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唯从小到大的每个假期都过得精彩纷呈,这个寒假,原计划去瓷都学习,和闺蜜一起,那边的工作室也都联系好了。

何天奎昏迷期间,何唯完成了期末考试。

虽说是文化课相对轻松的专业,闭卷科目也不少,美术史,中外文学等等,有的还需要写论文,她本想申请补考。但妈妈说,人生处处有冲突,有的只能取舍,有的必须兼顾。

倪佳佳还是从侯小玮口中知道何爸爸生病的消息,特意致电问候。何唯给出妈妈交代过的官方回答,从好友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没听说别的消息,还好。

倪佳佳此刻在高铁候车室。倪妈妈去送行,电话里还听到絮絮的叮嘱,当女儿的嫌啰嗦开始赶人,当母亲的数落养孩子没用,却非要等人上车才走……何唯用轻松的语气祝好友一路顺风,别忘了她的礼物,然后结束电话。

何唯起床后先去冲了个澡,整个人都有点虚脱,除了那个耗神的梦,也是因为腹中空空,看来不能拿吃饭这事儿置气。走进餐厅,除了丰盛早餐,还飘着咖啡的醇香,光闻一闻,都让人精神一振。

青姨随口道:“小周一大早就走了,饭也不吃,喝了一杯咖啡。”

她言语间有责备,有心疼,还有些不自然,似乎为自己的立场不坚定而别扭,何唯大方道:“他要什么就给什么,爱回来住就回来住,和从前一样就可以。”

心里说,反正也挡不住,这个家,整个公司,对他来说,都跟出入无人之境,想要什么如同探囊取物。

***

何唯吃过早点,也倒了一杯咖啡,端去画室。

这间画室,是她考上美院的礼物。

老爸说他只负责出钱。何唯一通天马行空的畅想,从冷峻的工业风,到枯山水庭园……最后还是借用了阳光房的设计,简约大气,温暖又治愈。

有一整面墙几乎是空白的,直到按下一枚隐蔽式的按钮,墙壁如幕布般缓缓拉开,露出大型陈列柜,琳琅满目,错落有致,有原创作品,也有经典雕塑的复制品。俨如一座小型博物馆。

她本想看一下“地狱之门”,视线却落在另一件男子雕像上。

米开朗琪罗的大卫,被誉为 “西方美术史上最值得夸耀的男性人体雕像之一”。何唯对这个“最”保留意见,对这种宗教文化里的英雄人物,总有些隔阂,注意力更多放在创作技巧上,比如,所谓力学与美学的完美结合。

此刻,她却看到了一些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面对侵略者,面对叫阵却无人应答的巨人,少年牧童挺身而出,手里只有甩石机弦以及一腔孤勇。二十六岁的米氏,面对一块被前辈们相中又放弃、不敢轻易“糟蹋”的巨石,尽管它不完美,有着致命裂痕,却不妨让他一见倾心。然后,用四年时光,把他心目中那个强有力的英雄一下一下凿出来。

很多人问过她,学艺术有什么用?或者艺术有什么用?

何唯喝光咖啡,按下按钮,墙壁闭合,关灯,锁门。

***

倪佳佳对瑞和的情况一无所知,因为她是圈外人士,连股都不炒的艺术青年。也因为这种传统制造业,不像互联网等时髦行业,发生点大事就能登热搜、上头条,引发全民热议。

但是一家上市公司高层变动,也是纸包不住火。

瑞和实业第一时间就发出公告,公布了大股东信息,然而也只有名字、身份证号等基本信息,堪称神秘。二级市场很给面子,低迷数日的股价轻微上涨。网上出现一些文章,比如“民营钢企巨头上演夺嫡大戏”,然而点进去却没有内容,被删了,不等舆论发酵,就掐死在摇篮。

周熠说回来睡觉,其实一夜没睡。

一早出门,不知去哪野了一天,晚上出现在一家饭馆里。

还是个挺有腔调的馆子。

一进门就听到秦腔,大厅搭了台子,正在表演皮影戏,时间还早,他找了个地儿坐下。正好新戏开场,《哪吒闹海》。

身边都是小孩,一半熊孩子,一半倒霉孩子,奔跑推搡,偶尔尖叫,配合着台上老艺人的咿呀唱腔,屏幕上的翻江倒海,别有一番生趣。

他这个成年人,也只是坐相老实,看着烂熟于心的情节,想起那句“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决绝台词,琢磨着自己那一番尔虞我诈的内心戏。

跟何天奎摊牌后,他也跟老胡打了个招呼——去递交辞职信。

人生第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要有始有终。

老胡很诧异,“你要走?做的好好的……”

看这反应,不似作假,看来那人没跟他通气,或者还没来得及。

老胡亲自倒了茶,摆出一副谈心的架势,虽然现在形势不大好,这一行也的确埋没了你,但何总意思是,先在基层磨练,不久后将降大任。

周熠不想继续打太极,“就算他是诚心的,给我一个更高一点的位子,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老胡下意识地接了句:“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周熠淡淡地说:“公道。”

老胡不说话了,隔了会儿叹口气。

周熠诚挚道:“这些日子跟着您,学到不少,所以不希望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也不希望因为我,让何总对你有什么误会。”

老胡眼里带了些情绪,问:“一定要这样么?”

周熠没答,眼里只有坚决。

老胡靠向椅背,说:“都说三岁看老,当初就看出你……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那天最后,老胡似有感慨地说:“也许这样折腾一下,反而有了生机。”

第二天,何天奎出事,老胡打来电话问:“你听说了么?”

周熠明确表态:“这是意外,我并不希望以这种方式赢。”

那边似乎松了口气,“我也觉得,我不会看错人。”

转眼十几天过去,老胡再没动静。今天周熠提出请客,他倒是赏脸,或者说是给美食面子。

周熠说跟他学到不少,也不全是客套。自从吃不到母亲做的饭菜,吃食堂还是下馆子,大餐还是泡面,于他似乎都没区别了。但人活一回,满打满算两万多天,好好吃的又能有多少顿饭?

老胡说,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工作压力和生活琐碎,迷失于声色犬马,又产生内疚与新的压力,进入一个恶性循环,每天都过得如同行尸走肉,只有在味蕾被唤醒的时候才活了过来。

周熠对行尸走肉的比喻并不陌生,对他来说,只有在让人疼或自己疼的时候,才觉得是活着的,现在想想,这样太不健康了。

老胡还有另一长处,见证过一些事,熟悉过一些人。

不经意地提起一两桩,三言两语,对他来说,是健谈的人没话找话,是上了年纪的通病,对某人来说,却弥足珍贵。

***

老胡掐着点儿进包间,看到除了请客人还有一位,不由一愣。

周熠介绍,“我和顾律师早就认识。”

反正何唯已经看出来了,不必掖着藏着。

这期间,周熠也跟顾远钧提过,可以功成身退了。虽然没什么违法乱纪的操作,但浑水趟久了也不好。

顾远钧跟瑞和的合约还有几个月,因为周熠加快步伐了。他想了下说:“现在走人,不是把你扔在狼堆里,让你孤身战群狼?”

周熠随意道:“我一向是孤家寡人。”

顾远钧笑骂:“我去,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女人前赴后继死而后已还执迷不悔了,长得帅又能打,还时不时勾得人母性大发。”

周熠反击:“你也有母性了?”

“亏得我是个坚定的直男,不过现在让我走,的确有点不放心。”

人到齐了,开始上菜,烤羊腿,牦牛排,小菜若干,以及西北特色面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酣畅淋漓。有美食家在场,自然是先聊吃,继而说到股市行情,以及瑞和的股价变化。

又因为顾远钧的身份,提到瑞和新车的官司,老胡感慨:“年轻有为,后生可畏,你们是九十点钟的太阳,我是下午三四点的日头,半截儿没入西山,再混个几年退休,下下棋钓钓鱼,彻底岁月静好……”

另外两人视线短暂交接,顾远钧先开口:“年轻也可能不知深浅,年长却有着钱都买不来的阅历和经验,我们都得跟您学习。”

周熠接过:“没错,就像我,凭着一时运气当上大股东,坐上那个位子,才知道问题比我想象中多得多。”

老胡接道:“太谦虚了,仅凭运气哪里够,单说那些股份,不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你小子在我面前也装假,买个车还得靠发奖金,隐藏实力啊。”

周熠笑笑:“倾囊而出,债台高筑,连下下辈子老婆本儿都拿出来了。”

老胡略一迟疑,问:“我听说你在董事会上承诺让转型取得突破性进展?”

周熠点头,“夸下海口了。”

“也不能这么说,事情都是人办出来的。”

周熠语气郑重了些:“其实何天奎的思路是没大问题,就是执行不力。跟他比,我至少有一个优势,没有人情掣肘,也没有那一种割舍不掉的钢铁情结……”他自嘲一笑,“起码能狠得下心。”

“股东,员工,政府,里子,面子……他想要面面俱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决心我有,但是光有这个不够,事情都是具体的,我最大的劣势,就是对瑞和了解不够。”他看向老胡,诚恳道:“所以,我需要您的帮助。”

***

老胡去洗手间的当口,周熠推开酒杯,给自己倒了茶。

顾远钧看他闷声喝茶,不知所想,打趣道:“这位该不会是尿遁了吧?”

周熠笑,打了个哈欠,眉眼间有倦色一闪而过。

顾远钧问:“昨晚没睡好?”

周熠点头。

“你昨晚在哪睡的?”

“老地方。”

“何家?”顾远钧想到什么,“家里现在就剩你跟那谁了吧?”

“还有阿姨。”

“……那位还挺大方,没把你锁门外让你喝西北风?”

周熠回想到昨晚楼梯上的情形,稍微怔忡,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套话儿呢,于是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昨晚我跟人在网上聊天来着。”

“……男的女的?”

“不男不女。”周熠解释,“不知道是男是女,神交。”

顾远钧笑:“你也够神的,现在跟人网聊都得先看脸,验明正身,不然花季少女可能是花样大妈或者抠脚大叔,浪费时间和感情~事小,恶心大了可能危及到下半生的性~福。”他忽然想到一处,问:“那个黑客?”

“嗯。”

顾远钧没再言语。

对面这位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不愿多说的,就是他不需要知道的。成年人之间应该有边界感,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

事实证明,老胡非但没尿遁,还被撺掇成功,愿意入伙,当然只是以顾问的形式。不求加薪升职,不为名利,只为发挥点余热。

他这匹老马,别的不敢说,对瑞和这一张大地图,还是非常熟悉的。

周熠为表诚意,当即带他见了自己的小团队。除了法律顾问顾远钧,还有两位,分别是金融和财务专业,名校毕业,不到三十。见面前周熠就介绍了,这两位都是毕业就签到瑞和,但新人资历浅被排挤,又赶上降薪,于是萌生去意,被顾远钧慧眼识别,被周熠用高薪留下。

周熠没说的是,其中一个曾在田云岚手下,因为能力出众被她提拔,又因为发现账目问题耿直提出,又被发配到偏远部门。

见面地点是酒店商务套房,简单寒暄过后就进入正题。

什么期货工具,财务成本,老胡虽不懂这些,但是名副其实的“杂家”,什么话题都能插上嘴,插科打诨,正好跟一本正经的精英们形成互补。

周熠则是一副深沉状,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偶尔跟顾远钧低声交流几句。会议结束,那两位先撤,剩下三人就比较随意了,老胡坦白道:“刚才这俩掐架时我可是一头雾水,云遮雾绕,你都听懂了?”

周熠摇头。

老胡愣道:“那你主意拿的那么痛快?”

周熠端起咖啡:“反正必须得做个决定,不如赌一把。”他喝一口,又说:“再说我要是不装的像一点儿,怎么能让人信服?尤其是他们这种专业人士……”他冲剩下那位努下巴,“都傲着呢,最瞧不上我们这种没文化的土老板。”

顾远钧无辜躺枪,无奈一笑。

***

其实周熠的团队还有一个重要角色,李董,李文杰。

如果说何天奎是典型的实干派,这位刚好相反,热衷“务虚”,喜欢应酬,喜欢露脸,员工们私下给他取个外号,瑞和之花。而何天奎无疑是瑞和的灵魂人物,从上到下都敬畏有加的大家长。

李董与何天奎面和心不和已久,觉得何天奎控制欲太重,架空他,总是分一些无足轻重的工作给他。这倒也是事实,何天奎就是那种喜欢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人。可问题是一旦委以重任,他又往往不能胜任,倒是擅长推卸责任,一来二去,加深了彼此的矛盾。

李董另一个大不满,就是近几年凡是有出风头的机会,何天奎都当仁不让,连客气都不客气一下。还动不动就携夫人同行,他那小二十岁模特出身的娇妻,不比那个谁更上镜?

何天奎同样心存不满,奈何这一位的确有能量,尤其是官~场~政~界,很多人都买他的账。而他也的确需要有个长袖善舞的副手来分摊应酬,让自己有精力做事,以及陪伴家人。

顾远钧把李董的故事讲给周熠之前就断言,你一定会很爱他。

周熠的确很满意。

李董也很满意,反正自己做不了老大,谁当老大对他却大有不同。两人合作前就已达成一致,一切对内对外的沟通工作都由李董出面,除非是必要的签字,或非他出席不可的场合,比如今天,要开个高层会议。

散会后,李董问:“要不要去办公室看一看?已经按照您的喜好布置好了。”

周熠愣一下,反应过来,是董事长办公室。

他什么喜好?自己都不知道。

对方有意讨好,他却兴致缺缺,只说:“下次吧。”

经过一楼大厅时,看到一群男男女女,虽然穿着工作服,但学生气浓重,正围成一圈,听中间一个小主管样儿的年轻女人训话。

周熠脚步顿住,李董也看过去,解释道:“今年招的管理培训生。”

周熠扬下巴,问:“她也是?”

李董定睛一瞧,吓了一跳。

这位小姑奶奶怎么混进来的?

他一时摸不清身边这位的想法,支吾道:“可能是……放假了,过来看看?”

周熠言简意赅:“让她去我办公室。”说完转身返回,当先进了电梯。

李董站在原地,左右环顾,没人可差遣。

再看一眼光可鉴人的电梯门,不由叹气,还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讲话的人住口,不知大领导有何指示。李董看向人群中最出挑的那一位,和颜悦色道:“小唯,你怎么来了?”

何唯对这位头号大叛徒没好脸色,唇角上扬,像是微笑,更像是讥讽。

果然一点面子都不给。

李董只好省略铺垫,直接说:“周董请你去他办公室,谈点事。”

何唯问:“他的办公室?”

李董咳嗽一声,“就是董事长办公室,你知道的。”

何唯也不费口舌,跟负责人打了声招呼,抬脚就走。

李董觉得这事儿不简单,那位脾气不像是好的,这位就更不用说,这针尖对上麦芒,别再闹出什么不好的事,于是对那个小主管说:“你也去。”

并叮嘱:“有点眼力见。”

小主管眨着大眼,等着进一步指示,怎么个有眼力见法儿。

李董皱眉:“还不快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小主管吓了一跳,踩着高跟鞋噔噔噔一路小跑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