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他而去。

他随手挥出一拳,指骨撞击在粗粝的石头墙面,立即传来锥心的疼。可他却一时分辨不出这痛来自何处。他猛抽了几口烟,扔掉烟蒂,狠狠碾碎,转身回房,直奔沙袋。

一人来高的漆黑沙袋,平时岿然不动,在他疾风骤雨般的拳头下来回摇晃,如同不倒翁。但他没戴手套,没缠绷带,手上更疼。

他打了一会儿,就有些力竭。是自己变弱了吗?

近日的确是疏于训练,还做了不少掏空身体的事。他大口喘气,一眼看到角落的那幅射击画。

从弹孔流出的颜料,尽管色彩不一,但看起来都像是血。千疮百孔,血浆凝结,如果“释放”的结果就是这般,那还不如继续压抑。难道在她心里,他要的只是一夕之欢?

余光瞥见一抹红,红得绚烂,却也刺眼,像是讽刺。他抬脚,力道太大,掀翻了茶几。不仅花被踢飞,鱼缸也飞出去,落地粉碎,两条小鱼在地上挣扎。

呆头呆脑的家伙,求生欲居然还很强。

他看着,冷漠地想,你们活得够久了。居然撑了这么多天。反正我也不可能把你们带走。

他转过身,眼不见为净。眼底一阵酸涩。

***

何唯来的时候,屋里一片狼藉已经收拾好。

周熠靠坐在沙发上喝啤酒。看到她进门,只说了句:“来了?”

何唯没觉察出不对。

因为她的双肩包里装的东西,让她一路上都心事重重,进门前一刻还在打腹稿。可她摘下包时,还是一眼就瞥见他握着啤酒罐的手。

手背血肉模糊。

她心里咯噔一下,冲上前抓住他的手,“怎么弄的?”

周熠动作顿一下,淡淡地说:“打拳打的。”

何唯怀疑,“你没戴手套?”

她又检查他左手,没有血,但青肿交加。

“找不到了。”

血早已凝固,被冲洗过,但皮肉翻开,几乎见骨,还是触目惊心。

何唯声音发颤,问:“药箱呢?”

“没有。”

“骗谁呢,前天还给烟头包扎过。”

何唯没空理会他为何闹别扭,自己跑去翻找一通,拎过来时对上周熠的目光,没有情绪,平静得有些吓人。

她蹲在他身边,微仰着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周熠平静地说:“工作上的事。”

“没见过你为工作这样上心过。”

“你爸跟我提出要买我手里股份。”

“我知道,你没同意。”

周熠始终盯着她的脸,“所以他一定还有后招。”

何唯想到那封信,虽然爸爸已经当她面销毁,但难保不再从私家侦探那里要一份……她轻声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周熠别过脸,抿紧嘴唇。

忍住冲口而出的恶语相向,或者是戳穿她。

手上传来一阵刺痛,她在给他消毒。

这点疼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远比不过心里的疼。

何唯又看到他手指的伤口,是割伤。

“这又是怎么回事?”

“鱼缸碎了。”

何唯这才注意到,茶几上换了个鱼缸,是那个充当花瓶的牛奶瓶,质地厚实,但透明度也差,新家比较局促,两条小鱼施展不开,看着就像停着不动。

分不清是死是活。

她伸手弹一下瓶壁,小鱼立即躲闪。

何唯背对着周熠,悄悄抹了下眼睛。她刚看到这手背时,就想起顾远钧说过的那番话。

周熠听见吸气声,问:“你哭什么?”

她说:“可能会留疤。”

他嗤笑,“我又不是那个模特,靠身体吃饭。”

“……”

她的手轻轻柔柔,却又不失力道。包扎技巧比给他胸口包扎那次好多了,也好过枪伤那次,裹得松紧适度。

如此被细心对待,他心底升起一股酸酸的感觉。

很陌生,很快意识到那是委屈。

他觉得不可思议,明明血雨腥风都经历过,都能冷漠对待。为何这么点小伤,就难受得不行,像是个没出息的小男孩。明明对她的转变,对何天奎的手段,早有心理准备。为何真相揭开时,又如此反应大、受不了?

可她对他的温柔,又不似作伪。

最亲密的时刻,那些反应,也绝对发自内心。

不由想到那句,殷素素临死前对儿子说的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还是说,她们在骗人的同时也骗过了自己?

何唯收起药箱,交代:“不要碰水,洗脸洗澡的时候用保鲜膜裹住。”

听她像模像样叮嘱,他不由好笑,“你比我还懂?”

何唯也笑了。

这一笑,灿若春花。

左脸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小酒窝。这个小酒窝很奇特,只有在特定表情下才会浮现……周熠想到宁小宇那个蹩脚的段子,色字头上一把刀。

或许,他只是被美色迷了心窍。

两手被包成粽子样,四指并拢,变成叮当猫的圆手,他用它来抚摸她的脸。感觉不到温度,用拇指摩挲,细腻光滑,娇养出来的花。

他凑过去吻她。

她回应,但不如前两次热情。

他把她往沙发上压,意图明显,她有些抗拒,“别,我有事。”

他不说话,只用动作来表达决心。

她依然抗拒,还找出合理借口:“你的手这样,连套套都戴不了。”

“……那就不戴。”

“不行。”她很坚决。

“第一次也没戴。”

“我吃药了。”

周熠愣一下,身体里刚升腾起的一层热度瞬间褪去。

他当时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在关键时刻撤退,事后也说了,可她还是……他平静地问:“你怕什么?”

“怕怀上不正常的孩子,还是怕耽误你留学?”

何唯身子一僵。

他起身,坐到一边去。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脸上并没有那种急切欲望,他只是在试探。

她心里一片冰凉。

“啪”一声响,周熠按打火机,点燃一支烟。

“我很好奇,为了你爸,你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何唯不说话。

周熠抽了几口,吐出的烟雾在面前形成一道屏障,他声音异常冷静:“要不这样,你给我生个孩子,我把股份都白送你。”

何唯猛地看过来,难以置信,眼里明显受伤。

周熠看着她,像是隔着雾气看花,继续冷漠道:“或者你陪我一次,我给你一部分,具体比例,咱们好商量。”

何唯眼里弥漫湿气,泪花呼之欲出,却又生生忍住。

“怎么,不愿意做交易?总好过你被我一次次白睡,回头我还以市场价卖给别人。”他勾唇一笑,声音低了些:“还是说,你就喜欢这样偷偷摸摸,因为更刺激。”

何唯抹了把脸,起身,拎起背包。

她往出走了几步,折回来,甩出一记耳光。

力道不小,响声清脆。

周熠没躲,只是嘴角动了动。

她居高临下,声音微凉:“别以为我跟你一样。”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危险,“我怎么样?”

“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

她说完,转身离去。

与恶龙缠斗,亦变成恶龙。

周熠想起上次,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说,以为她会跟自己斗得死去活来。

她回,因为她境界比他高。然后,他说出那句自己都有些意外,却也始终在心头徘徊的话。到过了黄河也不死心。

他抬手按了下胸口。

那个枪伤,虽然比其他伤口都麻烦,反复几次,但后来也好了。

这会儿又疼起来。

不对,是心脏。

说出那些恶意满满的话,像毒蛇喷出致命毒液,也会反噬。他看向那两条小鱼,它们似乎也在与他对视,但面目模糊。

分不清是嘲笑,还是怜悯。

他说:“我他妈就是个傻逼,是不是?”

“不想被抛弃,就先抛弃别人。”

周熠靠向沙发背,用手背上的纱布擦脸,用力眨了眨眼。

多少年没掉眼泪了?

妈妈去世后,他几乎没在人前落过泪。有人背地里说这孩子心硬,继而说命硬,克父母,天煞孤星。

不知他在一个人时,哭过多少个夜晚。

夜晚最难熬。听过有人抱怨,刚抱回来的狗崽,一到晚上会叫不停。那是因为想念妈妈和兄弟姐妹,面对黑暗和未知,孤单又害怕。

所以烟头刚抱来时,他打地铺陪着它,感觉到它不安,就拍拍它。看它安然入睡,不由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不懂如何自处,只会打开电视机,对着动画片放声大哭。

***

何唯泪眼模糊到看不清路况,赶紧停了车。

电视剧里,这种情况下最容易出车祸。

根据经验,这种时候要转移注意力,比如听歌。

她打开广播,听电台随机播放,果然满世界都是唱爱情的歌。这一首,却更加应景。What is a youth老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主题曲。

她最初看这部片子,是因为有人说她像那个女主演,一位“美人榜”上的常客,据说有一张兼具东西方之美的脸庞,有人评价她演的朱丽叶,在银幕上定义了“少女之美”。

何唯看后觉得,首先胸就差远了。

至于脸,真正的美人往往是相通的,黄金比例,润秀气质,那位脸上的确能看出很多亚洲美人的影子。就算有一丢丢像也没什么稀奇。

何唯在凄婉的旋律里纵情流泪。哭痛快了,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相框,A4纸大小,横版。画面上一男一女,穿着白衬衫,胸口各自别一朵红花。背景板也是红色,他父母的结婚照。

九十年代初,化妆技术比较感人,新娘妆更是毁人不倦,所以这样的方式真的是很别致,如今看来,清爽依然,带一点岁月感。

不难看出年龄差,男人肤色略深,浓眉大眼,笑得开怀。女人白皙透亮,嘴角含笑,眉眼间藏一抹迟疑。

所以,故事的开头,便已是“意难平”。

还有一本相册,同样的尺寸。

她翻开,第一张,就是一个小男孩在哭。咧开嘴,闭着眼,眼角挂着小泪珠,头发湿漉漉。身上披着一块围布,理发专用的那种。

哭得非常有感染力,让人想去捏一捏他的小肉脸。

配一行清秀字体:“两岁男子汉,一剪头就哭鼻子,羞不羞?”

下面是一张照片大小的纸卡,淡蓝色,写了六个字,三种字体:清秀端正的“妈妈”,浑厚有力的“爸爸”,还有一个“小熠”,一看就是刚学会写名字,“熠”被放大,每一笔画都很醒目,把“小”衬得小得可怜。

空白处用彩笔画了大大小小的心形,有的涂成实心。

无论初衷如何,也曾是美满的一家。

她又去看那张“哭照”。用手背抹去泪,轻声说:“看在你的份上。”

***

周熠没让自己沉溺于伤感情绪里,他起身上楼,走到放画的那一间。进门时,下意识看向飘窗,然后鄙视了一下自己。

这里有一个柜橱,在悬挂着的衣物背后,还暗藏玄机。他打开暗格,最上面一格,躺着一只牛皮纸大信封。

上面还有几个透明密封袋。

他拿起其中一个,里面有一根头发,长直的黑发,光泽而有韧性。

这是他们“第一次”后,他在枕头下发现的。当时拈起来,绕在食指上轻吻时,似乎还带有她的气息。舍不得扔掉,当然,也因为还带有毛囊。

像他这样自己照顾自己的人,都有一套生存哲学。像动物一样,时刻保持警醒,远离危险,但这并不意味着逃避,有时候还要迎难而上,因为最好的防守是进攻。可在这件事上,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逃避,不愿相信,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