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小童欢呼一声,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拉了上去。我眯着双眼环顾四周,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群山起伏,长城蜿蜒,我们竟然在一座烽火台上!

第八幕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李商隐

群山起伏,长城蜿蜒,上方是无边无的夜空,缀满了灿灿星斗。

我们站在最高的一座烽火台上,就像站在世界的尽头。北边的石墙己经崩塌,南侧的墙体基本完好。大风吹来,每个孔洞都在发出尖说的啸吼,仿佛在倾诉着几千年来的风雨沧桑。

天空离我们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星辰。整个世界都在我们的脚底铺展延伸,西边群山之外,我隐约能看见千点万点闪烁的灯火,那是彻未眠的北京城。

关山万里,星汉无垠,我被眼前壮丽的景象震住了。死里逃生,又经历了那条嵌满怪物尸体的神秘甬道,看见这么美的夜景,尘心尽涤,简直就像是在做梦,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玄小童发丝飞舞,转过头粲然一笑:“这是我姥爷和我的秘密花园,除了我们,就只有你来过。”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和喜悦。这座烽火楼坐落在孤零零的山头,西边连接的长城全都崩塌了,东边的那段还残留了一些废墟,沿着陡峭险峻的山脊,断断续续地连向几百米外的另一烽火台,这么险要的野长城,比望京楼和仙女楼高峻难攀得多了,一不小心就摔得的身碎骨,别说游客,景区的安保人员也不敢爬上来。

“你说,天上的星星像不像一条长城?”玄小童仰望着银河,对我说,“1989年,天文学家玛格丽特·杰勒和约翰·修兹劳在研究一万五千个恒星系的分布时,发现星系与星系团的分布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均匀,而是连结成条状结构。我姥爷说,他们所标示出来的那条‘星系长城’,离我们的银河系足足有两亿光年远。它有五亿光年长、三亿光年宽,并且有一千五百万光年那么厚。地球上的长城,就是照着天上建的。”

我心里一跳,隐隐约约想起了些什么。五亿光年长、三亿光年宽……那是什么概念?想起宇宙的广袤无边,与自己的微小,心里又是一阵茫然的恐惧。

“丁大哥,你看星空的时候,会不会感到害怕?”玄小童的话让我陡然一震,他侧过头凝视着我,微微一笑,“我特别怕,但越怕又越想看。每次看星空时,总觉得自己这么渺小,小得根本不值一提。我总会反反复复地想,繁星如海,而我只是一粒孤独的尘埃,在我之前,宇宙就已经亘古存在,在我之后,也会继续存在。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问姥爷,姥爷没法回答。他说这个世界从古到今有过那么多的聪明人,他们全都无法回答。”

我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胸膺如堵,却没法给他任何安慰。突然明白在溪谷里,他为什么会提起姥爷说的那句话了,“每个人都是一颗迷失在银河里的星辰,如果你看到流星划过,那就说明它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然而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命运就像万有引力,即便是最绚烂夺目的流星,也只能在宇宙既定的轨迹中飞行。

※※※

山顶的风越来越大,刮得我寒毛尽乍。玄小童又蹦又跳,呵着气搓着手掌御寒。

我从背包里拎出备用的衣服,披在他身上。

玄小童笑着说:“不如我们生火取暖吧,反正这儿有现成的木柴干草,等起了烽烟,说不定还有人来救我们下山,一举两得”没等我回答,又摇了摇头,“不成,不成,如果大巴上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司马台己经被国安局封锁戒严,咱们烧起烽火,那不等于自投罗网吗?唉,真扫兴。”

我沿着墙壁四下俯瞰。烽火台修筑在陡峭的山头,南、北、西三面悬崖如削,以我现有的登山绳和工具,根本没法攀爬下去。

东边连着一条又尖又窄的山脊,原先的城墙几乎全都崩塌了,只留下几敦基台,最宽的地方目测大约也只有一两米,要想从这段山脊匍匐着爬到最近的烽火台,除了勇气和能耐之外,还得祈祷好运气,别被横向的狂风刮得摔下山崖。实在不行,就只好原路返回了。等到木屋的火势完全熄灭后,或许还能再从地下室里钻出去。

但想起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幕可怕情景,我又不由打了个寒噤,不知道那成千上万的疯猫火鸟还会不会在那儿等着我们?

我取出手机,打开卫星定位软件,想查清所处的位置。当我看见显示的坐标时头顶像波雷电劈中,全身猛地僵住了。

40°40′27″,117°27′02″……

这里竟然就是神秘人在iPod上留给我的指示坐标!

迄今为止,神秘人告诉我的每一句话都藏有深意,他指引我来到这个地点,说明这个坐标肯定是解开所有困惑我谜题的关键。

“小童,你姥爷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儿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或者……有什么秘密的暗室?”我强捺住激动与急剧的心跳,一边问他,一边趴在地上敲打每一块地砖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空心的通道入口。

玄小童摇了摇头,“没听说过。姥爷只说这儿是我和他的秘密花园,除了……”玄小童脸上忽然微微一红,“除了特别要好的朋友,都不能带到这儿……”

话还没说完,西边突然传来“突突突突”的轰鸣声,一架墨绿色的直升机正越过层峦叠嶂的山头,朝着我们这里急速飞来。

“下面的人听着,原地站立,不许妄动,否则格杀勿论!”我刚想掀起石板,重新钻回甬道,一连梭的子弹己经密集地打在前方,火星乱迸,只好举起双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狂风鼓舞,尘土飞扬。直升机在我们头顶盘旋,垂下了一条绳梯,过不一会儿,爬下来两个荷枪实弹的特警,端着枪警惕地打量我们。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擅自闯入军事禁地?”右边的矮个儿特警举起枪对准我,厉声喝问。

“这儿不是旅游改造区吗,怎么变成了军事禁地?”我正想说自己是画家,来这儿写生的,玄小童己经抢着反问了,“这么说传言是真的了?我们是报社的记者,听说司马台出现了外星人,特地来采访证实的……”

“住口!”矮个儿特警脸色骤变,将枪口对准玄小童,“什么外星人,胡说八道!你们都听谁说的?”

我心里一凛,看他们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难道村民说的是真的?难道这儿真的出现了陨石、飞碟与外星生物?我急忙挡在玄小童身前,苦笑着说:“警官,小孩子道听途说,您别见怪,我们就是来这儿登山露营的,景区被封了,只好爬野长城。”

两个特警狐疑地打量着我,矮个儿特警冷冷地说:“我谅报社也不敢招收童工。你的脸挺熟的,是这儿的居民吗?叫什么名字?这小子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弟弟,刚上初三。”我顺口胡编了两个名字。玄小童瞟了我一眼,撅了撅嘴,不知道是不满意我给他取的名字呢,还是编排的兄弟关系。

“等等!”左边的那位高个特警似乎认出我了,绕着我们走了两圈,激动地拨出对讲机,大声地重复,“009号的疑犯!009号疑犯!我们找到009号疑犯了!Over”

“收到,请报告你们的位置,Over。”对讲机里传来沙沙的声音。

“我们在……”高个特警看了看定位仅,刚想回答,对讲机突然传出一阵噪音,似乎受到了极大的磁场干抚,就连定位仪的数据也全部消失了,他愕然地看了看同伴,仰头大声呼唤百升机,让他们向总部报告方位。

直升机左摇右晃,突然失控似的冲天倒飞,就像所了线的风筝似的,在空中跌宕乱舞,急速向东边的山脊。

“轰”的一声巨震,火光冲天,整片山的山岭都似乎要崩塌了,我下意识地抱住玄小童,将他护在了身下,那两个特警也趔趄伏倒在地。

隆隆之声在群山间回荡,过了好久才慢慢平息。

当我抬起头时,脑子里“嗡”地一响,一年前的奇异星空突然又出境了!一团团星云漩涡似的离心飞甩,整个夜空就像是梵高的《星月夜》,流动着五颜六色的魂丽光彩,美得让人眩晕。

“你看见了没有?”我呼吸窒堵,连指尖也不由自主地颤抖,忍不住轻轻地捅了捅怀里的玄小童。

“看见什么?”玄小童睁大眼睛,不解地问我。

等我转头再望时,激动立即变成了失望。星汉璀璨,历历分明,一切又瞬间恢复了原样。这一切究竟只是我刹那的幻觉,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看见的“真相”?

两个特警惊魂未定地爬了起来,看了看崩了半边的山脊,又看了看我们,用枪指着我,厉声喝问:“你们还有什么同党?快叫他们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跳,忽然想起神秘人在西藏雪山上打落两架直升机的超人壮举,难道是他在暗中保护我?否则对讲机怎么会受到干扰,直升机又怎么会好端端地自行撞毁在山岭上?忍不住四下张望。

那两个特警互相使了眼色,一齐端起枪对准玄小童:“我们数到三,再不给我出来,就先崩了这小子!一……二……”

看他们紧扣扳机的神态,知道不是在虚张声势,我心里一沉,那一瞬间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的力气,竟然拖着受伤的腿凌空翻身,一记旋风脚,重重地踹在高个特警的胸口,将他踢得仰面摔飞出去。接着顺势扳住矮个儿特警的枪管,奋力朝下旋转,“哒哒哒哒……”子弹打入砖地,扫过他的脚背,矮个儿特警惨叫一声,抱着脚在地上翻滚。

高个特警踉跄起身,迅速从腰间拔出手枪,想要瞄准我,又犹豫了一下,转而朝玄小童开了两枪。

两枪都差了毫厘,打在箭垛上,砖石炸裂。

相隔太远,我来不及去扑夺他的手枪,眼看他又要开第三枪,热血全都涌到了头顶,不顾一切地转身扑挡在玄小童身上。

“砰!”枪声和玄小童的尖叫同时响起,我后背一热,仿佛受到无形巨力的推送,猛的撞在了塌了半边的城墙上,翻身滚了出去,朝着一千多米深的悬崖急速摔落……

※※※

耳边风声呼啸,飞速下坠,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肩膀已经重重地撞在了额木板之类的硬物上,痛的眼冒金星,接着“啪啪”连声,又不知接连撞折了几块木板,后背的伤口像要炸开来了,眼前一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恢复意识,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体,突然觉得后背一阵撕心的剧痛,冷汗直涌。

“别动,正在给你清理伤口呢。”听到玄小童清脆的声音,顿时让我安心了不少,我徐徐睁开眼睛,寒毛直乍,大叫一声,差点滚了下去。

下面空空荡荡,是几百米深的悬崖,而我竟然趴在一个悬空的棺材上!

再往下看去,更是头皮发麻,彻底清醒了过来。悬崖凹凹凸凸,被月光照得雪亮,石壁上高低交错地安嵌着大小上千具棺材。每具棺材都刷着鲜艳的红漆,棺头的位置画了一黑一白两条蛇,相互交缠,非常醒目。

我身底下趴着的这具棺材,至少长四米,宽一米五,一半嵌在石崖的洞隙里,另一半露在空中。棺头的木盖被我从上空摔落时砸裂了,露出里面的骷髅头,头顶还剩了几十根稀稀落落的黄毛,黑洞洞的眼窝恰好对着我,好像正在龇牙怪笑。

悬棺是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神秘的墓葬方式,福建、江西、四川、云南等地都有,我去武夷山写生时就曾经见过,北方这是第一次看见。但不论是哪一种,棺材通常都是横着架在悬崖上,或者横向嵌在石缝里,从没像这样,竖着一半卡在岩缝中,一半撅在悬崖外。

我转过头,朝上瞄了一眼,从这儿到崖顶的烽火台约有六十多米高,上方崖壁也密密麻麻嵌了几百具悬棺,其中十几具断成了两截,显然是我从上方坠落时,接连撞在这些棺材上的结果。

如果不是这些造型独特的巨大悬棺,我可能早已经摔成肉泥了,冷汗涔涔,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害怕。

“缺德的艺术家哥哥,你的命真大,死人都抢着救你。”玄小童盘腿坐在我边上,麻利地穿针引线,给我缝着背上的枪伤,叹了口气,“这子弹要再往右偏两厘米,你就可以和下面这位骷髅新娘同棺合葬啦。”

“你没事儿吧?那两个特警呢?”尖针穿过皮肉,疼得我抽了一口凉气。侧耳倾听,悬崖上没传来枪声,也没听见直升机的轰鸣。

“他们乱枪齐发,自相残杀了。我嘛,我不是早和你说过,吉人天相,没完成天降大任之前,就算我自己想死老天爷也不能答应。”

“这儿离山顶可不近,你就这么下来的?”我松了口气,瞄了一眼上方垂下来的那条飘飘荡荡的登山绳,有点儿惊讶。

“你也太小瞧我啦,我连珠穆朗玛峰也爬过,这算什么呀。”玄小童“嗤”地一笑,声音忽然变得轻柔起来,“再说你不是我的哥哥吗?我哥在哪儿,我只好也跟着到哪儿了。”

“那是我胡诌骗他们的,你可别当……”我哈哈笑了起来,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锥心的刺痛,咬紧牙根,剩下的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我就当真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怎么能不算数?”玄小童冷笑一声,“有我这……这弟弟,很让你丢脸吗?”

“哪能呀,”我吐了一口气,笑着说,“要真是我弟弟,我做梦也会笑醒。以后有谁敢欺负你,哥替你出头。”

玄小童“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过了好一会儿,又幽幽地说:“刚才在烽火台上,你干吗要替我挡那一枪?”

“你不是我弟弟嘛。”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那之前木屋着火的时候呢?那会儿我可不是你弟弟。梁柱都快塌了,你干吗不赶紧逃出去?”

“你不是还在里面吗?万一你没睡醒,或者被烟熏昏了怎么办?”

“笨蛋,你就没想过我可能早就逃出去了吗?”玄小童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植物人也被吵醒啦。再说我可没你那么傻,生死关头,不顾逃命,还想着救别人。”

我哑然而笑,回想起那时的情况,确实还有点儿心悸后怕。

“那后来呢?后来那些火鸟和疯猫攻击我们的时候呢?你干吗拼命护住我?我和你认识没几天,统共才见过两次面,你为什么要一再地舍命救我?”

这个问题我实在没法回答,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和你很亲近。如果真有上辈子,说不定咱们上辈子就是兄弟。”

背上突然一凉,像是有什么水滴落在背上,接着一滴,又是一滴。

下雨了?我愕然地抬起头,满天繁星,哪来的雨点?突然醒悟过来:“喂喂,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我们这不都好好的吗?”我最受不得别人哭,一哭我就六神无主,偏偏他又跟姑娘似的是个爱掉眼泪的主儿。

“就快好了,别动!”玄小童抹了抹泪水,将我的头了去。缝了几针,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那昨天下午在公路上呢?你冒着摔成肉酱的危险去救那吊在悬崖下的小婴儿,也是以为你上子和她是兄……兄妹?”

“原来你也看到了?”我脸上一烫,有点儿不好意思,“那时情况紧急,就算换作别人……嗯,换了是你,肯定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我才不会呢,”他立即呛了我一句,“那小孩儿和我非亲非故,我干嘛要冒险去救她?除了你,边上那些看热闹的人也没几个那么傻的。”

我微微一笑,心想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现在说得这么冷血,真到了那时候可就未必会袖手旁观了。

“假如是我和那小婴儿同时吊在悬崖边呢?如果只来得及救一个,你会救谁?”玄小童不依不饶地问我,和那婴儿较上劲儿了。

“那肯定是救小婴儿呀,”我听了好笑,故意逗他,“你看她白白胖胖的多可爱呀,长大了准是个漂亮的小姑娘……”