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了神秘人说的那句话,“千万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最会欺自己”。

家具是死的,怎么可能会自己移动?相由心生,都是自己吓自己。我苦笑着揉揉鼻子,点燃壁炉里的木柴。炉火熊熊,全身顿时暖了不少。我脱下套头衫和牛仔裤,拧干铺在炉边的椅子上,又我了条毛巾,坐在炉边的地毯上搓干头发。

玄小童提灯下来,瞥见我,突然尖叫一声,朝后退了好几步。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看见了什么东西,急忙跳起身,握着拨火棍转头四望。

“你……你干吗呀!快把衣服穿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灯火映照,玄小童的脸红得像苹果,跺了跺脚,别着头不敢看我。

我一愣,才知道他是害羞,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怕什么呀,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又不是同性恋。穿着湿衣服容易感冒,来来来,你也脱了一起烤烤火,烘干了穿着才舒服。”

“谁说我怕呀?”玄小童冷笑着坐到炉边,接过我递给他的毛巾,“我这是文明。哪像你,搓衣板似的还自曝其短,没事儿讨丑献。”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嘴硬脸皮薄,完全没了刚才在溪里和我血战到底的气势,视线刚扫过我的身体,又急忙转移开去。我故意逗他,摆了几个健美运动员的造型,用倍儿深沉富有磁性的声音慢慢地说:“别说哥瘦,哥有肌肉;别说哥丑,哥很温柔……”

“得得得,怕了你啦!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是艺术家。”玄小童一把将毛巾砸在我头上,转身背对着我坐在壁炉边,任我怎么逗他也不理。

“真的生气啦?”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将毛巾披在身上,捅了捅他的肩膀。虽说和他已经越来越熟稔,但这玩笑看来还是有些狎昵过头了。他扭了扭身体,依旧没理我。

“你姥爷呢?找到什么消息没?比如纸条、信笺什么的。”我坐到他旁边,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

玄小童抱着腿坐着,怔怔地望着炉火,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睫毛一颤,眼眶里突然涌出一滴泪珠,倏地滑落脸颊。

“好啦好啦,是我错了,我不该乱开玩笑。”被他这么一哭,我立刻慌了手脚,连忙抓起毛巾去擦他的泪水。

玄小童似乎更难过了,把头埋在膝盖上,抽抽搭搭地哭着,肩头不住地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说:“姥爷,他……他……我再也看不见他啦,再也……再也看不见我妈了!”说到最后一句,更是放声大哭。

我这才明白他是为此难过,想起爸妈,心有戚戚,差点也要掉下眼泪。想要安慰他,一时间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伸手将他拉到怀里,轻轻地拍打他的肩背。

玄小童的身子陡然僵硬了一下,仿佛想要挣脱,又渐渐地软了下来。他低着头,蜷着身,湿漉漉的头发顶在我的臂弯,滚烫的泪水一颗颗滴落在我身上。

风声呼啸,壁炉里的火噼噼啪啪地响着,我们就像两只冬天里相互依偎取暖的流浪猫,各怀心事,半天没有说话。炉火与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映在地毯上,跳跃摇晃。

我心里一酸,涌起难以描述的异样感觉。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有人一见如故,有人对面不识。对于所有的亲戚朋友来说,“丁洛河”已经死了,我只是个陌生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能认得我,并乐于和我嬉闹同行的,或许就只剩下这个认识不久的男孩了。他是我最后与最初的朋友,也是让我觉得“自己”还是“自己”的唯一证明。或许正因为这样,我才与他有如旧交,这么亲密。

“丁大哥,谢谢你陪我到这儿,”玄小童轻轻地挣开我,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早就猜到姥爷不在这里啦,但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凡事总得试一试不是?”

“我还以为你要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呢,”我怕他伤心,笑着岔开话题,揉了揉肚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本好汉饿了,屋里有什么好吃的没?”

话一出口,立刻觉得自己太傻了。这幢木屋蛛网纵横,灰尘厚布,少说也空置了三五年,就算有罐头也变质了。

“你想吃什么?肉眼牛排?鹅肝煎金枪鱼?还是松茸火腿意大利面?”玄小童不以为意地朝厨房走去,忽然扫了一眼周围,“咦”了一声,“你搬过家具了?你怎么知道厅里原来是这样布置的?”

我脑子“嗡”的一响,鸡皮疙瘩全冒了起来。难道这儿真的闹鬼?

“吓到你了吧?”玄小童看见我脸色大变,忍不住拍手格格大笑起来,“我小时候刚到这儿时也被吓得够呛。我姥爷说,这是因为这栋房子所处的地方电磁场异常,如果人脑的电磁波恰好和它发生共振,就会产生一种神奇的作用力,家具会顺着你的意念移来移去,叫做波尔……”

“波尔代热斯现象。”我微微松了口气,这是西方科学家热衷研究的一种超自然现象,我虽然在探索频道看过不少这方面的实例,但与亲眼目睹又完全不同。难道这些家具真的是受到我脑电波与潜意识驱使,瞬间重新摆放?仍然有点将信将疑。

“这说明你的脑电波和我的脑电波属于同一频道。这幢房子神奇的地方还有好多呢,比如积水不腐,木头不蠹,钉子、铲子、锅具永不生锈……”玄小童己经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失落与难过,打开柜子,将一块新鲜红嫩的牛肉丢在操作台上,嫣然一笑,“又比如牛肉不用冰冻,也绝不变质。”

※※※

烛火跳跃,留声机里放着一支不知名的法语歌曲,刀又在雪白的瓷盘上切割着牛排,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没想到你年纪这么小,厨艺这么好。等哥哥我有钱了,赞助你在使馆区开家馆子,羞臊羞臊那帮夷蛮老外。”牛排果然新鲜得就像是刚切下来的,烤的火候恰到好处,嚼在嘴里脂香四溢,美不可言,我接连塞了两块,赞不绝口。

“那可不成,本姑……本公子的手艺千金不卖,不是谁想尝就能尝到的,得我高兴才行。”玄小童放下刀叉,端着水晶杯浅啜了一口红葡萄酒,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烛光,脸上酡红娇艳,眼睛也水汪汪的像个姑娘。

我心里莫名地一跳,心想,幸好你不是个姑娘,否则我就得误会啦。不知为什么,一时竟不敢和他四目交对。一边将土豆泥和着牛肉往嘴里送,一边假装欣赏墙壁上的肖像画:“这些画都是你姥爷画的吗?”

“我姥爷哪有这本事呀。”玄小童“嗤”地一笑,托着腮帮子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似乎看我狼吞虎咽比自己吃还有滋味儿,“这些肖像画上的人,都是我的姥爷、太姥爷、太太姥爷,以及太太姥爷的爷爷,太爷爷……往上数能数到盘古开天辟地那会儿。”

“嗬,盘古那会儿就有人为你们画油画啦?那这画得好好藏着,放苏富比上拍卖,指不定能毙了元青花。”我含糊不清地嚼着牛排,巡视着墙上一张张油画。玄小童姥爷年轻时的肖像非常漂亮,男生女相,和他有六七分相似。

目光移转,扫到拐角暗影里的一幅肖像画,我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响,浑身汗毛全都立了起来。

那幅画上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俊秀男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似笑非笑,除了隐隐透着的几分邪气,就像是和我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竟然就是苏晴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中、和山本五十六一起站在梵高“春夜星空图”前的无名氏!

山风穿过餐厅,刮得灯火明明灭灭地摇曳着,我的颈后一阵阵发凉。画上的男人仿佛正死死地盯我,似笑非笑,在那阴晴不定的光影里,显得格外阴森诡谲。

玄小顺着我的眼光望去,也一下愣住了,看了我一眼,站起身上上下下地打着那幅确,似乎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上的人会和我这么相像。

“他是谁?也是你的姥爷的亲戚吗?”我心里扑通剧跳,嗓子突然干哑了。

我的人生之所以发生突变,是因为苏晴买了我的画。她买我画的原因,除了那四幅《四季·光年》和梵高绝笔惊人相似之外,还因为油画上的这个男人,这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无名氏。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有两点是肯定的:第一,他就算不是我的直系亲属,也一定和我有某种神秘的关联;第二,他一定关系到某个惊人的历史秘密,这个秘密与梵高的《最后一年》有关,甚至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全面爆发有关。

如果这人是玄小童的祖辈,那么是否意味着玄小童家族和我也有某种渊源,甚至是血缘上的关联?我一直苦苦想要找寻的答案是否就在这幅画上?或者,就在这幢荒废已久的木屋里?

“画上没有注明身份,不知道是谁,应该不是我们华家的长辈……奇怪,我在这儿来来回回走过N遍,怎么从来没注意到有这幅画?”玄小童歪着头凝视画像,突然狐疑地横了我一眼,“老实交代,是不是刚才你趁我上楼时,偷偷地将自画像挂在这儿吓唬我的?”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走到画像边。他说的没错,其他肖像画上都有当事人的名字,唯独这幅只潦草地写了一个日期与画家的签名。再仔细看看日期,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再次冒了起来。

这幅画竟然完工于1941年的12月1日,和我在上海葵画廊见到的此人与山本五十六的合影照,正好是同一天!这究竟只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另有玄机?

“真不是你画的?”玄小童转过头嫣然一笑,“哈!天底下居然有长得这么像的人,而且一个挂在我家墙上,一个又让我给撞上了,你说这得是什么概率呀。难怪,难怪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这么眼熟。”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胸膺如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浩渺宇宙无序中的有序、偶然下的必然。比如这个长得和我极为相像的男人,比如我画出绝似梵高《最后一年》的作品,比如我和她的相遇,比如我们来到这幢木屋,比如我们一起经历和即将经历的一切……只是那时我们还不明白。

第七幕 秘密

压迫着我的,到底是我那想要外出的灵魂呢,

还是那世界的灵魂,敲击着我的心门想要进来?

——泰戈尔

半夜冻醒时,口干舌燥,壁炉里的火己经快熄灭了。山上阴冷,比山下温度低了至少十度,尤其到了夜里,简直就像是两个季节。

玄小童抱着圆枕蜷在沙发里,头发凌乱,毯子被他蹬到了脚下,不知梦见了什么,蹙着眉头,脸颊潮红,额上、鼻尖上尽是细细的汗珠。

我用毛巾帮他擦汗时,他睫毛一颤,突然轻轻地叫了两声妈妈,然后眉头才地舒展开来。

我心里针扎似的一阵刺痛,想起爸妈,不知道他们此刻是否也梦见了我?人生如梦,亦幻亦真,他们在梦里,而我却在梦外。

玄小童额头微烫,手脚却有点儿冰凉,估计是因为逞强,之前没有脱下湿衣服烘干,被寒气侵着了。我给他披上毯子,又往壁炉里加了几根干柴,提着煤油灯到厨房里找水喝。

厨房的窗子正对南边,月光照得雪亮。我在角落里意外地发现了一整箱的啤酒,启开盖子灌了几大口。入口清冽回甘,味道不错。看了看商标,是日本的牌子,包装有点儿奇怪,像是很久以前的……再看了下生产日期,吓了一大跳。

这啤酒居然是1941年的8月23日出厂的。啤酒的保质期最多一两年,久了细菌繁殖,浑浊不堪。手里这瓶酒历经70年却清澈如新,喝起来也没有任何异味。看来玄小童说得没错,这栋房子的确有超乎想象的防腐魔力。

“咚——”

“咚——”

“咚——”

墙角的鎏金大摆钟突然响起来了,每撞一声,我全身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震,那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又骤然涌上心头。煤油灯急剧摇曳着,万千幻影从我眼前疾掠而过,笑声、低语声、喧哗声如潮水似的四面八方冲击着我的耳膜。

“咚——”那些幻影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强烈,当摆钟敲响第十二声时,四周猛然变得亮堂起来。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音乐骤起,震耳欲聋,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眼前的一切突然全都变化了,我就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破旧的厨房焕然一新,大理石的操作台上摆满了各种洋酒、寿司刺身与水果冷食。

周围多了六七个厨师与侍者,正高声呼喝,忙碌穿梭,陆续从烤箱里端出牛排、鹅肝、金枪鱼,切割分盘,浓香扑鼻。

厅里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烛台、水晶灯、台灯交相辉映。炉火熊熊,蜷卧在沙发里的玄小童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左拥右抱的男人,背对着我,举杯与他对面的人遥遥致意。

周围全是盛装华服的男男女女,有的在品尝美食,有的随着音乐旋转起舞,有的交盏接耳,不时发出阵阵笑声……破败昏暗的木屋竟在这短短一瞬间,变得富丽堂皇,门庭若市!

我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闭上眼甩了甩头,但当我重新睁开眼时,人影缤纷,喧哗依旧。

“Excuse me.”一个侍者端着一盘酒朝我大步走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朝左退让,绚光一晃,他竟然从我臂膀上“穿”了过去。

撞鬼了?我愣了一下,浑身冷汗直冒。伸手去抓操作台上的白兰地酒瓶,光影浮动,五指果然攥了个空。我不太相信鬼魂,宁可认为这一切都是幻觉。但如果是幻觉,为什么连声音、气味、触觉……也如此真实?

“各位,”四周骤然安静下来,沙发上的男人站起身,高举酒杯,“让我们向战无不胜的大日本帝国海军致敬,向山本将军致敬,祝他此行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所有人都举起酒杯,高声附应。

一个穿着日本军装的光头男人从壁炉边站了起来,微微点了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的左手缺了中指、食指,眼神阴鸷,不苟言笑,像在哪里见过……山本五十六!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竟然就是偷袭美国珍珠港的“太平洋之鹫”山本五十六,就连这身装扮都和那天苏晴给我看的照片里一模一样……

我心里一跳,猛地转过头,墙上的日历赫然写着1941年12月1日,正是那张照片拍摄的日子,也正是墙上那张无名氏的肖像完工的日期!

“中国有句老话:‘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色,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香’,”山本五十六用生硬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俞先生,两年前,我就己经抱着必死之念,要为至上大道杀身成仁。谢谢你送我的这个礼物,帮我下了决心。”

沙发的男人转过身,带头鼓掌,灯光照在他玩世不恭的笑脸上,耀耀生辉。油亮齐整的头发、大眼睛、斜挑的眉梢、尖尖的下巴……果然是他,那个就像是我克隆出来的无名氏!

我胸腔里像被什么堵住了,除了惊疑、骇异,更多的还是失望与愤怒。苏晴给我看此人与山本的合照时,我就担心他是个汉奸,不愿和他扯上关联。但以“眼前”的景象来看,这位“俞先生”不但是个汉奸,而且似乎还是汉奸里的领袖。

厅里掌声四起,夹杂着叫好声与笑声。山本五十六与“俞先生”握了握手,带着几位日本军官匆匆告退。厅里人流穿梭,歌舞翩翩,很快又恢复为刚才热闹的景象。

我心里的惊怖慢慢消散,己经隐隐明白眼前幻景的由来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痴迷于搜罗世界各地的闹鬼现象,比如英国“无头皇后”的布利克林庄园、柴郡班克·米尔纺的鬼魂纱场、苏格兰的爱丁堡城堡……甚至美国白宫,经常能看到死了几百年的人物;又比如美国南北战争时的葛底斯堡,以及二战时期的许多战场,至今还能经常看到鬼魂,听到炮轰、枪击与惨叫哭号,栩栩如生。

根据科学家的研究分析,“闹鬼”的原因,通常是因为这些地方磁场强大,存在着异常的电磁波动,就像摄像机似的,将当时发生的事情完完本本地“录制”了下来,然后在某种特定的情形下,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如果人脑的电波正好与这个环境的磁场契合,就能看到这种奇特的“录像”。

就如玄小童所说,这幢木屋坐落在极为特殊的磁场里,所以存放了几年的牛肉丝毫没有变质,七十年前的啤酒还能新鲜如昨。我的脑电波既然能与这里的电磁场共振,移动家具,自然也可能接收到七十年前发生在这儿的一幕幕“录像”,尤其是当我抚摩了这里的家具等“介质”,喝了这瓶七十年前的啤酒,又听见了当时的钟声之后……

※※※

眼前的幻景仍在继续。

那位“俞先生”送完山本五十六后,端着酒杯与一个白发老头并肩朝厅侧的长廊走去。

我定了定神,接连从翩翩起舞的宾客身上“穿过”,跟随在那两人身后,进了一间很大的书房。房间密封性很好,关上门后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四壁全是连至天花板的书架,垒满了书。中央放了一个画架,架上正是那张即将完工的“俞先生”的肖像画。

“大功告成!”“俞先生”仰头将红酒一饮而尽,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扶着画架对面的沙发虚脱似的坐了下来,“六天,再过六天,日本就将偷袭珍珠港,美国必将正式宣战。唯一可惜的是,我无法亲眼看到了。”

“军统己经将破译的电码发给美国,山本这次应该会吃一鼻子灰的。”白发老头拿起画笔和颜料盒,在画布上继续涂抹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