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深仰头看天,长长吸了一口气,又慢慢慢慢地呼出。白色的气体消散在寒冷之中,再也不见。

“郁霏和路微要联手诬陷,让我陷入偷窃者的绝境,那么,我也可以顺水推舟,让她们自食其果,不是吗?”

沈暨终于震惊了,他看看周围,在一片萧瑟的雪花之中,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问:“孔雀偷拍下的那几份设计图,是谁的?”

叶深深抿住唇,睫毛与嘴唇微微颤抖,许久,才极低极低地吐出三个字:“方老师。”

沈暨盯着她,目光中有震惊有迟疑,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叶深深捂住自己的脸,脱力地蹲下来,呼吸颤抖,肩膀也忍不住抽动起来。

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头上,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温柔地轻揉她的头发,就像抚慰一只无依无靠的流浪猫咪。

“深深,你没有错。”她听到沈暨的声音,略带低哑,却依然轻柔,“你曾经为了孔雀,豁出自己的前途赌过一次。那一次的赌局,你把所有筹码都交到孔雀手里,结果,你赌输了。而这一次,只是你再赌一次,又一次将所有一切交到孔雀手中而已。”

叶深深将脸埋在膝上,她没有哭,只是停下了身体的颤抖,一动不动。

“胜负只在于孔雀与路微的一念之间,决定结果的人,是孔雀自己。无论是输是赢,得到怎么样的后果,孔雀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她就应该愿赌服输。”

叶深深低低地“嗯”了一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走吧,别忘了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沈暨将她拉起,“该难过的人不是你,而是孔雀。”

因为,辜负她们美好时光的人并不是叶深深。以后的一生,会在回顾青春时,感到内疚心虚与悲伤的,也不应该是叶深深。

所有真真假假的感情,终于在这样一场小雪中,完结了。

一场雪让今年的圣诞气息变得格外浓重。

因为方圣杰不在,工作室众人都想方设法早早溜走了。

陈连依把自己正在弄的一件衣服连带设计图丢到自己带的三个实习生面前就走了:“来,厂里工人过年变动频繁,顾不上这个了,只能交给你们。这两天你们赶紧把这件衣服弄好,交给沐小雪的造型师。所谓的弄好就是完成度百分之百,一点细节都不能遗漏,知道吗?”

叶深深拿着设计图看,再对比面前的这件衣服,瞪大了双眼。

熊萌都快哭了:“这…这件礼服的设计,是重工满铺钉珠啊!”

魏华更想哭:“可现在这件礼服还是光版啊…”

叶深深喃喃地问:“意思是我们三个人要把这件衣服给钉好吗?”

熊萌泪流满面,给她一个合十的手势:“深深,咱们明天再弄好不好?今晚平安夜,我有聚会啊!”

魏华也探头看看外面,确定陈连依走了,赶紧收拾东西:“对啊深深,我们明天再弄也不迟嘛,我男朋友来了,我们约好一起过平安夜的!”

“好吧…那我先弄一点,你们千万记得明天过来一起钉哦!”叶深深去辅料间取珠子。房间很小,里面堆满了东西,她仔细地按照图纸寻找着奶棕色和浅血牙色的珠子,然后关上门,在门后的小册子上登记自己取走的东西和数量。

隔壁是茶水间,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安诺特的人什么时候过来呀?我们不会忙得连年都过不好吧?”

“放心啦,他们希望在新年后及早搞定,毕竟2月份时四大时装周轮番上了。”是莉莉丝的声音,“你担心什么呀,又不是实习生们,我听说老师只打算留一两个人,所以注定大部分人这个年会过得很煎熬呢。”

“啊?只留一两个呀…你觉得谁能留下来?”

“深深呀,那还用说?简直是万能小天使,能力出众,个性又好,才几个月就是工作室不可缺少的人了。陈姐前几天还悄悄跟我说呢,要是走后门进来的都是深深这样的,她真想再来十个八个的!”

“对啊我觉得也是,如果她不能留下来,那肯定是有黑幕。”

“哈哈哈,她刚来的时候,也是你说有黑幕的!”

在这边写字的叶深深,不由得将额头抵在门上,在辅料间昏暗的灯光下,绽放出笑容。

她还记得,自己刚到工作室时,也是几乎同样的情况,听到同样的对话。但那时,大家口中的她,与现在的她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的心里涌起淡淡的伤感与喜悦。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多么努力,才能让大家扳转对她的看法,放开心怀接纳她。

隔壁的声音还在传来:“再说了,深深要是走了,沈暨还会经常跑来吗?别忘了他前次刚给我们带过点心呢。”

“天啊!你也觉得沈暨在追深深?是吧是吧?”

“废话,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呀!”

叶深深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苦笑出来。

对不起,你们都猜错了。

沈暨并不喜欢叶深深。

“不过,沈暨对谁都挺好的,上次我还在一个聚会看见他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挡酒呢,因为怕她喝醉了被大家欺负。”

“唉,世界上那些优质的男人都已经有主了。”

“还有顾成殊呀,他偶尔也来的,你可以抓住机会。”

“哈哈哈别开玩笑了,郁霏都搞不定的男人,我们怎么可能妄想得到?当心死得和路微一样惨哦。”

“咦,路微那个事情是真的吗?快跟我八一八…”

叶深深听着她们走出茶水间,声音渐渐远去,最后工作室的门被关上。她靠在门后,只觉得心里涌上无法言喻的伤感。

她用力呼吸着,捂着脸,紧紧闭上双眼,将眼中那层温热抹杀掉。

等出来时,整个工作室已经只剩了她一个人。平安夜,几乎所有人都有约,只有她独在异乡,一个人无处可去。

叶深深一个人坐在工作室内,在网上随便打开了今天热推的电影《真爱至上》,又开了自己头上的一盏灯,在灯下一边看电影,一边慢慢缝着裙子。

这两种珠子的颜色都是暖色调,又有沉稳的气质,压在银色的衣服上,有一种烟岚盖白雪的美。

叶深深按照图纸,将两种珠子一颗一颗缝缀在裙子之上。外面已经入夜,但积雪反射着光芒,依然还比较明亮。屏幕上的人们在欢笑在拥抱,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蜷缩在椅子上,让光线圈住自己。

顾成殊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在虚幻的欢笑声中,叶深深一个人蒙在明亮的光芒之中,空荡荡的工作室大厅内,喧闹的声音,孤单的身影。隐约变化的屏幕画面在她的面容上投下一片动荡的光线,变幻不定,使她的睫毛与眼睛都似乎在微微闪烁。

他在已经打开的工作室大门上敲了两下,隔着寂静的空间问:“深深,今晚有安排吗?”

正在看图纸的叶深深吓了一跳,等抬头发现是他,胸口又涌起一股莫名的欢喜与疑惑:“顾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向她走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觉,总觉得在站在暗处的顾先生,眼神似乎有点看不出的飘忽游离,不知道在掩饰什么:“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有圣诞安排的,却没想到居然在加班。”

叶深深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衣服,笑了笑说:“也不算加班啦,因为反正回家也没事,所以下班了就懒得动,在这里再弄一会儿。”

他走到她身边,斜身倚在桌子上,貌似无意地问:“吃过了吗?”

“还没…刚吃了点饼干。”她就像被父母抓住偷吃零食的孩子,吐吐舌头,把桌子上的一袋曲奇拿起来给他,“顾先生要吃点吗?”

出乎她的意料,顾成殊居然真的从中拿了一个,咬了一口后目光又落在她的身上,见她还抱着那件衣服,终于微微皱眉,开口出声:“还不收拾东西?”

叶深深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赶紧站起来把手中的衣服拿去挂好。等把珠子收好时,她才回过神想一想,顿时默默泪流满面——这没头没脑的叫别人怎么体会你的意思?

说一句“平安夜请你吃饭”会死啊?

叶深深将一切收拾好,锁门之时,站在她身边的他又自顾自在那里说:“其实我很忙。但我的合作伙伴觉得自己孤单寂寞,前几天还闹着要回家,只好勉为其难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不让她哀怨落单。”

叶深深在他似有所指的解释前红着脸低下头,简直服了他了——顾先生,让您这样纡尊降贵,我真是问心有愧!

第75章 圣诞快乐,叶深深

勉为其难的顾先生,早已订好了位置。

两人刚刚坐下,头盘还没上来,陈连依的电话过来了。

“深深,你们下午把那件衣服搞定了吗?”

叶深深忙说:“我们弄了一部分了,不过还没完呢。”

“听着,今天晚上你们三个人得加加班了,知道吗?沐小雪的经纪人刚刚跟我联系,她的行程变动了,明天早上十点半的飞机。你们一定要在十点左右把完成品送到机场知道吗?是百分之百完成!”

叶深深硬着头皮,说:“好的,我们加快一下速度。”

放下电话,她立即给熊萌打电话,电话响了好几下终于被人接起,却是一个醉醺醺的陌生声音:“喂喂!不管你是谁,是熊萌朋友的话就赶紧把他带走!他喝大了,现在爬到桌子上在跳脱衣舞呢!”

叶深深又给魏华打电话,她接起来就是哭腔:“深深,我太倒霉了!我男朋友替我抢礼物结果腿摔骨折了!我现在正火速送他到医院…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你赶紧照顾男朋友吧。”叶深深胡乱安慰了她几句,然后抱着自己的包站起来,说,“看来只能我一个人回去弄了,顾先生,我没时间吃大餐了,抱歉啊!”

顾成殊抱臂看着她,微微皱眉:“我觉得,让你一个人承担三个人的工作是不公正的,所以你完全可以不回去。明天早上陈连依问起,你就说自己一个人搞不定。”

“可是我拼命一下,今晚或许能搞定的呀!”叶深深不解地看着他,“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不去做?”

因为不是你的责任,是完全可以顺理成章推脱的事情。

但看着叶深深执拗离去的背影,顾成殊只能无奈地站起,对侍应表示了抱歉,然后追上了她:“我送你回去。”

替没吃到的菜买了单后,两人在外面买了些吃的,顾成殊送叶深深回到工作室,将那件裙子和珠子又取出,铺在桌上。

叶深深嘴里叼着姜饼,一边打开珠盒,一边抬头看顾成殊。

顾成殊似乎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只随手拿过桌上那盆名叫深深的花看着。

叶深深心里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小心试探着问:“顾先生…您今晚有空吗?”

顾成殊瞥了她一眼:“饭都没得吃了,当然空。”

听起来有点火气,不过…帮帮忙应该还是可以的嘛…“顾先生…缝过珠子吗?”

“干嘛?”顾成殊看看她脸上诡异讨好的笑,再看看她手中的珠子,顿时皱起眉,“我建议你去找个自动钉珠机之类的,你找不到我帮你找。”

“不行啊,目前的钉珠机都是高速钉泡珠机,用高速气缸冲压将珠子与铆钉固定,所以只能定点钉珠,像我们这样图案精细、全幅满铺而且还追求颜色自然过渡的,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手工的。”

顾成殊看看墙上挂钟,反问:“那么,你又为什么自讨苦吃呢?”

“因为我算了算时间,觉得…只要顾先生帮帮忙的话…”她仰望着他,就像仰望一个救星一样,“当然我不敢让顾先生弄太多啦,只要您稍微帮我弄一两个小时,我应该就能在明天九点左右完成这件裙子了,十点送到机场就没问题了。”

这辈子都没做过这种事情的顾成殊,不由得嘴角抽搐:“叶深深,你真是异想天开。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闲着没事,去给一件裙子缝珠子?”

“因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顾先生在帮我,我觉得你虽然外表看起来有点冷漠,但其实你的内心,一直都对别人抱着温柔的关怀。”叶深深仰望着他,轻声说,“你帮过我许多次,这次肯定也会帮我的,对不对?”

“什么时候帮过你?”他嫌弃地问,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

叶深深的眼睛,在此时的灯光下映照得一片明灿。她凝望着他,轻声说:“你在机场外给我包扎伤口的时候,你陪我去找那件‘奇迹之花’的时候,你帮我解决羽毛燕尾裙纠纷的时候,你为我连夜准备文件的时候…”

在这样的深夜,寂静的空间内,她的声音轻柔得令顾成殊的心口微微震颤。他有点恍惚地望着面前的叶深深,有点诧异地想,原来他们已经共同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了。

当时可能一时兴起,或者只是无心之举,但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被她记在心上,也使他们一步步走到了现在,使得如今他们有了这样的一个夜晚,共处在这个白雪堆积的房间内。

“好吧,不就是缝珠子吗?”顾成殊终于自暴自弃地抓起了裙子下摆,“跟我说说,怎么缝?”

叶深深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赶紧从旁边拿过一支彩色铅笔,按照图纸在银白色的裙子上画下一条条细细的痕迹:“顾先生就缝奶棕色的好了,按照我给您画下的线路,一路钉上去。这边打斜线的,说明是满铺,要全部钉满,记得珠子与珠子之间不能有空隙哦。”

顾成殊默不作声,接过她穿好的针,开始钉珠。

“在给深深打电话?”

陈连依放下电话之后,她身边的沈暨问她。

布置成以金银和红绿为主要色调的大厅内,竖立着高大的圣诞树,到处悬挂的礼物和雪花使周围一片圣诞气氛。身边一群时尚杂志上的熟面孔不时走过,不时有人过来与沈暨碰一杯。

陈连依烦恼地点点头,说:“是啊,我带的这三个,也就深深靠谱点。今晚那件裙子可是满铺钉珠,希望她能催促那两人赶紧做完吧。”

“可怜的深深,本来圣诞节加班就够可怜了,这下可能还要通宵。”沈暨当然知道一晚上赶一件满铺裙子需要花的工夫,同情地举杯向着工作室方向遥遥致意。

陈连依点头,说:“希望他们三个人手脚快点吧。我这边也脱不开身,没办法去帮他们了。”

沈暨点了一下头,心想,深深这么固执认真的女孩子,现在肯定又在拼命了,说不定饭都还没吃,又说不定要熬一个通宵。

根本就,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他的目光抬起,看着那棵高大的圣诞树,微皱起眉转向陈连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腕却别人握住,有几个女孩子把他拖过去了:“快点快点,马上就要午夜了,沈暨你熄灯的时候准备躲在哪儿?”

圣诞夜保留档,熄灯后所有人在黑暗中找个地方躲好,然后会有人在黑暗中偷偷在墙上挂一个槲寄生。按照惯例,槲寄生下的两个人,无论是男是女,无论之前是情侣还是仇人,都是要亲吻对方的。

槲寄生下的吻。

沈暨的笑容不觉有点僵硬,但在明亮的灯光下,他似乎依然是那个光华璀璨的发光体,并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眸子黯淡。

他将手中酒杯放下,任由她们把自己拉到场内,依然淡淡笑道:“我到时候呢,准备…”

他的目光在场内扫了一圈,似乎在端详着安全的地方,余光却看向大门的方向。

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上,保证外面的光一点也透不进来。

“好了,亲爱的各位,请赶紧找到自己的身边人和要躲藏的地方,但是——不许拉人,不许牵手,我们追求的,是在同一瞬间同一反应的心有灵犀!”

电闸拉下,灯光骤然熄灭,所有人眼前都是暂时失明。

在一片黑暗之中,周围的人兴奋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喊声和笑声的人群,混乱中无数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方向。

沈暨朝着自己选定的方向径直走去,他摸到了大门的把手,无声无息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的动作很快,从黑暗的室内到明亮的走廊,只用了一秒钟。只这么短短一点时间,所有的喧哗与混乱已经被他彻底摒弃在了身后。

他靠在门上长出了一口气,然后顺着旋转楼梯走下,来到门厅。

门童帮他取出大衣,又替他撑起一把伞送到车库门口。

他这才发现,原来外面已经下起了雪。

白色圣诞,街上飘荡着铃儿响叮当的音乐,装饰着彩灯和星星的圣诞树在雪中更添节日气氛。

将车子停在路边,他一时竟茫然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

靠在方向盘上,他又下意识将自己受过伤的那只手举到面前看。看起来这么干净,这么漂亮的手,在车窗外透进来的灯光下,莹然生辉。以前还有人挖他去做手模,拍过一季手表的宣传——虽然很快就被撤下了。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所以他也带着一点微妙的自恋,对于自己的容貌与身材的保养一丝不苟。可外表再怎么平静完美,依然无法纾解他手上曾受过的伤。

怎么会痛得那么厉害,仿佛连着那个圣诞节,槲寄生下的那个吻。

他觉得自己胸口闷得窒息,只能将那疼痛的手紧紧地握起来,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些温暖柔软的东西。即使是一只街头的流浪猫咪,可或许摸一摸那温暖的皮毛,看到她凝视自己时那深藏在眼眸之中的亮光,也至少能让自己拥有一些力量,驱走那些围绕在他身边,压抑窒息的东西——他所需要的,正常的,柔软的,一个女孩子对他的关怀。

虽然知道自己的想法过于自私了,有利用她的嫌疑,但他还是将车子开向了方圣杰工作室,在小区大门口时,远远看见那盏亮着的灯。

他停了下来,沉默望着里面那盏灯光,坐在车上想了一会儿,想着听到她说我们是朋友的时候,心中那种释然的轻松和轻微的惆怅,到底是为什么。

许久,他轻叹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唇角露出一丝怅然的笑意:“管它为什么呢?反正,我现在需要一些温暖。”

他下车去旁边还未打烊的甜品店内买了热奶茶和蛋糕,当然,特意避开了上次给深深买的那种,因为肠胃炎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