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些。”尽管杨进周昨晚上把事情说得极其轻易,但江氏仍有些不放心,少不得拉着儿子又嘱咐了几句,好一会儿才瞥见陈澜的脸已经微微泛红。她也是过来人,当即想到昨晚儿子媳妇陪了自个一晚上,也就是最初刚回来的时候两人聚在一起说过话。于是瞅了一眼那边的大钟,她就看着陈澜笑道,“这会儿还有些时间,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就到东屋里说两句。一盏茶之后启程,马厩那边也应该预备好了。”

婆婆都这么说了,陈澜见杨进周笑着点了点头就来拉她,只好一面顺着他的劲儿,一面不露痕迹地在他腰上拧了两把。见他浑然没事人似的,她不禁心中郁闷,直到那厚厚的门帘放下,她才微嗔道:“还不知道今天上了朝是怎样的情形,你还闹!”

“就是因为还没有十成的把握,所以这一丁点的时光也要分外珍惜,不是么?”杨进周轻揽陈澜的纤腰,轻声说道,“筹划了这么久,是福是祸,应该就只看今天一遭了。娘子大人,是不是也应该鼓励一下我这个就要上阵拼杀的大将?”

“呸……”陈澜轻轻啐了一口,可那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终究是按住了没说,看了杨进周好一会儿,她才踮起脚主动凑了上去,可才碰到了他的唇,他就突然一下子俯下头来,那灼热的气息把她封得严严实实。交缠之间,她只觉得自己深深陷入了他的怀里,哪怕是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也能体会到从丈夫那儿传来的深深情意。

良久,杨进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瓣,见她已经是脸色艳红,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想说话,却不防陈澜突然伸手按在了他的嘴上,随即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了他。见是一颗红丸,他眉头微微一挑,不解地问道:“澜澜,这是……”

陈澜长话短说,把萧朗特意来过的事情解释了一番,随即才说道:“你若是有机会能见到晋王,不妨提一提。你如今是威名赫赫的杨提督,想来该怎么做你最是拿手才对。只是这东西还得搁在我这,带进宫里被人看见不好,空口说白话也不知道别人信是不信。”

“没想到竟然会见到这种传说中的玩意。”杨进周掂着东西左看右看,突然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澜,“既然苏婉儿那有人送了这样加了料的玩意,想来应该还会有其他助兴的东西。没想到,她这一个突然跑出来的变数也会有人在意,看来这一仗,晋王从一开始就输了。包括我们在内,一个个人原本就盯着他,他还偏生上蹿下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要怪就只能怪他一开始就离那个位子太近,于是反而迷了眼睛。”

“只不过,送去了这样的东西……说不定别人对苏婉儿缘何挣上了那个夫人有所怀疑。若是今天的事情被他们做成了,这少不得也是一桩罪状。”

“嗯,你说的是。”

临别之际,陈澜不想再提这些糟心事,于是就此截住了话头,抬头为杨进周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拿起旁边的黑貂皮大氅替他穿好,又系了带子,却再也没说一句话。直到出了东屋,和江氏一块把人送出了正房,她站在那只有几盏灯笼照亮的院子里,明知道他正在大步朝前走,却不由自主地冲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然而,前头那高大的人就仿佛能看见似的,竟是就这么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仿佛是在和她道别。

“进去吧,外头风大。”江氏亲切地扶了扶陈澜的肩膀,又张望了一眼那不见人影的夹道,这才看着媳妇说,“都是一晚上没睡,稍稍用两口点心,我们娘俩索性一块歇一歇,反正看今天这架势,也不会有人登门拜年。有什么事交给她们几个就行了。”

陈澜看看庄妈妈和云姑姑柳姑姑,当即笑着答应了。然而,等到真的上了床挨着江氏躺下,明明一宿没睡的她却一丁点睡意都没有,直到一只手突然摩挲着她的额头,她才侧头朝旁边看了过去。果然,江氏胳膊肘支着枕头,正含笑看着她。

“是不是还在想你三叔遇刺的事?”

“嗯。”陈澜点了点头,可随即又摇了摇头,“叔全说得轻易,可真要是别人蓄意而为,今天大朝上必定波涛汹涌,更何况今年的大朝各国使节众多,就怕闹出什么大风波来。皇上即便能够上朝,大病初愈,万一被气出什么好歹来,局面就算能够收拾,善后也不是容易的。”

“说来说去,你最担心的还是全哥,还有衍哥儿对吧?”江氏摩挲着陈澜那光洁的额头,突然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穷苦人担心的是活路,担心的是有了上顿没下顿;当兵的担心的是上了战场不能回来,到头来葬身黄土;有钱的商人,又要担心生意亏空血本无归,又要担心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至于当官的,看似起居八座一呼百诺,可身在朝中,也许一个不好就要身死族消,又何尝不是朝不保夕?”

“娘,你和叔全说的话一模一样。”陈澜笑得露出了编贝似的牙齿,随即眯了眯眼睛,悠然神往地说,“我曾经听过一句老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可归根结底,咱们虽说一直挣扎到现在,可并不是因为喜欢这些争斗。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净土,隐世之所亦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与其隐在那种地方,还不如把咱们生活的地方改造得更安全更惬意些,娘你说呢?”

“你这孩子,还真是和别人想的不一样!”江氏莞尔一笑,顺势也就躺了下来,想了许久才叹了一声,“你说的没错,哪怕是风景再秀美的地方,真的只有一家人几个住在那里,到头来总是要腻的。只希望这一次能够一了百了,你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再和全哥努力,看能不能再生一个,我成日里含饴弄孙都来不及,也就不会这么闲得发慌胡思乱想了!”

骑马到了宫门的杨进周一下马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虽说有些纳罕,但不久就止住了,他也没往心里去。尽管是大冷天,但漆黑的宫门处仍然已经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高品官员的手中往往打着明亮的琉璃明瓦灯,而低品官员手中的灯笼则是什么样儿的都有。遥想当年太宗年间一度废除了太祖对于臣下上朝打灯的规矩,但没多久就因为上朝时发生踩踏而恢复旧制,他就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抬头看了看仍是一片昏暗的天空。

太祖年间,上朝可是定在早上辰时,官员们何尝用得着这么早起?

随着左右长安门的先后开启,文武官员各自依照品级缓缓入宫。杨进周虽年轻,但由于位高权重,如今仅仅排在那些公侯伯的后面,即便如此,待到了午门前排班的时候,他仍然不算靠前。可他才刚刚站定,一个小太监就突然一溜小跑过来,满脸堆笑行了个礼。

“杨大人,请先这边来,内宫有话给你。”

深宫之内走错一步便是无尽的麻烦,因此,杨进周微一皱眉,却是没动。直到那小太监赔笑拿了一样东西过来,他认出是曾经见过的一面金牌,这才颔首跟着他往另一边去。直到进了一间直房,又从后门出去,从几条小道东拐西绕之后又出了一扇小门,他一眼看到晋王正冻手冻脚似的站在那里冲手上呵气,他才心下一动,也没理会那小太监让自己稍等片刻,就这么朝晋王走了过去。

“殿下,久违了。”

一句久违说得晋王面色一下子挂了霜。昨夜萧朗的造访让他纠结了许久,这会儿又早早赶到了宫里,他哪怕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赫然是双眼的血丝。最诡异的是,有人用皇帝的金牌把他叫到了这儿,这会儿杨进周竟然也一块来了,这要是真有什么阴谋,就他那两下子,赢得过这个战场上厮杀的将军?

于是,想着君子不吃眼前亏,他就勉强打了个哈哈道:“杨提督说笑了,不过就是几日没见,哪里算得上久违?”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何不算?”杨进周淡淡地答了一句,目光便移到了远处。随即才侧头瞥了一眼晋王,见其仿佛有些簌簌发抖,便信口说道,“对了,昨天有人给了我一件奇物。据说,是有人给殿下即将新纳的夫人一颗红丸。”

说话的那一瞬间,杨进周便注意到,晋王的脸色刷的一下变成了铁青色。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只见四周围一下子涌出了百十个兵卒,竟是把两人团团围在当中。

第511章 末日(六)

随着第一通鼓声,遍身吉服的文武百官汇集于午门之外,按照之前习练礼仪的班次一一站定。尽管寒风一阵赛一阵的凛冽,从衣领袖口等等地方无孔不入,灌得不少人连手脚都冻僵了,却愣是没人敢挪动半步。直到第二通鼓响,林林总总上百人方才从左右掖门鱼贯而入,过金水桥后沿着丹墀的左右肃立了下来。尽管有御史和鸿胪寺官在那儿紧盯着,但仍是有人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卤簿仪仗和车辂,而更多的人则是在偷偷张望那边的天策卫和金吾卫。

当第三通鼓声终于响起的时候,进了奉天殿的官员总算是看见,身着天子衮冕的皇帝登上了宝座。尽管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面容表情,但天子终究出现了,因而有无数人松了一口气,却也有无数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然而,能够进入奉天殿内的三品以上官员,却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到这地方少了两个人。

鸣鞭报时,对赞唱排班,随着赞礼官行礼乐止,上了贺表,又是一番繁复到极点的跪拜行礼,这才终于捱到了这正旦大朝的第一个重头戏。按照惯例,内阁首辅都是代致词官,因而宋一鸣从赞礼官手中接过贺表,一如既往地代文武百官致辞。

“具官臣礼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宋一鸣,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

尽管御座上的皇帝面目全都掩藏在那前后各十二旒的大冕之中,但宋一鸣距离天子只有何等距离,再加上他虽年纪一大把,眼力却仍是极好,那奏章上再小的蝇头小楷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更不用提天子的神色表情了。当他领头率领百官跪拜时,眼角余光就已经看清了天子脸上那种不正常的艳红色,同时也看清了就在天子身侧身着太监服色满脸不自在低头不语的林御医,心里更是哂然冷笑了一声。

乾清宫的消息就没有能瞒过他的,果然,皇帝能出席这正旦大朝已经是勉为其难。

这行过礼之后便是传新年制。传制官之后由东门出,至丹陛东向立,不过是和往年一模一样的“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仅此而已。如是又是一番俯伏行礼,只却多了山呼一节,就只见百官拱手加额,就只听一声一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如海啸一般响起,再加上一旁教坊司乐工以及天策卫金吾卫校尉的应和,整个偌大的紫禁城仿佛都能听到这声音。

直到这繁复却又不能省去的礼仪完成之后,这才迎来了这一日正旦大朝真正的重头戏。然而,当锡兰、满刺加等国使节一一朝贺上贡之后,当御座上的天子见到那一前一后两个和本国人形貌无异的使节时,却没有如之前让一旁的赞礼官宣制问什么尔国王安否,而是就这么轻咳一声问道:“尔国叛乱可已经平定了?”

此话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大殿中更是鸦雀无声,仿佛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众目睽睽之下,走在前面的倭国使臣却没有就势跪拜,而是昂首答道:“回禀皇帝陛下,不过是三五跳梁小丑,弹指间便可令其灰飞烟灭。”

“据说尔国国王已经政不出内宫,策出于臣下,这还只是三五跳梁小丑而已?”御座上的皇帝人虽纹丝不动,但脸上却露出了嘲弄的表情,“而且,打劫朝鲜使臣回国的船队,扣留朕护送使团回国的使节,兼且更是挑唆朝鲜内乱,如此狂妄大胆的行径,尔国尚敢派人来朝?如此不臣之弹丸小国,朕也懒得多说废话,回去洗干净等着吧!”

尽管皇帝昔日壮年时,哪怕在常朝上也往往有出口惊人之举,但如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时节,自然少有这般锋芒毕露的时候。因而,这淡淡地一句洗干净等着,满殿上下自是大惊失色,而那些在殿外等着不明就里的低品官们,有心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奈何官卑职小,既看不到那高高的奉天殿里景象如何,也听不到里头使节朝贡情形如何,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皇帝突然说出这种话,倭国使节自是措手不及,旁边的文武重臣自然也是措不及防。只是相比眉头紧锁的首辅宋一鸣,次辅杜微方就站了出来,冲着那边呆若木鸡的赞礼官喝道:“陛下已经有旨,尔还不快宣?”

那赞礼官吃这一喝,方才立时如梦初醒,冲着那倭国使节大声说道:“皇帝陛下有旨,倭国不臣,当以天兵讨伐,尔使者立退!”

眼见两个校尉敏捷地入了大殿架起人就往外拖,刚刚落后一步的朝鲜使臣金从旭不禁大吃一惊。他不安地看了一眼那九重御座上的天朝皇帝,立时谨慎地按照此前在会同馆中习练的礼仪行礼拜见,末了最后一次时却没有就势起身,而是俯伏在地说道:“臣朝鲜礼曹判书金从旭,奉王命使天朝。前国中国王不肖,收容海上巨盗,抗拒天朝敕命,幸得天朝出兵,由是国中上下万众一心,终得废黜昏君……”

关于朝鲜之事,哪怕是身在奉天殿内的文武大臣,也多半只知道镇东侯率军进击的情形,根本不知道这弹丸小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而,当这金从旭絮絮叨叨颠来倒去的请罪之语被众人本能地忽略了过去,相反那些废黜主君的经过反而成了重中之重。当金从旭说前国王李氏万朱被废后自缢于偏殿,大臣们面面相觑的同时,都没注意到宋一鸣那紧锁的眉头。

皇帝刚刚因为倭国使臣的只言片语而语出惊人,但此时此刻的耐心却仿佛很好,直到金从旭把话说完,他才淡淡地说:“除恶务尽,你如今说请罪,前朝附逆的那些余孽真的都已经斩草除根了?”

“回禀皇帝陛下,千真万确……”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皇帝就突然冷笑了起来:“既如此,这倭国和朝鲜刺客缘何竟是在朕的京城横行,甚至还一举行刺了阳宁侯?”

倘若说先前皇帝的那句话只是让一众大臣为之大吃一惊,那么,此时此刻,那大殿上的一张张脸就仿佛瞬间凝固了。尤其是内阁首辅宋一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用目光看着皇帝身边那些太监宫女,见这些人同样是一个个大惊失色,他顿时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杜微方和张文翰。然而,杜微方一如往常,从那脸色上丝毫看不出端倪,而张文翰则是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随即仿佛有所察觉似的侧头看了看他,又轻轻点了点头。

“元辅大人,看来你不用操心了,皇上已经胸有成竹。”

要搁在平日,宋一鸣自然无所谓,可今天这时候突然出现这样的插曲,无疑意味着皇帝已经知道了阳宁侯陈瑛遇刺的消息,因而他哪能不操心?见那俯伏在地的朝鲜使臣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先是疑惑,继而则是惶恐万分,他不禁看了看下头的其他人。果然,当即就有人出列说道:“陛下,阳宁侯遇刺之事尚未有定论,未必是朝鲜或倭国刺客所为……”

“那你是说,镇东侯传回的消息有假?”

皇帝再次截断了话头,见那开口的大臣木然呆立,他才哂然笑道:“若不是刺客横行,朕怎会派出精锐,护持住了诸卿的府邸?要知道,就这么几天的开销就很不小,户部给朕上的奏折里,就已经叫起了连声苦来,又是说费钱又是说不便,可要是光天化日之下,这等行刺之事发生在诸卿之中任何一位身上,各位还会叫苦否?”

那说话的大臣被皇帝一番话砸得噎住了,说是也不好,答否则更不好,于是只能用求救的目光去张望同僚。众目睽睽之下,当即就有三四名官员先后出列。

有弹劾陈瑛结交匪类以至于反噬其主的;有弹劾阳宁侯府家门不靖,该当撤销世袭爵位的;有慷慨陈词,说是陈瑛在西北立下大功,回朝之后反遭小人污蔑,如今更是莫名遭人行刺,该当令有司彻查的;而到了最后,那个御史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把这几日闹得最是沸沸扬扬的阳宁侯府命案揭了开来,又把投书案加了进去,道是大理寺传唤陈瑛原本就是胡闹,那花团锦簇的一整篇文章到了末了,锋芒直指向了御座下方始终一言不发的太子。

见皇帝先是眯着眼睛很有耐心地听着,继而脸上渐渐出现了阴霾,到最后目光不时往太子身上打量,垂在膝头的手仿佛也在微微颤抖,宋一鸣心下稍安,目光便向大殿之外瞥了一眼。情知杨进周和晋王此时尚未到达,必定是被自己那一招棋绊住了,他更觉得今次的筹划足有七八分的把握,当即瞥了一眼地上仿佛被人忽视了的金从旭。

果然,哪怕是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他,金从旭仍是瞅了个空子突然直起腰来,高声叫道:“皇帝陛下,吾主已经将国中的叛逆收拾一空,如今绝对没有什么刺客潜入天朝上都,必然是有人冒用我国的名义行不法之事,伏乞陛下圣裁!”

第512章 末日(七)

尽管并不是所有人都扎堆似的说话,但由于这里冒出一个,那里窜出一个,声音此起彼伏,整个大殿中一眼看上去就仿佛在剧烈翻腾一般。面对这样的乱象,张文翰皱了皱眉,本能地想要开腔镇压一下局面。然而,他那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只觉得手一紧。他低头一看,就发现是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顺着那胳膊往上瞧,赫然是杜微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目光对视之间,他约摸看明白了几分端倪,深深吸了一口气就重新镇定了下来。

待到那此起彼伏的声音好容易告一段落,皇帝才低头看了一眼御座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似的太子,随即淡淡地问道:“景仁,你有什么话说?”

作为皇太子,第一次参加正旦大朝就碰到这样乱哄哄的场面,太子看似小心翼翼地站在那儿,耳朵却始终竖着倾听后头的动静。尽管在还是荆王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表字,但普天之下,能这么叫他的就只有皇帝一个,因而,这景仁两个字最初并没有激起他的共鸣,还是发现四下里陡然寂静一片时,他才突然醒悟到,竟然是上头的父皇在问自己的意思。

于是,他微微愕然之后,就立刻躬身行了礼:“回禀父皇,阳宁侯遇刺一案,因是在昨日大年夜,因此有司尚未处置,如今这风言四起,御史闻风奏事,其志虽然可嘉,但其风却不可助长!”此话一出,他不用回头就能听到身后那一片吸气的声音,却反而越发从容了起来,“父皇从前就给都察院下过旨意,道是身为御史,不可拿鸡毛蒜皮的事敷衍塞责,但也不可事事危言耸听,以臆测之词上达天听,以此作为进身之阶!”

这话说得极重,那几个刚刚慷慨激昂的科道言官等等清流一下子被全都扫了进去。然而,还不等他们重新组织起攻势,太子就施施然转过身来,却是就这么看着那黑压压的一殿官员,竟是又微微笑了笑。

“诸位一心为国,这用意是好的,可今日正旦大朝,这大好的日子,又有蕃国使臣在,父皇更是难得御朝,你们就急不可耐地把这些事情都翻出来,这心也未免太急了!正旦大朝,照例不论朝事,只遵礼仪,鸿胪寺官何在?”

见一旁两个鸿胪寺官讪讪然露出了身影,太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平日上朝,不过是站错位置,亦或是咳嗽一声,也逃不过你们记档纠仪,今日乃是新年大朝,这许多人突然越过鸿胪寺,把这些原本该通过内阁呈递的东西在父皇面前直接嚷嚷了开来,于理不合于例无据,认真算起来,大约也离不了失仪二字,尔等把职责忘到哪儿去了?”

此时此刻,无论是蓄势待发的宋一鸣也好,静观其变的杜微方张文翰也罢,亦或是那些打定了主意装哑巴的其他大臣,刚刚大放厥词的科道言官,都被太子这一句接一句的话打得有些措不及防。总算众人之中,多数都是宦海沉浮几十年,当即就有人径直对着御座上的天子屈膝跪了下来,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之后方才直起腰,脑门上已经是一片乌青。

“皇上明鉴,并不是我等科道言官胆大妄为贪图出名,而是此番一连串事情令人匪夷所思,更何况武陵伯府总管更是在大理寺报出晋王之名,足可见背后指使之人居心叵测!”

有人带了个头,刚刚被猝然一击打懵了的其他人顿时也醒悟了过来。打响了头炮的一个都察院监察御史膝行上前了几步,亦是大声说道:“皇上,事涉重臣亲王,若是轻忽,则天下震动,届时风云突变,陛下多年令名,只怕会毁于一旦!”

“皇上,国本虽建,但晋王素来宽仁,深得臣下爱戴,如今陡然生变,外间流言纷纷,都道是太子无容人之量……”

眼见这些话越说越难听,越说越过头,张文翰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可以滴下水来。若不是杜微方的手依旧如同铁钳似的牢牢攥着他不放,他哪里还忍得住。瞥了一眼一旁稳坐钓鱼台的宋一鸣,他突然四下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了刚刚自己忽略过去的一个问题,不禁立时扭头瞪着杜微方,蠕动嘴唇轻轻呢喃了几个字。

“晋王和杨进周呢?”

张文翰正发愁杜微方是否能听见自己这几个字的暗示,突然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质疑:“此等大典,晋王怎的不见踪影!提督新营的杨进周呢?”

发现满殿哗然,张文翰只觉得背上直冒冷汗。那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挣脱杜微方的手,可偏生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满心惶然,竟是压根用不上力气。直到看见宋一鸣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他才再次看了杜微方一眼,这次才发现对方向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宋一鸣微微抬头,就只见皇帝虽仍是坐在宝座上,可人已经不如最初的稳当了,一只手甚至斜撑在宝座的椅面上,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倾倒下去。两边那些太监宫女虽也有的注意到了这一幕,但哪怕是站在那儿的林御医也没有挪动半步。面对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宋一鸣想起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眼睛中流露出了一丝志得意满。

“太子殿下,敢问晋王殿下今在何处?”

见无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太子却依旧如最初开腔时那么神态自若。他原待要耸肩,可那身太子衮冕把他紧紧箍住了,因而他只能稍稍挪动了一下肩膀,面上露出了一丝无奈,随即才清了清嗓子道:“元辅可是问错人了?入宫的时候想来应该有登记,好端端的二哥怎么会突然没了踪影?”

“那杨进周呢?”

“杨提督?如果孤没记错,自打他回京之后,孤似乎还没见过他。”

宋一鸣环视一眼殿内众人,见起初还在最前头的那个朝鲜使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最最后头,嘴角不禁流露出了一丝笑意,继而看向了刚刚站出来的那两个鸿胪寺官。果然,其中一人犹豫了片刻,随即就结结巴巴地说道:“臣看到……臣在左掖门前看到,一个东宫的小太监对晋王殿下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就把人领走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是热锅里泼下的一瓢滚油,顿时让整个大殿为之沸腾了起来。只是,这一回却没有人敢贸贸然再慷慨激昂地陈词陈情,反倒是不顾礼仪窃窃私语的居多。就连自始至终一直淡然处之的太子,这会儿也不知不觉眉头紧锁,更不用提御座左右的太监和捧扇宫女了。一时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所有人的头顶,让人透不过气来。

“关文中,你可看到了新营杨提督?”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杜微方缓步踱了出来。相比宋一鸣,杜微方才是真正的崖岸高峻。哪怕他这个内阁次辅没有多少门生弟子,没有多少亲朋故旧,可就是他往那儿一站一说话,那种强烈的压迫感立时扑面而来。只要是经他的手亲自被提拔起来的官员,无论从前是什么背景什么身份什么来路,几乎都对这位次辅又敬又怕。因而,他一开口,整个大殿竟是一下子沉静了下来。然而,仿佛谁都能听到身边人的心跳声。

“杜阁老……”

“倘若顾忌杨进周曾经在我门下读过书,那就大可不必。”说到这话的时候,杜微方的语气一丝一毫的波动也没有,更不用说有什么避忌,“实话实说。须知此等事立时就能水落石出,只要你不是胡说八道乱人心,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语带双关的话顿时让那鸿胪寺官员关文中满脸的不安。他偷眼瞥看了一眼御座,又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四周的其他人,待到最后看见宋一鸣那微微眯起的眼睛时,终于使劲攥了攥拳头。那指甲深深陷入软肉当中的刺痛感逼迫得他下了最后决心,他高高昂起了头,就这么看着杜微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看见杨提督追着晋王殿下去了!”

距离皇帝最近的林御医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双肩抖动得更加厉害了,这下子脸上的表情再也藏不住了。他本能地伸出双手想去搀扶住天子,可手到了跟前,却被皇帝重重打开了。他不敢再造次,慌忙疾退了两步深深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御座上传来了皇帝疲惫的声音。

“你可看准了?”

尽管杜微方刚刚语带警告,但皇帝再次问出了极其相似的问题,关文中只觉得原本就快要迸出胸口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慌忙低下了头,就这么看着地面出了大臣之列,顺势跪倒在地,头也不抬地说道:“皇上,臣敢以性命担保!”

“好,很好!”

看到皇帝那张铁青愤怒的脸,宋一鸣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林氏一族从太祖开始,都有暴躁易怒的毛病,因而,几乎个个天子在暴怒之下都常常会发生昏厥这样的状况。这其中,因坏消息亦或是震怒而一病不起的,就有三个人!

然而,就在他低下头的一刹那,就只听御座上的皇帝俶尔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都给朕进来吧!”

第513章 末日(八)

一声既出,满殿皆静。只不过和刚刚几次三番的喧哗而后安静相比,这一次大殿中赫然是死一般的沉寂,不少人被皇帝这话说得呼吸都几乎摒止了。直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依稀察觉到仿佛有人进了大殿,一众大臣才渐次恢复了呼吸的本能,只是他们才吸了一口气,就看到了那两个从身旁过去的人,一时无数人的那口气被憋在了胸口。

“皇上。”

“父皇。”

截然不同的两个称呼让哪怕大殿角落里的人都明白了来人的身份。此时此刻,甭说那两个纠仪的鸿胪寺官都已经是呆若木鸡,哪怕他们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大臣们也难以按捺心头的激动疑惑狐疑,探头张望的张望,回头打量的打量,更有正好站在那条长长的通道边上的,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来人看。当发现晋王和杨进周身上丝毫没有任何痕迹,更多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刚刚开口质问的内阁首辅宋一鸣身上。

然而,先开口的却是御座上的皇帝。刚刚还用手支撑着自个的他徐徐坐直了身子,恢复了那不靠扶手不倚靠背的坐姿,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好一会底下行礼拜见的两人,这才淡淡地问道:“平身吧。正旦大朝,你们两个不告缺席,闹得刚刚满殿哗然。如今既然来了,说说怎么回事,也好安一安诸臣工的心。”

听到皇帝这说话的口气,满殿大臣顿时倏然一惊。而张文翰不动声色地斜睨了杜微方一眼,见其小步小步地退了回来,正好经过自己的身侧时,他忍不住出手拉了一把那长长的袍袖,满脸没好气地问道:“老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杜微方无辜地挑了挑眉,见张文翰一脸的气急败坏,他便嘿然一笑,瞥了一眼那个伏跪于地犹如泥雕木塑一般的鸿胪寺官关文中,这才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事有反常即为妖,所以耐心等等总是没错的。得,如今没你我的事,看戏就好,看戏。”

见杜微方挣脱了开来,继而回到自己的位置,脸上又是那么古井无波的样子,张文翰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趁没人注意到自己时往后头张望了一下。尽管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中很难找人,但他总算是记得女婿的位子,可前有左右看了好一阵子,他怎么也没找到罗旭的人,这一惊回头之后,他心里渐渐敞亮了起来。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几个臭小子!

那边厢行过礼后的两个人已经直腰起身。晋王瞥了一眼杨进周,见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偷偷抬头瞥看御座上的父皇,见皇帝的目光怎么看怎么玩味,他顿时把心一横,就这么直挺挺地又跪了下去,却是使劲磕了三个头。

“父皇,儿臣和杨提督是被奸人所诱,若非安国长公主到得及时,险些被人坏了性命!”

这句话的声音极其响亮,哪怕是大殿中再犄角旮旯里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如果说起先晋王和杨进周先后进来,这些官员们还有议论的冲动,那此时此刻听到这声音,他们就连一丝一毫出声的冲动都没了。堂堂禁宫之内,竟然发生了这种事,这追究起来会是怎样的凄风血雨?哪怕是早有定见的杜微方,这时候都忍不住抬头朝御座上的皇帝看去。

砰——

随着这一声,一拳捶在身下座椅的皇帝竟是倏然站了起来。他用冷冽的目光扫视着廷下重臣,突然冷笑了起来:“辽东和倭国谍报,道是刺客潜入,于是朕派重兵守护诸家大臣府邸,听说还有人背后指斥朕小题大做?如今情形如何!深宫之内都有奸人余孽混入,更何况大庭广众之下!传旨,将倭国和朝鲜使臣立时看押起来,来日好好审过!”

说完这话,他看也不看那个被倒拖出去满脸惊惧的金从旭,看也不看下头惊愕莫名的晋王,又淡淡地说道:“好端端的正旦大朝居然被这等事端搅和了,这金吾卫的差事是时候该换一换了。待会大阅之后,调新营军八百上番宫城!太子和晋王,文渊阁三位,杨进周,你们留一留,其余的就按照之前的安排!眼下先散朝吧!”

尽管谁都没想到皇帝轻描淡写竟是把宫中事变全都栽赃到了朝鲜和倭国头上,但这样大的事情,与其在朝中血流成河,自然不如拿两个外邦开刀,因而面面相觑的人虽多,仍是按照礼制伏地叩拜,继而才一一退了下去。然而,大多数人如释重负的同时,刚刚充当了急先锋的那几个科道言官,以及出言作证的鸿胪寺官关文中就没那么轻松了。关文中在跨出大殿那高高的门槛时险些一个踉跄摔了出去,幸好旁边伸出了一只胳膊扶了他一把。

免去了出丑的关文中感激地抬起头来。可是当看清了那拽住自己胳膊的人,他的一颗心顿时沉入了冰窖。见是几个身着锦衣的校尉,他几乎是克制着牙齿打战的冲动,这才声音艰涩地说出了一声多谢,可对方的一句回答却让他再次打起了寒战。

“关大人么?”和从前的锦衣卫不同,那校尉却是对着关文中微微笑了笑,浑然不觉自己的笑意在周围其他经过的人看来是多么的怪异,“大理寺那边有件案子,恐怕得麻烦关大人去那边走一趟。”

尽管不是从前的去锦衣卫北镇抚司走一趟,那几个校尉也只是跟着而不是押送,但关文中走在那白玉甬道上,额头的冷汗仍是一滴一滴渗了出来,肆无忌惮地顺着各个方向往下淌。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高高须弥座上的奉天殿,突然很想知道内阁首辅宋一鸣眼下的情形如何。

皇帝并未留人在奉天殿内深谈,待到文武百官退下就立时回了乾清宫,刚刚点名的那几个人自然在随行之列。然而,到了那暖意融融的乾清宫东暖阁,在宽大的御案后头坐下,皇帝脸上的淡然立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的讥诮。

“看到朕好端端的,想来你们是很失望?”

哪怕是自忖被蒙在鼓里的张文翰,闻听此言亦是大惊失色跪了下来,更不要说其他人。可是,皇帝看到书案前的几个人一下子矮了一大截,却没有进一步地暴怒发作,而是冷冷地说道:“朕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所以不用在这时候再装什么诚惶诚恐了。宋一鸣,你装了几十年,事到临头还要在朕面前再装什么?刚刚在奉天殿上,你不是指望着朕发落了太子,然后一头栽倒下来,继而晋王出岔子,你好收拾残局吗?眼下怎么不说话?你不是金陵书院的隐山长,也不知道多少人是你门下的门下?”

尽管宋一鸣已经知道大势已去,但皇帝竟是直截了当道出了自己的所有谋划,他仍是忍不住一时面如死灰。从当年走出金陵书院出仕之后,几十年间,他一直力求一个稳字,因而比历代那个隐山长都走得更远更深,然而,他怎会料到,太后在时始终四平八稳的天子,当大权真正在手的时候突然会变得这般激进。

这些年下了那么多功夫,周王痴傻吴王自尽,乃至于淮王的死,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他在背后下了无数的苦功夫,只要今次太子和晋王一道陷进去,他就能成功完成那些前辈们的志愿,可谁曾想,到头来竟仍是在人的掌心中跳舞!

“这些年你们动用的人,有些显眼,有些不显眼,但朕一个个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尤其是这一次。”皇帝说着突然顿了一顿,竟是没头没脑地说,“朕不会忘记,福娘怎么会难以生养,怎么会没保住庆平,泰堪又为什么天生痴呆,福娘怎么会英年早逝……这一条一条,朕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哪怕是太子,听到这些原本不该听到的秘辛,身子也不禁微微一晃,更不要说原本就心里有鬼的晋王了。他几乎是用双手抠着地缝,这才勉强没有趴倒下去,可因跪久了而有些刺痛的膝盖却免不了发起了抖来。而那边厢并排的杜微方和张文翰却对视了一眼,面上同时露出了深深的忧心。

怎会牵扯到周王和已故的皇后?而且,皇帝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这其中的意义……要真是如此,这京城岂不是一片腥风血雨?

眼看皇帝越说越激动,面上满是潮红,最末尾的杨进周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才肃声说道:“皇上,安国长公主眼下还在左顺门。”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打岔极其大胆,从太子晋王到杜微方张文翰,全部都扭头看了过去,只有宋一鸣一动不动。然而,皇帝却没有因而发怒,而是怔怔地发了片刻的呆,随即才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声音再次平淡了下来。

“叔全,你先下去知会将士,就说西郊大阅照常。关文中交给大理寺,那有张铨,必然不会让朕失望的。至于其他那些人,杜卿和张卿做好准备,这几天只怕是要熬一熬通宵了。威国公已经来信,缅甸那边正好缺人治理,朝鲜和倭国也正好要派人去,这些缺口就正好补上了。至于朕的首辅大人,这新年之际,代朕去祭祀一下列祖列宗的陵寝吧!”

第514章 父子同心

作为京城东郊重地,再加上又是大运河的最后一站,因而小小的通州竟是设了两个驿站。原本是一个马驿一个水驿,但不知怎的,和合马驿迁到了张家湾,改成了水驿,而潞河水驿则是改成了水马驿。一来二去,大约是约定俗成的缘故,辽东以北的诸多文武官员到京师之前,往往都宿在张家湾和合水驿。

只不过,从大年夜那天开始,和合水驿就被一支军马完全征用了。虽说驿丞最初很是惊惶了一阵,但眼见那兵马严整的架势,他也就只能把不安按在了肚子里,诚惶诚恐按照那些军汉的吩咐备办马匹食用的豆子,打扫房间给人入住,可半夜三更起夜时发现有人守在自己门前,他仍是吓了个半死。

浑浑噩噩捱到这天中午,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强自壮胆求见。等了不多久,内中终于传话让他进去。他战战兢兢地跟着引路的军士来到了正房门前,还不等出声报名求见,一个腰间挎刀的军官就从他身边快速跑过,到了台阶前大声说道:“回禀侯爷,世子在外求见!”

“传他进来!”

一声侯爷,一声世子,这驿丞心头一惊,慌忙往旁边退了一步。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只见一个黑衣青年随着一个军士大步进来。只瞥了一眼,他就被那冰冷的目光给刺了一下,赶紧低头不敢再瞧。等到人家进了门,他不由得赔笑向刚刚引自己进来的军士问道:“这位军爷,劳驾问一声,敢问这是哪位侯爷,哪位世子?”

尽管他的话说得异常和软,可那军士横了他一眼,随即冷冷地说道:“要是想活命,不该你问的就别问!只要过了这节骨眼,该你知道的自然就会知道。”

闻听此言,那驿丞自然是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随意开口,甚至打起了退堂鼓。奈何之前绞尽脑汁要求见正主的也是他自个,到了这地头就是回去也难,他只能在瑟瑟寒风中苦苦捱着,心里已经是把满天神佛一块念了个遍。

老天保佑,千万别是谋逆之类大逆不道的勾当,否则他那家中老少就全完了!

萧朗自然不知道那驿丞因为错解了下头军士的一句话,连谋逆都想到了。一进屋子,看到那主位上正在和人商量着什么的伟岸身影,他不觉怔在了那里,好半晌才出声叫了一声爹。下一刻,那正在看着那大沙盘的中年人就直起了腰来。

粗看之下,镇东侯两鬓斑白额头皱纹密布,仿佛极其苍老,可站在那儿却散发出一种稳若泰山的感觉,那眼神更是锋锐十足。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了萧朗好一会儿,这才轻轻点了点头道:“你在江南和京城的事,我都听说了。做得不错。”

尽管那评价只有短短四个字,但萧朗听在耳中,仍是心中一热。然而,吝惜词语的称赞之后,接下来的却是异常凌厉的斥责。

“不过,你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放纵了你弟弟!如今是弥补过来了,但万一他做出的事情根本就不可收拾呢?你应该知道,他不是你,从来就没见过血,只是个一门心思读书的书呆子,到国子监那种地方,见着那许多不在乎他身份的同龄人,什么事挑唆不出来?”

“是,孩儿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镇东侯并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立刻词锋一转道,“你既是来了,京城中的局面应该已经收拾干净了?”

“是,之前密谍侦测到的那几个地方我已经带人连根拔起,一应人等都已经收押。”说到这里,萧朗犹疑片刻,这才开口问道,“只是,爹真的要亲自去弹压那两支刚刚调进京的边军?”

“皇上旨意如此,自然是如此。”镇东侯仿佛丝毫不在意似的,冲着身边的两个幕僚轻轻点了点头,“周先生穆先生,麻烦立时去安排,半个时辰之后,立时进发。”

眼见周穆两人行礼离去,萧朗再也忍不住了,大步上前站在了父亲旁边,低声劝说道:“爹,宋一鸣既然能有信心把他们调回来就能掌控大局,足可见上上下下已经都理顺了,您要去也得带着大军去,这百十人顶什么用?若是有什么万一……”

“没有那么多万一。”镇东侯言简意赅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却是眯缝双眼看着前头的大门,“宋一鸣已经是瓮中之鳖,他们自知无望,想来不至于那般愚蠢。若是带着大军去,在京师附近大兴刀兵,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反而不可收拾!”

说到这里,他就回身拿起了搭在太师椅上的那件大氅披在身上,又看着萧朗说:“旁的话就不要多说了。经此一役,辽东至少可得十年太平,京中的密谍也不用再留着了,如此方才不会让人心疑。至于你的婚事……”

“爹!”

被萧朗打断了言语,镇东侯不禁眉头一挑,侧头又瞥了儿子一眼,这才淡淡地说:“尚主之事想来并非淑妃一人之意,皇上也曾经心动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是你进京三四年都不曾挑到合心的满意的,那就由我给你做主了。”

看着镇东侯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去,萧朗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良久才咬咬牙拔腿追了上去。待到撩起帘子走出正房,他就看到那边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一个浑身火红的女子正站在那儿和周先生说话,那一身艳丽的颜色灼得他一阵刺眼。

“一来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女决计受不了奴儿干都司的苦寒,二来与那些豪门世家联姻,于镇东侯府殊为不利。至于和我军中宿将联姻,本是未尝不可,但我既然要回京居住,不免招人口实。至于寒门小户,出了一个你娘这样的就已经是我得天之幸,你却是难。”

说到这里,镇东侯顿了一顿,目光便转到了那个红衣少女身上,“韩婕是我这次带回来的。她父亲是毗邻朝鲜的一营千户,两年前率兵抗敌时中伏身死,她一个女子竟是带着家丁奋力抢回了尸首,又矢志为父报仇。那时候周围消息断绝,她就在那儿打了两三年的仗。此次我率军,便是她当的前导。”

萧朗闻言正发愣,那红衣少女却是看见了这边的情形,对周先生拱了拱手后就大步走上前来,却是大大方方地对镇东侯和萧朗行了一个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军礼。

“侯爷,世子!”

“韩姑娘。”镇东侯向来严峻的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方才正色说道,“想来周先生已经对你说过了。待会虽不是短兵相接的硬仗,却也是非同小可,你这一身女子打扮恐怕扎眼了些,先去换一身。”

“遵侯爷令!”

见韩婕肃然行礼,又问了几句关于准备之类的话便立时退下,竟是没多往自己打量一眼,萧朗心头一松,却不防肩膀上突然被镇东侯拍了两记:“她的用兵之道都是和亡父学的,说不上多有谋略,但能够在那种地方挣扎两三载,却足可见一腔胆色。我不指望她能在京城长袖善舞,只希望她能够夫唱妇随,能够和你并肩而行。”

萧朗看着面色淡然的父亲,一时欲言又止:“爹……”

“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镇东侯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随即就下了台阶往下走去。待到了院子里,他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也长大了,该独当一面了,不要让我失望。”

见镇东侯就这么径直消失在了门外,萧朗怔怔地默立片刻,终究是径直追了上去。

用过早午饭后,皇帝便坐銮驾自西安门出城,预备前去西郊阅兵。到了地头才一落地,一旁就有小太监凑上前来,弓着身子低声说道:“皇上,镇东侯传讯,道是一切如常。”

尽管只是这短短的几个字,原本眉头还有些纠结的皇帝脸上顿时舒展开了。见一身衮冕的太子站在那儿皱眉看着袖子,他不禁摇了摇头,遂叫了人将其唤上前来。可真正看到人规规矩矩站在面前了,他到了嘴边的责备却又收了回去。

“朕打算留镇东侯在京城,放世子去奴儿干城镇守,你意如何?”

闻听此言,太子一下子抬起头来,见皇帝的脸上并不似开玩笑,他便低头思量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抬起头来:“父皇圣明。”

等了老半天却等来了这么一句,皇帝顿时为之气结:“朕说这话难道是让你颂圣?”

“可这是儿臣的心里话。”太子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随即赶紧正色道,“镇东侯有大功于国,但如今毕竟年事不小,奴儿干都司苦寒更赛辽东,是应该留京多享享清福了。至于世子萧朗,虽说年轻,但本事却不凡,正好锻炼锻炼。再加上奴儿干都司开了海,朝廷如今又要派文官去治理,他身上担子也轻了许多。只不过父皇既是有这心思,前些时候沸沸扬扬的尚主之说恐怕要搁置了。”

“说了这许多,最要紧的恐怕是最后一条吧?”皇帝哂然一笑,见太子丝毫不掩饰心情似的连连点头,他不禁笑骂道,“要是你有一母同胞的妹妹,还会说这话?”

“那是当然!”太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见皇帝似乎有些恼意,他便看了一眼那边正在张头探脑的晋王,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若真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我可不想耽误她的终身。萧郎虽好,可不是谁都能配得起的,他这主儿难伺候得很!”

面对这个说话顶多只有一半正经的儿子,皇帝虽是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心中却不无赞同。

第515章 雪后初晴

旌旗招展,刀剑铮亮。

雪后初晴,呼啸的北风刮得那天子大纛哗哗作响,吹得无数大臣缩头缩脑,但与其说众人是慑于那威武雄壮的大军,还不如说是慑于御座上的天子。不论是离着远的还是近的,眼见天子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校阅大军,甚至一激动就从宝座上起了身来,如是已经站了足足两刻钟却还依旧岿然不动,谁还会愚蠢到认为皇帝的身体尚未痊愈?

立在皇帝右下手的晋王虽然站得笔直,可眼神却飘忽不定,心神更是恍惚得很。当十余名将士演习驰射,倏忽之间弓弦厉响之后,那边就有人高声报上数来,继而两个小太监就抬了一个满是箭镞的靶子上来,他这才勉强回过神,听到杨进周说出了一个名字,他心中猛然一动,连忙赔笑上了前去。

“这许多久经战阵的勇士,居然让一个半大娃娃拔了头筹?”话虽如此说,但皇帝嘴角微微一挑,仿佛心情极好,“也罢,招他上来,让朕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见一旁的太子只不做声,晋王少不得挪动脚下又上前了一步,因笑道:“父皇,这朱方锐乃是武陵伯次子,据说是从小就力大无穷,练就的一身好武艺……”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皇帝斜睨了过来,那目光竟是把他下半截话全都给吓回去了。他正惊疑,就只听皇帝淡淡地说道:“朕都不记得武陵伯府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小子,想不到你身在王府,还能留心到这些,这眼睛倒是亮。”

晋王这才醒悟到自己的卖弄讨好完全看错了时机,不禁又悔又恨,可这会儿说什么也是错,他不禁用求救的目光看向了太子。然而,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故意,太子竟是正侧头和一旁的韩国公张铭交谈着什么,看两人一个含笑一个点头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素来热络。晋王越看越恼,扭头想挑个话头让杨进周挡一挡,却不料杨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那边的楼梯口,正低声对人说什么,根本不可能为他解围。

于是,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陪笑道:“父皇,儿臣只是因为如今勋贵之后多不善武,所以才记得朱方锐进了新营。”

皇帝却丝毫没理会解释得磕磕巴巴的晋王,只是轻轻敲着扶手出身。待到朱方锐大步上了高台,到了面前一身戎装地俯身叩头,他才眼睛一亮,上下一打量就点头喝道:“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尽管武官勋贵几乎是全部随行,但以武陵伯的圣眷官位,再加上此前的案子,自然是根本没资格上得高台去。这会儿从底下看着自己并不算十分重视的儿子闻言抬头,竟是毫不畏惧地与皇帝对视,他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蹦到了嗓子眼,心里也不知道骂了多少声臭小子。

尽管武陵伯府是皇帝的母家,但无论是前任武陵侯,还是如今的武陵伯朱洪,皇帝都甚为嫌恶,这会儿见朱方锐抬起头来,容貌也好表情也罢,和自己印象中那些阴柔的朱家人丝毫不相像,他顿时生出了几分好感来。饶是如此,他的面色仍旧是淡淡的,只轻轻点了点头。

“箭术不错。”

“多谢皇上夸奖!”为着这一天,朱方锐苦练许久,这会儿只觉得激动万分,猛地一个头磕在地上,“臣既是武家子弟,勤学武艺以备上阵杀敌是应当的!”

“好一个应当的!”皇帝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又看着杨进周问道,“叔全,你练得好兵,挑得好将!他一个出身富贵之家的小子能如此上进,你功不可没。”

“皇上过誉,练兵乃臣的本分,至于朱方锐的骁勇,是他自小练武的结果,臣不过是给了他一个机会。”杨进周此时已经又回到了原位,答了话后又躬了躬身道,“他虽是贵胄子弟,但入军营后比别人更刻苦勤奋,所以臣取他这一点。臣只是对他说,天道酬勤,但若无机缘仍是成空。臣可以给他机缘,但是非成败还得看他自己。”

“说得好!”

皇帝已经深深厌弃了勋贵的暮气沉沉,厌恶了文官的拉帮结派,所以面对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苗子,又听得杨进周这一番深得己心的话,忍不住连连点头,看着朱方锐的目光也就更加柔和了下来。正月初一这大好的年节里,终于有这么一桩让自己高兴的事。

“除却你拔得头筹应有的赏赐之外,朕再赏你黑貂皮裘一顶,宝弓一把,御马一匹,来日你到御马监亲自去挑!”皇帝说着就往下头看了一眼,仿佛不在意自己的话随风飘了下去,“你老子已经垂垂老矣,朱家能有你这样的后生,这家门总算还有振兴的希望!”

杨进周举目下望,虽说难以看到武陵伯朱洪是什么脸色,但想来必然是灰败惨白。想到朱洪等人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妻子头上,到头来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到头来让一个庶子得了圣眷,他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不经意间突然瞥见旁边的太子冲着自己微微一笑。

“日后要是谁还说杨大人有勇无谋,那一定是有眼无珠之辈。”

尽管这声音极低,但杨进周何等耳力,当然听得清清楚楚。想到之前的虚惊一场,他见朱方锐满面兴奋地上前接了宝弓和那件皮裘,旁边的几个翰林学士等等甚至还正在奉旨和诗,他忍不住低声说道:“殿下这称赞我可当不起,我只想问,罗世子萧世子人到哪去了?”

“你说罗旭和萧郎啊!”太子见晋王孤单单地站在那儿,失魂落魄好不可怜,不禁微微一笑,“他比不得你的好运气,这大冷天里却是个劳碌命,昨晚上在家里过了年就上江南去了。据说是倭国也不知道怎的有人竟是打起了我朝沿海的主意,所以他上那儿看看,顺便盯一盯兵马。至于萧郎……他已经好几年没见父亲了,只可惜这难得的父子重逢,却是还得先从公事开始,真是劳碌命啊劳碌命!”

听太子一口一个劳碌命,杨进周想到这些天自己忙得连家都没回过几次,一时为之气结,竟是再也忍不住了:“不错,臣等都是劳碌命,就连陈衍小小年纪这几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是啊是啊!”太子竟是分毫没察觉到杨进周这话内含讥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有杨大人你们这些忠心为国的臣子,这才是我大楚之福嘛!”

“那殿下你呢?”

“我?那当然是将大事托付于可信之人。”太子侧头瞥了一眼杨进周,竟是似笑非笑地轻轻颔首道,“身为东宫,事事鞠躬尽瘁亲力亲为,绝非天下之福。杨大人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