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大双眼好奇的神态、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深深的酒窝、做鬼脸的样了……俏皮可爱,让人看了就觉得温暖,激起了我为人兄长的欲望。我突然想起我妈说我五岁,她曾经怀过一个弟弟,可惜后来流产了。如果弟弟顺利生下来,就该和他一样大了。

那是我三人以来第一次忘记苏晴。

“既然北京这么好,你来上海干吗呢?”玄小童话题一转,狡黠地盯着我,似笑非笑,“是不是喜欢上我们上海姑娘啦?”

“小毛孩儿知道什么叫喜欢?”想起苏晴,我脸上一烫,“我来上海是工作的。”

于是将签约画廊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哈!我说你是个画家吧!”玄小童拍手而笑,又忽然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你爸妈真好,肯放你一个人来上海。要换了我,只要超出我爸视线的范围,他都会立马抓狂的。”

“乳臭未干就想造反啦?”我笑着揉揉他乱蓬蓬的头发,“等你长大了,想赖在家里你爸都得撵你出去。”

他缩了缩脖子,似乎想要躲开又改变了主意,朝我扮了个鬼脸。

我心想,北京现在的治安可不太好,万一他要遇上一坏人,被拐卖了都不知道。犹豫一会儿还是将名片递给他:“小子,你要是没找着姥爷,就打我电话吧。我让我妈给你做好吃的炸酱面。”

“真的?”玄小童双眸亮晶晶地凝视着我,开心地将名片塞进皮夹,“你妈不会以为你拐卖少……少年吧?嗯,你们家多大?能不能看到故宫?可不可以……”

接下来的话题就全引到我和我爸妈身上了。他饶有兴味地听我介绍我妈的厨艺、我爸的书房,不断地挖掘我当年是如何与我爸妈斗智斗勇,安然度过叛逆期,并且尝试诱供我和我前任女朋友的花边消息。

※※※

聊着聊着,飞机突然往下一沉,徐徐倾斜,似乎转弯往回飞了。

我一愣,听见有人大叫起来:“积雨云!”接着整个机舱一片哗然。我瞥了眼舱窗外,倒抽了一口凉气。

茫茫云海之上,几座巨大“云山”正层叠翻滚,迅速向上凸起,连成一大片黑白交杂的“雪山”似的高耸云团。底部如同浓墨喷涌,越来越黑,滚轴似的朝这里奔腾,电光闪闪,不断照亮云峰。

这可是足以让飞机坠毁的灾难性气流。除了狂风暴雨、雷电冰雹之外,甚至还能产生极为强烈的外旋气流与龙卷风。

飞机在平流层上飞行,通常不会遭遇积雨云,但天有不测风云,万一遭遇,必须尽快转向避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云山”越来越黑,越来越近,从四面八方包拢过来,电闪雷鸣。很快窗外全被乌云遮挡住了,只有远处露出一线亮光。那应该就是积雨云与下层云海之间的空隙,也是飞机逃离的最后一个安全通道。

冰雹、雨点密集地打在舷窗上,乌黑如墨的云层里不时地闪起一道道亮光,雷声轰鸣。飞机剧烈地颠簸着,就像跌宕在惊涛骇浪里的小船,随时都可能被掀沉撞碎。

※※※

我坐过十几次飞机,从没遇到这么恐怖的天气。

舱窗外漆黑如夜,除了机翼上闪烁的灯光,什么也看不见。闪电亮起时,才发现玻璃上结满了冰品,不断迸裂飞散,又不断凝结。

机舱内一片死寂,许多人都闭上了眼睛,默默祷告。只有玄小童依旧兴致勃勃地和我聊着天,若无其事。

“你不怕吗?”机身猛烈摇晃时,我忍不住低声问他。

“怕什么?我命大。”他掰开头发,让我看他头顶的一个米粒大的小伤疤,头发很香,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洗发水。

接着他又卷起裤管,露出雪白细腻的小腿,列数几个淡得看不出痕迹的动物咬痕,笑吟吟地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我觉得我就是老天爷将降大任的这种,大任没完成之前,肯定死不了。”

“我看小强也是这么想的。”我忍俊不禁,受他乐观精神的感染,忧惧也消减了不少,“那么玄小强,你觉得你的‘大任’,到底是什么呢?”

玄小童咳嗽了一声,还没回答,舷窗外的云层里突然闪过一线刺眼的金光,雷声隆隆。

那一刹那,我心里忽然掠过一种奇异的不祥预感。那条金光绝不是闪电。它形状如圆弧,在黑暗里上下摇摆闪烁,忽快忽慢,就像一个巨大的陀螺随风回旋飞转……

“飞碟!飞碟!”有人突然惊叫起来,沉寂的舱内瞬间又沸腾了。临窗的乘客纷纷贴在舱窗上朝外凝望,唯独玄小童一把关上窗盖,扭头趴在我的肩上,我下意识地将他紧紧抱住,恐惧填膺。

难道我要死在这架飞机上了?那道金光是什么?真的是飞碟吗?还没来得及多想,那道金光猛地炸散成几十束炽白的亮光,刺得我泪水直流,睁不开眼。

机舱内惊呼如鼎沸,接着飞机猛烈地摇晃起来,越转越快,仿佛随着那轮金光在空中旋转。头顶的行李架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几个箱子、手提包滑了下来,不知道撞在谁的身上,尖叫四起。

接着有听一声轰隆巨响,眼前亮白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等到视野回复漆黑时,机身也慢慢平稳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头顶的阅读灯一盏盏亮起来,广播也恢复正常了。舱窗外虽然仍是乌云密布,偶尔还会亮起一道电光,但比起刚才世界末日似的恐怖景象己经算是冰火两重天了。

乘务员让我们坐在原位,扣紧安全带,不要离开。每个人都惊魂未定,面面相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转头一看,冷汗霎时全冒了出来。

玄小童呢?他怎么不见了?

※※※

旁边的座位空空荡荡,玄小童竟然凭空消失了!从那道金光出现到现在最多三五分钟,我明明一直抱着他,就算刚才震动时松开了,他也不可能在飞机颠簸旋转的状态下,从我身边挤出去而毫无所察。

我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四处眺望,又大步朝洗手间奔去。空姐拦住我:“先生,前方可能还有气流,麻烦您回到座位坐好。”我一着急,大声地叫了出来:“有人不见了,大家快帮忙找找!”

乘客们转头四顾,纷纷表示没有发现异常。更奇怪的是,空姐查看了飞机上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事先已经关闭的洗手间,也没有看见玄小童的踪影。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无端端在飞机上消失?我不相信乘务员告诉我的搜寻结果,坚称人命关天,要她们再仔细找一遍,并要求他们打开行李舱,让我进去看看。

乘务员们劝说无果,只好由乘务长陪同我进入行李舱转了一圈,依旧没有任何收获。

他就像是在这三万英尺的高空突然蒸发了。

“丁先生,”最后,乘务长将信将疑地问我,“本次航班没有名叫玄小童的乘客。你确定身边确实坐了人吗?会不会因为刚才的突发事故,让你……让你将上次的飞行的记忆与今天混淆了?”

乘客们交头接耳地看着我,低声议论,估计都把我当成精神病了。

我又急又气,飞快地画了一张玄小童的速写,给空姐和邻座的乘客辨认:“飞机起飞后,他一直在和我聊天,叫了两份早餐,三杯可乐和一杯橙汁,你们难道都没印象了吗?”

几个空姐迷惑地互相对望,神情茫然。

邻座的老头更绝,居然冒出一句:“年轻人,一上飞机,我就看你对着空气气自自语,还和我老伴打赌,说你到底是背台词的演贝员呢,还是神经……”

“我说不是神经病!”旁边的太拍了他一下,冲我慈祥地说,“小伙了,被女朋人甩了吧?下了飞机打个电话,好好和她道个歉,是你的跑不了,甭着急!”

我被堵得块垒郁结,哑口无言。

这时我才想起,和玄小童聊了一个多小时,几乎都在说我自己的事儿。关于他,除了从小父母离异、孤身去找姥爷外一无所知,就连他的名字都可能只是小名儿,否则乘客名单里也不至于找不着了。再这么无凭无据地坚持下去,估计他们得联系精神病院了,我只好郁闷地坐回位子。

难道我大白天撞了?还是真的出现了幻觉?但他甜美的笑容、银铃般的声音,包括身上的香水味和体温,都那么真实,绝对不可能是我臆想出来的。仔细回想着发生过的一切,却找不着任何合理的解释,我脊背上一阵阵发凉。

舱窗外还是一片黑暗,乌云飞掠。玻璃映照着我的脸,时隐时现。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伪装成夏董的神秘人说的话,“千万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最会欺骗自己。”

※※※

过了十几分钟,乌云越来越薄,舱窗外已能看见一片蓝天。广播里传来机长的声音,告诉我们飞机已远离气流和雷雨云,不用担心。舱内顿时响起一片欢呼与掌声。

然而还没高兴多久,又听见有人尖叫起来:“你们看,下血是什么?”我朝窗外往下望,呼吸骤然顿止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围惊呼四起,整个机舱瞬间又陷入震骇与恐慌之中。

下方那茫茫云海上,露出了几个尖尖的金字塔,被阳光一照,灿灿如黄金。云涛滚滚奔腾,时开时合,仔细凝望,就能发现那几个“金字塔”居然是雪山的峰顶!

飞机是从上海飞往北京的,途中怎么会有雪山?最近的雪山也在青藏高原一即使从上海机场出发,立即朝西飞,也要三个小时才能到达西宁,现在不过一个半小时,又怎么可能看见雪山?

还没来得及多想,飞机突然一沉,又开始猛烈震动起来。这次震动比先前更加厉害,就像有个无形的巨手抓住了机尾,上下左右地挥甩摇动。

行李架上的箱包全都飞了出来,哐当乱撞。我紧紧地抓握着扶手,整个人像要被颠散架了。几个没绑安全带的乘客大叫着脱甩而出,有的撞上舱顶,有的和其他乘客抱在一起,还有的紧紧抓住座椅,连喊救命。

天旋地转,飞机摇摆着急剧下沉,穿过茫茫云雾,朝最近的雪山飞速撞去。广播里沙沙作响,什么也听不清了,惊叫声,哭喊声、咒骂声连成一片。氧气罩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左摇右晃。

这次的恐惧比之前来得更加猛烈,更加锐利。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右手中指突然箍紧,就像有闪电从指节劈入心底,接着个身痉挛,像是一寸寸地炸裂开来了,疼得我满头大汗,泪水直涌。

我模模糊糊地看见身上鼓起了两厘米高的绿光,火焰似的起伏跳动。起初还以为是幻觉,但随着飞机的震动,绿光鼓舞得越来越厉害,皮肤龟裂似的泛起一片片白鳞,火烧火燎。

混乱中,机顶上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被什么巨物砸中,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密集如冰雹。

我朝窗外一看,汗毛全竖了起来。

鹰鹫!数以百计的鹰鹫正黑压压地从上空俯冲而下,发疯似的朝机舱撞来,血肉飞溅,前赴后继。如果在电影里看见这一幕,我可能还会联想到“愤怒的小鸟”,感到滑稽可笑,但那时只觉得深入骨髓的恐怖。

藏人崇尚天葬,这些鹰鹫是专吃人尸体的“神鸟”,它们能顺着气流飞上万米高空,有时能和飞机达到同一高度。但要在这么高的地方同时见到数百只鹫鸟,并且还列队攻击一艘客机,这就未免太诡异了。

“啪”一只鹫鸟猛撞在舱窗上,血污四溢,外层玻璃应声迸裂。我的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还没等我叫出声,鸟尸沿着舱壳滑向机翼,凌空打了几个转儿,不偏不倚地飞向引擎……

“轰!”涡轮喷出六七米长的火焰,黑烟滚滚。机身猛地一震,几乎被掀得倒翻过来,舱内炸了锅似的惊呼乱叫。

接着又听见“哐啷”一声脆响,可能是被爆炸的冲击波击撞,我左侧原已迸裂的舷窗彻底炸碎开来了。

狂风大作,我呼吸一滞,像被漩涡卷溺,猛地朝窗口拔去。如果不是安全带绑着,肯定已经被甩飞到了万丈高空中。

机舱内外的压差太大了,我的头紧挨着窗口,头发、衣服,甚至包括脸上的皮肉都在簌簌乱抖,睁不开眼睛,无法呼吸。箱子、皮包、眼镜……各种各样的行李与小物件被气旋吸卷,全都朝我这里飞了过来,接二连三地撞在我的头上、身上,绿光鼓舞,却感觉不到疼痛。

寒风凛冽,头顶上、额鼻上很快就结了一层薄霜。我双手乱抓,将氧气罩盖在自己的口鼻上,猛吸了几口氧气,脑了算清醒过来。

蓝天旋转,雪山摇摆,失控的飞机正朝着一座巍峨的冰峰撞去。下面云雾缭绕,隐隐能看到冰雪覆盖的连绵山脉和绿色高原。这几座雪山至少有几千米高,就算飞机撞击时没死透,摔下去也变成稀泥了。

3千米……2千米……1千米……800米……300米……距离雪山越来越近,就连冰峰上的缝隙也看得一清二楚了。我头顶发麻,闭上眼睛,心想这回可真是死定了,早知道这样,登机前就该给爸妈再打一通电话……

耳边尽是呼啸的狂风与机舱内凄烈的尖叫,就在我以为必死的瞬间,飞机突然一震,好像朝右转弯了,接着听见一片欢呼与号哭声。

我睁眼一看,舷窗外冰峰倒掠,飞机竟然擦着雪山飞过去了!

舱内的欢呼声还没落定,很快又变成了惊叫。飞机前方一两千米外,是一大片高耸的雪峰,目测判断,山顶至少比飞机高了近一千米。要想在这么短的距离,操纵着失控的飞机拉升越过顶峰,简直就是做梦。

飞机一震,急速倾斜着朝右转弯。难道驾驶员还想再来一遍擦身而过的死亡之吻?巨大的气旋差点将我从安全带内拔出来了。我左手顶住舷窗边框,右手紧紧捂住氧气罩,紧张得快要憋爆开来。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一幅难以置信的奇诡画面。

距离我二十几米远、靠近前方驾驶室的机舱外,竟然趴伏着一个人!

那人双手双脚就像长了吸盘,一点一点地贴着舱壳匍匐爬行,接着突然朝下凌空翻转,双手猛地拍在机身左下沿。飞机一震,朝右上方掀了起来急速右转。他反复翻身拍了几遍,机头己向着右上方拨转了近70度。

难道是他在控制着飞机转向?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连氧气罩从手里脱落都没察觉。

雪山越来越近,飞机急速旋转,擦着第一座冰峰飞了过去,接着是第二座、第三座……每从鬼门关经过一次,舱内就爆发出一片分不出是哭是笑的尖叫。等到飞机从最后一座雪峰旁边划过,沿着壑谷朝高原上冲去时,所有人都已经叫得歇斯底里,形同发疯。

但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

或许是机翼擦过雪峰时碰到了冰壁,“轰”的一声巨响,雪崩滚滚,冰石铺天撞落,转眼就在周围雪山间引发了多米诺效应。朝后上方望去,一团团雪浪高达几百米,层层喷涌,重重塌落,狂潮似的沿着山坡席卷而下。

无数的冰块砸落在飞机上,机身剧烈震动,撞落雪坡。我只听见雷鸣似的连声巨响,眼前一红,火焰冲天喷涌,机尾、右侧机翼全都炸断了。接着便听见震耳欲聋的轰鸣与惊呼、惨叫,整个人似乎被高高地掀飞到了半空,然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

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低声说话,我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重如千钧。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了,或者醒了又睡了。仿佛又过了很久,听到“嘟——嘟——”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想要移动下身体,却觉得浑身剧痛,连手都抬不起来。

我慢慢睁开双眼,亮光刺目,视野模糊,过了一会儿才逐渐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