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那个时候好漂亮。”叶深深低声说。

“是啊,当年妈妈也是厂里一枝花啊。”妈妈走过来端详着自己的照片,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她又叹了口气,把文件夹合上,拍了拍说:“算了,不要我就不要吧。我们都努力找找工作,现在你也毕业了,我们母女二人一起的话,肯定能越来越好的。”

叶深深“嗯”了一声,慢慢地抬头看她,泪水终于还是涌了出来:“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深深,你没有错,怎么会对不起妈妈。”叶母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你是我的乖女儿。”

叶深深咬紧下唇,拼命将自己的眼泪含在眼眶中,不让它流下来。

吃完那碗面,叶深深洗了碗,手伸在泡沫之中,浮浮沉沉,一种悬空的虚浮感。

现在是下午三点,路微将乘坐六点的飞机前往北京。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悬挂在空中,无法落地,几近绞痛地收紧,抽搐,令人窒息。

她用力地呼吸着,冲洗掉自己手上残存的泡沫,终于拿起自己的手机,看看在屋内休息的妈妈,走到门口去给吴老师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吴老师才接起,还没听到她的声音就叹了口气,说:“叶深深,你怎么搞的啊?”

叶深深喉口像是被人扼住,胸口起伏得更加厉害:“吴老师,我…”

吴老师听她艰难涩哑的声音,也只能无奈,说:“我是真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孩子,又因为里面有熟人,说了许多好话才将你推荐进去的。而且你的设计图都得了第一名了,这是多好的机会?结果你却这样浪费掉了!”

叶深深靠在墙上,双唇颤抖,几乎不成语句:“吴老师,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怎么了!”吴老师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在那边传来,几近谴责,“你的设计图,还有青鸟那个路微的设计图,上了9分,是所有参评的人中仅有的两个。而你那张设计图并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设计,只要用点心,出来的实物绝对能忠实还原设计图上的内容。我真的以为,你能凭借微弱的分差,击败路微得到唯一的一个名额,前往方圣杰工作室的!可如今结果出来,你知道自己样衣的得分是多少?”

叶深深咬紧下唇,她不敢问,可又不得不问。最后,她蠕动双唇,低若蚊蚋地问:“是…多少?”

“0分,废衣一件!”

叶深深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她的双脚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整个身躯顺着墙缓缓地滑下,双眼毫无焦距地跌坐在地。

所有设想过的路,全都在她面前轰然崩塌。

梦想与现实,未来与现在,再无挽回机会。

她久久不出声,连呜咽也没有,吴老师在那边反倒担心起来。她叹了口气,又说:“唉,算了,你没有准备好,也是我的原因。毕竟,是我把时间打听错了,让你在那么匆忙的时间内赶出样衣是太为难了…”

“不…我的样衣,绝对没有问题的…”

她在眼前的一片黑暗之中,喃喃的,却用力地挤出一句话。

“可今天就是评审结束日期,结果已经出来了,你的样衣得分是0分。”吴老师在那边以无奈的口气说,“获得本市唯一一个名额的人,是路微。”

叶深深茫然地重复:“我的样衣没有问题…我亲眼看着它被做出来,亲手把它包装好,抱在怀里送过去的…我的样衣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怎么可能是0分?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吧!”吴老师显然对她十分恼怒,在那边将电话挂断了。

叶深深茫然地坐在楼道上,地上满是灰尘,她也已经顾不上了。她大脑一片空白,让她只能用力地抓紧手中的手机,死死地抓着,仿佛痉挛般,青筋暴露。

路微赢了她的那件设计,是她的。

以她的心血为敲门砖,路微打开了方圣杰工作室的大门。

“说我的设计是垃圾,是烂货…那她为什么要抢我的设计给自己?那她为什么要抢我的?为什么还要对我的样衣动手脚…”叶深深死死地捏着自己的手机,拼命地呼吸着。

她失业,她妈妈被青鸟扫地出门,还要赔偿一大笔维修费。她满怀憧憬欢喜建的网店,一夜之间被她搞垮,再也开不下去。在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时,路微这个罪魁祸首,却志得意满踩着她的肩膀一步登天,要进入国内最高的工作室。

自己已经如此窝囊懦弱、一忍再忍,为什么她还要一而再,再而三,赶尽杀绝?

七月天气,空气就像烧起来一样滚烫,她肺都焦灼了,胸口剧痛,只觉得眼前昏黑中涌起赤红,几乎神志不清。

再也忍耐不住,叶深深狠狠地扶墙站起来,一步步走下楼梯。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还穿着拖鞋,也没注意到自己穿着居家的短裙与旧T恤,她只怀着心口的怒火,不顾一切地,就像是扑火飞蛾一般,向着前方跑去,包裹着全身怒火,头也不回。

夏日午后,满街的树都无精打采地立在稍显西斜的日头中。

叶深深奔出小区,奔过街道,站在公交车站。她呼哧呼哧地喘气,等待着公交车。

就算再怎么呼吸,空气依然是灼热的,就像吸入大团的火焰,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冷静。

她觉得自己心口被灼烧着,只想不管不顾地跑到路微的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痛骂她一顿,将自己这段时间来所有的委屈与痛苦都发泄出来。

几乎连意识都不清晰了,下了公交车,她一路疯了般地直冲向航站楼,拼命寻找前往北京的航班。

下午四点多的航站楼,人头攒动,各种肤色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如同通天塔般混乱。

叶深深在人群之中混乱地寻找,看着大屏幕上的航班信息。在变幻的数字中寻找六点飞往北京的航班。

透过人群的间隙,她看见一袭红裙分外醒目。正是身材高挑的路微,她身上皱麻的砖红色长裙宽松轻飘,头发也是松松地挽着,姿态随意地将双手插在裙子口袋中,正仰头漫不经心地看着航班信息,口中嚼着口香糖。

她的身后,司机正帮她托运行李。

叶深深拨开人群,急切地向着路微冲去。

路微已经一手拿起了机票,一手提起了自己的小包,向着安检口走去。

“路微,你给我站住!”叶深深终于追上了她,大吼出来。

路微回头看了她一眼,嚼着口香糖翻了个白眼,压根儿不屑理她,转身继续向前走。

叶深深只觉得胸口的火一下子灼烧到了额头上,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动。她在她身后大吼:“你凭什么把我开除出青鸟!凭什么不让我开网店!我叶深深…碍着你什么?”

路微冷笑,慢条斯理地站住,却没有回头。

第16章 荒野星空下 1

“你这个混蛋,你把我的设计还给我!你到现在还拿我的设计去方圣杰工作室,你还给我…”

叶深深指着她怒骂,周围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在议论纷纷,路家的司机已经一把抓住了叶深深背后的衣服,将她拖了回去:“叶深深,你少在这儿污蔑路董,给我滚回去!”

他下手又狠又快,叶深深一个趔趄,顿时控制不住,摔倒在地。

周围的人惊叫出来,路微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提高声音说:“老金,人家一个小姑娘,你怎么可以这么粗鲁?”

司机立即把摔在地上的叶深深又扯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对不起啊叶深深,我是粗人,一个不留神手就重了,你见谅!”

叶深深拼命将自己的手臂从他的手中甩开。膝盖剧痛,磕破皮的地方有血正缓缓渗出来,但是她仿佛毫无感觉,只大步走到路微面前,指着她怒吼:“路微你这个强盗!偷了我的东西,还要害我!”

路微瞟了她一眼,从口袋中取出锡纸,吐出了口香糖包在其中,丢进了垃圾桶。然后她才从容地问:“叶深深,你脑子有问题吧?你凭什么向我要回设计?你凭什么觉得那是你的东西?”

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叶深深,倔强地站在她面前,狠狠地盯着她:“是我的,就是我的!那是我脑中想出来的、我用手画出来的!它应该属于我!”

“没错,是你想的,也是你画的。可你已经被我们青鸟招进来,成了实习生,按照你当时签下的合同,你是青鸟设计室的一员,而我,刚好就是设计室的负责人。”她双手抱臂,微眯起眼盯着她,毫无愧色,“就凭我是路微,是青鸟的董事,负责设计这块——所以叶深深,别说你的设计我修改了一两处,就算我一笔都没有改过,这设计,也是青鸟的、是我的,而不是你叶深深的!”

叶深深胸口急剧起伏,一口恶气堵在喉咙口,却压根儿出不来。许久,她才在混乱的大脑中仓促地找到一丝微凉的清醒,咬牙逼问她:“可现在你把我赶出青鸟,还把我妈也赶出去!这也就算了,我们开个网店谋生又关你什么事,你居然…居然还找差评师,你太下作了!”

路微冷笑一声,毫无愧色地抬眼望着头顶明亮的灯:“咦,我让你的店客似云来,你怎么不感谢我啊?至于差评,你自己的东西不好,我也没办法。”

“你…”膝盖的痛让叶深深几乎站不住,她双唇颤抖,死死地盯着她,“你为什么不给我留条活路?”

“我倒是想啊,可我这么赏识你,招收你进青鸟,结果你反过来害我失婚呢,我找谁说去?”路微抱起双臂看着她,冷冷地说,“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对一条狗施舍得太多了,就不知天高地厚,敢来咬我了!”

叶深深愤怒得无法抑制,不管不顾地红了眼,准备扑上去和路微拼命,可手臂早就被司机阿金死死抓住,她只能徒劳地挣扎着,喉口堵塞住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反倒倾泻了下来。

路微看她红着眼狼狈疯狂的样子,厌弃地弯起唇角,一丝冷笑:“叶深深,你给我、给青鸟造成的损失,永远无法弥补!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叶深深,无论你上天入地,摆地摊还是开网店,只要是和这个行业沾边的,我都会让你这辈子死无葬身之地!”

周围的人对她们侧目而视,所有人都对义正词严的路微投以诧异目光,所有人也都在以异样的眼神看着狼狈不堪的叶深深。在他们眼中,叶深深就是一个对白富美无理取闹的神经病。

就连二楼候机室的人,也都被下面的喧哗惊动,许多人站在玻璃栏杆处,低头看着下面这场骚动。

刚从贵宾休息区出来的一个人,也微微眯起了自己的眼睛,俯视着下面披头散发状若泼妇的叶深深,紧抿唇角。

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之中,叶深深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膝盖的疼痛让她几乎连站都站不住。她徒劳地张口,想要辩解与控诉,却什么话都难以说出口。

她只能绝望地,勉力靠着自己的倔强,一字一顿,仿如发誓般说:“路微,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我不信你这种人能成功,不信你能始终迫害我,不信你能站在行业的巅峰!”

路微冷笑着,声音低缓而从容,口吻轻快:“叶深深,我也可以清楚地告诉你一件事,像你这样低阶层的出身,本来就不应该学设计。一辈子都摸不到Thomas Mason的命、存一百年的钱也买不起一百克vicuna的资本,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叫嚣?所以我现在踩着你的肩膀,要前往方圣杰工作室,而你,去死吧!”

路微涂着樱花色唇膏的双唇间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如同判定她的人生。

说完,她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最后一丝嘲讥的笑,转过身将身份证和机票拍在安检口的台上。

叶深深站在她的身后,一动不动。

排队的人群早已不耐烦,将她推搡在一边。

她这才感觉到,自己膝盖的剧痛。

她扶着膝盖,一瘸一拐地退开两步,看着过了安检装好东西的路微。她看着路微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弯处。

一股异样的冲动,让她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出来:“你以为,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吗?你以为我没有未来吗?”

路微脚步不停,仿佛没听见。

“我不会改行,我就要在这一行呆着!”她不管不顾,继续怒吼:“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你多有钱,不管你现在去北京还是巴黎,最终,总有一天,我会彻底超越你,我会比你更成功!”

路微终于停下了脚步,她回头看了她一眼,高傲地扬着下巴,嘴唇微动。

太远了,身在嘈杂中的叶深深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是她看着她的口型,知道她是在说,凭什么。

所以她用力嘶吼,就像把那些话,硬生生地以最大力量从自己的胸口逼出来一般:“就凭我有信念,我拼命努力,我依靠我自己,而不是你这样的小偷、强盗!”

路微缓缓扬起下巴,眼睛也在一瞬间变得锋利起来,带上了愤恨与不屑。

而机场的保安终于朝着叶深深走来,准备驱赶这个吵闹又狼狈的女生。

叶深深已经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就算膝盖上的血正顺着小腿流下,她也毫不理睬,只顾穿过人群,走向大门口。

楼上的候机室,站在那里目睹了一切的男人,转身大步下了楼。在走完楼梯最后一步时,他将自己手中的登机牌直接撕碎塞进了垃圾桶。

前面埋头大步向前走的叶深深固然走得快,而他的长腿更有优势,几步便赶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甩在空中的手臂:“叶深深。”

“放开!”叶深深还以为抓住自己的人是路微的司机老金,她将手狠命一挥,想要挣脱。

谁知他的手握得如此有力,她一时收势不住,竟差点摔倒在地。

他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扶住,说:“是我。”

叶深深听到这个清冷质感的声音,愣了一下,终于回头看去。

顾成殊。

这么喧闹的环境,这么凌乱的背景,他依然穿着明净的白衬衣,袖子挽到手肘,就连眼神也依然清冷摄人。

而浑身上下尘土裹着油泥的她,站在他面前,涌起一种无法抑制的局促与羞愧来。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看他,也不说话。

“我刚刚在楼上,看到你们了。”顾成殊声音平静地说,“也听到了你对路微说的话。”

悲愤与羞愧瞬间席卷了叶深深全身。她埋着头,咬住下唇呆了许久,才说:“对,就算再艰难,就算希望再渺茫,可总有一天…我要让路微后悔,后悔她今天对我和妈妈所做的一切。”

他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的膝盖上,然后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附近药房,说:“走吧,不然这个夏天你没法穿短裙了。”

叶深深的胸口还在急剧起伏,大脑还是一片灼烧般的昏黑。所以她几乎没有意识的,只机械地跟着他往外走。

机场中的人们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情,各自走向自己应去的地方。

唯有已经进了登机口的路微,透过玻璃看着他们。

她的目光落在顾成殊牵着叶深深的手上,双眼的焦距逐渐模糊,却满怀悲哀怨憎。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收紧,死死捏着自己的包,连骨节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眼看着顾成殊与叶深深走出了她的视线,路微才如梦初醒,她猛地拉开拉链,将包中的电话拿出来,按下了号码。

在机场外的药房里买了药,热心的药房阿姨跟叶深深说:“天气热,就别包扎了,自己回家多涂涂药就好。”

谢了阿姨,叶深深跟着顾成殊走出药房,她看着前面的顾成殊,狼狈地欲言又止:“那,那个…”

顾成殊侧头看了她一眼。

叶深深咬着下唇,埋着头:“就是…我想说,你的航班会不会延误了?”

“不会,行程取消了。”他淡淡说。

“哦…那好巧。”叶深深想露出点表情,可又扯不动肌肉,那张脸十分难看。

顾成殊也不看她,只随口道:“是很巧,我本来以为你会选择一辈子自生自灭的,所以想到米兰见一见某个即将被Element.c淘汰掉的设计师。”

说到Element.c淘汰的设计师,叶深深恍惚想起上次在夜市遇见的沈暨说过的话,他说那个与Element.c风格格格不入的新设计师,恐怕呆不了多久——看来已经是业内公认了。

“其实他不是我心中的最佳人选,只是因为你拒绝了我,而我又不想浪费我的策划,所以准备找一位设计师,继续我曾经在你身上设想过的计划,碰碰运气。”顾成殊微仰头看着天空,缓缓说道,“但我听到了你对路微说的话。我觉得,或许我不需要去米兰了。”

第17章 荒野星空下 2

叶深深不解其意,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他却又不继续说下去,只转了话题,问:“还不赶快擦药吗?”

叶深深“哦”了一声,赶紧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曲起膝盖给自己清洗伤口。

膝盖一曲,她恍然想到裙子会露底,又赶紧放下了,狼狈地弯下腰往膝盖上倒药水。

顾成殊接过她手中的药水,蹲了下来。

叶深深有点紧张,不太明白状况。

他用双氧水将她的伤口清洗过,叶深深的膝盖痛得一缩,他抬手按在她的裙子上,抬头看她:“连这么点痛都承受不住的人,还敢当着这么多人发誓要打倒路微?我是该说你不知天高地厚呢,还是无知无畏?”

他嘲讽的口气刺痛了叶深深,她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膝盖紧紧并拢,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别扭地放在腿上。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中学时的外号,被宋宋和孔雀知道后嘲笑了好久——软绵绵。因为她一直都闷声不响,软软的,怯弱的,低头走路,抿嘴微笑,连大声说话都不太敢。

可她没有父亲,只有一个当服装女工的母亲,没有钱也没有背景,没人撑腰也没人疼惜。直到结识了宋宋和孔雀,在性格火爆的宋宋和强韧的孔雀的带领下,她才慢慢摆脱了自卑孤僻的个性,可以正常地和别人交流交往。

或许自己这样的性格,在所有人看来,都不可能和路微对抗吧。

若不是被打压得太惨,她又怎么可能跑过来当众控诉?

叶深深低垂着头,用力地握紧双拳,散落的头发半遮半掩着她的面颊,投下淡淡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