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进周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翻了个身,把陈澜压在了身下。他小心翼翼不去碰触妻子的小腹,只是俯下身去吻住了那娇软的红唇,吸吮着只属于自己的甜美。那种沉醉的感觉让他久久不愿意分开,直到外间传来了极其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唇舌才突然分开,他一个翻身矫健地回到了之前的位置,恼怒地哼了一声。

“老爷,外头有急报。”

这急报两个字立刻冲淡了杨进周心头的恼火。侧头瞥了一眼陈澜,见她冲自己微微点头微笑,他就再次披衣下床,继而趿拉着鞋子出了门去。到了外间,见是云姑姑垂手站在那里,他就沉声问道:“这么晚了,哪里的急报?”

“回禀老爷,是城外军营。”

“军营?”杨进周的那点绮思如潮水一般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是来的人还是送的文书?”

“是一位军爷,戴总管已经请了来人进来。”

“我这就去。传话让老戴把人领到瀚海斋等候。”

杨进周说着就匆匆又回到了西屋,一番穿戴停当之后,他就走到床头撩起帐子看了看里头的陈澜,见她微微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去,但那修长的眼睫毛却分明还在微微颤动着,他哪里不知道她是在装睡,多半想避过这分别的时刻。于是,他就这么再次俯下身来,在那红唇上再次落下一吻,这才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门。

等到那门帘落下,那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了耳中,陈澜方才睁开了眼睛。然而,眼前却看不见什么东西,厚厚的红幔帐挡去了她的视线,她能看到的就只有空荡荡的枕边。尽管温热犹存,但刚刚坐在那儿和她说话调情的人,却已经不在了,说不定又至少是三五天才能再见。

晚上的镜园并不像从前的阳宁侯府那般四处点着明瓦灯。尽管杨进周俸禄不高,但江氏持家时小有积蓄,此前在江南为官时,陈澜又用自己的嫁妆淘换了几处很不错的产业,晚上那些灯还是点得起的。但出于过日子俭省的习惯,一家上下仍是入夜就熄灭九成的路灯,只留下一两处必经的要道。于是,这大晚上杨进周匆匆出二门时,四下里赫然一片黑暗。

到了瀚海斋见着人,杨进周就立时愣住了。他今天回来本要带着秦虎,也好让那对小夫妻团聚团聚,但秦虎却振振有词地说什么留着在军营,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应对。然而,此时此刻出现在面前的却不是秦虎,而是武陵伯次子朱方锐!

“杨提督!”朱方锐性子急躁,行过礼后就急急忙忙地说,“秦大哥脱不开身,所以我就自告奋勇走了这一趟。毕竟入城的时候,武陵伯府的名头比区区一个百户好使。入夜之后,营地一边的林子里就突然起了火。这北边的冬天干燥,再加上又是大晚上,所以几位大人连忙组织了人手救火,又让秦大哥领衔。”

“秦虎领衔?”杨进周敏锐地听出了关键来,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他区区一个百户,上上下下千户指挥使多得是,怎么会让他领衔?”

“我也不知道。”朱方锐也是初来乍到,对于军营不太熟悉,此时茫然地摇摇头道,“大约是起火的地方距离大人的居处比较近,所以几位大人想着秦大哥出面最为适宜?”

“不对。”杨进周只觉脑海中一下子闪过了一道灵光,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事不宜迟,你跟我一块回去!”他一边说一边出门,见外头两个书童侍立着,他就沉声吩咐道,“去把跟着我回来的亲随都叫起来,再去马厩知会一声,立刻备马,我要出城!”

那两个书童自是机灵,慌忙拔腿就跑。而杨进周带着朱方锐走出院门时,他一眼就看到云姑姑正站在那儿,手中还拿着什么。他才走上去两步,云姑姑就赶紧迎了上来,笑着递上了手中的东西。

“老爷刚刚走得急,只拿了一件旧斗篷,夫人让我把这件大氅送过来。这是昨天安国长公主才让人送来的,据说是什么法兰西的料子,总之是厚实不透风,这大冷天穿正好。”说到这里,云姑姑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杨进周后头壮实高大的朱方锐,又笑着递上了一顶帽子,“夫人还说,这位小哥大冷天的半夜来送信,也辛苦了,这顶帽子收着平时戴,也好御御寒。这不是那些华丽招人眼的貂鼠皮,是正宗辽东的黑熊皮,保暖得很。”

朱方锐没想到自己也没被拉下,倒是吃了一惊。他虽在家里不算受宠,常常也有被克扣衣料等等,可也见过好玩意。此时此刻,他接过那顶黑熊皮帽子,一入手就知道用料扎实,竟是讷讷难言,好半晌还憋不出一个谢字。却是杨进周急着赶回去,代他谢了一声,随即又对云姑姑嘱咐了两句,末了才说:“看着点夫人,别让她太劳心劳力。”

南院马厩里,五六匹健马早已预备了停当,几个膀大腰圆的亲随已经是穿戴停当腰佩钢刀等候在了那里。朱方锐还在四处找自己那匹马,就感到自己被人在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一回头就发现是面沉如水的杨进周。

“你的马经不起回程再狂奔一回了,就先留在这儿,明天洗刷洗刷喂好草料,自有人送回去。”

“是,我都听杨提督的!”

朱方锐二话不说答应了一声,随着一行人上马之后就从南院大门出了镜园。这小年夜的大街极其静谧,因此他们这一行免不了碰到了西城兵马司的人,不过在杨进周一亮金牌之后就顺利放了行。顺顺当当出了城一路狂奔抵达军营,杨进周就看到了满面黑灰迎上前来的秦虎。甫一照面,秦虎行过礼后就粗声粗气地说道:“大人,抓到放火的贼人了!”

第493章 博弈(四)

所谓的抓到,并不一定都是生擒活捉。因而,当看到地上那几具尸体时,杨进周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反倒是一旁的朱方锐反反复复咽了好几口唾沫,最后总算是忍住了胸口那种翻江倒海一般的感觉。然而,他仍旧不自然地从那些死相凄惨的人身上移开了目光,看着秦虎问道:“秦大哥,他们是你带人杀的?”

“我带兵上山的时候,他们正要跑,被我逮了个正着。结果厮杀的时候他们有意往刀子上撞。那会儿天黑,等我发现要留活口的时候,他们不是受伤过重死了,就是自己割脖子死了。”说到这里,秦虎的脸色更加黑得如同锅底似的,就这么对着杨进周单膝跪了下来,“大人,都是卑职无能。”

杨进周却提也不提什么责任之类的话,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不要跪来跪去的。我问你,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可有什么损伤?”

“回禀大人,大火是突然之间烧起来的,是被人泼了火油。您也看到了,这大晚上,根本没办法灭火,再加上天干物燥,只怕得等到早上了。要说损伤,眼下的损失算不得最大,但是……”秦虎犹豫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只是这儿再过去就是西山皇陵,若是大火一直这么烧下去,怕就怕……”

这话不用再说下去,就连朱方锐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即面色大变。而杨进周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淡淡地问道:“刚刚方锐在镜园对我说,不是你自己带人去火场查看的情形,而是别人指派的差事?”

“是。”秦虎点了点头,随即有些迷惑地说道,“是明指挥使。听说他和其他两位指挥使会同其他人弹压营中将士,以防事发突然激起变故。怎么,大人回来之后,不曾见过他们?”

“没见到他们人啊!”朱方锐抢着答了一句,随即就东张西望了起来,“这也太不像话了,他们身为下属,怎么就敢这么怠慢?这火场的事情不是小事,他们统统避开算怎么回事,大人回来了也不过问不迎接,是不是这事情有什么蹊跷?”

杨进周虽然没有接话茬,但秦虎从他那冷冽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这位主儿怕是已经动了怒。果然,没过多久,足足小半个时辰之后,当那几位身着和寻常军士不同服色的武官赶到这儿参礼拜见的时候,杨进周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这才沉声问道:“明指挥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是你当班的吧?”

“回禀大人,是属下。”

“你也是军中老人了。山火一起,你作为主官,那么多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你放着不用,为何让秦虎上山查看火情?他只是前营一个寻常的带兵百户,担得起这样的大事?”厉声问了明指挥使,他也不等对方回答,就看着另两个武官喝道,“还有骆指挥使,值夜分派素来是归你管。我虽连夜回营,走得又是小路,但那边竟然没有一兵一卒把守,这不是开门揖盗?”

“大人恕罪!”

三人本来就还没来得及起身,此时更是诚惶诚恐单膝跪在那儿,竟是连头也不敢抬。一旁侍立在杨进周身后的朱方锐看着那三个指挥使,想起他们平时在自己面前都会拿大摆架子,嘴角不禁微微往上翘了翘,虽不曾嗤笑出声,但心里却是鄙薄不已。然而,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在责问了两句之后,杨进周却走上前去,亲手把三人中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将扶了起来。

“此事和泰指挥使无关,你主持营中军法,向来公正廉明,有功无过。”

此话一出,被称作泰指挥使的老将顿时如释重负。毕竟,杨进周不但一句话把他轻轻巧巧摘了出去,而且那短短两句评价若是传到皇帝耳中,则更是利益无穷。于是,他看了一眼那两个面色极其不好的同僚,随即轻咳一声道:“提督,今夜之事来得突然。追查是一定要追查的,但值此非常之际,还是先镇压局面才是。”

三大指挥使中,两个受了申斥,另一个受了褒扬的却丝毫没有为其他两人说情的意思,这一幕看得朱方锐若有所思。等到杨进周又沉声吩咐了几句,把人都打发了下去,他忍不住走上前轻声问道:“提督,莫非您觉得今夜的事是那两位指挥使的主使么?”

这话问得秦虎面色极其古怪。见杨进周不以为忤,他虽知道自家大人并不讨厌这等直肚肠的人,但还是少不得从背后捶了朱方锐一记。见这愣小子只一呆就讪讪低下了头,他正想从旁岔开,就只听杨进周淡淡地说:“我责问他们并不是因为怀疑他们,而是因为他们确确实实没尽到职责。至于褒扬泰指挥使,也不是因为他是老将,是因为他执掌军法并未有疏失,今次的事也确实看上去与其无关。”

杨进周这话虽不曾明说让朱方锐不要自作聪明,但敲打之意却已经足够了。只不过,当那接手的指挥佥事赶到,行礼过后领了秦虎先头的职司,三人和一众亲随回营房的路上,杨进周却突然勒马停了一停,左右一看就冲着秦虎说道:“你一个人抄小路先到那地方看一看,不管发生了什么,立刻回来报我。”

在一瞬间的失神过后,秦虎不禁心头大震:“大人的意思是……”

见杨进周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秦虎二话不说立时打马飞驰而去,而杨进周却仍是带着朱方锐等人缓缓走在漆黑的路上。杨进周是习惯了夜路,朱方锐之前赶路进城的时候没觉得,此时左顾右盼,却觉得那树林草丛中四处都是黑影憧憧,情不自禁地往杨进周身边靠了靠,一只手也按在了剑柄上。直到小腿仿佛被人踢了一下,他才猛地一惊。

“不用草木皆兵,楚朝还从来没有太平盛世,朝廷大将被刺客得手的例子。”大冬天的山路上连鸟儿和鸣虫的声响也听不到,因此杨进周那深沉的声线显得格外刺耳,“若是真有人这么干,不论是否得手,天子一怒浮尸万里,朝中内外免不了要血流成河了。想来不论是什么死士,都不至于如此……”

话刚说到这儿,就在杨进周旁边的朱方锐赫然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杨进周背后的弓已经掣在了手中,他竟是连弓弦声音还不曾听见,就只见一支箭陡然之间没入了林中。下一刻,又是两记破空声,林中某处猛的响起了一声闷哼,接着又是箭镞凌空的声响,那闷哼顿时变成了惨呼。他的脑子还没完全转过来,就只见那几个亲随已经从马背上跃下,从四面八方进入了林子里,不一会儿,就只听内中深处传来了鸟叫似的声音。

“应该逮住了活口。”

“啊……”

见朱方锐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杨进周这才微微笑道:“你虽然没上过战场,不过对于危险倒是很有几分直觉。我已经很久没有真刀实枪冲杀在前了,从前那夜箭至少能连出三箭,如今却只有一箭之力,幸好那刺客心神受震,否则也未必能得手。”

“大人也是凭直觉么?”

“直觉?不,只是听到了动静,至于另一方面……”杨进周没有再往下说。此前他对朱方锐的话就仅仅只是说了一半。固然申斥不是因为怀疑,褒扬也不是为了怜老,但这却能进一步分化这三个资历远胜过他的人——无论他们是否与今夜之事有涉。至于预料到此时此刻的情形,则是在那几具尸体上得到的讯息。这样的死士,他在江南任两江总兵时,曾经遇到过不止一次。而且,经历过不少夜战的他,耳朵远远比寻常人灵敏。

不一会儿,几个亲随就押着一个满身都是血的黑衣人出来。甫一照面,那黑衣人便恶狠狠地瞪着杨进周,随即恨恨地出口骂道:“别以为你做事就神不知鬼不觉,侯爷不会放过……”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下颌一阵剧痛,那颌关节竟是一下子脱了臼。饶是他历经无数严酷训练的死士,这会儿也只觉得脑际一片空白,当肘关节膝关节也一一脱臼的时候,剧痛之余,那神情竟也是呆滞多于惊恐。

“我如今不是锦衣卫,没工夫审问你!捆上,回营!”

听到这言简意赅的两句话之后,一应亲卫动作利索地把人捆得结结实实弄上马背,随即就紧跟着杨进周往营地赶。等到他们这一行人回了营地,就只见这里已经是一片肃然,根本看不出发生过任何骚乱的痕迹。当那两位指挥使再次前来请罪时,杨进周没有只字片语,只淡淡点了点头,就打发了人下去。直到秦虎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他那表情才微微一动。

“大人,人……人不见了!”

“留着的人呢?”

“一个人影都没有!”秦虎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连珠炮似的说道,“那里也起了火,那座屋子已经烧成了一堆焦炭,上头还是滚烫的,估摸着应该是之前营后山火烧起来没多久。该死,这肯定是调虎离山之计,都是我的错!”

“你不用说了。”杨进周眯了眯眼睛,不等秦虎再次请罪,他就摇了摇手说,“不要紧,我之前回去的时候,就已经布置好了。只不过,今天的事,倒像是有人有意往那边引。”

第494章 博弈(五)

小年夜新营后山的一把火,不但从山头上蔓延了开来,而且从军营烧到了朝堂。一时之间,雪片似的上书从通政司送到了内阁,又从内阁送到了乾清宫,最后却从乾清宫送到了东宫——原因很简单,皇帝近来身体不适,虽不曾像唐时那般让皇太子监国,但皇太子代主朝政却是本朝有过旧例的,因而一贯闲散的太子看着那两个太监搬来的整整一张竹案的各式奏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轻轻拍了拍额头。

“内阁三位阁老怎么说?”

“三位阁老说,山火已经烧了两天,虽然火势有所控制,但只怕……”

见那太监畏畏缩缩不肯再往下说,太子顿时沉下了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是是!回禀太子殿下,看这几天刮的风势,只怕将要波及到太祖皇陵。”

“只怕听到这消息,有不少人正在那欢欣鼓舞吧!”讥讽地冷笑一声,太子便摆摆手把两个太监屏退了下去。走到竹案旁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了翻,却发现是通篇慷慨激昂的花团锦簇文章,他就随手撂下一本就拿起了另一本翻了两页,可仍然是换汤不换药。如是重复了五六次,他没了兴致,也就伸了个懒腰回到了之前的主位坐下,悠悠闲闲练了一会字,这才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房顶那高高的梁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外间有些动静,往后靠了靠凝神一看,发现是太子妃梁沅亲自捧着一个小火锅走了进来,他连忙站起身,笑容可掬地迎上去说:“怎么亲自来了?”

“殿下还问我?还不是你在里头一个人生闷气发呆,外头人叫了几次你却没回音,我这才亲自来的?”梁沅在太子平时用饭的小方桌上放下了那摆着火锅的小木盘,这才直起腰看着太子说道,“虽说这些奏折上多半不是说的什么好话,可殿下也不能气得连饭都不吃吧?”

闻听此言,太子轻轻摸了摸鼻子,干笑着问道:“你也觉得我这是被人气的?”

“我怎么看不重要,要紧的是别人怎么看。”梁沅微微一笑,见太子面色一僵,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她这才说道,“冬至大朝之后,父皇露面越来越少了,据说前几天还召见过御药局的御医。殿下日日问安却难能见到人,要不要我问安的时候,向贤妃娘娘打听打听?”

“不用了,你去打听,别人说不定要给我安一个窥伺御座的罪名。”太子摊手一笑,随即点头示意梁沅在自己对面坐下,“虽说我还不至于气得吃不下东西,可还真是没什么胃口,所以,你就勉为其难陪我一块吃点东西吧。有个人争着下筷子,吃东西也香甜些。”

“殿下这话,似乎不单单是指吃饭吧?”梁沅虽是依言坐了下来,口中仍不免打趣了一句,见自己的丈夫丢来一个知道就好的眼神,她便从那木盘上端起盛好的一碗米饭给太子递了过去,又把另一碗摆在了自己跟前,因笑道,“早知道殿下会有这一招,所以我就预备好了。不过,说着殿下不爱听,可我还是得提一句。听说杨大人除了最初的折子,就没有上书自辩过,殿下是不是要让人提个醒?哪怕是他有对策,或是还有其他的证据扣在手上,这时候一句话不说总是不好。”

“你怎么知道他就没说?”

“殿下的意思是……”

“咱们这位杨提督,可不是那些人眼中的木头。你忘了他家夫人是什么人?密折早就送进了乾清宫,昨天我去那儿请安虽没有见到父皇,可他那折子,父皇却让老夏转给我了。那些大臣叫嚣着什么危及皇陵,可人家早就领军开挖隔火带,不出今天傍晚,这火就差不多了。不但如此,纵火者的尸首和一个刺客都让九姑姑手底下那帮人接了手。锦衣卫没了……但悬在大伙儿头上的利剑,却从来就没有消失。”

前头这些话都很正常,可后头这话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却是非同小可,因而梁沅心中一跳,忍不住白了太子一眼。然而,太子却只是若无其事地伸着筷子在那火锅里头捞羊肉片大吃大嚼,仿佛根本没看见她那表情。直到她没好气地伸出脚去照着他就是重重一脚,对面才传来了哎哟一声,紧跟着,两只无辜的眼睛就眼巴巴地看着她。

“又是这一招!都这好几年了,你还是当年的性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梁沅脸一红,忍不住瞪着他斥道,“你还好意思说什么当年!我明明只是踩了丫头一脚,蹭也没蹭到你半点,你偏叫成杀猪似的!要不是我爹还明白……”

见太子一下子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这才醒悟到这男人竟是在有意打趣,不禁越发咬牙切齿,伸出脚去再要跺时,却只见人已经敏捷地站起身躲过。于是,她索性泄愤似的把火锅里的羊肉片统统拨拉到了自己碗里,埋头苦吃再也不理会他。果然,不出片刻,她便察觉到有人绕到了她的身后。

“这不是为了逗你一笑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原本想要反唇相讥的梁沅一下子就怔住了。感觉到那个人从背后轻轻箍住了她,她顿时身上一软,好半晌才有些软弱地说道:“如今不比从前了,这么胡闹让人看见听见,对你的名声不好……”

“名声?名声都是文人写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压服人,历史还不是任人书写?再说了,我记得当年宫里流传着太祖爷醉酒后的一句话——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发现一双柔荑突然捉住了自己的手,太子这才嘿嘿笑道,“别担心,我才不会轻易提一个死字。倒是你,别一味做贤惠样子。如今母后故去,皇贵妃也不在了,上头虽还有三位娘娘,可毕竟都不算你正经长辈,而且送人过来的就只有淑妃一个。你大可以如母后那般,既不苛待她们,也不理会她们,纯粹当她们是空气,何必勉强自己?”

“都这功夫了,殿下还有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梁沅心头虽是一暖,肩背也忍不住往他坚实的身上靠了靠,可嘴里却说道,“我就不信殿下不知道这几天东宫那些风声!你的亲生母妃到如今尚未追封,而武陵伯府……”

“那一家子有贼心没贼胆,自然是给人撺掇的炮灰而已。”太子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道,“难道他们要蹦跶,我还得派个人恐吓恐吓让他们打消这个妄想?蹦跶得越多,露出的破绽越多,挑唆的人也不可避免地露出端倪。再说了,父皇不追封,甚至把我的陈情压着不理会,就没想过这一点?说到底,父皇尚在壮年,而且我之前的功绩也说不上多少。”

太子的言下之意梁沅自然明白——一来壮年皇帝成年皇子,从古到今好些有名的父子君臣便是由此起了嫌隙;二来太子不够名正言顺,看他如何应付其他兄弟以及朝臣,也不外乎是一条考察之道。然而,在这个位子上烤的人,却无疑是最难捱的。

“殿下辛苦了。”

这短短五个字说得太子嘴角一挑,随即就突然看着妻子说道:“你知道除了萧郎,那些曾经和我传出过那由头的人,如今都在哪儿么?”

梁沅哪里不知道太子曾经的名声。虽说这些都是捕风捉影,可乍然听到这个,她仍是有些不自然,当下只是用征询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果然,下一刻,太子就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些人最初倒没怎么样,可如今却一个都不在京城里头。运气好的还在当着自个的州县小官,运气不好的,病死横死怎么死的都有。父皇终究是一个做父亲的,怎么会让这些败坏了他儿子名声的人还快快活活地逍遥?而那事成之后过河拆桥的人,恐怕早忘了这些而已。”

尽管是太子妃,但梁沅和皇帝并没有见过多少次,此时从太子这字里行间,方才觉察到了这对父子君臣之间的关系。于是,她再也没有多说什么,缓缓站起身把太子推到座位上坐下,眼看着他将火锅里剩下的各色东西风卷残云消灭得干干净净,她才端起东西悄然退走。

填饱了肚子的太子却并没有悠闲多久,尽管撂着那小山似的奏折丝毫未看,但没过多久,一个太监就气急败坏捧着一份题奏冲了进来,就势跪倒在地双手呈上了东西。而最初并不在意的太子在接过东西一看之后,竟是笑了起来。

奏折的大意很简单:武陵伯府总管到都察院出首,言道是海宁县主陈澜和武陵伯相勾结,迫已故孝显荣敏皇贵妃所赐宫女红檐自尽,事后又拘了翠楼,意欲将此事归咎于现任阳宁侯爵位,以使其弟承袭阳宁侯爵位。而武陵伯府更是暗中筹谋,让太子认已故孝显荣敏皇贵妃为母,恩复世袭武陵伯为世袭武陵侯。

“等这么久,这可是终于来了!”

第495章 博弈(六)

乾清宫西暖阁。

自从入冬之后,这里便是日日烧着地龙,哪怕室外的冷意再严酷,这里也是温暖如春的景象,而皇家温室中培育的鲜花也是一日日地轮换,让屋子里充满着一种冬天的气息。这几天,角落中的一盆水仙花的花骨朵已经一个个都绽放了开来,瞧着煞是喜人。

然而,在这充斥着春日气息的屋子中,靠墙的那一张龙床却始终是帷幔低垂。大楚皇朝至高无上的天子,已经一连好几日没有下过地了,就连腊月二十三小年夜也没有按照惯例除尘布新,更不要说赐宴皇子皇女了。而在这间屋子里伺候的太监宫女更是明白,林御医最近几乎不在御药局,天天就守在这外头屋子里,尽管如此,这消息他们就是想说也无处去说。

午间时分,林御医照例诊脉之后,正要退出去开方子,可才一起身,手就被人一把抓住。见床上的天子眼神炯炯的盯着他,他连忙在床前踏板上跪了下来,低声问道:“皇上可是还有吩咐?”

“你之前说的这些话当真?不是用这些好话糊弄朕?”

“臣不敢。”林御医不觉低下了头,声音又低了三分,“皇上这只是风寒发作,再加上一点老毛病,只要用药徐徐调养,不久就必然能够康复。不过……这正旦之日的大朝恐怕……”

“恐怕什么?”皇帝冷笑一声,话语虽不若平时的中气十足,但仍透着帝王威势,“今年的正旦,来朝贺的除了南洋西洋的诸多使臣,就连倭国和朝鲜也都已经服软了,若这个时候朕不露面,外头传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又如何?”

“可正旦之日只有区区五天了,况且大朝礼仪繁复,耗时又长,若有什么万一……”

“没什么万一!朕这一辈子见过的大风大浪难道还少了,哪里有因为一点小病,新年第一次大朝会就不参加的道理。更何况捱过这一日就是元宵,接下来有的是时间可以调养。”皇帝说着就强自要支撑着下床,可才到床边人就是一晃,吓得林御医慌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小心翼翼服侍着人躺下,这才无可奈何地说,“皇上若一定要正旦大朝,臣自然遵旨。但这几天皇上一定不能操劳,否则臣就是抗旨,也不能陷君父于险境。”

“也罢,朕听你的。政务那边,朕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君臣一番对答之后,林御医放下了那厚厚的帷帐,只是当转过身时,他就瞧见那厚厚的门帘仿佛动了动。若有所思的他拿起医箱快步打起门帘出去,却发现只有过道那边的门前侍立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想想多半是自己多心,他也就没往心里去,和往常一样到了外头开方子。一应事情做完,因为这一次的药方牵涉到一味少见的药材,他不免打算亲自回一趟御药局,可是才到门口就被一个小太监拦了下来。得知皇帝命他不得擅离乾清宫,他心里一突,正打算转身回去的时候,就发现乾清门那边仿佛有人起了争执。

尽管距离老远,但林御医那眼力在太医院中数一数二,只看那人形貌特征就一下子认出是御用监太监夏公公。眼见那边争执了一会儿,夏公公便悻悻然带着两个小太监离去,他忍不住回头又往西暖阁的方向瞧了一眼,脸色越发晦暗不明。这时候,旁边那个小太监觑着林御医的脸色,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林大人,您要什么药材,小的立刻去御药局取去?”

林御医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后回了自己在乾清宫的临时下处,在一张纸上写了三四味药材,当即交给了那小太监。只是,等人出去之后,他却忍不住到了支摘窗那儿,稍稍推开一些借着缝隙一瞧,眼见着刚刚那小太监一溜烟到了乾清门,和几个虎背熊腰的禁卫磨了好一阵子,最终还交出一张纸让人左瞧右瞧,这才总算是出去了,他一下子紧紧拧起了眉头。

这般严防死守的做派,岂不是让外间流言更烈?

长乐宫东暖阁。

宫中先后没了皇后和皇贵妃,尽管皇帝并未有晋封的意思,但嫔妃之中自然另有一番暗流涌动,只这些和长乐宫却没什么联系。武贤妃于宫务上并不上心,于外朝事业不太打听,成日里就是含饴弄孙,仿佛连皇帝这些日子来坐得少了也不以为意。此时此刻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她抱着小孙子坐在光线透亮的窗前给他看图画书,突然门帘一阵响动,竟是只穿着家常便服的周王妃季氏急急忙忙冲了进来。

“娘娘!”季氏见武贤妃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就又垂下目光只顾着给孩子翻书,她连忙快走几步在身旁立定,满脸焦急地说,“娘娘,不好了!刚刚殿下一时起意要去乾清宫看父皇,可才到长乐门就被人拦住了!那几个太监面生得很,说是什么新近才轮值上来的,一点面子都不给,只说什么皇上有命,这些天外间有什么外邦刺客,不能放殿下出去!臣妾好容易哄了殿下回房,可这会儿上上下下都议论纷纷,可因为其他人也不得出入,您看……”

“慌什么。”武贤妃头也不抬,挪动着手指教孙儿看图,却是淡淡地说道,“每逢外皇城那些红铺轮值上番的人换一批,宫城里的戒备也就比平常森严,这是常有的事了。”

“可是殿下从前出入哪儿都没人敢拦,就是乾清宫……”

季氏这话还没说完,武贤妃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面上有些不悦:“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泰堪这孩子是得他父皇偏爱些,但也不是一点规矩都不用守。这样,你下去传我的令,上上下下都给我闭嘴,若是让我听到什么乱七八糟的言语,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季氏原本还想再劝,可是发现武贤妃神色越发严厉,她又是最怵这位婆婆的,于是在愣了一阵之后,她便再不敢多说。行了礼后正要后退,见武贤妃怀里的敬儿朝她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她顿时觉得心里那些忧虑烟消云散。

横竖婆婆性子恬淡,丈夫又是个大小孩,儿子还小,不论外头发生什么了,理当和他们这些人无干才是!

然而,等到季氏出了屋子,武贤妃刚刚那镇定自若的表情一瞬间为之瓦解。她一下子箍紧了怀中的孙子,直到敬儿仰着头好奇地看着她,她才强自笑了笑,又抱着孩子挪了个方向,继而紧紧搂住了他,口中喃喃说道:“放心,你是皇上、天上的皇后娘娘、还有我心心切切盼望的孩子,绝不会像泰堪那么苦命……只是,皇上究竟准备做什么……”

“奶奶,你怎的哭了?”

听到孩子那奶声奶气的声音,武贤妃忍不住亲了一口孩子那粉嫩的面颊,继而紧紧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过年之前,这一场风波能不能过去……”

同样没感觉到什么过年气氛的还有镜园。这天一大清早,就有一队人造访了这儿,为首的一个面无表情的武官前往拜会了江氏,虽是态度还算客气,但做的事情却丝毫谈不上客气——他不但拿走了陈澜平日练字的一本字帖,带走了门上的两个门房,还委实不客气地问了陈澜好些问题。尽管上上下下的仆役都知道自家夫人深得圣眷,可当门前再次被大批兵卒看住,还说什么是为防外邦刺客,那窃窃私语的冲动顿时再也止不住了。

就连江氏生怕惊动身怀六甲的儿媳妇,却也忍不住对庄妈妈抱怨道:“这好好的怎么又出事了!那桩人命案不是已经过去了,而且查证就是自杀么,怎么突然又牵涉到我那媳妇?我记得她那之前几乎就没去过阳宁侯府几次,这样明显的事儿还用得着查?”

“老太太别忧心,说不定这只是例行走过场。”口中这么说,庄妈妈却想到了消息传出之后也没送信回来,也没有其他举动的杨进周,随即又强笑道,“老爷那儿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而且,阳宁侯太夫人想来是不会看着夫人被人诬陷的,还有四少爷呢。至不济,安国长公主是最明白夫人的,一定会陈情辩白。”

然而,被人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安国长公主,这会儿却正拥被酣然高卧。正房明间的主位上,刚刚从衙门赶回来的大理寺卿张铨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那个太医,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这话当真?”

“下官怎敢瞒骗张大人!”那太医满脸的恭敬和欣喜,笑吟吟地说道,“下官也实在没想到,以长公主这般年纪,竟然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有喜!只不过,毕竟不同于年轻人,长公主还得好好保养,否则如今也不会这般嗜睡。她一不能劳累,二是最好大冷天少外出,三是……”

林林总总说了一大堆,眼见张铨连连点头,他少不得又说了一大堆注意,直到张铨送他出门时问起林御医,他才歉然说道:“林御医这些天在乾清宫,一时半会出不来。不过,张大人尽管放心,若我说错了一个字,不妨挖了我这双眸子去!”

口中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可是当出门坐上马车的时候,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长公主为人刚强不畏病痛固然不错,可只要是女人,谁会不爱惜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第496章 博弈(七)

“消息如何?”

尽管外间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陈澜还是捕捉到了云姑姑那熟悉的声线,因而就扬声问了一句。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云姑姑柳姑姑双双进了屋子,两个人的脸色都极其不好看。走在前头的云姑姑上前之后就屈了屈膝,随即低着头说道:“夫人,镜园的前门后门和侧门都被看起来了。因如今锦衣卫已经被裁撤,他们的服色和寻常京营京卫的军士看上去没什么差别,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打哪儿来的,无论问什么都和闷葫芦似的。”

“横竖这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用太着急。”

躺在摇椅上的陈澜微微一笑,随即就颔首说道:“你们也不用绞尽脑汁设什么法了。既然是早就料定的事,况且我也不是没有应对,何妨静下心看看情形如何。”

“可是,夫人,眼下的情形不比上一次,老爷那儿的火情还尚未分明,这儿夫人您又深陷泥沼,再加上那奏折连太子一块牵进去了。就算皇上是明眼人,一个不好,万一龙颜大怒,那后果也是很难预料。不管怎样,总得递出消息去给能有办法的人,不拘长公主,四公子,甚或是夏公公也好……”

“云姑姑,你在宫中多年,论理经过的事情比我多,这些话也是为我着想,但情形未明之际,做的越多就错的越多。况且,老太太和小四那儿说不定也卷进去了。至于长公主和夏公公,一来还不到轻举妄动的时候,二来……说不定那两位也未必能够动弹。”

说这话的时候,陈澜的思绪一下子就飞到了三年前。尽管这一次未必如同那一次是虚惊一场,可在皇帝已经免朝多日的情形下突然来这一出,令出何门就很值得斟酌了。更何况,杨进周曾经说过,他们那几个人已经有了计划,那么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还是让他们正好有了切入的机会,这都不得而知。而最最关键的一条是,她如今不再是一个人,她的身体里还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那夫人的意思是……”

“等着。”陈澜迸出了简短的两个字后,又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操之过急,但也不要掉以轻心。从今天开始,每日排出前后院家丁家将轮值的表来。另外,每个门上派一个可靠人盯着,不管外头来人是否被那些军士挡驾了,一律都先记下来,心里有个数目。该打探的时候还是向那些军士打探,能不能问出是一回事,问不问又是一回事。”

陈澜每说一句,云姑姑就应一声,末了虽仍有些一头雾水,但却是依言去安排了。等到她退下,柳姑姑就忍不住上前在躺椅旁边站了,微微躬下身问道:“夫人,还有一件事原本这时候不当说。芸儿……芸儿前些日子开始,就常常往外头跑。因她服侍夫人多年,再说也常常去看红螺她们,所以我也就没回禀。可是,她今天一大早出门,这会儿还没回来。”

“你是说,她这会儿就算回来,十有八九也会被人挡在门外?”

刚刚陈澜还一脸的镇定,但此时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两只手紧紧捏着扶手,好一会儿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身边最早伺候的那些大丫头一个个都嫁了人,只有芸儿东挑西捡丝毫没有作为“剩女”的自觉,然而,她从最初不太喜欢芸儿的心直口快,到后来的欣赏那份爽利真性情,再加上留在身边的日子最长,免不了就生出了更胜别人的亲近感。

“她向来聪明机灵,只希望这一次也能警醒些,进不来就去找娘,亦或是阳宁侯府,甚或是宜园等等地方都好。”

正如陈澜所说,当芸儿从风雪中回来时,发现镜园门前那条胡同满满当当都是兵卒,素来机灵的她立刻存了一份小心,根本没有尝试直接进去,而是寻了一条街外的小茶摊打探事情经过。那小老头虽不知道具体缘由,可当时的场面却是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芸儿原本还想打后门去试一试的,这下子索性连后门也不去了,径直雇了车赶往定府大街。

然而,让她又惊又恐的是,那座大宅子竟也多了不少兵卒看守,她不得不又赶去了长公主府,可到了门前听说太医才给长公主瞧过,说是诊出了喜脉,这会儿还在休养,通报进去也未必能见,她思来想去就打消了这念头。

她又不是云姑姑柳姑姑,只怕安国长公主是否记得她还难说,与其焦急万分寻上门去,还不如留个信来得好。于是,她就在门房讨来纸笔,不甚工整地留下一张字条托其转呈上去,随即就告了辞。可人才走到一边胡同口,她就看到大批兵卒开了过来。得知是朝鲜倭国内乱,有不少刺客从边境混了过来,于是皇帝派兵到各家重臣府上守卫,她立刻掩住头脸就走。

情知不妙的她坐车在东城好几处有名的府邸张望了一下,见杜阁老府上戒备森严,其余好几处重臣府上亦是如此,她就索性过了什刹海,又特意去宜园转了一圈,最后才磕磕绊绊找到了北居贤坊五岳观旁边的韩家。

这里却还安静得很,她不过是在门前停下,向门房通报一声就被人引了进去。然而,迎接她的却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得知对方是韩明益的独子韩南,而韩明益夫妻应邀去了杜府,四少爷陈衍并不在此处,她顿时沮丧地无以复加。

“姐姐难道有什么要紧事?”还不到十岁的韩南看见芸儿那满脸踌躇的样子,便拍着胸脯说道,“衍哥哥之前答应过我下午要送书来,兴许再过一会就会来了,要不姐姐就在这等着?”

思忖自己无处可去,芸儿不过犹豫片刻也就答应了,当即便陪着韩南坐了。最初芸儿思忖韩南是少爷,也不敢多说话,可因小家伙天南地北什么都感兴趣,她又是爱说话的,不知不觉就攀谈了起来。说起江南胜景时,她更是把景致描述得犹如花团锦簇一般,说得韩南一愣一愣,到最后兴奋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等我长大了,我也一定要往江南去看看!”

然而,话音刚落,外间突然就传来了一阵喧哗,心中奇怪的芸儿才刚站起来,就只见进门时见过的那个梁伯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气急败坏地说道:“少爷,少爷快走,前院,前院有贼人进来了!”

韩明益虽是致仕翰林,两个弟子又都是系出名门,但他在六礼束脩上丝毫不肯多收,日子过得极其简朴,上上下下的仆役统共就只有三四个,平日家中上下访客极少。

这会儿听得此言,不但是韩南一下子愣住了,就连芸儿也是满脸的惊讶。然而,她却没问什么是谁这么大胆之类的蠢话,二话不说一把抓起自己那斗篷,拉了才九岁的韩南就匆匆往后头跑。看到这一幕,梁伯愣了一愣就转身跑了回去,奋力关上了二门。然而,才刚刚下了门闩,立时就有一把钢刀插了进来,竟是犹如切豆腐一般砍断了木质门闩。当那一脚踹开大门的一刹那,梁伯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芸儿拉着韩南气喘吁吁地从后头出了韩府,听到旁边的小家伙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立时二话不说用斗篷把人裹得紧紧的,随即拉着人继续往外跑。到了路口发现有一辆过路马车,她立时二话不说拼命上前拦下了马车。和车夫争执两句之后,她一把摘下头上那根赤金簪子递了过去,见车夫眼睛大亮,她便立时说道:“快,到了地方重重有赏!”

然而,才把韩南推上马车,她就听到了背后传来了阵阵叱喝,眼见马车车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挥鞭打在马背上,她立时紧紧攀住了车辕,竟是被拖着飞速前行了起来。寒风夹着雪花往她脖子衣领衣袖里头灌,冻得她整个人都麻木了。尽管如此,她却丝毫不敢放松手,哪怕是背后又是一阵阵的马蹄声,脑袋一片空白的她也丝毫没觉察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听到前头迎面又传来了响亮的马蹄声,这才心下惊悸,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放开了手。

可是,人重重落地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惊咦声。尽管她拼命地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可落地时的那几个翻滚以及完全冻僵的身体,却让她根本没办法反应过来,甚至没看清那几个下马朝她走过来的人,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脸色阴沉的陈衍见马车已经被几个亲随围住了,对身后楚平几个做了个手势,见他们驾马往马车后头疾驰而去,他立刻跳下马来,上前低头俯身查看了一下芸儿的情形。发现人已经昏了过去,他索性打横把人抱起,径直走到马车前,也不管那战战兢兢的车夫,径直把人抱到了车厢里。见韩南几乎是手足并用地爬过来查看芸儿的情形,他就冲着小家伙摇了摇头,随手拿出腰带上系的一个小葫芦,打开盖子给芸儿喂了一口烈酒,见她的嘴唇赫然乌青一片,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无旁骛揉按了几个地方给她活血,这才低下头退出了马车。

“这……这位公子。”

“少罗嗦,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陈衍眼见几个亲随一无所获地回来,顿时冲那马夫冷冷吩咐了一声,“去顺天府!”

第497章 重拳(上)

顺天府衙位于灵椿坊,百多年来没挪过地方,前头的大街也就因地得名,被人称作是顺天府街。由于是京城,和大兴宛平两个京县一样,府衙主官属官的品级都比外头的州府来得高,只正三品的府尹看似高官,但在满京城一抓一大把的一二三品官中不免就显不出来。就好比前些日子好容易结了的一桩自尽案,眼下不但被人翻了出来,而且还闹得沸沸扬扬,府尹王安乐的脑袋都快彻底炸开来了。

于是,当一个衙役匆匆前来报说,道是陈四公子来见,王安乐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不见人。反反复复纠结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不那么有底气的声音吩咐道:“就说我身上不爽快,去叫胡通判迎一迎。过去传话的时候机灵些,对胡通判多说两句好的,总而言之我就不去了!”

那衙役乃是王安乐的心腹,往常要是碰到这种吩咐,立时转身就会办得妥妥帖帖,但这会儿他的脸色却有些古怪,犹豫片刻就又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请恕小的多嘴,陈四公子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小孩子,手里还抱着一个年轻姑娘。这会儿胡通判已经急急忙忙过去给安排屋子等等了,看那陈四公子脸色铁青的模样,似乎不单是因为前头那件事。”

“你怎么不早说!”

王安乐可不是不领世情的愣头青。觉察事情有异,他立时站起身来,可开门一到外头,瞧见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一股寒气扑面袭来,他赶紧关上门,又接过后头那衙役递来的大氅系好了,这才匆匆往外走。待到了胡通判那座粮捕厅,他一进门就看到坐在那儿面色阴沉的陈衍,少不得稍稍变幻了一下表情,随即咳嗽了一声。

“王大人来了。”尽管陈衍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不过是勋卫的虚职,也不能真的傲视王安乐这个正三品府尹,因而站起身迎了一迎后,又开口说道,“本应该先去拜望王大人,不过人命关天,所以当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王大人,今日我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一桩耸人听闻的案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冲进我恩师韩先生的宅邸,伤了三人之后又追杀我的小师弟韩南。多亏家姊的婢女正巧在那儿,奋力保护,这才救下了我先生和师母这唯一一点骨血。韩先生虽然已经致仕,但诰命敕书还在,此等行径简直是闻所未闻!”

不用陈衍又是耸人听闻,又是闻所未闻,王安乐就已经听得脑袋发胀了。哪怕韩明益不是陈衍和罗旭的恩师,就凭一个致仕翰林的身份,在这天子脚下遭到这种事,那也足够他这个顺天府尹喝一壶的,更何况如今那位的背景赫然是硬的不能再硬?于是,头皮发麻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正色问道:“那韩公子人呢?”

“小南,快出来。”

陈衍一声喝,韩南这才从屏风后头闪了出来,眼圈还是红红的。尽管如此,他仍是乖巧知礼地上前对着王安乐深深一揖,称了一声大人。王安乐虽是官场多年摸爬滚打的老官油子,可是子息上头也不甚如意,至今也就是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就和韩南一般大。因陈衍强调那是韩明益夫妻的独子,他瞧着越发生出了怜惜和义愤,当即重重冷哼了一声。

“天子脚下,岂容这等人放肆胡为!来人,去把苏推官叫来,都是他上任以来浑浑噩噩,这京城的治安方才会败坏成这个样子!”

尽管知道王安乐只是迁怒于苏仪,但陈衍自个也对苏仪没有半点好感,因而自是不会从旁说话。待到苏仪赶过来之后被王安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心中稍稍解气,在旁边冷眼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冷冷说道:“总而言之,这案子我就拜托顺天府了,不论如何都得给一个公道才行。”见苏仪张口似乎打算反唇相讥,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苏推官,不要以为令妹的事情有了转机。孙悟空再神通广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你那些盘算指量我不明白?”

苏仪被陈衍两句话戳中了心头隐痛,顿时大怒,可是,当看到陈衍那冷冰冰饱含杀意的眼神,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最终压下了那种冲动,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出了门。待到他一走,陈衍就看着王安乐拱了拱手说:“王大人,想来这几天的变故您也为难得很,所以,我就不多留了,但小南和芸儿我打算留在顺天府。韩先生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恩师,须知不论朝中如何,出镇云南的威国公想来都是稳若泰山,所以王大人只要护着了他,自然有害无益。至于家姊的这个婢女,料想也不至于有人为难于她。”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王安乐虽有些不确定近来之事究竟会是怎么个走向,可忖度了片刻,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却是让胡胖子小心照料着人。等到王安乐也告辞离去,陈衍方才一手拉着小南,头也不回地直接进了里间,见床上盖着厚厚棉被的芸儿依旧面色青白,他忍不住伸手在那额头上轻轻探了探。

“四少爷,您放心,大夫一会儿就到,我一定会好好照看芸儿姑娘。”

“嗯。”陈衍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盯着床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会儿我正好赶到韩家,看到前边一片狼藉有人受伤的样子,整个人都快急疯了。要不是伤了胳膊和腿的梁伯告诉我芸儿带着小南从后门跑了,我真不知道会……老胡,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总而言之,我要看到她活生生好端端的。”

胡胖子见惯了这套少爷和丫头之间的私情,看陈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原本还在心里暗自叹息,可听到这话,他方才恍然大悟,情不自禁瞥了一眼旁边抹眼泪的小南,随即赶紧干咳了一声岔转话题:“对了,四少爷,这韩家其他人……”

“我留了三个人在那儿,这会儿伤了的人应当都送到医馆去了,也给先生留了信……不过,看来一时半会,他们未必能离开杜府。”陈衍说着就眯了眯眼睛,见韩南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他就上去轻轻摩挲着小家伙的头,让他到外头玩一会,眼看人走了,这才转向胡胖子说,“我姐姐的镜园、罗大哥的宜园,还有安国长公主府、韩国公府、杜阁老府……再加上其他人家,林林总总好些高官的府邸都多出了兵员看护,所以如今这情势如何说不好。”

“四少爷的意思是……”胡胖子虽是杂佐官出身,可脑袋却灵活得很,立时醒悟了过来,“若不是皇上有心保护这些重要的臣子,就是有人假传圣旨想要……”

“对,不过不论是哪一条,我之后行动都未必方便。所以……”

“四少爷要是有什么让我做的事情,请尽管吩咐就是。”胡胖子却是爽快,不等陈衍说完就接上了话茬,“杀人放火都有人干,我老胡虽说干不得什么大事,但跑跑腿传传话,甚至是散布散布什么消息,那都是一句话的事!”

陈衍也不和胡胖子矫情谦让,当即让其附耳过来吩咐了几句话。正要起身走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床上有人轻轻哼了一声,忙转头过去,却发现芸儿已经睁开了眼睛。又惊又喜的他赶紧上前往床沿上一坐,笑呵呵地问道:“醒了?”

“少……少爷?”

芸儿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从被子里伸出了手来。可她终究是身体虚弱,手才伸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了下来。等到陈衍没好气地拉起厚被子给她重新盖好,她才终于相信自己没有看错,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结结巴巴了老半天,芸儿却是怎么都说不下去,不觉就哭出了声。眼见一旁探出了一张胖乎乎的脸,笨拙地给自家少爷递上了一块帕子,而陈衍又手忙脚乱地给了自己,她才无力地擦了擦脸,最后破涕为笑,总算是恢复了平时说话的伶俐,“我还以为自己福大命大,没想到这福大不假,可还是托了少爷的福。”

“你呀!”陈衍没好气地伸出手指就想去弹芸儿的脑袋,可手伸出去就觉得不对,赶紧又缩了回来,只是看着人说道,“虽说十万火急,可总得上了马车再说,这一路上难为你怎么坚持下来的,总算那车夫本事不赖,马车也结实!对了,你怎么会找到韩先生那的?”

“啊,就是这事!”芸儿一下子想起了最要紧的事,慌忙一下子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可只挪动了一下就倒了下去,只能躺在那儿急急忙忙地说道,“镜园门口被官兵封了,宜园也是,还有安国长公主那边,说是又有喜了,还有……”

“别还有了,这些我都知道了。”陈衍无奈地打断了芸儿,这才安慰似的冲她点了点头,“这些事情都有我,你不用操心。你好好在这养着,先赶紧恢复过来再说!”

第498章 重拳(中)

眼看着陈衍转身要走,芸儿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和力气,竟是猛然伸出手去拽住了陈衍的衣裳下摆。见陈衍诧异地扭过头来看见自己,她艰难地用胳膊支撑着坐起一丁点,一字一句地说道:“少爷,您再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陈衍盯着芸儿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点点头道:“那好,有什么话就直说,我都听着。若是什么办不了的事,也尽管说出来,姐姐不在有我给你做主!”

一旁的胡胖子见芸儿频频用眼睛看他,不由觉察到几分不对劲来。忖度这是人家一家子的事,自己一个外人不适合杵在这里,于是,他干笑一声后就对陈衍轻声说道:“四少爷,这粮捕厅里难免有各式杂务,我还是出去盯着,否则万一下头人不知轻重闯到这儿来找我就不好了。另外,这大夫迟迟不来,我也得找人再去催催!”

见陈衍没有异议,他自是立刻溜之大吉。等到两扇大门被他带得紧紧关上,芸儿才看着陈衍说道:“少爷,我求您的只是一件小事。您也知道,我老大不小了,夫人一直都说让我挑个好人家嫁了,可我挑来选去,就是一直定不下人来,眼睁睁看着那些比我小的都已经有主了。今天我之所以不在镜园,就是因为这些天我一直往外头跑……”

“这么说,你是找到人家了?”陈衍虽说还惦记着外间的事情,可眼见芸儿那般虚弱却还勉强提神和自己说这些,他自然不会扫了人家的兴致,当即笑嘻嘻地说,“可是要我对姐姐说,给你做主?这还不简单,就算我不出面,只要是你看中的人,姐姐还会驳回吗?”

“少爷真的这么想么?”芸儿看着陈衍,颇有些失神,见陈衍诧异地点了点头,她才突然笑了起来,“少爷还记得吗?从前咱们在阳宁侯府的时候,每逢您来找夫人,几乎都是我在前头迎着您,无论是端茶递水还是其他,就没让别人沾过手。那时候尽管您和夫人都不得意,可无论是您身边的露珠春雨檀香,还是我,都觉得少爷您才是那府里最好最出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