到那个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人,但她仍是觉得心里憋得慌。当展开纸条看完了那寥寥几个字后,她才捏着东西苦笑了一声。

“我还以为三姐怎么会变性子了,原来如此,这种事情竟然也有人送上门来……也罢,尔之蜜糖,我之砒霜,我就都听她的!”

柳姑姑不知道陈汐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只好记在心里,随即出去把苏婉儿领了进来。见苏婉儿亲亲热热地对陈汐说着话,而陈汐却是爱理不理的光景,她只觉得脑袋里一团浆糊似的,没敢多停留就匆匆往镜园赶。见外城来来往往兵卒极多,她虽有些奇怪,但一时半会也顾不上这些。

然而,才回到镜园,她就得到一个让她大为意外的消息。曾经在陈澜房中服侍过的茴香,因为突然生了重病,要紧赶着挪到外头去。虽说茴香比沁芳小上两岁,此前一家人去江南时也留了下来看园子,但前些日子还传出过要许配人的消息,如今突然传出这一遭,她想起前两日还见过的这个身体一向结实的丫头,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直到陈澜跟前,听到那一番话,她才一下子明白了。

“她虽不是打小就伺候我,可也已经好些年了。原本是让芸儿悄悄在房里悄悄查,没想到是她……”

第483章 逼王(四)

非节非庆的时节,镇东侯府突然大放烟花,内城西北角顿时笼罩在一片璀璨之中。此时内城刚刚进入夜禁时分,小民百姓尚未睡下的多半仰起头看个热闹,至于云集镇东侯府的达官显贵们,则是少不得赞叹这一番大手笔。而二公子萧朔解释说母亲身体一向不好,这番大张旗鼓庆生是大哥安排的,一来为了让母亲高兴,二来更是为其祈福,所有烟花把大哥这几年的积蓄都花了个精光,一时又让无数人赞叹其孝顺。

总而言之,京城上下那些目光全都集中到了镇东侯府,至于其他地方有什么小动静,大多数人都无暇顾得上。毕竟,在镇东侯十有八九回朝的情况下,还有什么比巴结这位炙手可热的新贵更要紧的,没看今天晋王和太子妃白天都来了?

于是,在此时此刻尚未宵禁的外城中,一辆没有过多装饰,车围子也只是寻常的方格棉布的骡车自然丝毫不引人关注。白日里在大街小巷巡逻的兵卒已经回营,前门大街上的不少商铺虽是还未关门,但大多数的街巷已经少有人走动。偶尔有人看见这辆马车,也不过是当做回家的人,甚至懒得多看一眼。因此,当骡车停在斜街上的光华庵后门时,车夫上来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发现四处一个人都没有,顿时松了一口大气。

“殿下,到了。”

那一日被镇东侯府的人险些撞破之后,晋王立时谨慎观望了好些天,发现镇东侯夫人叶氏也只是派过一位妈妈去了一回,而其他的也就是阳宁侯府例行去探望的人,而且一直都没有其他风声传出来,他哪里不知道陈汐并没有把自己来过的事透露出去。在反反复复的观望和琢磨之后,他很快就选定了今天,因为他早早从镇东侯府打听到,那边要大放烟花庆祝。

在一个小太监的搀扶下从骡车上下来,用宽大的黑色斗篷遮住头脸的晋王到了后门前,只是伸手一推,那两扇大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心中满意的他冲着那车夫点了点头,只带着那个小太监闪了进门。尽管这地方他也只是进过一回后头的花圃,但明方给他详详细细画过一张图,因而对于这一番偷香窃玉,他并没有任何的不适,心底反而多了几许兴奋。

元妃张氏去世之后,一来是储君之位几乎无望,二来则是岳家韩国公府的疏远,连带嫡女林嬛都被安国长公主接了去,他曾经自暴自弃了好一阵子,身边的女人几乎是流水一般的换。直到后来他再度振作,于是在女色上头渐渐节制,似今晚的经历已经是很久没有过了。

“要不是她早早定下了婚事,偏生襄阳伯人死了却一直没个准信传来,何必这么麻烦?”

晋王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但旋即就自嘲地笑了笑。即便没有婚约,陈汐虽不是嫡女,阳宁侯陈瑛那性子,送到王府当个次妃也是决计愿意的,但想来费家绝不会愿意平白无故多个几乎和王妃平起平坐的次妃。至于封夫人……陈瑛哪怕愿意,朝中也会一片哗然。更重要的是,他的父皇绝对不会允准这桩婚事,而且如今他正是在竭力表现自己无欲无求的时候!

“算了,就当是难得放放松,那些人不都是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么?”

想到自己不动声色蛊惑武陵伯府做了那么些事情,晋王不由得心下大快,脚下步子也轻盈了不少。熟门熟路一般穿过了一扇小门,他就看到了小小院子里的正房和东西厢房。也不知道是因为白天劳累亦或是夜晚太冷,三处屋子都已经熄了灯,此时一丁点声息都没有。而他在那里站了一站,微微一笑就往正房而去。

果然,两只手在门上轻轻一搭,他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了。门内显然是没有下门闩,他只微微用了一丁点力,大门就悄悄向两边滑开了。他正要跨过门槛进去,突然想起什么,便招手示意那小太监过来,随即就在其耳边低声吩咐道:“警醒些看着,要是有什么闪失……”

这后头的话哪怕晋王不说,那小太监也省得事情轻重,立时连连点头。这时候,晋王才放心了,一脚跨过门槛之后,就双手掩上了房门。此时此刻,屋子里一丝光线也没有,再加上这一晚并没有月亮,那高丽纸糊的窗户根本透不过一丝一毫的光线进来,因而他不得不小心注意脚下。直到他顺顺利利进了西屋,提着的心方才放下了。

西屋中的一面墙前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再加上没有窗,那小小的火苗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与其说是照明,还不如说是引路的含义更大一些。此时此刻,晋王只觉得心里异常的满意,甚至寻思着到时候好好打赏一下明方,至少这牵线搭桥的功夫她做得相当到位。

即便如此,到了床前,他并没有随手拉开帘帐,而是就这么压低了嗓门轻轻咳嗽了一声。果然,那帘帐内几乎立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跟着就是一个低低的惊呼:“谁?”

“何必明知故问?”

晋王轻轻一笑,见里头果然一下子安静了,但转瞬间却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他才好整以暇地拉开了帘帐。果然,一个隐约可见窈窕身材的人影正蜷缩着靠在最里头的床板上,双手死死抱着锦被,依稀还能看到那微微颤抖的身躯。哪怕大冷天夜里走这么一趟说不出的惊险和辛苦,但此时此刻,他仍是突然觉得异常值得,当下顺势在床头坐了下来。

“我知道今晚来得唐突。但既然早晚都有这一天,选在什么时候就无所谓了。不过,我可以凭我这王爵起誓,等到将来,我一定不会少了你一个名分。”

此话一出,死死抓着锦被不肯放的那个人影仿佛有些松动,甚至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除了满头秀发之外,随着滑落的锦被,那无限美好的肩颈全都露了出来。在这样的诱惑下,忙碌了好几日没工夫碰女人的晋王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小腹,下意识地抛去了身上的斗篷。正在宽衣解带之际,他就听到了床上传来了一个讷讷的声音。

“你……你说得都是真的?”

“自然当真!”

床上的苏婉儿尽管临睡前已经有些心理准备,可真正听到那一声咳嗽,真正有人撩起帐子坐在床前,她仍是生出了一种莫名紧张。尤其是当晋王以王爵起誓表明了身份,她在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之后,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显然,晋王是不会冲着她来的,既然如此,当他发现了床上的人不是陈汐之后,结果又会如何?可是,她当初提出那交换条件的时候,设想的就是比此时更加险恶糟糕的情形,事到如今情况好了十倍不止,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当一个光溜溜的身子钻进了锦被时,她狠狠咬了咬牙,整个人立时贴近了过去。果然,晋王对她的主动极其满意,毕竟预料中是冷冰冰的抗拒,而此时此刻的迎合,心头一热的他爱抚着手下那丝滑的肌肤,那峰峦隆起和那山溪谷地,几乎是须臾之间就亢奋了起来。不过片刻的准备功夫,他就一下子长驱直入挺了进去。听到那压抑不住的惨哼,心情大好的他忍不住轻轻咬了咬那小巧的耳垂,低声笑道:“小乖乖,忍一忍,下次就好了!”

话虽如此,他却半点没有就此偃旗息鼓的打算。好几天的禁欲再加上这种偷情的刺激,他哪里还记得身下的是一个才经人事禁不起挞伐的处女,一而再再而三地驰骋了起来,直到身下的呻吟变成了求饶,求饶又变成了痛哭,他才渐渐松弛了下来。等到完事之后,他心满意足地长嘘一口气,见枕边湿了一大片,他终于生出了一丝怜惜,用手轻轻拭了拭那脸庞,发现上头宛然都是泪痕,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随即便轻手轻脚下了床。

“你……你就要走?”

苏婉儿见晋王下床,不禁一下子着急了起来,竟是本能地伸手去拉,可她刚刚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女人,这身上又僵又痛,手上落了空,整个人几乎差点掉下床。好在晋王还算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伸手扶了一把让她睡下,又随手掖上了被子将其严严实实掩盖了好,这才轻声说道:“我不能在这停留太久,得回去了。放心,只要有空,我就来这儿看你。”

“可是……”

苏婉儿只觉得心乱如麻。她今天出来还是偷偷摸摸的,尽管陈澜替她往家里报了信,可接下来如何却还根本说不准,倘若不能就此留下这个男人,万一事后他发现自己不是想象中地那个人而不认账,那该如何是好?

因而,见晋王撂下那句话之后并不理会她,径直就要往外走,她一时又急又怕,掀开帘帐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就只见隔扇门的外头亮起了灯,下一刻,这里间昏暗的屋子瞬时大亮。

第484章 逼王(五)

刚刚颠鸾倒凤的时候,晋王只顾着心头那点炽热的欲望,根本没有留意外头的动静,因而此时此刻,当突然一个人掣起了油灯进来时,刹那间他完全懵了。尤其是当认出面前的人是谁,他更是觉得好比大冷天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手脚僵硬得发木。

“你……”

“殿下,想不到一别不过大半日,晚上又相见了。”掣着那盏灯的萧朗冷冷看着面前瞠目结舌的晋王,想起白天他在自己面前的言笑盈盈,想到他送的那份寿礼,他终于忍不住又冷笑了一声,“这大半夜的,殿下倒是风流快活。”

晋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紧拳头的同时,一只手又轻轻往腰里伸去。然而,在摸了一个空的同时,他不但注意到了萧朗嘲弄的目光,又想到了刚刚把衣物胡乱一丢,那防身用的匕首不知道遗落到了哪儿去。头皮发麻的同时,他看着萧朗的眼神中顿时更多了几分怨恨。

“萧朗,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不要太过分了,今晚的事情传扬出去,本王就算拼个什么都没有,也要告你一个陷害皇族,你镇东侯府休想有任何好处!”

“殿下不妨试试看。”萧朗从来就不是京城中那些勋贵子弟从小练就权衡利弊的性子,盯着晋王仿若在喷火的眸子,就这么好整以暇地说道,“除非殿下想说自己犯了癔症,于是懵懵懂懂不能自主,否则脚长在你身上,你何必在大晚上偷偷摸摸出了内城,到这全都是尼姑的庵堂来,而且还和人苟合?”

“你……”晋王被噎得人直发抖,好半晌才沙哑着嗓音叫道,“老四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吃了称砣铁了心,为了给他卖命,甚至不惜陷害我?”

“这里没有外人,殿下就算咬死了陷害两个字,也没有人会听信。至于太子殿下,我和他不过是泛泛之交,没有什么卖命不卖命的勾当。”萧朗厌恶地看了那床上的帘帐一眼,继而就淡淡说道,“哪怕这真是设计,殿下也是自己心甘情愿踩进来的,再怨天尤人岂不是让人笑话?打开天窗说亮话,只要你白天说的事情收回去,今天的事情,我可以当做没看见。”

“你……你说什么?”晋王完全没料到萧朗竟然提出了这样的条件,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是说,你只是不愿意和八妹……”

“没错!”萧朗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晋王的话,旋即不耐烦地说,“我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不劳殿下和淑妃娘娘操心!不论是永平公主还是别的公主,我都没兴趣,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尚主!父亲回朝,奴儿干都司没了人坐镇,我还想回去,娶一个娇滴滴的公主在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能干什么?”

晋王听着萧朗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话,心里悔恨交加。相比自己预料中那毁灭性的后果,萧朗的条件可以说是不值一提,可是那起因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就是因为自己和母亲淑妃的那点小算盘,就是因为这别人巴不得的美事,镇东侯府竟然设计了这样的勾当!他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帷帐轻垂的大床,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终究还是放不下另一桩心事。

“那她呢?”

“她?殿下纳回去就是了。”

“你……你说什么?”

见晋王又惊又怒,萧朗剑眉一挑,哂然一笑道:“虽说她不是晋王预想中的佳人,但也是出身良家,原本差一点就要进王府的人,晋王纳回去难道还吃亏吗?至于你想要的那一位,人各有志,无论是你还是阳宁侯,趁早绝了这心思吧。好教殿下得知,父亲的正式信使大约就要到京城了,襄阳伯已经从倭国坐船到了朝鲜。知道这消息,殿下是不是该清醒一下了?”

“这怎么可能,陈瑛分明对本王说他已经死了……”

见晋王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面上惊怒更甚,萧朗这才一字一句地说:“看来,殿下的消息实在是太不灵通了些,早在前些日子,襄阳伯没死的消息就已经到了,皇上知道,几位要紧大臣都知道,想不到殿下反倒是被蒙在鼓里。”

“陈瑛……你好,好得很!”

此时此刻,晋王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捏紧。若是在王府,砸东西之类的手段他是不会用的,但必然会随便寻个由头拿人泄愤,可眼下却不成。哪怕知道陈瑛算计了他,他也只能在心里记恨痛骂,万万不能在萧朗面前流露出来。于是,深深呼吸了好几回,他终究是看着萧朗说道:“不管本王说什么,想来萧世子都会觉得口说无凭?”

“不错。”萧朗轻轻点了点头,随手向外头一伸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殿下外面请。”

随着晋王和萧朗一前一后出了门,内中床上拥被而坐浑身颤抖的苏婉儿终于瘫软了下来。对于她来说,与其说此前是销魂缠绵,还不如说只有深入骨髓的痛。而她原本就已经够紧张不安了,当听到萧朗和晋王的这一番言语交锋,她怎么会预料不到接下来的处境?

哪怕进了王府,哪怕有了名分,可失去了晋王欢心,接下来的路……她要怎么走?

夜半时分,光华庵的后门先后闪出了几个人来。原本停在这里的那辆晋王府马车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披着黑斗篷的晋王并没有丝毫的恼怒惊奇,闷声不响地和萧朗一起上了马车,等到了地头下来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探出身子的萧朗,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冷笑道:“萧朗,本王看错了你,所以才走错了一步棋,但希望你能履行自己的承诺!”

“只要殿下把那件事解决了,我自然说话算话。”

且不说晋王如何向别院中人解释大半夜的独自归来,当大清早萧朗匆匆回到了镇东侯府见着母亲时,叶氏屏退从人问明了情形之后,竟是恼怒地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见萧朗长跪于地并不吭声,叶氏方才一下子软倒了下来,随即重重一捶软榻道:“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为何偏要亲自出面?”

“哪怕儿子不亲自出面,只要其中有那个条件,晋王又不是真的傻瓜,难道还会不知道?”萧朗面无表情地反问了一句,见叶氏仍是气怒未平地盯着他,他才低垂下头说,“我知道母亲大约想过一劳永逸,可这样的设计终究上不了台面,若是皇上知道了,哪怕晋王从此之后再难得圣心,可我镇东侯府也将永失圣望。况且,陈五小姐住在光华庵并不是秘密,有心人只要一想,她的名节何在?襄阳伯就要回来了,她明明苦苦等他这么久,若是今晚的事情曝光出来,她岂不是成了最无辜的?”

“这就是你的考虑?”叶氏看着萧朗,紧皱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来,“那你知不知道,镜园杨夫人为了此事也动了无数脑筋,就被你轻飘飘换了这样的条件,她岂肯善罢甘休?”

“母亲,她已经做成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见叶氏眉头一挑,萧朗便淡淡地说道,“她为人重情,之所以找上母亲合谋此事,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为了陈五小姐。而我之前看晋王的那番神色,多半已经怨怒上了阳宁侯的隐瞒,如此她更是可以安心不少。至于其他……晋王终究是皇族,真被逼急了,反倒是我们骑虎难下。如今镇东侯府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父亲不比当年的威国公,在北边军中威望太高,所以做事不能太过。”

打量着高大挺拔的儿子,端详着他那冷峻的表情,叶氏不觉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招了招,见萧朗膝行两步挪了上前,她下了暖榻,竟是一把将儿子揽进了怀里。发现怀中的人浑身僵硬,她的眼眶渐渐红了,就这么抱着那结实的肩背,声音更微微颤抖了起来。

“朗儿,你长大了。”

从小到大,萧朗几乎从来没有过被母亲揽入怀中亲近的经历,此时此刻的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木了,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直到这句话入耳,他才一个激灵惊觉了过来,伸手正要将母亲推开时,可双手一扶上那瘦削的肩膀,他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住了。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的更好!知道么,我当年生下你的时候九死一生,当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就连你爹也高兴地喝了个酩酊大醉!你是我们期盼了整整三年的继承人,你是在奴儿干都司无数人的期望中出生的,所以从小,我只希望你自强自立,只希望你能撑起镇东侯府的那片天来……”

说着说着,叶氏已经是泪流满面,而抱着母亲肩膀的萧朗只觉得心中酸楚。尽管江氏曾经对他说过母亲必然也是爱他的,可当这种情绪真正表达出来,他在最初的不知所措之后,终于感到心里豁然贯通了什么。听着母亲那些发自肺腑的心里话,听着那些从未有过的骄傲和夸赞,他只觉得手里发沉,最终把叶氏搀扶了上暖榻坐时,他才再次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娘,您放心,儿子一定不会辜负您和爹的期望。”

当萧朗离去之后,叶氏斜倚在暖榻上,心中除了欣慰,却还有一丝惘然。陈澜她虽不曾亲眼见过,可从此前的书信传递中,隐隐约约她也能察觉到那是怎样的人,萧朗那番言语多半所料不差。儿子竟然能如此了解一个外人的心意何其难得,只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

而萧朗用冷水敷了脸,又涂了一层薄薄的薄荷膏,遮掩去了那巴掌印之后方才出了镇东侯府。然而,带着几个亲随上马离开了侯府一条街,他就把一个心腹叫到了跟前,交待了几句之后就把人打发了走,随即方才带着人纵马飞驰而去。

第485章 决裂(一)

自从怀孕之后一贯睡眠极好的陈澜昨晚上破天荒地点了安神香,因而云姑姑从镇东侯府回来之后,整晚和柳姑姑轮流守着,直到次日天明时分方才熄灭了安神香,等到陈澜醒过来之后又是问长问短,得知这一夜睡得还安稳,两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尽管不知道陈澜究竟和镇东侯府那边联手做了什么,但她们都是从宫里出来的,知道除非事情非同小可,否则陈澜必然不至于瞒着自己,于是自然都仿佛没事人似的。

两个人伺候陈澜梳洗过后去见了江氏,一块用过早饭回来,坐下才没多久,外头就通报进来,说是镇东侯世子派人送信来。闻听此言,陈澜眉头一挑,直接让云姑姑出去见一见,不消一会儿,云姑姑空手回了来,就垂手说道:“那送信的亲随说,萧世子说是向老太太和夫人道谢,昨天镇东侯府设宴,多亏夫人借人,一切都妥妥当当。他本该亲自登门道谢的,但昨日请了一整天假,今天得尽快回营,所以请恕不恭了。”

尽管是几句很俗套的感谢话,但陈澜注意到的只有四个字——妥妥当当。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云姑姑,去吩咐备车。”

“啊,夫人又要出门?”

见云姑姑那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陈澜就笑道:“放心,不去别的地方,是去长公主府。”

云姑姑这才释然,即便如此,仍是以天气寒冷为由劝阻了两句,见陈澜执意不听,她只得立时去前头吩咐。而柳姑姑则是忙着去江氏那儿禀告一声,听了老太太的千叮咛万嘱咐,这才回转了来,少不得半真半假对陈澜抱怨了两句。知道她们都是好心,陈澜但笑不语,及至出门上车揣着暖炉坐定了,她靠在那厚实的熊皮褥子上,闭目养神的同时,对于昨晚的情形也有诸多猜测。然而,传信的是萧朗而不是镇东侯夫人叶氏,她多少更心定了些。

尽管那位夫人精明果断,可是,总不及萧朗在江南时是和她并肩度过不少风雨,彼此更能知道彼此的底线。料想萧朗绝不会太贪图一时所得,丢了最要紧的尺度。

由于陈澜是临时起意前来,安国长公主府门上并未事先得信,当马车到了西角门,门房赶紧一溜烟往里头通报,等那辆双飞燕停在了二门时,尚未有管事妈妈出迎。过了一炷香功夫,方才见四个婆子抬着一辆暖轿从甬道尽头过来,到了门前后头的赵妈妈转了出来,亲自搀扶了陈澜下车,忍不住就嗔怪着说道:“县主要来也不事先说一声,这几日天气贼冷贼冷,若是冻坏了您可怎么好?”

“哪里这么娇贵?”陈澜笑着扶了赵妈妈的手往前走,嘴里又说道,“一直都闷在家里,不免憋得慌,所以就到娘这儿走动走动,婆婆这才放心了。”

赵妈妈想起前几日柳姑姑来家里送蜜桔的时候还抱怨过陈澜总坐不住,此时听陈澜还说憋得慌,不禁抿嘴一笑,却不好揭穿这一点。把人送上暖轿,一路到后头正房落地,她见云姑姑亲自打起轿帘,和芸儿一道扶了陈澜出来,自己就去正房门口伺候了帘子,又笑道:“长公主,县主到了。”

“哎呀,我还想去看你,结果你倒好,大冷天的竟然还跑这么远!”

一见陈澜,安国长公主忍不住就打趣了起来,拉着人到身边嘘寒问暖,得知陈澜也只是偶尔有些小小的不适反应,不禁在她面颊上轻轻捏了一下:“你这丫头就是运气好,碰到这么个不折腾你的孩子。不过也好,从前你吃了那许多苦头,为了调养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药,如今这些都是应得的。今天既然难得来了,正好西苑送来了新鲜鹿肉,炮制了让你尝尝鲜。”

自打怀孕之后,陈澜被这一个禁忌那一个不许折腾得头昏脑胀,此时听安国长公主这么一说,她自是喜出望外,而一旁的云姑姑早就被赵妈妈拉了出去,因而自是没看到自家夫人那喜笑颜开的表情——否则她必得哀叹出声,这不是让人误会镜园里饿着了人吗?

安国长公主却没有嘲笑陈澜的馋相,因为想当初她怀孕的时候,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因此深有体会。母女俩坐在那儿说了些体己话,陈澜方才开口问道:“娘,上次我听叔全提过襄阳伯的事情,人可是真的已经平安到朝鲜了?”

“没错。怎么,你是为了你家五妹问的这事?”安国长公主见陈澜点了点头,不禁笑了起来,“看来陈汐运气还真是不错,你这个当姐姐的比她那个混账爹还要上心,宫里罗贵妃也打探好几回了。只是那消息还是绝密,叔全知道不奇怪,罗贵妃却还不晓得。毕竟朝廷如今在压着倭国给说法,此前扣下朝鲜使团那一条正好是把柄。”

“贵妃娘娘也过问了此事?”陈澜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看着安国长公主说,“娘,这大冷天的五妹妹一个人住在城外庵堂,实在是太清苦了一些。这都是当初三叔逼着她,既然知道襄阳伯已经回来了,能不能请贵妃娘娘帮个忙,把人接到宫中,或是就在西苑小住几日?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前几天的风声想来娘应该听到了,我担心……”

“好了好了,你这个滥好人,你的心思我还能不明白?”安国长公主没好气地在陈澜脑门上戳了一下,见她有些不好意思,沉吟了片刻就爽快地点了点头,“也罢,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罗贵妃对阳宁侯的诸多行径颇为不齿,这又是自己的外甥女,一定会答应的。皇上把威国公派去了云南,一直总觉得有些对不住罗贵妃,这区区小事总不会驳了罗贵妃的面子。”

“多谢娘费心了!”

见陈澜高兴得什么似的,安国长公主忍不住又打趣了好一番。而用过饭后没多久,母女俩正在闲话家常,赵妈妈却来报说陈衍来上武课,得知陈澜在此想求见求见。闻听此言,安国长公主顿时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这小家伙,小定大定都已经下了,转眼间就要迎亲,这还一心一意念着姐姐,他还有没有出息?告诉他,先把我昨天给他定的课业都完成了,否则就算人在这我也不给他见!”

赵妈妈笑着去了,陈澜却忍不住晃着安国长公主的手臂撒娇道:“娘!”

“知道你宠他,放心,不是什么难完成的事,再过一个时辰他准来!”

陈澜自然并不想耽误陈衍的课业,自然不会痴缠不休,笑着向安国长公主打听了陈衍近来的课业进展,得知他在弓马上头极有天分,不禁异常欣慰。只是,当安国长公主随口问了一句话之后,她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了。

“他学的这些都不是什么好看的花架子,是货真价实上了战场方才能用上的。我问你,你真的舍得异日放他去战场厮杀?”

在安国长公主那犀利的目光直视下,陈澜沉默了许久,最终才摇了摇头:“我只有这一个亲弟弟,当然不想让他去。想当初叔全上战场的时候,我和他尚未定亲,那时候就……后来他在江南陪着太子殿下出海,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没消息,那种牵肠挂肚的感觉,不经历过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体会不到。可是,小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路,我只希望日后他决定文武的时候,不要忘了那些牵挂惦记他的人。”

“你呀……”安国长公主笑了笑,随即亲昵地抚摸着陈澜那柔顺的头发,“不过你要是大义凛然说什么男儿就当马革裹尸,那就反而不像了。别说女人都是如此,你干爹以前担心我的时候,还不一样是如此?”

当满头大汗的陈衍进屋的时候,虽说陈澜和安国长公主的那番交谈早已经告一段落,但他仍是本能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只是乖巧地答复了安国长公主的那些提问考量,他就渐渐把起初的狐疑丢到了脑后,随即欢欢喜喜地和陈澜说起了话。当外头赵妈妈因事把安国长公主请了出去之后,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的他立时一下子拉住了陈澜的手。

“姐,告诉你一件大好事!”

看到陈衍的嘴巴几乎笑得咧到了耳根,陈澜不禁好笑:“什么大好事?”

“嘿,是罗师兄告诉我的!三叔不是因为那个安仁的事,被弹劾得焦头烂额吗?这次也不知道是那个御史是怎么逮着了把柄,弹劾三叔此前的大胜有水分。搠他是和赤斤卫蒙古的头领串通好的,那什么印玺根本就是伪造,斩首和战俘等等也多有夸大。总而言之,那御史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一般,三叔这下子要倒霉了!”

对于陈衍的幸灾乐祸,陈澜在最初的莞尔之后,却不觉皱起了眉头。思量好一阵子,她就伸手按在了陈衍的手上,淡淡地说:“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时风声越大,日后查证若是子虚乌有,那时候结果会如何?”

“啊?”

陈衍一下子瞠目结舌,盯着陈澜看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老天爷,照姐你这么说,难道这是……朝堂上的苦肉计?”

“苦肉计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若给我猜中了……只怕愿挨的那个没错,抡棍子打的那个却是被前途名声迷了心窍。你对你罗师兄提一提,他在朝中,这些事想来会看得清楚。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和你罗师兄提一提,我说动了娘,让贵妃娘娘接五妹妹进宫住几天,你让你罗师兄帮忙想想,怎么把罗姨娘请到宜园去住一阵子。”

第486章 决裂(二)

一个大活人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对于偌大的京城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天子脚下权贵重重,每日里不知道有多少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如同平凡地降生一样悄无声息地辞世,有的还能够简简单单下葬,还有的就连尸首也未必能找回来。只是,对于阳宁侯府来说,安仁的失踪却不是一件小事。自从事发之后七八日,外院的管事小厮带着人几乎秘密把整个京城都翻遍了,可愣是没有找出人来。

此时此刻,奉命领衔此事的管事跪在书桌前,额头紧挨着冰冷的地面,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他当然知道自家侯爷的心情很不好,不但因为这件事闹得全城沸沸扬扬,而且也因为那些御史说风就是雨纷纷上书弹劾。于是,不知道这事情办不成会遭到怎样的处罚,尽管地上的青砖又冷又硬,他却连一动都不敢动。

“这么多人居然找不到他的下落,饭桶!”

陈瑛怒斥了一句,见下头的人只能看到后脑勺,忍不住又冷哼了一声,“那东城兵马司那边的情形打探出来了没有,是谁胆大妄为,居然敢冲着阳宁侯府下手?”

“回禀侯爷,东城兵马司那边倒是打探出来了,是……”那管事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脑袋,尽量观察了一下陈瑛的表情,随即才战战兢兢地说,“据说是顺天府尹王大人因为年关在即,京城近些日子治安又不好,于是才和五城兵马司商定了,入夜之后便整治京城治安。东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副指挥也是为了捞钱,所以才打起了勾阑胡同的主意,没想到……”

“没想到就抓了安仁?哼,这番话糊弄别人还行,糊弄我却是万万难能!”陈瑛拍案而起看着那磕头如捣蒜一般的管事厉声喝道,“再去东城兵马司着力打听。当夜带队的是谁,拿人的是谁,力主送巡城御史衙门的又是谁。要是这些都打听不出来……别说是你,就是你一家老小也别想在京城呆了,统统到庄子上做苦力去!”

这一番话无疑具有巨大的震慑力,那管事吓得连连应是,待到起身之后慌慌张张跑出门时,又是一个趔趄直接从大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下去,险些连门牙都磕落了。几个杂役小厮见着这一幕,想取笑却又不敢,不过是捂嘴一乐罢了。而等到书房中传来主人的咆哮,他们立刻都息了那看热闹的心思,忙不迭地各自拿起笤帚亦或是其他东西着力洒扫。

陈瑛发作了两个不领眼色的书童,却没有再责罚人,而是冷着脸坐在书桌后头翻起了几本兵书,但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些早已印到脑子里的兵法上头。能够注意到安仁的人,不外乎只有那么几个,多半都是因为他的缘故,可是,人在巡城御史衙门挨了板子败了名声,之后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其中的缘由就大费思量了。

可能是安仁生怕他大发雷霆,于是溜之大吉;也可能是那家伙躲在什么地方养伤,眼看着风声渐紧,于是索性不露头,想等风头过去再说;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别人知道了他的谋划,于是抢先一步弄走了这个关键的人,顺便给了他重重一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